他命四名衙役将陆明尸身重新装入棺木,埋入坟墓,合了墓门。于是上轿回衙。陶甘留此料理一应善后事宜。

深夜,狄公及他的三名亲随都没有去睡,围坐在阴冷的衙舍里默默相对。火盆里的炭都烧成了白灰,谁都没有留意到。案桌上的烛火闪烁不定,宽敞的衙舍笼罩着一种悲哀的气氛。

狄公终于开了口:“倘要从目下的绝境中救出我们自己,只除是意外发现新的证据,并且就在这一两天之内。”

突然一阵敲门声,衙役进来禀报说叶彬、叶泰兄弟叩见老爷。狄公十分惊讶,忙传命叶氏兄弟进衙舍说话。

叶彬扶着叶泰慢慢走进衙舍,狄公忙让坐。叶泰的头和双手都缠着绷带,他脸色发青,身子极是虚弱。

叶彬道:“老爷,今天下午,四个农夫将叶泰从东门外抬回了家,三天前,一个农夫看见他躺倒在雪地里,失去了知觉,后脑勺严重击伤,便将他背回了家,悉心照料。今天早上他才恢复了知觉,于是下午被抬回了我的铺子里。总算没折了一条性命。”

狄公迫不及待地问叶泰:“到底出了什么事?”

叶泰哭丧着脸,声音微弱地说道:“三天前的下午,我急匆匆正往家赶,不料半路被人用棍棒猛击了一下后脑勺,只觉天旋地转,眼冒金星,跌倒在地,便不省人事了。”

“叶泰,暗中害你的不是别人,正是朱达元!是你将于康和廖小姐幽会之事吐露给他的吧?”

“老爷此话说到哪里去了?这于康、廖小姐暖昧之事,并非我透露于朱员外,恰恰是朱员外自己最先知道——他亲眼见着他们两人干的好事。但他却从未告诉过别人。一日,我去朱员外家,在房门口忽听见朱员外在房里大骂于康,说他狗胆包天竟敢白日里在他房中与廖小姐幽会。管家通报了我来拜访,我走进房里时,他却十分平静,于康也不知溜到哪里去了。他照样有说有笑,似乎并没有不快之事。”

狄公抚掌笑道:“原来如此。但你却利用偷听来的秘密去讹于康的钱财。好在老天已惩处了你,以后切不可再走邪道,自甘堕落,更不许去那赌窟、妓馆了!”

叶泰沮丧地点了点头,叶彬站起向狄公拜谢告辞。狄公送叶氏兄弟到衙舍门口。

第廿一章

第二天整个州城沸腾了,愤怒的百姓成群结队拥向衙门吆喝、叫嚣,辱骂州衙官吏,士卒也不敢上前劝阻。

早晨狄公骑马去旧校场遛了几圈,旧校场上的人群高声辱骂“狗官”、“昏官”,有的竟用石子向狄公投掷。狄公只得灰溜溜返回衙院,紧闭了州街大门,整日不出。

陶甘、马荣、乔泰三人则陪侍着狄公,寸步不离。只是彼此都心情阴郁,缄默不语。

狄公开始料理辞职的一应善后事宜。乔泰、马荣虽不甘心狄公就此丢了前程,整日外出寻访陆陈氏的线索,奈何一州的百姓都在怒骂狄公,哪里还能顺利勘查,故也只是空手而回。唯一使狄公开颜欣慰的是狄夫人从太原来了家书,报道老岳母的病已痊愈。目下三位夫人正打点行装准备启程来北州任所。信中还问狄公需要她们从太原带些何物来北州。狄公看罢,不觉心酸。他明白倘若陆陈氏之案日内没有意外的突破,而陆陈氏又递状告到河北道黜陟大使署上,恐怕他这辈子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妻子儿女了。

第三天一早,北镇军诸路兵马都统来了一封紧急公函,公函说连日来北州暴徒千人骚乱边庭,地方治安太坏,都统为之深表忧虑。他警告狄公,倘若几天之内不将民风整肃、法纪严饬,边庭万一出现不测,圣上震怒,狄公可要人头落地,殃及九族。狄公看罢公函,汗如雨下,忧心如焚。

他心里明白,此际他倘若再不站出来向北州百姓宣布自己的辞呈,交出印玺,摘下乌纱,北州的百姓决不会善罢甘休。他命陶甘撰写一纸告示,拟定明日早衙当堂宣布辞去刺史官职,上表吏部,戴罪待命。

他又对马荣、乔泰说:“此刻你们不要来打搅我的平静,中午可来衙舍将我签押的辞呈复写了到州城各个角落张贴。百姓一旦知道我狄某辞官,秩序必会安定下来,愤怒的群情也会顿时平息。”

陶甘、马荣、乔泰三个忠心耿耿的亲随不禁抱头痛哭。狄公一旦辞官,卷席担囊回乡,他们三人也只得分道扬镳,各奔前程了。又想到洪亮的惨死,不由更添了三分悲伤。

狄公转出街舍,回到府邸。——自从三位夫人启程去了太原,狄公还是第一次回到府邸。狄公唤管家备下高烛纸马、礼盒信香及三牲福物、酒馔果品,随他去家庙祭祖。

狄公祭毕列祖列宗,从庄严肃穆的家庙回到衙舍,心情反觉舒坦,平静。“祸福无门,惟人自招”,既然是自己招来这件无端的大祸,他当然只得束手待命,寄望于皇天后土和祖宗荫德了。此刻他只求丢官莫丢命。他想起圣上颁赐给他的一封帛书,那是圣上御笔撰写的一首赞词,赞美狄公在蓬莱县的出色成绩。他盼望凭这御笔帛书的护佑,能保住自己的性命和一份可以苟且到晚年的家产。

第廿二章

狄公用钢火签将火盆里的炭块挑了挑,让火苗升上,又拉过一张靠椅坐下,将手伸向火盆上不住地搓动。

突然衙舍的门被推开了,狄公抬头见进来的是郭夫人。他礼貌地说道:“郭夫人见谅了,你大概也已听说下官已经提出了辞呈,乌纱帽已摘下,保不定哪天被戴上大枷押去京师刑部受审。此刻你有什么事禀告,可径直去找陶甘,或值房书记。”

郭夫人低眉垂手,沉吟不语。半晌她轻启樱唇,说道:“听说了狄老爷要辞官,我们心中很是不舍,我丈夫要我来向老爷表示谢意。”

“谢意?倒是我应向郭先生表示谢意,下官在北州任职时间不长,却承蒙你丈夫不少帮助。”

“那么,我呢?老爷就不需要我的帮助了?”

“你的帮助?——你将女牢管理得井井有条,我深深感佩,但是如今我自己已是一个罪人——”

狄公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闪过心田,忙问:“你一个女子又能帮助我什么?”

郭夫人抿嘴一笑,说道:“你们男子大多粗心,哪里知道女子的心机?难怪乎狄老爷识不破陈宝珍的机关了!”

狄公惊问:“郭夫人,难道你识破了陆陈氏的机关?”

“不。”郭夫人道。“但我觉得有个线头不妨与老爷拈出看看。”

狄公大喜,苍白的双颊顿时泛起红晕。叫道:“快说!快说!”

郭夫人将身上的猩红色大斗篷裹了裹,慢慢说道:“我们妇道人家除了在家料理酒食侍候丈夫外,还要缝补浆洗钉皮靴。老爷可知道钉皮靴是多么令人苦恼的事吗?有时手上拿着一颗铁钉,恨不得……”

“恨不得钉入仇人的脑袋!”狄公惊叫道。

“我正是这个意思,老爷。那铁钉又细又长,从一个人的鼻孔钉进脑子里去,不须化费气力,且丝毫不留痕迹。谁也不会知道是为何死的。”

狄公的两眼闪出希望的火花。

“郭夫人!你拯救了我。对,我非神仙,安能识破这层机关!难怪乎陆陈氏为此害怕开棺验尸,这也正说明了你丈夫验尸因何一无所获。他见尸体双眼凸出,却只从后脑勺去找伤痕。这女子的心肠不仅歹毒十分,且精细十分。”

郭夫人脸色惨白,向狄公淡淡一笑,说道:“老爷恁的喜悦,我可以告辞了。”

狄公激动地说:“承郭夫人指教.如拨云见日,等陆陈氏之案具结,改日再上门拜谢大恩。”

郭夫人走后.狄公立即将陶甘、乌荣_乔泰召进了衙舍。三人神色沮丧,没精打采.却见狄公喜气洋洋,脸上红光闪耀。

狄公道:“我已识破陆陈氏罪恶机关.立即进行第二次开棺验尸!你们这就去北门外将陆明尸体搬运来衙门。目下百姓还未知底里,不便在坟场上再行验尸。尸体搬运进衙门后,可出告示向全城宣布第二次验尸,欢迎百姓来大堂观看。我猜来起初百姓必有不满之意,但好奇心将抑止他们愚昧的盲动。待验尸有得,内情勘破,我们便站稳了脚跟,不仅百姓不会反对我们,就是那刁泼的陆陈氏也只得认罪伏法。”

三位亲随半信半疑,退出衙舍,立即去准备运尸之事。

狄公扪心自问:“倘若第二次验尸再失败,我狄仁杰还有葬身之地吗?”

第廿三章

午膳狄公未吃一口饭,未饮一滴酒。他只匆匆喝了一盅茶,正待凝思猜度将会出现的最坏情况,马荣、乔泰和郭掌柜走进衙舍。

郭掌柜禀报说:“陆明的棺木已搬运来衙门,一路因为防范谨严,并未出现乱子。”

马荣则面露忧色,说道:“城里的百姓听说老爷要再一次开棺验尸,便如同沸水翻腾。此刻,成百上干的人正拥挤在州衙门口,闹哄哄一片,有的公然指骂老爷名讳,有的还向衙门里投掷石头土块。”

“别理会他们!等验尸有了结果,那沸水也便会如釜底抽薪一般,很快冷了下来。”

狄公命衙役持着面大铜锣敲击着,向衙门里外所有的人通报验尸马上开始,要看审的人都保持安静。倘若有人胆敢大声吆喝、兴衅寻事,押去衙门口旗杆下先抽一百鞭子,以儆效尤,再满城号令。

狄公官袍、玉带、乌纱帽上下齐整,慢慢步出前衙正厅。乔泰、马荣左右侍立,十二名怒目金刚般的衙卒唱喝参拜,手执火棍、鞭子,护定了验尸的场地。

正厅里早按下两条长凳,陆明的棺木端正搁在长凳上。执事的衙役跟定在郭掌柜背后。一角炉火金焰熊熊,大锅沸水正在咝咝冒气。

陆陈氏被带到,拄着根竹杖,依凭着棺木站定。

狄公喝道:“今日本堂第二次开棺验尸。不消片刻,大家便可亲眼目睹棉布庄掌柜陆明是如何被其发妻陆陈氏用残忍手段谋害致死。——番役侍候,开棺!”

陈宝珍猛然紧抓住棺盖,声嘶力竭地叫道:“狗官竟敢再次亵渎我亡夫的遗体,令人实难容忍!我问你,倘若开棺仍是验不出名堂,你该当何罪?”

狄公平静地答道:“甘受律法制裁,一无怨言。”

“狗官居心叵测,有意折磨我年轻寡妇,再次翻腾亡夫阴穴,暴凌亡夫寒骨,今日小妇人做这条性命来结识你。我恨不得手中有钢刀,劈了你这狗官的头!”

狄公更不理会。衙役开始用凿子铁锤撬着棺盖。

廊庑下到衙门口人头攒动,喊声震耳。

“劈了这昏官的狗头!”

“不许昏官欺凌我北州父老兄弟姊妹!”

陈宝珍两眼射出惨绿的凶光,她嘶叫怒吼,呼天抢地,发疯般用身子压住棺盖,企图阻止衙役将棺盖抬下。狄公冷冷地说:“陆陈氏,小心棺上铁钉钉了你的皮肉!”陈宝珍顿时发了愣,头垂了下来,止住了叫喊,放松了紧紧攥住棺盖的手指。——狄公第一次见她的眼中闪出恐惧的神色。许多人未听见狄公刚才说了一句什么话,致使陈宝珍当即慑伏,出现了这令人不解的奇妙变化。“那狗官说什么?”后面的人迫不及待地问前面的人。

“好像说什么铁钉——”前面的人也未听真。

一时间整个衙厅全静寂了下来,廊庑下也变得鸦雀无声。

“砰”的一声,棺盖放下了地,陆明的尸身被搬出了棺木。

千百双眼睛盯住了那具略有点腐烂的尸身,白瓷香炉熏香的浓烈气味早压过了尸臭。

狄公高声喝令仵作:“细细检查死者的头颅,他的鼻孔和脑门。”

郭掌柜蹲伏下身来,重新细细看过了死尸的脑勺和脑门,又用银镊小心掰开死尸的大鼻孔,探入到里面轻轻碰了两下,突然惊叫:“老爷,死者的鼻孔里钉入了一枚长长的铁钉!”

“铁钉?!”狄公心中大亮。

“铁钉!铁钉!”——堂下到衙门口几乎所有看审的人都呆呆地念着“铁钉”、“铁钉”。

郭掌柜迅速站起,手中的银镊正夹着一枚紫褐色的长约三寸的铁钉。

狄公用手接过那银镊,高声叫道:“这便是陆陈氏谋杀亲夫的证据!”

陈宝珍瘫软在地上,不吭一声。

突然堂下有人高喊:“将这谋害亲夫的淫妇号令示众!”“狄老爷是清官!”又有人高喊了。狄公忍不住热泪盈眶,他从黑压压人群的脸色上看出了百姓的通情达理,也看出了他们的淳朴正直。他强抑住心中的激动,平静地问道:“陆陈氏,你如今还有什么话讲?你快说,招不招!”

陈宝珍慢慢抬起头来,脸上出人意料的沉毅、平静。她理了理一头凌乱不堪的乌云,将垂到前额的一绺卷发向上一撩,轻轻答道:“我招。”

大堂下顿时哗声四起,转而又很快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