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不妨回想一下,林藩施毒计奸污了梁洪夫人容氏之后,梁洪的胞妹梁英即林藩的妻子亦失踪了。当时猜测是被林藩杀害了,但这种说法没有根据,也无证验,当时连尸身也都没找到。我恍然明白林藩并没有杀害梁英,而是梁英她自己潜身逃出了林家。她深深眷爱着自己的丈夫,即便林藩谋杀了她的兄长,又气死了她的父亲,她都沉默以待,不曾反目。只是当她闻知丈夫用卑鄙的手法奸污了她的嫂子容氏时,她对丈夫满腔的爱才被浇灭。她忍辱含耻,毅然出逃,与罪恶的丈夫一刀割断恩爱,并怀着深仇大恨,设法告倒林藩。

“梁英的出走使林藩的邪气受到沉重一击,他几乎一蹶不振。林藩尽管是个狠毒丈夫,但他对梁英却始终没有失去深厚的爱情。他对容氏的行径只是一时的邪念生发,梁英在他的心目中一直是个温柔的贤妻,占着不可动摇的地位。

“林藩失去梁英后,由惋惜而忿恚,进而燃起了他对梁家的更强烈的仇恨。他买通土匪摸进梁老夫人栖身的那个田庄,杀得鸡犬不留。事实上那一次洗劫中梁老夫人及她的两个孙子——一个就是梁珂发——无一幸免。

“梁英闻讯,从此对林藩真所谓恩断义绝,不共戴天。她乔装成梁夫人并不困难,本来母女相像,且她深知梁家内情细末,故一直不曾露出破绽。她暗中准备告发林藩的状词,梁英必定与林藩见过面,并坦然地将她的意图告诉了林藩。她要到官府告发林藩的罪行,使他倾家荡产,身败名裂。林藩面临这种局面究竟惧怕,且声名攸关,只有退让之份。于是他逃到了濮阳,梁英则追到濮阳,继续缠住他不放。他不堪折磨便又准备逃离濮阳,再回广州。

“梁英虽在林藩面前亮明了自己的意图,但对她身边的那后生却始终没有吐出真相。那后生不是别人,正是林藩的亲生儿子。林藩不知自己妻子已有身孕,因为梁英怀孕时林、梁两家已经开启了仇衅,梁英便将这事隐瞒了。后来林藩果然把自己的亲生儿子当成是梁珂发,并残忍地下了毒手。梁英虽将那林家祖传的金锁戴在她儿子的项下,但没有吐露出其中的真相。她儿子始终还以为自己是梁珂发,是梁夫人的孙子。

“我为了证实这一点,在审林藩时故意将那片金锁扔给他辨认。林藩惊愕之余,几乎道出真相。最后在林藩夫妇短暂会面的那个瞬间,他俩的表现证实了我的设想。梁英悲愤地想谴责林藩:‘你杀害了你自己的亲骨肉、亲儿子!’那个瞬间她对林藩的爱与恨交织成一种莫可名状的情感,喷薄而出。林藩已经倾家荡产,身败名裂,而她自己的深仇大恨顿时化为乌有。她经受不住那种心灵的翻折,她甚至后悔了。她面前站着的是她曾深深眷爱的丈夫,她恨自己鲁莽,恨自己寡情,她终于昏厥了过去。而同时林藩也觉悟了自己的罪衍,然而已经晚了。他伸手去扶持梁英时,我可以断定,是出于真挚的夫妻之情的。

“这个故事就是这样,我不能从林藩杀害他亲生儿子的罪行上来审讯他,裁判他,更不想纠缠二十多年前的旧账。林藩固然罪不容赦,而指控他的唯一罪名只能是图谋杀害朝廷官员的谋逆罪。——屯贩私盐的罪名不能一下击倒他,致他于死地。而梁英,我也不希望她以受害者的身分承袭林家的产业。我一直等着一个适当的时机戳穿她的伪装,然而她再也没有来衙门。听到林藩处刑的消息,她毫不犹豫地服毒自尽,正说明她有自知之明和自爱之心。几十年恩仇,一了百了,她还留恋着这个冷漠的世界?悲哀的戏文已经演完,她何苦再苟且在台上不肯脱卸戏装、洗净粉墨。”

书斋里一片静寂。

他的亲随们完全被这个故事迷住了,他们再也想不出一句话来打破这令人窒息的静寂。

狄公打了一个寒颤,把官袍裹紧,说着:“冬天就要来临,天气要变冷了,夜里莫忘了叫衙役备下一个火盆。”

狄公此刻只觉五内颠翻,六情摇荡。他猛然想起圣上恩赐给他的那方御匾,心里稍稍安宁了一点。

他默默地踱步出书斋,转出内衙,揭起帘幕来到外厅正堂。正堂上那幅绣着懈豸的帷幕令狄公肃然起敬,帷幕之上高高悬挂着那方御匾。

“义重于生”四个赫然金字在夕阳下闪闪放光,狄公忍不住跪了下来。

第二部 铁钉案

简介

正当狄公叹无事可为之时,平静的北州突然发生了无头裸尸案,这与富商之女的失踪一事可有关联?武功高强、受人景仰的正派拳师,又怎会命丧澡堂?茉莉花茶的香味,可是指向凶手的线索?

下葬多年的棺木,狄公为何要在百姓的怒骂声中二度开棺验尸,甚至不惜自毁前程,以罢官下狱为赌注?而为了查案,狄公已失去了从小随侍他的洪参军,再坚决查下去,他是否还会失去,或者得到什么?

第一章

断狱寸心间,千古费详猜。生死决于我,能不谨慎哉!

这开篇四句诗,乃是大唐盛世名臣狄仁杰居官断狱、问理刑名自诫之诗。狄公为官清正,无私不阿,执法如山,断狱如神。凡狄公所任职州县,风清政肃,地方靖安,百姓安居乐业。故胥吏敬服,士民感仰,郡人多有勒碑颂德者。狄公所到任所,地方凡有疑难之案,累年不决者,经他剖断,无不洞然。

话说高宗皇帝仪凤年间,狄公调任河北道北州刺史。这北州户不过三千,口不满二万,只因地处北方朔漠之境,民风悍直骠勇。又有驻戍边庭的军士畏苦逃亡,落荒为盗打劫为生的,加之前任刺史在治理上未知审势而行,宽严失调,故杀人奸淫、偷盗凶斗之事屡有发生。

狄公到任之后,励精图治,革除弊端,一张一弛,恩威并用,又大兴儒学,流播诗书,宣布德化,劝农课业。甫及三月,地方靖安,滞狱尽断,无冤诉者,故囹圄常空,狱吏无事。

一日狄公正坐衙舍与洪参军围炉闲聊,忽忆及某商会行董廖文甫曾来衙门报事,说他的女儿廖莲芳不慎失踪,使人各处寻觅不见。衙里闻报即画影图形,各处张挂,又派缉捕、差官四处寻索,但三天来并无影踪。狄公为之感到不安,尽管这不是什么刑事案子,但一个年轻的女子失踪,其内情往往多有不妙之处。

狄公叹了一口气问洪参军:“洪亮,那廖莲芳失踪之事可曾打听得下落?”

洪亮原是狄公的老家臣,狄公还是卯角孩童时,洪亮便悉心服待照料他。狄公三榜高中,又外放为官,便带了他一同在宦途里奔波。如今他的正式官衔是州衙门的录事参军事。这洪亮敦厚正直,忠心耿耿,深得狄公信赖,正是狄公的左右臂。狄公所遇里外疑难之事,无不虚怀垂询。因此,比起狄公的三名亲随干办陶甘、乔泰、马荣来,他则更亲近一层。

洪参军见狄公又问及廖莲芳之事,把手伸在火盆上慢慢搓了搓,答道:“衙里早已将廖小姐的年甲、形貌写画了到处张挂,又命城门、水关的守卒留意盘查。巡官,缉捕目下还在市廛酒肆茶楼等热闹处暗中寻访,只是至今尚未有一点音讯。老爷,这廖莲芳会不会与她的情侣一同远走高飞了?比如说,她的父亲不同意她同她心爱的人结婚,她就偷偷卷了金银细软,与情人约定了时间——”

狄公捋了捋他那乌黑齐整的长胡须,皱了皱眉头说道:“从迹象来看,廖小姐很像是私奔情人而去。听说她是与她的养娘在市廛上看江湖艺人耍猴戏时突然失踪的。当时人群拥挤,都伸长着个脖子看猴子作戏,那养娘一转眼便走失了廖小姐。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有谁敢用强力劫持她?——我思想来她不是被人诱骗便是自行溜走了。”

洪参军道:“老爷可别忘了廖小姐早已许下了人家。”

突然,前衙正厅一声铜锣响,三通鼓毕,八名衙卒应声鱼贯而出,唱喝罢,各持漆棍两列站定。

狄公换上了海日祥云五龙深绯色官袍,玉带皂靴乌纱帽穿戴齐整。他正待要掀起帘幕步入公堂,忽听得巡官奔来禀报:“老爷,不好了!今天早上南城杀死了一个女子,沸沸扬扬已闹动了整个州府。”

狄公一怔。后面跟随的洪参军慌忙道:“杀死的莫不就是廖莲芳小姐?”

狄公并不答话,转身问巡官:“乔泰、马荣如今回衙没有?”

“禀老爷,适才巡丁来报,一家酒肆发生酗酒斗殴之久,两位大哥狩猎归来匆匆便赶去排解了,想来少刻便可返回。”

狄公点点头,看了看神色忧虑的洪参军,掀起绣绒帘幕迈步走进公堂,升上高座。

第二章

狄公俯视了一眼堂下,见两边廊庑处人头攒簇,黑压压一片看审的人。南城的杀人案早传遍了全城,好事的百姓都特地赶来早衙看狄老爷开审。

洪参军照例站在狄公身后。陶甘和书记共坐一桌,一个相机助审,一个记录供词。此时书记正捋着颔下几根银须在磨墨润笔。

狄公拍了一下惊堂木,宣道:“早衙升堂,凡本州军民官司讼诉,本堂均予受理。有状递状,无状口述。”

狄公话未落音,堂下便有人喊“冤枉”。

狄公抬眼一看,人群里早已闪出两人,抢步爬上公堂,跪定在光光的水青石板地上。一个年长的身子又高又瘦,面颜憔悴,形容枯槁;一个年轻的则身材魁梧,一脸横肉。

廊庑下一阵喧哗,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肃静!”狄公将惊堂木狠狠地拍了两下,又将身子向前稍稍挪动,问道:“你两人有何事冤枉,快快说来!”

那个年长的原告略微抬起头来,恭敬地开言道:“小人名唤叶彬,开着一爿小小的笔墨庄。这位是小人的胞弟,名唤叶泰。小人兄弟来公堂告发妹婿骨董商潘丰,这潘丰用十分残忍的手段将我们的妹子杀死,伏请老爷缉拿凶身,替小人兄弟报仇雪冤。”

“潘丰?这潘丰现在何处?莫非已经潜逃?”

叶泰道:“老爷猜的正是。潘丰这厮昨日已潜逃出城。”

狄公道:“叶彬,你是何时又是如何发现你妹子被潘丰所杀?从容说来,休要漏了细节。”

叶彬在地上叩了一个头,慢慢禀道:“是,老爷。今天一早叶泰去潘家,见潘家门户紧闭,他敲了半天门,并不见有人答应。平昔这个时候我妹子、妹婿一向在家,可今天却有些异常。叶泰见此情状,心生狐疑,担心有什么不祥,赶紧奔回家中唤我同去察看——”

“且住!”狄公打断叶彬的话。“叶泰他为何不先打问一下街坊邻里?或许潘丰夫妇一早出门有什么事去了。”

叶彬赶忙道:“老爷有所不知,我妹子家在南城根一条僻静的街上,两边都是破败荒废的空宅,并无人家居住,故一向无街坊邻里。”

“往下说。”狄公点头吩咐道。

“我们俩一同又去了那里。到了门首一面高声发喊,一面用力敲门,仍不见有人答应。乃感到事有蹊跷,心中便觉发毛。我们赶紧又绕到后院,从院墙上爬进了宅子。我见那卧房的两扇窗敞开着,便命叶泰伏下,我踩上他的肩头,挨近窗户向里一张望。——啊!天哪!”

叶彬声音大变,尽管严冬腊月,他额上的汗却不停地往下流。

“老爷,我见我妹子躺在炕上,浑身是血,吓得不知如何是好,脚力一软,顿时跌倒在地上。叶泰扶起我来,我们就一口气奔去找本坊里甲,要他作个证,来衙门报信。”

狄公道:“叶彬,我问你,你在窗外见你妹子浑身是血,又怎可断定她已被杀死?”

叶彬老泪横流,浑身颤栗,答道:“老爷,她……她的头没有了!光着个身子——”

公堂上鸦雀无声,廊庑下看审的人惊愕得面面相觑。

狄公沉吟片刻,瞅着叶彬痛苦的脸,淡淡地说:“往下说——你适才说到去见里甲。”

“我们见到了里甲,将我妹子被杀之事告诉了他。我还对他说我们准备撬门进去。那里甲姓高,他说昨天中午他亲眼见潘车手上提着个圆鼓鼓的大皮囊匆匆出城而去,说是有急事要离家几天。我们听了这话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一把将潘丰揪回来,当场打他半死,才可解恨。老爷,你说他那大皮囊里不是俺妹子的头又是什么?”

叶泰忍不住也说:“老爷,潘丰这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已潜逃在外,万望老爷替小民作主,将他捉拿归案!”

狄公问:“那姓高的里甲现在何处?”

叶彬道:“他此刻正守着出事的现场,不能脱身来公堂见老爷作证。他说那宅子倘不严加看守,案情会节外生枝。”

狄公满意地点点头,说道:“少顷我便与衙里差官、仵作人等,随你兄弟赶去现场勘查。此刻你先将潘丰形貌特征详细报来,以便衙里图写备案。我立即下令关防、驿埠严加缉查,行文本州所属各县协力捉拿。你们弟兄尽管放心,想来这潘丰不消两日便可拿获。”

狄公拍了一下惊堂木,宣布退堂。

洪参军低声道:“死者没有了头,真是咄咄怪事。不知老爷作何看法?”

狄公道:“或许卧房内大暗,叶彬眼光闪失,没看仔细。想来是炕上衾被遮去了死者的头。少顷到了那里便见分晓。”

狄公的八人大轿早在前厅外庭院里备下。狄公同洪亮揭开轿帘上了轿。四名军健骑高头大马轿前喝道,陶甘、巡官及另四名军健轿后跟随,一路往城南迤逦行来。路上行人见是官府仪仗,都纷纷躲避。街市两边店铺毗连,熙熙攘攘,虽是河朔边庭之地,也居然如中原之兴盛气象。

过了将军庙,几处转弯抹角,市景渐渐荒凉,道路两旁白杨萧萧,近南城城根一带人烟稀少,房屋大多是空宅。这里曾是北镇军驻戍时的军械库,于今早空废了。军械库对面一排宅院原来是军需官的住宅,于今也已搬进了好些平民住户——潘丰夫妇便是其中之一。

大轿在潘丰的宅院前停下。狄公、洪亮下轿。高里甲上前恭迎。狄公赞许嘉勉了他几句。

陶甘心中狐疑,不禁问道:“一个骨董商因何选择如此荒僻的地方开店?我看这里就是开豆腐店都不会有什么生意,哪个有钱人会跑来这里买骨董。”

狄公点点头,眼望着里甲,等待他的回答。

里甲答言:“这地方固然偏僻荒凉,但潘掌柜的生意大都是上门兜售,无需主顾屈尊来此选购。商谈妥了,他便上门送货。”

狄公点头,使命里甲引路走进宅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