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即出,宪宗皇帝便不肯再和裴度说一个字。

裴度对裴玄静叹道:“我太想帮梦得和子厚,却伤到了圣上的心,是我的错啊。”

“怎么会伤到圣上的心?”

“玄静,你读过《春秋》中‘郑伯克段于鄢’一则吧?”

“读过。”裴玄静的心狂跳起来,“郑伯克段于鄢”不正是“真兰亭现”诗谜中的第一个典故吗?

“郑庄公怨恨母亲偏心,曾发下毒誓‘不及黄泉,无相见也’。可是很少人知道,当今圣上也已经整整十年没见过母亲王皇太后了。”

裴玄静惊讶地问:“为什么?”她听说王皇太后长居兴庆宫,从大明宫到兴庆宫仅隔着两个里坊的距离,就算每天看望都是可以办到的。

裴度的语调变得异常凝重,“因为十年前,王皇太后在先皇的柩前对圣上发誓:‘不及黄泉,无相见也。’所以,即使圣上与母亲近在咫尺,却至死不能相见。”

“王皇太后怎会发下这样的毒誓?”

一个女人誓言终生不见自己的儿子,裴玄静完全想象不出其中蕴藏着怎样强烈的爱憎。

裴度摇了摇头,却道:“总之,对当今圣上提及‘孝’这个字,必须慎之又慎。我只担心,今天怕是给梦得和子厚帮倒忙了。”他忽然想起来,“玄静,你找我有事吗?”

“哦,没什么事,叔父。”

“真的没事?”裴度上下打量裴玄静。

“真的没有。”她确实没有要对叔父说的话了。

裴玄静决定了,这些话只能说给一个人听。

8

香与香是多么不同。

两种香气都令人闻之难忘,又留下截然相反的印象。致人幻觉的毒香,味道浓郁沉积,吸入一口就会使人昏眩恶心,随即进入腾云驾雾般的迷醉感,沉溺其中无法自拔。而龙涎香飘渺淡雅,似乎难以捉摸,又在不知不觉中侵入肺腑,这一身肉体凡胎仿佛也得到了净化,只剩下一颗虔诚之心,回应来自浩瀚天宇的圣洁与悲悯。

裴玄静想,难怪称龙涎为天子之香,确实唯天子才配用此香。

天子正从绘着王母瑶池盛宴的屏风后走出来。他说:“整座大明宫中朕最爱两殿。一是延英殿,即朕常与你叔父召对的所在。另外一处就是此殿——清思殿。”他一直走到裴玄静的跟前问,“你知道朕为什么喜欢这座清思殿吗?”

“玄静不知。”

“猜一猜嘛。”皇帝和蔼地笑道,“随便猜,猜错了也没关系。”

“一切判断都要基于对事实的了解。我既不了解大明宫、清思殿,更不了解陛下,如何判断呢?所以只能瞎猜……这不是对与错的问题。”

皇帝一哂,“有那么严重吗?况且,朕觉得你知道的已经够多了。”

她知道他一定会这么说的,于是送上早已准备好的回答:“妾只知道陛下所允许的那些。”

“那就说一说吧。”

“是。”

她从武元衡所赠的半部《兰亭序》开始,将金缕瓶、离合诗、永欣寺和辩才塔一一道来。皇帝听得很专注,始终没有打断她。

裴玄静说:“在武相公留给我的谜中,最关键是要解开‘真兰亭现’的含义。世人皆知《兰亭序》真迹已被太宗皇帝带入昭陵陪葬,所以我只能从两个角度来推测:或者真迹并未陪葬;或者真迹被人盗出。直到前些日子,韩湘向我提到南诏国收藏的另一版本《兰亭序》时,我才想到还存在一种可能性。”

“什么?”

“我们所认为的《兰亭序》,也就是以各种摹本流传于世的《兰亭序》不是真的。”

皇帝注视着裴玄静,“你是说南诏国的《兰亭序》才是真的?”

“判断要基于事实。许玄作为王羲之的好友,是有可能将《兰亭序》真迹直接带往南诏国,但这也只是可能性。我并没有证据证明彼真此假。不过,从韩湘录下的南诏国所藏《兰亭序》来看,至少能够推断出《兰亭序》的上半部分,也就是直到‘信可乐也’这四字的部分,肯定是真的。”顿了顿,裴玄静补充说,“武相公临给我的半部《兰亭序》也说明了同样的意思。”

皇帝点头道:“那么后半部分呢?究竟孰真孰假?”

“后半部分确实令人困扰。直到我想起……在贾昌老丈墙上曾见到《兰亭序》中的句子:‘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

“哦?”

“贾昌墙上的文字,从笔体和内容来看,很像是智永和尚为纪念其弟智欣所作的一篇文章。其中‘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这句话,引用其先祖王羲之的《兰亭序》。假如这个判断是正确的,那么广为流传的《兰亭序》就应该是真的。因为:第一,在南诏国的《兰亭序》中找不到这句话;第二,智永是王羲之的后代,辩才所藏的《兰亭序》是从智永继承而来,所以智永在自己的文章中引用《兰亭序》里的句子,也算合情合理。”

皇帝尖锐地说:“听起来像在原地兜圈子?”

“是的。但就在昨日,”裴玄静说,“我偶然发现,怀仁和尚的《集王圣教序》中有不少字取自《兰亭序》。那么反过来的话,从《集王圣教序》中找字,也可以拼回《兰亭序》。但如果有些字未曾收入《集王圣教序》,那就拼不出一部完整的《兰亭序》。”

她停下来。皇帝抬了抬手,示意她继续。

终于讲到最关键的部分了。

裴玄静深深地吸了口气,道:“因而我又想到,为什么‘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这句话,就一定是智永取自王羲之的《兰亭序》呢?为什么不能反过来,是王羲之的《兰亭序》取自智永怀念其弟智欣的悼文呢?”

皇帝惊诧道:“那怎么可能?王羲之《兰亭序》在前,智永在后,两者相隔数百年啊,当然是智永取自王羲之咯!”

裴玄静缓缓地说:“陛下,在太宗皇帝从辩才手中谋得《兰亭序》之前,天下无人见过《兰亭序》,它只是一个传说。而辩才,恰恰是智永和尚的徒弟。”

“说下去。”

“我们都知道,智永的书法造诣之深,直追其先祖王羲之,被评价为最能传承王羲之的后代书法大师。由于流传世间的王羲之真迹越来越少,很多人都把智永的笔墨误认是王羲之的。甚至有人说,在怀仁和尚《集王圣教序》中的许多字,本来就是智永所书。因其形神兼备,以假乱真,就连怀仁和尚亦不能分辨。”

“所以你的结论是?”

“称不上结论,只是一种新的假设。”说到这里,裴玄静变得越加小心翼翼,“我认为,太宗皇帝从辩才手中取得的《兰亭序》,只有前半部出自王羲之之手。从‘信可乐也’四字往后的部分,都是智永所书。”

皇帝情不自禁地瞪大眼睛,盯着裴玄静看了许久。清思殿中一片寂静,只有两人的呼吸声此起彼伏。裴玄静低着头,承受皇帝质询的目光,心中并不慌张。

“是谁干的?”皇帝终于又开口了,“智永还是辩才?”

“不知道。”裴玄静回答,“我只能推测,当年智永在其弟智欣去世后,写下一篇悼文,其中有‘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一句,我们姑且称之为《俯仰帖》吧。有人……不知是谁,将《俯仰帖》中的一部分内容拆出,拼接在王羲之所书《兰亭序》的‘信可乐也’四字之后,乃成今日广为流传之《兰亭序》。而《俯仰帖》中还有一部分没有拼入《兰亭序》的内容,则被录在了贾昌的墙上。我尝试了将这两部分整合成文。”

皇帝指着御案,“写下来。”

她立即认出这种混着金屑的麻纸。回想起来,皇帝本人临摹的王羲之也是很不错的。

裴玄静定了定神,一笔一画地写起来: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晤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取舍万殊,静躁不同。秦望山上,洗砚一池水墨;会稽湖中,乘兴几度往来。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居足以品参悟之乐,游足以极视听之娱。

当其时也,余与欣安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

及弟欣先去,向之居游动静,于今水枯烟飞。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先祖子猷公,先叔祖子敬公,世称琳琅。共评《高士》,齐诣谢公。子敬赞子猷量可以自矜,子猷弹子敬琴哀其先亡。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良可悲也!

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皇帝从容阅览一遍,问:“这就是智永的《俯仰帖》?”从他平淡的语气中听不出褒贬,也听不出喜怒。

“这只是玄静自己拼合的。除非能找到真迹,否则,谁都不敢说《俯仰帖》的原文究竟是什么。”

“但你竟敢说太宗皇帝拿到的《兰亭序》是假的!”

“也只是推测。”

“很好。那么娘子是否继续替朕推测一番:太宗皇帝在拿到假的《兰亭序》时,它究竟是一分为二的呢?还是已经拼起来了?还有,那个不管是谁的人,伪造《兰亭序》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陛下,您问的这两个问题,我都答不出来。”

“因为缺少事实,对吗?”皇帝无端地冷笑了一下,“那么朕就给娘子提供一个事实吧:贾昌墙上的字出自先皇之手。”

裴玄静大惊,“先皇?!”

“没错。还有一个事实——十年前当先皇禅位于朕时,曾经要求朕答应一个条件,他就会把贾昌墙上的秘密告诉朕。但是,由于朕并没有兑现承诺,所以先皇至死都未曾向朕透露这个秘密。”

“陛下怎么没有兑现承诺?”

“有几个不该死的人死了。”

“比如王伾?”

皇帝的目光像利刃直切而来,“果然不该小看了你!居然提到王伾,你想干什么?想犯欺君之罪吗!”

“陛下!”裴玄静慌忙跪倒,“玄静刚刚听陛下提起先皇,才想起先皇的这位书法老师的,并非故意挑衅……求陛下明鉴!”

皇帝稍稍平息了怒气,放缓语气道:“恕你无罪。现在,你可以说一下新的推断了,基于……我刚刚告诉你的那两个事实。”

裴玄静深思片刻,字斟句酌地说:“据我所知,王伾的宗祖是则天女皇时的书法大家王,而王又是王羲之的九世堂孙,所以王伾极有可能知道《兰亭序》的秘密,并将秘密告知了先皇。先皇得到《俯仰帖》后,摘出其中没有录入《兰亭序》的部分,写于贾昌的墙上。但不知出于什么目的……也许只是为了使文气贯通,又保留了‘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一句。永贞内禅的过程中,先皇将这个秘密与陛下交换,意图保下一些人的性命,其中就有王伾,但王伾还是死了……”她抬眸望定皇帝,“陛下,玄静只能推测到这里了。真正的谜底恐怕只有先皇才知道。”

皇帝冷笑,“那怎么办?先皇已升遐十年,难道你要朕招魂吗?”

裴玄静低下头,皇帝语调中的仇恨令她心惊。她想起离合诗中那些皇家骨肉相残的典故,又不禁心酸起来。听再多的故事,也比不上活生生的例子放在眼前时,带给人的强烈冲击。她又想了想,下定决心说:“武相公给玄静的离合诗中所用之典,要么是手足情深,要么是皇权争斗……现在我们已经知道,手足情深应和了智永为智欣所作的《俯仰帖》,那么皇权争斗这部分又是指什么呢?”

“你到底想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