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湘双手将信递给裴玄静,“静娘请看,这是叔父命我送亲时写的信。”

韩愈在给韩湘的信中不仅盛赞了李贺的才华,又痛心地指出,长吉病苛,恐不久于人世。他特意嘱咐韩湘,务必尽快把裴玄静送到昌谷。以李贺的病势,只怕一两天都耽搁不起了。

“可是在下却自作聪明,反其道而行之,以至于……”韩湘冲着裴玄静一躬到地,“真是太对不住静娘了。”

原来,韩湘在长乐驿接到裴玄静后,就把韩愈的书信给玄静的堂兄裴识看了。不想裴识看后,为裴玄静鸣起不平来。他认为,既然李贺肯定活不了几天,韩愈和裴度明摆着是在把裴玄静往火坑里推。裴识认为堂妹才貌双全,实在不应该一出嫁就成为寡妇。

韩湘对裴识的话也表示赞同。于是他便掐指一算,算出李长吉活不过三日。

“掐指一算?”裴玄静再沉稳,说出这四个字时也忍不住要咬牙切齿。

韩湘满面羞愧地承认,当时他便与裴识商议,既然如此,不如索性在路上多拖延几天,等裴玄静到昌谷时,李贺已故,裴玄静自然不能和死人成亲,这桩婚事也就告吹了。

时至今日,韩湘一路上搞那些鬼鬼祟祟的勾当,甚至包括裴识提出要将自己送回裴府,裴玄静终于明白是为什么了。

裴玄静凛然道:“你们的目的达到了。”纵然她明知韩湘并无恶意,堂兄更是一片好心,但她就是无法克制心中的怨恨——他们凭什么替她做决定,他们根本不懂这决定意味着什么。

韩湘束手无措地说:“静娘,真、真的……很过意不去。”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裴玄静别转头,“长吉也不能死而复生。”

韩湘低头不语。

过了好一会儿,裴玄静才稍稍平静下来。她瞥见跪在香案前的李弥,对她与韩湘视若无睹,只顾专心虔诚地守护着哥哥的亡魂。他那纤弱清秀的侧影,和她记忆中的长吉一模一样。逝者如斯,时光不可能倒流。她知道不论有多么难,自己终归还是要和过去道别的。这过去里既有少女的爱恋,也包括了女神探的自信,都成过眼云烟。

她转向韩湘,微微俯首道:“是我苛责了,请韩郎见谅。”

韩湘还礼,“还望静娘节哀,有什么用得着在下的,尽管吩咐。”

裴玄静点头称是,又想起来问:“对了韩郎,那天在灞桥驿,我见你和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人交谈,你认识他吗?”

“络腮胡子?”韩湘思索了好一会儿,说,“哦,那人是找我打听长安的情况的,我并不认识啊。对了,他还说自己就是走的北路,途中确实遇到过匪徒。”

裴玄静垂眸,片刻又问:“韩郎怎么又和崔郎走到一处的?”

“你们在灞桥驿把我甩下后,我便沿途追赶。偏偏你们在半路岔去了河阴县,我哪里知道啊!只是一口气赶往洛阳。到洛阳后我四处打听,仍然没有你们的半点讯息。这时听说河阴失火,抓了许多人,我觉出不对劲来,就又回头赶往那里。等到了河阴才听说,崔淼和你都被关起来了。我只能去求见东都留守,等了好几天他才肯见我。是他告诉我你已经到昌谷了,又说崔郎中也无罪释放,但因所受刑伤未愈,干脆让我把他领出去。所以这么着,我才雇了一辆马车,和崔淼一起来昌谷找你了。”

“我明白了。”

韩湘到此时方才松了口气,“我去把崔郎接过来吧,他的刑伤还未痊愈,行动仍然不太方便。”

韩湘走后,裴玄静又拿起韩愈的书信来读。字字句句映照日月光华,用来形容长吉的才华并不过分。然而,他毕竟听不见也看不见了。就如她足可呕出心肝来的深情挚爱,也始终未能让他感受到一分一毫。

她想起河东先生说过的,“宁为有闻而死,不为无闻而生。”她相信千百年后人们会记住长吉的诗,而他所经历的苦痛和她所饱尝的憾恨,包括他和她的残骸早就化为尘埃了。

想到这些,裴玄静的心潮平复下来。于是她点燃信纸,看它在火焰中渐渐化为黑色的灰烬。

“云烟绵联,不足为其态也;水之迢迢,不足为其情也……”

裴玄静大吃一惊,是李弥在念诵,而且他滔滔不绝,一口气把刚才韩湘读过的句子从头背到底。只不过才听了一遍,他居然记得分毫不差。

裴玄静问他:“自虚,你可知说的是什么?”

“我知道,是说哥哥的好。”

“你能懂?”

李弥点点头。

她太惊奇了,“而且听一遍就能记下?”

“能啊。”李弥说,“哥哥的诗,我都只听一遍就能记住,永远也不会忘。”

裴玄静目瞪口呆,少顷回过神来。她恍然大悟,为什么这个家里没有笔墨纸砚,也找不到长吉的诗集,原来——有李弥就足够了。

这个眼神清澈如同雨后晴空的少年,就是一本活的诗集。

她难掩惊喜,“自虚,你能念几首哥哥的诗给我听吗?”

“好啊,你想听哪首?”

“我想……”裴玄静一下子也想不出哪一首了,正在踌躇间,突然李弥面朝院门站起来,大声问:“你是谁啊?”

裴玄静回头一看,只见崔淼倚门而立。

仍然是那副她最熟悉的云淡风轻、似笑非笑的样子。在他背后的原野上,又一轮崭新的暮色正在徐徐落下。

她连忙迎上去,“韩郎呢?”

“你说韩湘么?他跟着隐娘夫妇走了。”

裴玄静又是一惊,“韩郎跟隐娘走了?去哪里?干什么?”她朝崔淼的身后看,分明有一辆孤零零的马车绝尘而去。

“据说是去修仙。”崔淼挑起眉毛,“走的时候还嘲笑我了一通,说什么我的潇洒都是装出来的。他韩湘子才是真洒脱,红尘滚滚转眼即抛。我实在是无语啊。”

“这……又是从何谈起?”

“反正他和聂隐娘才聊了几句,就决定跟这夫妇二人游历去了。我现在算是明白了,为什么韩夫子对这个侄孙老大不满意,此人压根就不食人间烟火嘛。而且说风就是雨,托他办事,怎么能成呢。”崔淼对裴玄静连连摇头,“静娘不也让他给坑了?他倒好,自己把事情办砸了,估计回家后韩夫子笃定饶不了他,干脆借口一句游仙溜之大吉也。”

裴玄静问:“隐娘倒也答应了么?”韩湘是个不循常理之人,但他的心地不蒙一丝俗世尘埃。从这点上来说,他和聂隐娘确有投缘之处。也真是想不到,聂隐娘这一趟没有带走禾娘,没有带走裴玄静,最后却带走了一个韩湘子。

崔淼将两手在胸前一拢,含笑道:“我也管不着隐娘啊。总之他们都走了,马车我也付过钱打发了。静娘,我没处可去,只能来投奔你了。求你收留我。”

清风拂动衣袂,便有道不尽的风华流转。那张仍带着憔悴的脸上笑意淡淡的,稀释了话语中让人捉摸不透的浓情。

裴玄静避开他的目光,轻声说:“请进吧。”

8

崔淼一瘸一拐地往院子里走,裴玄静见他痛得脸色发白,忙上前搀扶。崔淼先在灵前拜祭过,才慢慢挪进茅屋,反正总共就那么一张矮榻,没别的地方可坐。正待搀他上榻,崔淼拦道:“你松手,我自己来吧。”

裴玄静连忙后退半步,看着他蹙眉忍痛,好不容易才半躺下来。长吁了口气,崔淼对裴玄静苦笑道:“本来已好了不少。从河阴过来赶得急,把刚结的疤挣破了。”

裴玄静也发现了,斑斑血迹正从白色的长裤里渗出来,心中一痛,便脱口而出:“那可如何是好?”

她忘记了自己平日是个极有主意的人,似乎只要有崔淼在跟前,她就习惯性地开始依赖他了。

崔淼说:“不妨事。我的包袱里有调好的药膏,上了药就成。”

裴玄静果然从包袱里找出药膏,拿到榻前刚想动手,突然愣住了。崔淼也在愣愣地朝她看,裴玄静的脸骤然温度疾升,差点儿把药膏扔下转身就跑。

这下麻烦大了。

两人尴尬地同时别转头去。裴玄静的心突突乱跳,一转眼瞥见坐在门槛上发呆的李弥,顿时找到了救星。

“自虚,你快过来。”她向李弥连连招手,“来帮他……”想了想又道,“来帮这个哥哥上药。”

李弥满脸不情愿地接过药膏,嘴里还在嘟囔:“他又不是我哥,为什么要我帮他,他自己不行么……”

崔淼说:“还是我自己来吧。”

“你自己不行的。”裴玄静断然拒绝崔淼,又哄孩子似的对李弥说,“是他太笨了,你就看他可怜帮帮他,咱们自虚的心肠最好了。”说着赶紧逃出了屋。

她掩上房门,站在院中耐心等候着。

朦胧的暮色中,远山如同画卷上勾勒的线条,还没来得及填充色彩。不知不觉中,夜风中已经有了些萧瑟秋意。日升月落,春荣秋谢,人生多么像这片风景,远看大局已定宿业同归。真的走进去,移步换景之间,又总能遇上叫人眼前一亮的风光。所谓不枉此生,大约如是吧。

却听“咣当”一声响,李弥夺门而出。

裴玄静吓了一大跳,“怎么啦?”

“他的屁股都是红的。”李弥嫌弃地撇着嘴。

“那是涂了药膏的缘故。”裴玄静哭笑不得地问,“你都替他弄好了吗?”

李弥把药盒往裴玄静怀里一甩,“你自己去看嘛。”

裴玄静尚在犹豫,就听崔淼在屋里大叫:“别进来!”她只好又留在门边,过了一会儿才听到他说:“好了。”

裴玄静来到榻边,但见崔淼好整以暇地侧卧着,并无任何不妥之处,只是一脸生无可恋的悲情,裴玄静突然憋不住地笑出来。

紧接着崔淼自己也笑了,再是李弥,三个人围在一起捧腹大笑。裴玄静笑得直不起腰,眼角迸出泪花。她已经记不得,自己有多久没这样笑过了。

最后还是崔淼哀怨地说:“行啦,给我留点面子吧,有那么好笑么。”

裴玄静将将止住笑,说他:“还不是你自作自受,干吗非招惹得吐突承璀打你那顿板子?”

“我不挨那顿打,权德舆是不会来找我的。”崔淼说,“虽说他和吐突承璀斗得不可开交,也绝对不敢轻易相信人。我挨这顿打,一则说明我确实不是吐突的人;二则暗示权德舆,我手上有他所需要的东西。”

裴玄静点头道:“这我明白,可你怎么料到隐娘会来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