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李家,裴玄静总算懂得家徒四壁这句话的意思了。

总共两间破草屋,到处透风。如今是夏天倒还凉快,她完全想象不出长吉兄弟俩是怎么熬过寒冬的。东间有个满是灰尘的灶台,也不知多少天没开火了。西间只一张长吉躺的矮榻,地上铺了块草席,墙角立着口半斜的矮柜,就再没有其他家什了。

最让裴玄静意外的是,家里没有笔墨,也没有半页字纸。

长吉的诗在哪里?

连诗都没有,那么武元衡所说的“长吉诗中有真意”,还如何搞清楚呢?

“这里没事了吧?没事我就走了。”禾娘站在门槛边说。

夕阳从禾娘的背后照过来,裴玄静看不清楚她的表情。是该让她走了,禾娘的任务就是把裴玄静平安送到昌谷。因此裴玄静说:“嗯,我没事了。多谢禾娘一路相送。”她来到门前,从发髻上拔下金簪。这是她剩下的唯一一件发饰了。

“相聚一场也是缘分。给禾娘添了许多麻烦,这就当是我的一点谢意吧。”

“我不要……”

裴玄静不理会禾娘的拒绝,直接将簪子插到她的发髻上。“戴着吧,会保佑你的。”

禾娘低下头,红色的穗子在漆黑的鬓发旁轻轻摆动。

“那我走了。”禾娘迟疑了一下,还是说出来,“你自己……保重吧。”

“你也是。”

裴玄静站在门边目送,直到那纤细的黑色身影消失在青山绿水的尽头。她意识到,将再也见不到禾娘了。

裴玄静返回茅屋,点起一支蜡烛。

从现在开始,这里就是她的家了。

李弥蜷缩在草席上睡得正香,裴玄静便独自守在榻前。

她终于可以好好地陪在长吉的身边了。她从来没有这么贴近过他,一伸手就能触摸到;也从来没有这么远离过他,彼此间隔着生与死的鸿沟。

“长眉凝绿几千年,清凉堪老镜中鸾。”想起长吉赠给自己的诗,裴玄静的心中便充满了空旷的平静。今夜是她与长吉的第一夜,也是最后一夜。她知道这一夜很快就会过去的,正如诗中写的青鸾舞镜,转瞬千年。

……突然惊醒时,裴玄静第一眼便看到蜡烛摇摇欲灭,昏暗破陋的屋子中央,一缕青烟袅袅直上。此情此景,和记忆中的诡异场面何其相似。

屋里多了个陌生人,正在忙着东翻西找,听到动静后回过头来,脸上的那把络腮大胡子分外招摇。

裴玄静竟丝毫不觉慌张——早晚要来的。

络腮胡子见裴玄静醒来,挺熟络地说:“你醒啦?正好,说说东西藏哪儿了?省得我再找了。这个家怎么穷到这地步,连老鼠都不愿意来吧。”

裴玄静刚想说话,却听到屋子角落发出“呜呜呜”的声音,原来是李弥被麻绳捆得结结实实,嘴里也堵了东西,正在扭动身子挣扎呢。

她跳起来,眼前寒光一闪,络腮胡子手持长剑拍在她的肩上,右边的胳膊顿时麻了。

那人恶狠狠地喝道:“老实点,我不想伤人!”

“你把他怎么样了?”

“你不是都看见了?没事,绑起来也是为了他好,免得误伤无辜。”络腮胡子道,“我只想问娘子取一样东西,对别的没有兴趣!”

裴玄静说:“我见过你。”

络腮胡子点头:“娘子的确精明。”

“你在长乐驿已经搜过我的行李了,没有找到你想要的吗?”

“没有。”

“你到底想找什么?”

“娘子心里明白。”

裴玄静沉默,她还在做最后的思想斗争。

络腮胡子连连摇头,“裴大娘子啊,我真的不想做恶人。你又何必逼我动手呢?”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那人长叹一声,道:“看来你是拿准了,我不敢对你怎样?”

裴玄静反问:“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是谁,娘子还是不知道为好。否则,我要取的可就不单单是一样东西,恐怕还得取娘子的命了。”

“你杀了我好了。”裴玄静说,“杀了我也拿不到你想要的东西。”

络腮胡子指着李弥:“如果我先把他杀了呢?”

“你说过不会滥杀无辜的!”

“这种话你也信?”络腮胡子举起即将燃尽的蜡烛,嘴里发出“咝咝”的如同毒蛇吐信的声音,在榻前俯下身去,“其实我根本用不着杀人,这里不就有一个现成的死人吗?”

他侧过蜡烛,一滴烛泪飘然坠下,正落在那长眠者的脸上。

“你不许碰他!”裴玄静声嘶力竭地喊起来。

捆得像个粽子似的李弥也在拼命蹬腿。

“我给你!拿去!”裴玄静颤抖着双手撕开腰带,取出金缕瓶。

络腮胡子顿时两眼放光,一把将金缕瓶抢过去,转身便冲出了门。

裴玄静忙过去给李弥解开绳索。谁知刚一松绑,李弥用力将她往旁边一推,便向屋外猛冲而去,裴玄静只好也跟着跑出来。

旷野上夜色四合,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只见一轮孤月的清光下,一前一后的两个人正在狂奔。追赶者虽然瘦小,但疾步如飞,很快便追上了,等裴玄静赶到时,两人已经扭打在一起。

络腮胡子身强力壮,打得李弥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偏偏这傻小子虽然已经头破血流了,还是死活抓着络腮胡子不肯松手。络腮胡子面露狰狞,瞅准一个空当,举起剑便刺向李弥的胸膛。

裴玄静不顾一切地扑上去,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了李弥。

背上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裴玄静失去了知觉。

6

再醒来时,她感到后背火烧火燎的痛。

裴玄静忍不住呻吟了一声,马上听见有人说:“别动,我在给你上药,忍一忍。”她听出来了,竟是聂隐娘的声音!

虽然痛得满头大汗,裴玄静却如释重负——安全了。

这时她才发现自己是趴在地上的草席上,房门关着,从门缝底下透入朦胧的曙光。

聂隐娘说:“幸好只是皮外伤,用了我的灵丹妙药,静娘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她的语调温和体贴,还透着点诙谐,简直像换了一个人。

“……是隐娘救了我?”

“可不是?假如我再晚到一步,你呀,就真的可以和榻上那人去黄泉下成亲了。”

裴玄静知道聂隐娘在好心劝慰自己,可隐娘越是亲切,她就越是心酸得不行,热泪险些又要滚出来。

“好了。”聂隐娘替裴玄静掩上襦衫,轻轻地扶她坐起来,微笑着问,“还行吗?”

裴玄静可是头一次见到聂隐娘的笑容,不禁有些发愣,又感到背上凉净净的,确实轻松了许多,便也跟着破涕而笑,“嗯,好多了。多谢隐娘。”

“也不能大意,这几天只要好好休息,应无大碍。”

裴玄静突然发现李弥不在,忙问:“李弥呢?”

“你说那傻小子啊?”聂隐娘说,“在隔壁灶间的草窠里躺着,他伤得比你重些,所以我先给他料理的,现在裹好了伤也在休养生息呢。”

“为什么在隔壁?”

“哟,总不能让他看见你这样吧?”聂隐娘打趣道,“娘子怎么了?不是也让那傻小子给带傻了吧?”

“他不傻!”裴玄静本能地反驳。

“这就想着维护小叔子了?”

裴玄静面红耳赤,低声嘟囔着:“……是弟弟。”她确实不觉得李弥傻,他的头脑只是停留在了儿童时期,反而更令她心生怜爱。更重要的是李贺已故,自己就要替他承担起照顾李弥的责任,仿佛只要这样做了,就能和那逝去的灵魂贴得更近一些。所以她才会在李弥遇到危险时奋不顾身,因为她坚信假如他的哥哥还活着,也一定会这样做的。

“哎呀!”裴玄静问,“那个贼人呢?隐娘擒住他了吗?”

“和你们缠斗的那个人吗?我击伤了他,但因惦记你二人的安危,生怕再出什么意外,就没有追赶。他跑了。”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