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波斯人懂得规矩,再难办的差事也绝对不能抱怨,所以只好一味认罪。

片刻之后,他听到皇帝深深地叹息了一声,“你去吧,再接着找。如能寻获,朕……许你大功一件。”

“臣遵旨!”李素躬身后退,庆幸又逃过一劫。

郭念云独自走下玉阶。又是一个万里无云的夏日,火辣辣的太阳直射在大明宫的琉璃碧瓦上,到处皆是刺目的光辉。她在白玉栏杆前停下来,任由太液池上吹起的清风拂过面颊。

她这才能缓缓吐出拥塞在胸中的那口浊气,仿佛突然间想起,自己已经三十五岁了。女人最美好的时光即将一去不复返,她的人生又获得了什么呢?

从表面上看,郭念云离女人的至尊之位仅差一步,如果不太计较虚名的话,其实她早已经在统领后宫了。但是实质上,她却连人间最庸常最世俗的欢乐都没有过。

今天离开后,又不知道多久才能见到皇帝。这个人是她名义上的丈夫,却整夜整夜地睡在其他女人的床上。皇帝在后宫雨露颇广,所以当他一再拒绝册封郭念云为皇后时,朝野都传说他是担心郭氏一旦当上皇后,将会借助娘家的势力打压其他嫔妃。毕竟,郭念云是大将军郭子仪的亲孙女,又是升平公主的女儿,算辈分的话她根本就是当今皇帝的姑姑。郭贵妃的身份如此尊贵,很容易把其他嫔妃压得喘不过气来。

皇帝试图让天下人相信,郭念云是一个好妒争宠的悍妇,并以此为由拒绝封后。

哼,郭念云想,他考虑得可真周到。她倒是想争想妒,然而十多年独守空房,她早已经忘记了该怎样承欢,如何浓情爱洽。全天下有谁能想象得到,她郭念云就是这样一个守活寡的贵妃啊!

每念及此,郭贵妃对皇帝的仇恨便化作一种鲜明的痛楚。痛得绝望,痛得她可以立刻去杀人。

她还记得皇帝曾多次提到过,先皇对王皇太后也就是皇帝的生母恩宠不够,似乎颇为母亲当年遭受的冷遇而不平。可是在郭念云看来,先皇和王皇太后总共育有五名子女,除了长子李纯是王皇太后所生,先皇最幼的女儿襄阳公主仍然是王皇太后所生,此中恩爱根本无须旁人置喙。对照郭念云自己,就算当上了皇后,也仍然是这座雄伟宫殿中孑孓而行的孤魂。

郭念云必须要争到皇后的位置,因为她的人生没有别的可以争了。同理,她唯一的儿子也必须当上太子,因为只有这样若干年后她才能成为皇太后。

郭念云深信不疑,自己一定能活得比李纯长,并以此作为人生的目标。

她会胜过他的,总有一天。

3

从发生火灾开始,裴玄静和崔淼已经被关了十来个时辰。

在渭河岸边被捕后,那些人根本不听他们的申辩,甚至搬出裴度来也无济于事。这帮守仓的官兵显然被一把大火彻底烧昏了头,只要见到非本地的人就抓就关。牢房里男女老少什么人都有。还算看在裴相公的名头上,裴玄静和崔淼被单独关在一起,与其他人隔开一堵木栅栏相望。

牢房里诸人又哭又闹乱哄哄,屋外救火的喧哗声不绝于耳。不管裴玄静和崔淼怎么叫唤,都再没有人来理睬他们。最后,两个人都精疲力竭地倒在地上。

经历了一次又一次从谷底到巅峰到坠入深渊,从失望到希望再到绝望,裴玄静觉得自己的心已经麻木了,也没有力气再去挣扎。她靠在墙上,迷迷糊糊地闭上眼睛,脑海里仅剩下的念头就是——长吉,你等等我。不论生或者死,我都会去找你的……

“静娘……”她费力地睁开眼睛,崔淼蹲在她的面前。

“你还行吗?”

裴玄静虚弱得不能回答。

崔淼迟疑了一下,伸出手抚摸她的面颊,将一缕散落的发丝捋到她的鬓边。

裴玄静微微偏了偏脸。

崔淼把手缩回去,尴尬地笑了笑,“原来没发烧啊,你还真挺得住。”

裴玄静问:“什么时候了?”

“估计到深夜了。”崔淼让裴玄静看其他人,“又没吃又没喝的,现在全趴下了。”

窄小的牢房被横七竖八的犯人占得满满的,唯有他们俩的“单间”还宽敞些,至少感觉能透过气来。

崔淼说:“外面已经安静一会儿了,我想火应该是扑灭了。”

“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走?他们会放了我们吗?”

“要不了多久的。”崔淼安慰她,“救完火就会查凶。我们本是无辜的,过堂时向上官澄清一下,肯定就没事了。”

裴玄静说:“我觉得不会那么顺利。”

“为什么?”

她轻轻地叹息,“我怕我永远也到不了昌谷了……”

“别这样想。”

裴玄静示意崔淼再靠近些,压低声音说:“给你看样东西。”

她确定自己的动作不会被他人发现,才小心地从靴筒中抽出那柄匕首,递给崔淼。

他很惊讶,“你还随身带着它?”

“这东西放在我身上没用。崔郎你拿着,见机行事,或许能靠它脱身。”

崔淼点头,“成。”将匕首塞入自己的靴筒。

裴玄静又从腰带中摸出一个荷包,也将它交到崔淼的手中。“还有这个。”

崔淼打开荷包一看,再次满脸讶异,“这又是什么?”

“这个金缕瓶是武元衡相公的遗物。”到了眼下这个地步,裴玄静也毫无保留了,“据我推断,武相公是希望我把金缕瓶和半部《兰亭序》都带到昌谷,交给长吉。如此才能解开‘真兰亭现’之谜。”

“哦,那现在娘子的意思是?”

“武相公的半部《兰亭序》已经烧了。我不知道该拿这个金缕瓶怎么办了。”她流露出最真实的迷惘和软弱。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崔淼坚决地将荷包塞还给裴玄静,“藏好了,准备去昌谷。”

木栅栏门上“咣当”几声,有人来开锁。

“你们两个,出来受审!”

灯火通明的河阴县大堂上,并排端坐两位官老爷。

在这两位紫袍大员面前,河阴县令和守卫粮仓的牙将只能靠边站。堂上人人面如死灰。实际上,当他们看到神策军左军中尉吐突承璀和东都留守权德舆一起赶到时,就明白这回大事不妙,乌纱帽连同脑袋都岌岌可危了。

裴玄静和崔淼是两位大老爷提审的第一批嫌犯。

吐突承璀一见裴玄静走进大堂,顿时满面生辉地招呼:“竟然真的是裴大娘子,幸会幸会。他们说抓的是你,我还不敢信呢。来人啊,赶紧给大娘子看座。”

有人往地上铺了块席子,裴玄静踞坐于上,方才躬身行礼道:“见过中贵人。”

吐突承璀又给东都留守介绍裴度的侄女。权德舆满腹心事地打量了她一番,紧接着问:“这个人是……”他指的是崔淼。

裴玄静回答:“这位是去洛阳行医的崔淼郎中,我们顺路,故而结伴同行。”

权德舆没有再说什么。于是崔淼继续像根柱子似的杵在堂上,大家仿佛立刻将他遗忘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吐突承璀和裴玄静的对答上。

吐突承璀和颜悦色地问:“裴大娘子这是要去洛阳吗?”他竭力显出和裴玄静熟络的样子,然而表情实在太浮夸,权德舆不禁瞟了他一眼,脸上的厌恶之色根本掩盖不住。

裴玄静大大方方地把自己将去昌谷与李贺完婚,为了赶时间经灵觉寺走捷径至河阴县的过程讲述了一遍。

“原来如此。那么说娘子遇上河阴仓大火,纯属偶然咯。”

“是的。”

“唉呀,这可让娘子受惊了。”

裴玄静对吐突承璀微微颌首,表示心领了他的好意。刚才一见此人,她的心就凉了半截,深知今天必有大麻烦。现在铺垫得差不多了,裴玄静暗暗捏紧拳头,心说,出招吧。

“不过本将倒有一事不明。”吐突承璀故意停顿片刻,才阴阳怪气地问,“为什么娘子所到之处,总会有意外发生呢?”

“中贵人此话怎讲?”

“意思就是……大娘子换帽,裴相公就遇到刺杀。大娘子去观刑,法场上便有贼人作乱。这回大娘子人都离开长安了,竟然又在河阴碰上劫烧粮仓。本将不禁要问,世上真有这么多巧合吗?而且竟然都发生在娘子的身上?”

裴玄静沉默。

堂上一片肃穆,只有烛火爆燃的“噼啪”声。夏夜正浓,东都留守权德舆却感到阵阵寒意。年岁不饶人啊,他心想,老了就是老了。还能再活几天?如此明争暗斗又有什么意思?难道就为了像今天这样通宵不眠,还要为明天、后天、大后天担忧不已吗?

两天前吐突承璀忽然来到洛阳,权德舆就有种危机临头的不祥预感。吐突承璀又不肯明说来意,弄得权德舆更加不爽。可是当今朝堂之上,又有谁敢公然得罪吐突承璀?权德舆正琢磨着派人去长安,多方打探一下小道消息,不料河阴仓就出了这桩惊天大案。

皇帝的八百里加急诏书紧跟而至,委任吐突承璀为特使彻查河阴仓失火案,并允其便宜行事。

权德舆怎么能不觉得,这一切根本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他的心寒透了。就因为自己带头奏请皇帝册封郭贵妇为皇后吗?皇帝为此已将自己赶出长安,莫非还要赶尽杀绝不成?

然而扪心自问,权德舆敢于当出头鸟,还不是出于为臣子的责任心,出于对国家长治久安的一片赤诚吗?储君之位空悬,在历朝历代都是不安的因素。且不说有唐以来,李氏在宫廷斗争中流过多少血。难道皇帝忘记当初自己是如何上位的了吗?永贞元年的那场动荡,余波至今犹存,思之令人不寒而栗。所以权德舆才相信,早一天册立皇后,早一天册封皇太子,就能令朝局早一天稳定。可是他的一腔忠诚又换来了什么?

难怪说,自古忠臣良将鲜有善终者。权德舆就抱着这样自怨自艾的心情从洛阳来到河阴县。直到走上公堂,他还在想着不久前才遇刺身亡的武元衡。权德舆曾经为了武元衡的受宠而嫉妒过,甚至在得知他被刺后暗自幸灾乐祸,今天方有了兔死狐悲之痛。谁知道呢,也许自己的下场比人家还要惨……

公堂之上,裴玄静说话了。

“不知中贵人因何断定,河阴仓失火是贼人刻意所为?如果仅仅是疏于管理的意外,中贵人对玄静的怀疑和指责就太莫名了。”

权德舆听得一惊。甫上堂来,吐突承璀便将矛头对准裴度的侄女,令权德舆有点摸不到方向。孰料这个裴玄静也非等闲之辈,不仅没有被吐突承璀的下马威吓倒,反而针锋相对地提出反驳。权德舆暗暗琢磨,裴度的侄女无巧不巧地出现在河阴仓,确实有令人起疑之处。正如吐突承璀诡异地在河阴仓失火前两天到达洛阳,这些人都好像专门赶来等着出事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