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德牙将尹少卿摸了摸下巴上的疤痕,尴尬地说:“胡子容易被人认出身份,今后自然就不能留了。之前不是你在贾昌那里说的,要我剃须易容吗?怎么你倒问起我来了?”
“可你下巴上这道疤比胡子还显眼,怎么办?”
“这个……应该没关系吧,见过这条疤的没几个人,真正了解内情的也就是你了。”
崔淼死死地盯着尹少卿,良久方道:“张晏等人都掉脑袋了,你还活着。你打算怎么去向你的主子王承宗交代?”
“……”
“他肯定认为是你告的密!”
尹少卿咬牙不语。
“本来让你去给武元衡行贿,是为了游说朝廷收兵淮西的。现在倒好,不仅淮西要继续打下去,连成德都被卷进去,只怕吴元济也饶不了你。”崔淼冷笑着说,“对了,还有皇帝的追杀。我看你就做好准备,这辈子在袄祠里终老了。哦,要不干脆入了拜火教,转当波斯人算了。”
尹少卿气得脸色煞白,怒道:“我尹少卿绝非贪生怕死之徒,否则也不敢独闯中书省去向武元衡行贿。我必须活着……是有件极重要的事要办!”
“什么事?”崔淼挑起眉毛,露出特有的狡黠而鄙夷的笑容。
尹少卿深感屈辱,但又不得不忍耐。要不是崔淼在贾昌死后,及时将他转移到袄祠躲藏,今日他肯定和张晏等人一起在大柳树下被砍了头。况且他现在急于离开袄祠,还得靠崔淼帮忙。这些天来,尹少卿越来越觉得崔淼的背景深不可测,更猜不透他到底打算干什么。但就目前来看,崔郎中的神通的确了得。
于是他忍气吞声地解释说:“是为了那只金缕瓶。我必须把它拿回来。”
“金缕瓶?就是你向武元衡行贿的那个金缕瓶?”崔淼追问,“他真的收下了?我还以为是你诬陷他呢。”
尹少卿叹道:“只怕全天下的人都这么想,可事实恰恰相反。武元衡的确收受了这件贿赂,却不肯办事。所以我想,假如能把金缕瓶弄回来,也算能给藩帅一个交代。”
“到底是什么金缕瓶?有那么贵重吗?”
“我想自然是贵重的……”尹少卿迟疑地说,“藩帅认为武元衡附庸风雅,用别的东西行贿他未必奏效,所以才忍痛割爱,想用金缕瓶引诱他上钩。”
崔淼哈哈一乐,“鱼倒是咬钩了,却把鱼饵一块带走了。”
“所以才可恨嘛。”
“你打算怎样把金缕瓶弄回来?”
尹少卿愁眉苦脸地道:“坦白说,我这些天绞尽脑汁,也没想出个妥当办法来。今天去看张晏等人行刑,一则是同袍一场去送个行,二则也是为了找找线索。”
“找到了吗?”
尹少卿摇头,“今日我一出袄祠,便总觉得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我。我害怕被人认出,所以现场一乱便赶紧跑回来了,连张晏等人掉脑袋都没看见。”
崔淼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问:“你见到熟人了?”
“这个……仿佛也没有。”尹少卿的目光飘忽地在崔淼的脸上打了好几转,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你送金缕瓶给武元衡,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三个月前。”尹少卿道,“等了许久朝廷毫无退兵迹象,才知道被这厮给耍了。”
“所以王承宗便上书皇帝投诉武元衡?”
“是的。”
“但他并没有安排刺杀。”崔淼冷笑道,“我明白了……原来都是你捣的鬼。”
“起初只想吓唬一下武元衡的,谁知这厮油盐不进。”
崔淼摇头,“武元衡是何许人也,他既然收下了金缕瓶,绝对另有所图。你想靠恐吓和诬陷把东西要回来,根本是打错了主意。问题在于……现在他人都死了,你的线索岂不是全断了?”
尹少卿愁容满面地说:“我一直在担心,假如武元衡把金缕瓶交给了皇帝,那就彻底没希望了。”
“会吗?”
尹少卿低头不语。崔淼注视着他下巴上的疤痕,忽道:“未必。”
“为什么?”
“因为这个。”崔淼随手拿起案上的笔,龙飞凤舞地在纸上涂抹起来。
只见他写的是一首五言诗:克段弟愆休,颍谏孝归兄。
惧恐流言日,谁解周公心。
斓斒洛水梦,徒留七步文。
蓬蒿密无间,鲲鹏不相逢。
亮瑾分二主,不效仲谋儿。
仃伶金楼子,江陵只一人。
觐呈盛德颂,豫章金堇堇。
琳琅太尉府,昆玉满竹林。尹少卿默念了几遍,困惑地问:“这诗从哪儿来的?”
“乃武元衡所作。他将此诗用相当隐晦的方式赠给了一个人,就在他感到自己面临死亡威胁的时候。”
“那人是谁?”
崔淼微微一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但是据你判断,此诗和金缕瓶有没有关系?”
尹少卿颦眉思索片刻,突然大叫:“有!绝对有!”
“何以见得?”
尹少卿狡诈地笑起来,“崔郎中,莫不如我们做个交换吧。你告诉我此诗从何而来,我便告诉你它和金缕瓶的联系。”
崔淼也笑起来。两人正各怀鬼胎地对笑着,突然崔淼将纸往蜡烛上一伸,火苗瞬间在纸上燃起。
“你这是干什么!”尹少卿待要去抢,哪里来得及,几片蝴蝶般的纸灰飘落,尹少卿跺脚,“我还没记全呢。”
崔淼却向窗外喝道:“别躲着了,现身吧。”
波斯人李景度应声而入,大言不惭地道:“二位皆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在下佩服。可惜崔郎中不愿与我等分享好东西,终是见外了啊。哈哈。”
“给你看,你看得懂吗?”崔淼丝毫不给他面子。
虬髯覆盖着李景度的大半张脸,看不出他的脸色是否有变化。他只是姗姗然走到崔淼近前,问:“崔郎中是如何发现我藏身在外?小弟自认轻功不错,怎么还是逃不过崔郎中的耳朵?”
“发现你用不着耳朵,用鼻子。”
李景度当真闻了闻自己,“我来之前特意换了衣服的,没有酒气啊。”
崔淼朗声大笑:“没有酒气,可是有胡气!哈哈哈,你们胡人身上这股骚味,脱光了更浓!”
尹少卿听得胆战心惊,暗道,坏了坏了!果然,现在连虬髯也遮不住李景度脸上的暴怒了。他闷吼一声,如同饿虎扑食般朝崔淼猛扑过去,两人缠斗在一起,李景度的右手中寒光锃锃,分明握着一把利器。
尹少卿虽有点功夫,此刻却帮谁也不是,急得乱喊:“唉呀,快住手!住手啊!”
那两人在地上一个劲地翻滚着。李景度虽然比崔淼魁梧,到底喝多了酒,一不小心,手中的波斯短刀居然让崔淼夺了过去。
乘着翻身在上的刹那,崔淼已将刀尖对准了李景度的咽喉。
李景度喘着粗气道:“你敢杀我?”
“想试试吗?”说话间刀尖已扎入皮肤,血立刻渗了出来。
“外面都是我的人,你以为你们能逃得出袄祠?”李景度兀自嘴硬。
“那就同归于尽好了。”崔淼咬牙切齿地道,“我崔某人什么时候怕过死。”说着刀尖又深进一些。波斯人痛得一激灵,与崔淼面对面贴近时,他能够清楚地看见那双眸子中凌厉而酷烈的杀气。崔淼可不像是在开玩笑。
李景度的酒彻底吓醒了,浑身汗如雨下,想求饶又开不了口,只好含混不清地嘟囔。
尹少卿拼命地劝:“崔郎千万别乱来,李景度他喝醉了,喝醉了啊。”
崔淼终于慢慢松开了短刀。
李景度惊魂未定地摸着脖子,一时说不出话来。
崔淼将波斯短刀举到面前,“这把刀子不错,我要了。”随即莞尔一笑,“你答应把尹少卿送出长安城了?”
李景度恶狠狠地说:“你二人滚得越远越好。”
“什么?”尹少卿不明白了,“我为什么要出长安城?我还要找……”
“你以为留在长安就能找到金缕瓶了?”
凭良心说,尹少卿恨不得立即插上一对翅膀,飞出长安城。留在京城一天,他的危险就增加一分,这一点,他比任何人都体会深刻。但是他必须找到金缕瓶,对尹少卿来讲,这件事比活下去更重要。
然而要找到金缕瓶,无异于大海捞针。现在崔淼又提议离开长安,岂非难上加难?况且一旦离开长安,尹少卿肯定没有勇气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