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有这个传说。”
他又沉默片刻,才说:“那是永贞年间的事情,都过去十年之久,就别再提起了。”
“是。”
“你很聪明。”他打量着裴玄静,“但绝不像你现在装出来的这样驯顺。”
裴玄静本能地反驳:“我没有装。”
他不动声色地微笑了,裴玄静顿时面红耳赤。
“说说你此刻的真实想法吧。”
裴玄静深吸了口气,字斟句酌地说:“公子的样子令我想起了一首诗。”
“哪首诗?”
“袅袅沉水烟,乌啼夜阑景。曲沼芙蓉波,腰围白玉冷。”
“我似乎听过这首……是李长吉的诗吗?”
“是,是他的《贵公子夜阑曲》。”
他点头道:“我想起来了,不过诗怎么像没写完?”
裴玄静回答:“过去我也觉得此诗当有下文。诗中这位贵公子,夜阑之旨安在?他为何那般感伤,又那般孤独……不过今日当我见到李公子,就都明白了。”
他凝眸注视她,表情难得地放松下来,眼神也不显得那么冷酷了。
“你近前来一些,不要离得那么远。”
裴玄静往前走了两步,已经快贴近他的跟前。龙涎香的味道温柔而又霸道将她包裹起来……
他就在她的耳际说:“你认为贵公子为何彻夜不眠,他究竟在等待什么?”
“……他在等待这个!”裴玄静说着,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的匕首插入他的胸膛。
血没有立即流出来。他惊愕地退后一步,瞪圆了眼睛看着她,张了张嘴,仿佛想问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裴玄静同样说不出话,也动弹不得。她甚至比对方更加困惑,自己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
殷红的血缓缓渗透出来,在他胸前的衣襟上画出了一朵鲜艳的红花。花心是匕首的握柄,上面还有裴玄静紧握的五根手指。
她狂喊出来:“——啊!”
“娘子,娘子!快醒醒,你魇着了吗?”
裴玄静猛地坐起身,阿灵正焦急地唤着她。
淡淡的月光从敞开的窗户照进来,在榻前仿佛水银泻地。梦中显得无端诡异的静谧夜色,又恢复成了现实世界中的安宁模样。
“你怎么了呀?娘子,连着两个晚上魇着了。”
阿灵递过来帕子,裴玄静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勉强笑道:“我没事了,你去睡吧。”
过不了多久,睡在隔扇外面的阿灵就响起了绵长的呼吸声。裴玄静听了一会儿,才从枕头下取出匕首,捧到月光下细细地看。
没错。就是它。
刚才在梦中,她正是将这把匕首插入了皇帝的胸膛。
冷汗再度冒了出来。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自己怎么会做这样的噩梦?而且连续两夜,梦境栩栩如生。最可怕的是,整个过程都一模一样。
她颓然倒在榻上,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无力和彷徨。
昨夜第一次做这个梦时,裴玄静醒来后立即替自己分析了一番。首先,午后在贾昌院中毫无准备地见到当今圣上,确实给裴玄静造成了极大的情绪波动。其次,自从来到长安后遇到的种种变故和难题,足以使脆弱的人精神崩溃了。裴玄静算是相当挺得住的了,但也到了极限。最后,昨天纯属巧合,她外出前将匕首藏于靴中。本意不过是为了防身,却不想差点犯了私藏武器面圣的大忌。但这也不能怪她呀,谁都没告诉她将要见到的是皇帝。
总之,昨晚裴玄静找出种种理由来自我安慰,却在今夜噩梦重现后彻底破灭了。
她将匕首从鞘中拔出,在月光之下,纤细的刀身如同一小段秋水般轻柔,使人难以相信,这是一件可以轻易夺人性命的凶器。过去的七年中,她曾无数次像这样在月色中端详它,总感觉其中有什么东西在悄悄流动。她曾经相信那是相思无限、是情意绵绵。此刻却意识到,那更像是一种无法释怀的怨念,一个极端不祥的预兆。
裴玄静从榻上翻身坐起。她忽然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在长安待下去了。
她这是在干什么?那么多混乱,那么多谜团,那么多争斗和仇恨,所有这些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她是为了爱情来到长安的,现在却任由爱人在远方受着贫病交加的折磨,自己反倒羁留于此,周旋在一大堆不相干的人中间。
普天之下,只有长吉给她的谜题才是最关键也最难解的——爱。
她下定决心,从明天起要做一个自私的人。
她在心里说,对不起了武相公,对不起了王义,对不起了禾娘……玄静只是区区一个女子,承担不起那么多道义和真相。自己所能为之付出的,总共才一个人而已。
裴玄静掀开妆奁,一件件看过来:粘着血的发簪、一首五言绝句、誊写了半部《兰亭序》的卷轴,和一只古雅的金缕瓶。
哎呀,她又为难起来。
真要狠心抛开所有这些信任和嘱托,裴玄静实在于心不安。特别是最新发现的武元衡的金缕瓶,其中似乎牵涉朝廷与藩镇的纠葛,更有甚者,还可能影响到宰相一生的清誉。
她托起金缕瓶,默默念叨着:“武相公呀武相公,玄静何德何能,竟令您将如此要紧的东西托付给我。这也就罢了,您能不能多多开示于我,究竟想要玄静做些什么?现在这样凭空揣度,实在是太难太难了……”
裴玄静叹了口气,正想把金缕瓶照原样用布裹好,却又停下手来。
她发现了一个很奇怪的现象:原先纯黑的布上隐约现出斑斑驳驳的花纹。等她拿近了看时,花纹又不见了。
用手摸一摸,布质相当粗糙,裴玄静心中一动。在大雁塔取得金缕瓶后,她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金缕瓶本身上面,从来没有留意过包裹它的黑布,现在却发现此布不同寻常。
这块黑布太粗糙了。以武元衡的地位和品位,在家中随手一取必定是绫罗绸缎,要找这么一块粗布反而很困难吧。
所以这一定又是他刻意为之的。
裴玄静面前的云母屏风上,不经意中已经染上一抹微光。天快要亮了。
她想起来,今天还有件大事。成德武卒张晏等人将在西市上开刀问斩。承蒙皇帝钦点,裴玄静必须到场观看。
果然是事到临头,想躲也躲不过去。
裴玄静合拢妆奁,又小心地挂上铜锁,却把先取出的黑布叠成小方,置于几上。今天外出时,她将找机会去西市的绸缎庄走一走,或许能查出黑布上的蹊跷。
最后再努力一次。裴玄静对自己说,等今日事毕回府,无论结果怎样都将向叔父提出请求——立即上路去投长吉。至于其他未尽之事,便看叔父到时候的反应再权衡了。
长安城中西市的大柳树下,是朝廷当众处决人犯的专用场所。此次宰相遇刺大案,几日之内便缉拿到元凶,并由京兆府尹亲自监斩。消息传出,京城百姓奔走相告,人心惶惶初告安定。
从一大早起,西市就被围观的群众占满了。裴玄静来得晚,却由几名神策军开道,直接穿过人群走向一座酒楼。将马匹交给店家,裴玄静在神策军的簇拥之下拾级而上,来到靠窗的一副座头前。
她凭窗而望,杀人场所就在窗下的正前方。神策军们往旁边一围,其余客人只能退避三尺,让出最佳观赏位置。
裴玄静坐下来,没有掀起面纱。她感觉很窘迫,也非常气恼。皇帝强迫她观刑,无非是逼她识相顺从、好自为之。因为裴玄静是裴度的侄女,皇帝对她算得上客气了,手段亦较委婉。
将张晏等人斩首示众,皇帝想以此来向世人宣告:至少在这座长安城中,天子的意志尚能覆盖每一处角落。心念及此,裴玄静又有些可怜那个人了。你看,他的意志可以命她乖乖地坐在这里,却仍然阻止不了她在梦中杀死他。
裴玄静情不自禁地哆嗦一下。她连忙告诫自己,绝不能再想那个噩梦了。她把心神拉回到窗下。午时未到,行刑还未开始。大柳树下的高台之上,已安放好了监斩官的座位,还有到时候供受刑者搁脑袋的砧板条石。台下人山人海,台上空空荡荡。云遮日影,在人们的头顶慢慢移动。从居高临下的角度看过去,像极了一幅诡异的图卷,一点一点朝最血腥可怖的那一幕推进。
突然,裴玄静在人群中发现了禾娘。
她惊得差点儿站起来。禾娘重拾男装打扮,以郎闪儿的形象挤在最前排的位置。
裴玄静紧张地寻思起来,禾娘想干什么,肯定不光是看热闹吧?聂隐娘呢,他们夫妇会不会也来了?
她伸长了脖子继续在人群中搜寻,没有发现聂隐娘夫妇的身影。但裴玄静并未因此松了口气,聂隐娘绝不会放禾娘单独外出的。以隐娘夫妇的能耐,想要隐匿行藏本非难事。可怕的是,如果他们都到场,到行刑时将会发生什么?
难不成是要劫法场吧?这怎么可以!
裴玄静坐不住了。她刚想起身,一名神策军士立即挡在前面:“娘子请坐,需要什么尽管吩咐,末将为您去办。”
她只好又坐回去。明白了,自己此刻只是皇帝的囚徒,不允许乱说乱动。
其实劫不劫法场的,裴玄静倒不在乎。张晏等人本来就不该掉脑袋,是皇帝非要拿他们开刀。裴玄静担心的是禾娘,又要被无端地卷入到漩涡的中央。谁会保护她?谁又能保护她?
怎么办?告诉这几个神策军,可能有人要劫法场吗?裴玄静不愿意,也不相信这样做就能够扭转局面。她茫然无措地环顾四周,冷不丁地想起崔淼来——今天他会不会也来观刑呢?要是他在,或许能帮上点忙……不对,那是谁?!
裴玄静极力克制,才没惊呼出声。因为,她在店堂的角落处发现了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
那人也是单独一个,寻常文生打扮,衣冠楚楚,正半垂着头向窗外张望。此时二楼店堂里坐满了客人,全都在好奇地观望着刑场,那人夹在其中,丝毫不引人注目。
可是裴玄静一眼就认出了他——因为他的下巴上有一条深深的疤痕。
裴玄静快要喘不过气来了。她清楚地记得自己是在什么情形下见到这个人的。
春明门外贾昌的院子,崔淼和郎闪儿在寄宿者中发现了一个患瘟疫的人。裴玄静见到时,那人刚刚病死不久。因为崔淼不让她靠近,她只匆匆扫了死者一眼,但死者下巴上的疤痕已给她留下深刻的印象。
裴玄静对人的相貌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常常引起他人的赞叹。其实只有一个秘诀:记住最主要的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