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促、轻微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裴炼师!裴炼师,快开开门啊!”一个女声在门外轻唤,紧张得连声调都变了,但变不了的甜美和娇嗲,却令裴玄静感到似曾相识。
原来已经入夜了。裴玄静这才发现屋里一片漆黑,忙摸索着将手边的一支蜡烛点亮。被关押在太极宫的这些日子里,她已经习惯了白天黑夜都生活在黑暗中,忘记了人是需要光明的。
烛光如豆,在她面前划出一个红色的光圈。
门外的人还在叫:“裴炼师,你在吗?”声音愈发焦急。
裴玄静举着蜡烛来到门前,将门打开。
“啊,裴炼师,终于见到你了!太好了!”杜秋娘惊喜地低叫,“我们还是进去说话吧,不能让人看见了。”
她想往门里挤,却被裴玄静挡住。
“怎么了?”杜秋娘端详着裴玄静的脸,“裴炼师,我是特意来找你的呀!”
裴玄静沉默。
杜秋娘说:“哦,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应该在这里啊?哎呀,说来话长呢。我是偷着来找你的,求求你还是先让我进去吧。”
裴玄静仍然一动不动。
“裴炼师,你怎么不说话呀?”杜秋娘突然想起来,“呀!难道他们说的是真的?你真的被圣上……他……”
裴玄静这才默默地点了点头。
“天呐!”杜秋娘的眼中猝然泛起泪光,“这要是让崔郎知道了,岂不得心痛死……”她一语未了,就被裴玄静用力拽进屋中。
杜秋娘尚在晕头转向,裴玄静已飞快地关上门,取过纸笔唰唰几下,递到她的面前。
纸上只写着两个字:崔淼?
杜秋娘捂着胸口道:“我的老天爷,怎么会变成这样啊!”她抓住裴玄静的胳膊用力摇撼,“裴炼师,你听我说,崔淼还活着!正是他设计将我送进大明宫来的,就是为了来找你!”
裴玄静脸色煞白地盯住杜秋娘,目光中仍然充满疑问。
杜秋娘稍微定下神来:“裴炼师你别急,此事原委容我从头讲起,你若是有什么想问的,就写在纸上吧。”
于是她娇叹一声,将崔淼到浣花溪头的薛涛别墅寻找自己,又与聂隐娘夫妇一起来到长安的始末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最后道:“裴炼师,我杜秋娘虽是风尘女子,却素来羡慕侠义风范。当初蒙了崔郎和裴炼师二位的救命大恩,这次二位有难,我自当相报不在话下。只是入宫的这些天来,我一直不敢轻易打听裴炼师的下落,所以才耽搁到了今天。好不容易得知炼师在此,恰好圣上他……”她突然住了嘴,脸上泛起一阵莫名的红晕,“圣上命人传话给我,说今天身体不适不叫我过去了,我才得了这么个空,偷偷地溜出来找炼师。”
杜秋娘总算说完了,便愣愣地瞅着裴玄静,等她在纸上写几个字,或者至少显露出一些表情来。但裴玄静就像入定了一般,蜡烛的红光将她的面庞照得莹泽如玉,在杜秋娘看来,比记忆中的她更加美丽,简直超凡脱俗,宛然若仙了。
杜秋娘怯生生地问:“裴炼师,你是犯了什么错吗?还是惹圣上不开心了……”
裴玄静突然拿起笔,在纸上原先的“崔淼”二字后面,加了两个字:已死。
“嗯?”杜秋娘愣了愣,“我说过了呀,崔郎没有死,现正在春明门外,等着炼师前去相会呢。”
裴玄静把写了字的纸凑到烛火上。火焰迅速燃烧,片片黑灰像蝴蝶般起舞。
杜秋娘若有所悟:“裴炼师,你不相信我的话?”
裴玄静与她眼神交错。
杜秋娘几乎跳起来:“裴炼师,我骗你做甚!我都诈死远离京城了,如今又巴巴地自己送上门来,难道就为了对你说几句谎话吗!我吃饱了撑的啊!”见裴玄静仍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杜秋娘真火了,“好,反正我是把话带到了,也算对得起你们,对得起我自己的良心了!别的,我管不着了!”
她作势起身要走,裴玄静连看都不朝她看一眼。杜秋娘又气呼呼地卷起袖子,将悬在玉腕下的一个小香囊解下来,恨恨地扔到桌上。
“这是崔郎中叫我带给你的。我留着也没用,你拿去吧!”
裴玄静还是不动。
杜秋娘简直气得火冒三丈,从桌上捡起香囊,一直送到裴玄静的鼻子底下:“我杜秋娘做事向来仁至义尽。喏,崔郎中说了,这里面盛的是什么迷魂香料,你或许会用得着。还有……”她又从香囊外侧的小袋中摸出一颗丸药来,“还有这种小药丸,说是比普通的鸡舌香更管用,只要含在舌根底下,就不会被迷魂香所害。装了十多粒,你慢慢用!崔郎还说,此香的味道会被龙涎香所掩盖,可以用这个方法掩人耳目。好了!该说的都说完了!反正他再三要我向你强调,他不在乎自己的什么身世,只想你平安归去!”
她本已不再抱希望,却意外地看到裴玄静猛地抬起脸来,双眸中燃起两团烈火。
裴玄静张了张嘴,像要说什么,转而又去握笔。
就在这时,门上突然传来急促的敲击声,有人在门外低声叫:“秋娘快出来,圣上派人来传你了!”
杜秋娘顿时吓得面无人色。裴玄静抢步过去将门打开,惨白的月光照着一个窈窕的身影——是郑琼娥。
见到二女出来,郑琼娥忙道:“传话的公公等在清晖阁的前堂,我谎称娘子已经睡下了,请他稍待片刻。快走吧,再耽搁就要引起怀疑了!”
杜秋娘赶紧跟上她,走了几步,又问:“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郑琼娥道:“我见你这些天一直在打听裴炼师的情形,刚才又一个人偷偷地溜出清晖阁,朝玉晨观的方向而来。我便猜你多半是来找她的。”
杜秋娘圆睁双目:“你在监视我?”
“哎呀!”郑琼娥急道,“我是担心秋娘呀。”
“你还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了?”
“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
杜秋娘厉声道:“我警告你,休想用这件事来要挟我!如今圣上心里最在乎的人是谁,想必你也看得出来!”她虽入宫才没几天,对嫔妃之间的争斗早有耳闻,况且过去在平康坊中也免不了争风吃醋,所以极为警觉。郑琼娥人长得太美,身份又特殊,杜秋娘心中对她本就相当忌惮,不想今天还是落了把柄在她手里。
郑琼娥听得一愣,随即苦笑道:“秋娘放心吧。裴炼师曾对我有恩,就算是看在她的份上,我也不会去乱说的。况且娘子如今圣眷正隆,我又何苦以卵击石呢。”最后这句话说得饱含辛酸,又有一种看破红尘的淡然。
杜秋娘不禁愣了愣。郑琼娥抬起手,轻轻将她鬓边的一支凤钗插好,柔声道:“好好定一定神,他是最精明的,千万不能让他看出破绽来。”
两个女子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中。裴玄静独自呆立在屋子中央,心中却掀起了一阵又一阵惊涛骇浪。
崔淼真的还活着!
杜秋娘说的是实话,叔父也没有说谎!
刚刚搭建好的复仇之塔瞬间便土崩瓦解了。为什么,为什么现在才让她得到这个消息?!
6
皇帝时日无多了。
没人敢于公然提出这个话题,但它就像是无孔不入的阴风一般,迅速而不可阻挡地流传开来。大明宫中每一个人的眼神里,都透出深深的焦虑。令他们恐慌的当然不是皇帝的生死,而是自己的未来。
每一次改朝换代都避免不了流血。即便是按照规制,顺利平滑地交接权力,仍然会有人在这个过程中被无情地牺牲掉。与权力离得越近,这种体会就越深刻。
上元节奉迎佛骨的盛况和金秋平定最后一个藩镇的胜利都被抛在脑后,如今充盈在大明宫中的,只有惶惶不可终日的忐忑与不安。
很快,两拨人的对抗就把这种恐慌直接掀到了台面上。
其中之一是吐突承璀。自从皇帝称病罢朝,从群臣面前消失后不久,吐突承璀就开始上蹿下跳,四处串联谋求改立太子之事。吐突承璀向来与郭贵妃不对付,也从未对现任太子李恒表现出应有的尊重。在前太子李宁逝世后,吐突承璀一直支持立澧王李恽为太子。作为皇帝的心腹,吐突承璀所代表的其实正是皇帝的主张。元和十年末,当时迫于各方压力,兼有真假《兰亭序》之谜撕开了李唐皇位继承中一贯的血腥内幕,皇帝才不得已立了郭贵妃所生的嫡子李恒为太子,暂时平息了立储的纷争。谁知才五年不到,吐突承璀又摆出一副必将其掀翻在地的架势了。
还是那句话,站在吐突承璀的背后是皇帝。
与之相对的另一拨人,便是太子李恒和他背后的郭贵妃了。吐突承璀这边闹得沸沸扬扬,把皇帝意欲换储的心思搞得路人皆知。虽然太子废立会引发地动山摇,历来为朝廷之大忌,但吐突承璀拼命造成大势所趋的局面,还是令太子和郭贵妃的压力陡增起来。相对于元和十年的内外交困,如今的局势已经彻底倾向于皇帝:削藩成功,外患已除,且圣望正隆,朝野内外皆对他衷心顺服,就连澧王李恽本人的品格也颇为人所称道。只要能取得绝大部分朝臣的支持,换储将会水到渠成。
吐突承璀正在做的就是铺垫和试水,一旦条件成熟,以皇帝的果敢个性,必会当机立断。
太子李恒按规矩去父皇的寝宫日省,却连皇帝的面都见不着,回到少阳院中就只能长吁短叹,坐立不安。太子被拘束在大明宫的少阳院中,每天只能和一帮宦官宫女们面对面,无法结交朝臣乃至江湖人士,更无法形成自己的势力。一旦变故发生,便成刀上鱼肉,任人宰割。
这种时候能够不避嫌疑,来少阳院看望太子的重臣少之又少,所以当京兆尹郭鏦出现时,李恒差点儿哭出来。
“舅舅,我该怎么办啊?”太子没头没脑地问。
郭鏦叹了口气,太子的地位受到威胁,自己除了安慰他几句之外,又能做什么?于是他说:“而今太子所能做的,无非是对圣上尽孝罢了。除了侍膳问安之外的事情,太子殿下切勿胡思乱想。”
“这……”李恒继承了父母的好容貌,称得上是一位相貌堂堂的储君,性格却颇为软弱散漫,遇事没主意,所以特别不讨性情刚烈的父亲的喜欢。
在郭鏦看来,外甥就是被妹妹郭念云从小给宠坏了。其实李恒心地厚道,喜爱诗文,虽比不上当今圣上的雄才大略,终归算是个好人。如此秉性,做个太平之主也绰绰有余了。
“我知道了!”李恒突然转忧为喜,“是不是阿母怕我担心,特意让舅舅来嘱咐我?”
“你母亲?”
“是啊。阿母曾对我说,为避嫌疑让我少去长生院找她。但她又说,一切均会安排妥当,所以我什么都不必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