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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她出手了呢?”皇帝冷冷地问。
“如果……”杜秋娘直视皇帝,“如果她真的出手了,我也将断无生路。所以我会拼死不让她拿得琵琶套中的匕首,我想过,在大殿上哪怕能拖延一瞬,也就足够了。”
“朕听明白了。”良久,皇帝才道,“并不是聂隐娘利用了你,而是你利用了聂隐娘——回到朕的身边。”
杜秋娘垂眸,轻轻地吁出了一口气——他终于信了。
皇帝伸出手臂揽过来,她顺势靠进他的怀中,沉醉地闭上了眼睛。
“你在这个时候回来,朕很高兴。”皇帝轻声说。
杜秋娘不懂他为什么要强调这个时候,但既然他说很高兴,她便也高兴极了。
“你会后悔吗?”他又问。
杜秋娘摇了摇头。
她曾经后悔过,但是现在不会了。她只有一点小小的遗憾——自己到底还是欺骗了他。好在欺骗的成分很少。在那段长长的表白中,她只隐瞒了和崔淼以及裴玄静有关的部分,其他全都是真的。况且她坚信,这些极为有限的谎话绝对不会伤害到他。否则,又怎能骗得过精明如斯的皇帝呢?
唯有她的真挚女儿情,才能说服他的这颗帝王之心。
“知道朕为什么喜欢你吗?”皇帝在她的耳边轻声问。
杜秋娘摇了摇头。
“因为你很有勇气,一旦明白了内心所求,便会不惜一切代价去寻求。你不是贪生怕死之人,与那些庸脂俗粉更有着天壤之别。”
杜秋娘被赞得心花怒放,却故意道:“我知道了,喜欢我就是因为我傻,不懂得惜命。”
“喜欢你,因为你和朕是一样的人。”
杜秋娘无言以对了。
“话都说完了。”皇帝拍了拍她的手背,“弹一曲琵琶给朕听吧。朕想了很久了。”
“是。”杜秋娘忙道,“我的琵琶呢?”
“不用那把琵琶了,朕另外给你一把好的。”皇帝指了指榻旁的架子。
杜秋娘向他嫣然一笑,溜下榻去。她光脚踩在丝毯上,脚底感到从未体验过的细腻柔滑,整个人都变得轻飘飘的,恨不能立即起舞。架子上放置着一把紫檀五弦琵琶,杜秋娘好奇地将它抱起来。
紫檀木的琴身闪着悠远的光华,琴弦也一看便知是有年头的了,镶嵌在琵琶上的片片螺钿却像崭新的一样绚丽,美不胜收。
她轻轻拨了拨弦,一阵比珠玉更玲珑,比月光更剔透的琴音便在帷帐中响起来。
杜秋娘又惊又喜:“这把琵琶是……”
“你猜。”
“莫非……是杨贵妃用过的那一把?”
皇帝微笑着点了点头。
杜秋娘喜不自胜地抱着琵琶回到榻上,正要弹奏,又停下来。
皇帝问:“怎么不弹?”
杜秋娘目光炯炯地看着他:“我在成都时听薛涛姊姊说起过一把琵琶,不知是否就是这一把?”
“哦?她说了什么?”
“她说,曾经有一个和我命运相仿的歌妓,也拥有过一把杨贵妃的琵琶。那个歌妓和我一样幸运,得到了一位真正的知音。他赠予她琵琶,与她共度了十年的好时光。最后,当他发现自己不能再给予她庇护时,便忍痛放她离开,让她去过自由自在的新生活。”杜秋娘说得太投入太激动,完全忽略了皇帝越变越难看的脸色。
她无限神往又动情地说:“正因为薛炼师告诉我的这个故事,才使我看清楚了我与……李公子的情弥足珍贵。今天我又知道了,我也曾被忍痛放走过,可见我已得到了最真的真心……”
“够了!”一声怒喝把杜秋娘震呆了。
皇帝拍案而起,暴怒使他的面孔扭曲变形,足以令人魂飞魄散。他飞起一脚,将榻边盛放玉盘的案几踹翻,盘中的清水泼洒在丝绒地毯上,水滴像一颗颗珍珠般闪闪发光。
“大家!”
杜秋娘惊愕地看到,不知从哪里突然钻出来的好多宫婢和内侍,呼啦啦地跪了一地,各个都像末日来临似的簌簌发抖。
皇帝狂叫:“冰!冰呢!”
“来了!来了!”一个年轻内侍快步奔入,率领众人抬着装满冰块的大木桶,手忙脚乱地捡起玉盘往里装冰块。
皇帝向前迈出一大步,不慎踩到了地上的水,脚下一滑,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2
在大明宫中度过了两个寒暑,秋天是裴玄静最爱的季节。
与大千世界中的秋天相比,大明宫中的秋季少了硕果丰盈的满足,代之以多思的静谧和旷达。在这座宏伟的宫殿中,四季的变迁格外显著,秋季带给人的无奈感也更加鲜明。如火如荼的春夏离去得多么迅疾,令人无限惆怅。好在肃杀的冬季尚未到来,所以尽管大势已去,却还来得及再三回顾,汲取勇气去面对前方的漫漫长夜。
她在叔父的身上也看到了这份萧瑟的秋意。
裴度应召回京的第二天,便在大明宫中见到了裴玄静。
他端详了侄女好久,才说出第一句话:“玄静,叔父应该早些来看你的。”
从勉强压抑住情感的语气中,裴玄静听到了叔父的弦外之音,但她只以淡淡一笑回应——自己一切都好,无需挂虑。
裴度说:“圣上刚刚与我长谈过了。他说,他很后悔对你所做的事。”
这句话倒是出乎意料,裴玄静抬起双眸。
“他还让我来问一问你,是否想离开大明宫?”顿了顿,裴度道,“玄静,我与圣上相处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听到他在言语中隐含歉意。所以我想,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如果你想出宫,现在就告诉叔父,我将去恳求圣上。我相信,我们是有机会的。”
许久,裴度都没有等到裴玄静的回答。虽然现在的她只能沉默,但沉默也有拒绝与认同的区别,裴度当然能分辨得出来。于是,他提起了另外一个话题:“李弥在我这里很好,我已当他是我的亲侄儿,你尽可以放心。”
裴玄静默默拜谢。抬起头时,脸上仍然风平浪静。
“……柳子厚去世了。”
她的表情中终于起了一丝波澜。
裴度长叹一声:“圣上已经颁发了召回子厚与梦得的诏书。可惜啊,诏书还未到柳州,子厚就病故了。所幸梦得已在回京的路上,不日便能抵达。子厚临终前修书给梦得和退之,托孤于他们二人。他的两个儿子,今后就将由梦得和退之分别抚养了。柳子厚一生怀才不遇,最终又走得如此凄凉,怎不叫人悲从中来。他去世前不久写了一首诗,我读给你听听吧。”
秋风中,檐下的铁马轻轻奏响,伴和着裴度的吟诵:“破额山前碧玉流,骚人遥驻木兰舟。春风无限潇湘意,欲采蘋花不自由。”
他说:“读过子厚那么多的诗文,这是最让我感到心痛的一篇。”
“没能为子厚做些什么,是我的终生遗憾,且无可挽回了。”裴度又道,“但我还是要说,圣上对他们的处置没有错。如果能够再来一次的话,我还是会支持圣上的决定。有些事的确很残酷,甚至令人发指,却不得不为之。玄静,我不是在为自己,更不是在为圣上辩护。我所说的只是事实,是政治的代价,是家国天下的取舍与无奈。”
裴度将一沓纸和一支笔轻轻推到裴玄静的面前:“玄静,你有什么话要对叔父说的,就写下来吧。”他的嗓音因为颤抖而显得格外苍老。
裴玄静注视着面前的纸笔,眼前浮现的却是元和十年的夏天,自己和崔淼在宋清药铺的后院见到柳子厚的情景。她永远记得在那张清癯的脸上,写满了沧桑与不平。正是这份锥心之痛,使她不愿去理解叔父此刻的表态。她更觉得,所有的遗憾和忏悔都无济于事,因为对于死者来说,什么都太迟了。
裴玄静没有动纸笔,因为她实在无话可说。
裴度等了许久,见裴玄静始终毫无动静,心中自是明镜一般。有些事情,是到了该挑明的时候了。
“玄静,有件事应该让你知道了。”裴度沉声道,“崔淼——还活着。”
裴玄静蓦地抬起双眸,直勾勾地盯住裴度。
裴度迎着她的目光,温和而确凿地点了点头。
裴玄静口不能言,但急促的呼吸和瞬息万变的神情足以让裴度看出,这一刻她的内心是多么激动。
裴度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正如你原先所猜想的,假玉龙子替崔淼挡住了致命的一箭,但他仍然身负重伤,很长时间都命在旦夕。所以我先将他送到洛阳治伤,后来又转往太原。本来是想待风波平息之后再告诉你的。唉!怎奈人算不如天算,后来所发生的一切都出乎了我的预料,也超出了我的控制。对此,我真的非常懊悔。玄静……”裴度嘶哑地说,“是叔父对不起你。”
裴玄静却连连摇头,用力抓住裴度的胳膊。
裴度明白她的意思,叹道:“不过,崔淼在一年多前离开了太原,至今不知所踪。”
裴玄静又愣住了。
裴度道:“此事机密,我亦不敢大张旗鼓地寻找他。我认为,最好的办法就是你设法离开大明宫,自己去寻找他的下落。我相信,你一定能够找到他的。”
裴玄静伸手取过纸笔。
裴度焦急地等待着,却见她的动作又停下来,面颊上刚刚泛起的两抹红晕又迅速地褪去了。
“怎么了,玄静?”
裴玄静干脆把笔搁下了,垂下头,不让裴度看到自己的表情。
裴度的心头一紧:“你不相信叔父的话吗?”
裴玄静一动不动。
是的,她不相信。如果叔父当初向自己隐瞒了崔淼未死,为何今天又突然坦白呢?江湖郎中崔淼的生或者死,之所以重要,无非是因为他的身世。而在这段隐秘身世的背后,更隐藏着先皇的死因!
裴玄静多么希望崔淼还活着,她在内心极度渴望相信叔父的话,但她不相信叔父本人。她怀疑叔父在此时提到崔淼的真正意图,是否为了混淆她在先皇之死上所作的判断?如果崔淼真的活了下来,并且逃之夭夭了,那么叔父选择在此时告诉裴玄静,甚至与皇帝达成共识,放她出宫去寻找崔淼,就很可能又是一个利用她设下的圈套。
裴玄静已经被欺骗了太多次。以她的智慧,本不应该轻易上当,但正因为谎言总是来自于她最尊重的人,所以才会一次又一次陷入泥潭。
裴玄静不会再轻信任何人,因为她已经付出了太多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