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在说,朕就是隋炀帝?”
“不!”裴玄静叩首,“这只是妾解读的天意而已。”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静默,漫无止境。
突然,皇帝道:“先皇并非因病驾崩,你说得没错。”
裴玄静不由抬起头朝皇帝望去,恰好看到一抹狞笑在他的唇边悠悠荡起。
“上天的昭示嘛——上天总是对的。”他俯瞰着她,“现在朕就告诉你,先皇究竟是因何驾崩的。”
一张笺纸轻飘飘地落在裴玄静的面前。
“看吧。”他命令。
裴玄静捡起纸,只看了一眼,便觉天旋地转。
那是崔淼的笔迹,潇洒不羁,风流自信。写的应该还是一份药方,但又与皇帝已经恩赐给她的那些药方不同。那些方子都是写在宫中专用的粉笺上的,而这张方子却写在一张普普通通的黄纸上。
皇帝问:“认出来了?”
“……这也是崔郎给皇太后写的方子吗?”
“不,这张方子是崔贼逃出长安之前,留在西市的一间药铺里的。”
“宋清药铺!”裴玄静惊呼。
“没错,就是宋清药铺。崔贼伏诛之后,宋清掌柜畏惧国法,将这张药方上交给了大理寺,然后又由大理寺呈给了朕。”顿了顿,皇帝问,“你不想知道,这是一张什么样的药方吗?”
“请陛下明示。”
“是毒药。”
“毒药?”
皇帝一字一句地说:“这是一种无色无嗅、不易察觉的稀有毒药。先皇就是被这种毒药害死的!”
裴玄静的头脑瞬间一片空白,但旋即又清醒过来:“永贞之时,崔郎只是一个十来岁的民间少年,怎么可能毒杀先皇!此事断不足信!”
皇帝冷然道:“崔贼之母曾为宫中女医,有祖传验方数种。其中之一就是这种毒药。她对先皇下毒后,害怕罪行败露,便设法从宫中逃离了。她在外生下孽种,又将药方传给了他。而他,再企图以这些验方阴潜入宫,为害皇太后。被皇太后识破后,仓皇逃走。最终被诛于裴爱卿的箭下,只能说是天理昭昭,死有余辜!”
裴玄静的眼前一片漆黑,经历过长吉和崔淼的死,她以为自己已经能够承受任何剜心之痛,不料还会这样……强咽下从喉头泛起的腥咸,裴玄静定住心神,没有瘫软晕倒,反而更加挺直了身躯。
她抬起头,重复道:“我不信。”
皇帝一哂:“哼,只要是朕的话你统统不信,对吗?”
“不,是陛下的话不通!”裴玄静朗声道,“首先,崔淼的母亲既为宫中女医,为什么要用祖传的秘方害死先皇?难道她就不怕事情败露吗?第二,大明宫戒备森严,一个女医怎么能够逃得出去?第三,她生下崔淼并传给他验方,那么崔淼为了保命应该远离京城隐匿身份才是,为什么千里迢迢跑来自投罗网,还企图杀害与他无冤无仇的皇太后?这种行为用丧心病狂都是无法解释的,根本就没有道理啊!最后,王皇太后明明从崔淼的验方中认出了他的身世,如果按照陛下所说,皇太后应该恨透了崔淼才是。但她却放走了崔淼,这又是为什么呢!”
皇帝凝视着裴玄静:“你越来越让朕感到惊异了。你的这些问题,朕本来完全可以置之不理,但是看在你的急智和冷静上,朕倒有兴趣回答一二。”
直到现在,他的神态都很平静,平静得完全不能匹配正在说的话题。他们在谈论弑父、弑君、仇恨和迫害,但是皇帝的表情和语气中只有无边无际的厌倦。他仿佛厌倦得连气愤的劲头都提不起来了。
丹药带来的燥热,被于阗白玉大盘散发的寒气暂时压制住了。皇帝自己也能清晰地感觉到,身上的热力正在不断消失,血液流动得越来越迟缓。他最近常常会想,等到热力褪尽,血液凝冻的那一刻,生命也将弃自己而去吧。那便是摆脱尘世中的一切烦恼,飞升极乐的时刻了。
皇帝心里明白,这个过程已经无人能够阻挡,包括他自己。
他看着裴玄静,多么秀美的一张面孔啊,竟也被痛苦侵蚀得不成样子了。但她仍然不肯放弃。皇帝觉得,自己对她的最后一点耐心即将耗尽。他不是不能接受质疑甚至顶撞。即位这十几年来,皇帝虚心纳谏的名望甚至已经超过了太宗皇帝,但裴玄静对他的冒犯是完全不同的。
许多年来,皇帝心中的痛苦无法言说,任何人都不能与他分担。只有裴玄静意外地闯入了他的痛苦地界,而且离核心的伤口那么切近。她明明是在挑战他最虚弱的部分,却还要摆出一副倔强不屈的样子,仿佛她在维护的是人间正义。
必须要让裴玄静也尝一尝他所经历的痛苦,她才会懂得人间正义的代价!
“那么朕就一个个来回答吧。”皇帝极其耐心地说,“首先,女医是被人指使毒害先皇的。既然有背后主谋,那个人当然用尽了威逼利诱的手段,迫使女医就范;其次,同样也是在幕后主使的安排下,女医得以潜逃出宫;第三,崔淼对其母的罪行很可能所知寥寥,说不定想要通过手上的祖传验方飞黄腾达,但当被皇太后识破以后,便起了杀心;第四,皇太后以仁爱为念,虽然认出了崔贼,却不想因母之罪株连其子,所以才暗示他离开。可是崔贼呢?反以为得计,人虽逃出京城,还将杀人毒方留在宋清药铺中。之后又跑到淮西前线,利用你的身份谋取信任,企图放走吴元济,若不是裴爱卿和李愬将军早有预料,朕在淮西打了这么多年的战事几乎功亏一篑!”长篇大论地说到这里,皇帝终于露出了愠怒的表情,但依旧控制着语调,不紧不慢地道出,“不诛崔贼,天理难容。”
他注意地观察裴玄静,期待看到她的崩溃,痛哭流涕或者哀告求饶,那样他所受的煎熬或许会有所缓解。
但他还是失望了。
在裴玄静睁得大大的双眸中,连一丝水汽都没有。她直视着皇帝,只说出了一个字:“不。”
“不?”皇帝实在感到不可思议了,“什么意思?”
“陛下所说的都是谎言,妾不相信。”
“你凭什么这样断定?”
“就凭陛下所说的,和崔郎所说的截然不同。陛下是皇帝,崔郎是草民——我宁愿相信草民!”
“你!”腹中的燥热急剧翻滚,连冰的寒气都克制不住了。皇帝不得不从御榻上站起身来。嗬,他这一生中见过的最冥顽不化的恶徒都及不上跪在阶前的这个女子。为了维护一个江湖郎中,她竟敢与天子为敌。对于这种人,光靠杀都不能令皇帝安心了。
皇帝向前连迈两步,直接站在裴玄静的跟前:“说,你以为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直到这一刻他还在怀疑,她真的敢说出口吗?
裴玄静仰起纸一般煞白的脸,口齿清晰地说:“妾相信先皇并非病故,也不是因中毒晏驾的。所谓的幕后主使根本就不存在。先皇,是被陛下亲手杀害的!”
眼前掠过一道寒光,原来是皇帝抽出佩剑,直指她的咽喉。
裴玄静闭起眼睛。
许久,殿中只回荡着铜漏的“滴答、滴答”。忽然“轰隆”一声巨响,御案的一角被皇帝硬生生地砍断了。他叫起来:“陈弘志!”
“奴在。”黄衣内侍犹如幽灵一般从帷帘后面闪出来。
“将她截舌。”
陈弘志没听明白:“大家?”
“朕命你将裴玄静截舌。”
“截舌?!”这一次陈弘志听懂了,顿时吓了个魂飞魄散,双膝一软就跪了下去,匍匐于地连头都不敢抬。
皇帝居然没有发火,又说了第三遍:“裴玄静亵渎君王,朕命你将她的舌头割去。”
“陛下!”裴玄静高声道,“请陛下杀了妾吧!”
皇帝盯着她。终于坚持不住了吗?
“你想死?”
“只要陛下留着妾的性命,就算不能说话,妾还是可以写。就算不能写,妾还是可以想!”
皇帝调转目光,对陈弘志道:“你还要朕说几遍?”
“是……大家。”
皇帝乏力地摆了摆手:“就在偏殿办吧,利落点,不要弄得到处是血。”
8
刚醒来时,她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但阴曹地府怎么会有光呢?她分明看见,面前的土墙上有一片裁剪得窄窄的白色,还会像水波一般轻轻摆动。
原来是月光。
裴玄静伸出手去,轻轻地抚摸这片皎洁的月光。它的形状多么像纯勾,就连摸上去的感觉也很相似,清冽中带着某种神秘莫测的吸引力,冰冷彻骨却又使人流连。她记得聂隐娘曾经说过,纯勾不沾滴血,所以不管杀了多少人,背负多少血债,刀身上永远闪耀最清白的寒光,就如月色一般纯洁无瑕,故曰“纯”。
假如有可能,她真想亲口告诉长吉,自己是多么喜爱他赠予的这件信物。现在她已经知道了,那是一件凶器,却拥有世间最美丽而高贵的名字。长吉的诗不也如此吗?用最迤逦的词句描摹最凄惨的命运。他将最丰盛的才华献给了游荡在黑夜中的鬼魂。纯勾,就是那道劈开永恒之夜的月光。
她不知自己现在被关在何处,像是一间全封闭的牢房,唯一的光亮就是那片月色,从头顶上方的一小片孔洞照进来的。那应该是一扇给犯人通气用的天窗,覆在上面的木栅缺了一长条,月光便乘隙而入了。
在这片清光之上,她看见了那几句诗——长眉凝绿几千年,清凉堪老镜中鸾。秋肌稍觉玉衣寒,空光帖妥水如天。
裴玄静微笑起来,还是长吉,用一首诗便道出了她的归宿。躺在海底,仰望着天光透过水面,不正是她现在的样子吗?她曾经困惑过,为什么长吉将自己描述为沉默千年的仙女,原来他那双诗人的慧眼早就穿透时光,跨越生死,看到了今天!啊,她是多么欢喜,终于可以像长吉所期望的那样,隔着镜花水月观看人世,从此再无一言。
忽然,土墙上的月光被什么东西遮掉了一大半。裴玄静有些着急,撑起身想回头看一看,疼痛瞬间爆发了。麻木已久的身体骤然清醒过来,从头顶到胸口再到脚尖,每一寸肌肤仿佛都被硬生生地撕裂开,满嘴咸腥难忍,她“哇”的一声呕了出来。
殷红的鲜血溅到土墙上,那片月光仿佛也跟着晃了晃。
“哎呀,把你弄脏了。”裴玄静在心里念叨着,忙抬起胳膊去擦。这才发现衣袖上满是血迹,低头看看前襟,也被污染成了黑红色的一片。
陈弘志吓破了胆,行刑时搞得一团糟。裴玄静却异常坚忍,甚至坚持到清醒地看着陈弘志将半片血肉模糊的舌头捡起来,放在金盘里送去给皇帝过目时,才晕厥过去。她不记得自己是否有过喊叫挣扎,也许吧。但当剧痛袭来时,她的心中变得清明而平静。她终于可以体会崔淼中箭时的感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