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却引出了第三十三象在窗上显影?”
宋若昭望定裴玄静:“也许——这就是鬼神想要达到的目的?”
裴玄静皱眉道:“四娘子莫非是想说,凌烟阁中迄今为止发生的三次异象,其实是为了一步一步引起众人的注意,最终暴露出《推背图》第三十三象的变化?而且,这一切都是鬼神所为?”
“裴炼师能反驳我吗?”
沉默片刻,裴玄静轻叹一声:“我们走吧,这里没什么可看的了。”
宋若昭和裴玄静登上同一辆马车,从夹道返回大明宫。
刚过三更,夹道两侧的青砖壁上油灯曳曳,穿梭的风比狂野中更加阴冷。两名神策军驱马在旁守护,车窗帘上映着他们的影子,忽大忽小。
裴玄静凝视着车帘,许久不发一语。宋若昭坐在对面,一直若有所思地端详着她。
终于,宋若昭打破沉默:“炼师,你怕吗?”
“你呢?”裴玄静反问,“你怕吗?”
“怕。我在大明宫中的每一天都怕。我原还指望着,终有一天会怕习惯了,也就不怕了。谁知道永远也习惯不了。”宋若昭涩涩地干笑起来。
裴玄静摊开手掌:“这是我从凌烟阁的地上捡到的。”
那是一张小小的红色纸片,被细心地剪成了两棵树的样子——一棵竖立茂盛,一棵枯萎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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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玄静问:“四娘子有什么要说的吗?”
“这是剪纸。”宋若昭镇静地说,“按照第三十三象的画剪出来的。”
“对。”裴玄静点头,“你看,这上面还有一个线头,所以我判断,它原先是用丝线挂在什么地方的,也许就是中隔的顶部浮雕上。这么小的一个纸片,挂起来很方便,也不容易被人发现。”
宋若昭问:“裴炼师是否认为,这张剪纸和我们今天看到的异象有关?”
“否则呢?这样一张剪纸为何会出现在凌烟阁的地上,而且正好在异象发生时?”
“不对。”宋若昭摇头道,“你我都亲眼所见,映在窗上的两棵树几乎占满了整个窗格,而这幅剪纸才巴掌大,怎么可能是一回事?”
“不是一回事,但又是一回事。”裴玄静从容地说,“此中奥妙,应该一点就透。不过,此案要彻底水落石出,至少还有一个疑点尚待厘清。”
“什么疑点?”
“光从哪里来?”
“光?”
“四娘子告诉我,在凌烟阁第二次显影后,神策军不久即入阁查看,闻到了香火的气味。所以我判断,之前在凌烟阁中曾经燃烧过火烛之类的东西。”
“这……”宋若昭像要反驳,裴玄静不容她开口,便又说下去,“但今夜的情况不同。当我们冲进去时,阁内空气凝滞,却没有丝毫异味。而且,就在我们进阁前的那一刻,窗上光影俨然,如果阁内真的燃有烛火,只能在一瞬间熄灭,所以我们不可能闻不到气味。”顿了顿,她说出结论,“也就是说,今夜凌烟阁中的亮光绝非蜡烛或者油灯所发的,我现在还想不出解释。”
沉吟片刻,宋若昭道:“只要把这三次异象都看作是鬼神之力,一切便可迎刃而解了。”
“未必。”裴玄静说,“今夜的情景令我回想起两年多前,在兴庆宫的勤政务本楼下,曾经有过一场老宫婢升仙的异事,与今日颇为相似。只不过,当时我自己就是戏中人,而不像今天只是一个旁观者。”她轻轻地笑了笑,“彼时还有左神策军中尉吐突承璀作为见证,正如今日之柳泌。”
宋若昭但笑不语。
无需明说——吐突承璀和柳泌一样,都充当了皇帝的眼睛。
“不过,即使让吐突承璀和柳泌眼见为实了,也未必能说服他们背后的人。”裴玄静轻叹道,“我的经验证明,要蒙蔽那个人几乎是不可能的。”
“蒙蔽?炼师此言差亦。裴炼师自己不是也承认了,凌烟阁中的异象无法用人力来解释。”
裴玄静摇头:“不。关键不在于凌烟阁的三次异象,而是金匮中所藏的《推背图》。我说得对吗,四娘子?”
马车内部无光,只有夹道两侧的油灯光,每隔一段距离便从车帘外透进来。车内便从明到暗,再从暗到明。裴玄静忽儿看见宋若昭毫无血色的脸,忽儿又只能见到两只闪耀着炽烈光芒的眼睛。
良久,宋若昭才道:“炼师发现了吗?今天柳泌走得特别快。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做法失败,按理说应该设法找到推卸责任的法子,可是他连凌烟阁的门都没进,就直接跑了。”
“想必是……圣上严命他不得擅入凌烟阁吧。”裴玄静道,“我也发现了,神策军们都只站在门外,连京兆尹郭大人都不敢踏进凌烟阁一步。所以我想,没有圣上的旨意,任何人都不能进入凌烟阁吧?”
宋若昭点了点头。
裴玄静不禁莞尔:“可是四娘子却未及时提醒我,使我犯了大忌。”
“所以裴炼师务必要做好准备,应付圣上的盘问。”
“四娘子想要我怎么说?”
宋若昭歉然道:“我原本没有想到会遇上裴炼师,若非万不得已,亦会尽力避免连累裴炼师。但只要我知道有裴炼师在,便不至于彻底绝望。”她的语气恳切极了。
裴玄静想了想,问:“四娘子自己要怎样应对圣上的盘问呢?”
“我会说,今夜凌烟阁中再起异象,证明确有鬼神作祟,连柳国师的法力亦奈何不得。”宋若昭顿了顿,加重语气道,“尤其是今夜的异象,与《推背图》的第三十三象匹配,更足以说明第三十三象诗中的二字之变,确为天意。”
“这个结论对四娘子很重要吗?”
恰好来到一段无光的暗路,宋若昭的眸中莹泽点点,在黑暗的车厢中格外瞩目。她轻声说:“炼师还记得吗?我说过自己一无所长,只懂藏拙,只知自保。两位姐姐死后,我原以为可以带着小妹若伦,从此躲在柿林院中,无声无息地了此一生,也就罢了。却不知树欲静而风不止,想躲是非,是非却总找上门来……”她的喉咙哽住了,“裴炼师,活着为什么那么难?”
裴玄静无言以对。并不是活着难,而是在大明宫活着才难,可惜宋若昭别无选择。
少顷,宋若昭稍稍平复心情,问:“对于第三十三象的变字,炼师有看法了吗?”
裴玄静老实回答:“毫无头绪。”
“炼师也有束手无措的时候吗?”宋若昭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狡黠笑容,“我循着大姐解开第九象的思路,倒理出了一些端倪。裴炼师想不想听听?”
“四娘子请说。”
“第三十三象的‘风泽大过’卦是《易经》兑卦中的上卦。这一卦有四个阳爻,预示着大的过渡。所以,此象预示的应该是国之重大变迁。”宋若昭盯着裴玄静,“一国之中最重大的变迁,是否改朝换代呢?”
“改朝换代?”裴玄静也鼓起兴致,“这些年中大唐国祚虽有波折,却谈不上改朝。换代嘛,也就是从玄宗到肃宗,到代宗,到德宗,再到先皇和当今圣上。何以称为‘风泽大过’呢?”
“如果一年之中换了三代帝王,算不算呢?”
裴玄静脱口而出:“永贞!”
她看着掌心的剪纸:一树茂然一树枯倒,突然变得生动起来——
第三十三象所预言的,有没有可能正是永贞元年的皇位二度更替?
假设,枯树指先皇顺宗皇帝。先皇在登基时即身患重病,如同树已枯朽。而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茂树,生机勃发,正是永贞元年接受先皇禅位的当今圣上。那年他才二十七岁,年富力强,正处于一生中精力最旺盛、意志最坚决、头脑最敏锐的时候,诚如大树茂叶华发,参天而上。
裴玄静又思忖起来:“那么七言诗又是什么意思呢?而且这一象怎么没有谶?”
“从第十象起,《推背图》就只有一画和一诗,没有了谶。不知是丢失了,还是李淳风当时就没有写。”
“哦。”裴玄静点了点头,抛开谶不提,第三十三象的诗中一定大藏玄机,否则就不会有红色的变字,更不会令皇帝如此在意。
她直截了当地问:“四娘子对这首诗也有自己的解读吧?”
“解读谈不上。我只有一点想法,第一句‘要知太岁在何处’中的太岁,意指太岁星君,也就是天干地支中的六十花甲子。所以第二句才有‘青龙变化白头兔’,因为青龙和白兔分别可指壬辰和乙卯。”
“不对啊。”裴玄静说,“第二句诗原来是‘青龙变化白牛兔’,和壬辰、乙卯联系不起来……”
“我到了。”
裴玄静的思路被打断了。马车缓缓停在一座院落前,灰白色的灯笼光下,柿林院的牌匾朦胧可见。
原来不知不觉中,已回到了大明宫。柿林院位于大明宫的西侧,从太极宫沿夹道而来,经右银台门入大明宫,一过翰林院,便到了柿林院。去裴玄静修道的玉晨观,还要继续向东北方向走一段路。
宋若昭轻声说:“明天我将向圣上讲述今夜的异象,并一口咬定其为鬼神所为,柳国师亦能佐证。假如圣上召见炼师核实……”
裴玄静道:“我只知一切异象均遵天命,一切天命均循人力。人心比天大。”
“炼师。”宋若昭的嗓音微微颤抖。
裴玄静拉住她的手,小小的剪纸就在两只冰凉的掌心中间。裴玄静感到宋若昭用力捏了捏自己的手,将纸片推回来,如同耳语般地说:“请裴炼师留着它,我才能放心。”
踏上柿林院前的台阶,宋若昭回眸一笑。恍惚中,裴玄静仿佛看到宋若华、宋若茵都站在宋若昭的身边,向自己露出微笑。裴玄静情不自禁地握紧拳头。掌心里,是她和宋若昭,不,是她和宋家姐妹们刚刚达成的小秘密。但在大明宫中,会有小秘密的容身之处吗?
裴玄静怎么也不曾料到,自己行动起来以后,竟会与隐含大唐国运的奇书《推背图》狭路相逢。
迎面刮来大明宫中的风刀霜剑,凌厉更甚以往。
次日天气晴朗。久违的阳光遍撒在太液池上,又从水晶盘一般的冰面反射出来,大片的金光熠熠,耀得人眼花缭乱,感觉上却更冷了。
郭念云由一群宫娥陪伴着,匆匆朝清思殿走去。寒风拂面,夹带着清晰的人声,忽然从太液池上飘过来。
陈弘志?郭念云停下脚步。
前方不远处,冻得硬邦邦的冰面上破开了一个洞。数名黄衣内侍正围在冰窟窿的旁边,垂首肃立,听陈弘志训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