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虽如此,但不入蔡州就找不到聂隐娘。而一入蔡州,又等于跳进火坑。到时候可未必做得了自己的主了。”

“那么现在的局面就是,我们既不知道能不能在蔡州找到聂隐娘,也不知道即使找到了她,她肯不肯将玉龙子交出来,更不知道就算拿到了玉龙子,又能不能把它平安地带出蔡州。”

崔淼看着裴玄静:“静娘,你不是想说咱们白跑一趟,就此打道回府吧?”

“当然不是。”

“那你到底想怎么做?”

“崔郎,我无论如何都要拿回玉龙子的,绝不能无功而返。所以,咱们必须谋定而后动,确保万无一失。”

“玉龙子真有那么重要吗?”崔淼露出习惯性的嘲讽表情,“之前和静娘一路寻觅时,我对玉龙子也充满了好奇。可是在天台山上亲眼目睹了,不就是块龙状的玉石吗?怎么就成了无价之宝了?”

“玉龙子的价值在于它的意义。”

“没错,但意义是人赋予它的。譬如和氏璧吧,当年秦王声称愿割让十五座城池以交换,说到底还是为了彰显秦国的强大实力。蔺相如能够完璧归赵又怎样?和氏璧最终不还是成了秦王的玉玺。再说玉龙子,最初是作为道门对唐室支持的象征,后来又成了道教与皇家之间密切联系的证物。待到安史之乱时不知所踪,便说明了当天下大乱之即,道门与皇家都自身难保,这种所谓的联系就变得十分脆弱,没有实际意义了。安史之乱后的几十年中,玉龙子都不在皇家手中,也没出什么乱子呀。若不是这一回,静娘非要寻找王质夫,搅乱了一池春水,玉龙子至今还好好地待在天台山上呢。”

裴玄静恼了:“崔郎是想说,所有这些麻烦都是我造成的吗?”

“静娘误会了。我的意思是,玉龙子真没那么要紧。大唐不会因为一块石头就亡的,道门也不会因为一块石头就毁祖灭宗。像王质夫那样,为了保护玉龙子而死,虽然令人扼腕叹息,终究过于痴愚了些。在我看来,就算聂隐娘真拿着玉龙子去和朝廷谈判,以当今皇帝的脾气,该打照样打,绝对不会有半点犹豫的。”

“崔郎究竟想说什么?”

“我是想说…”崔淼的声音中突然有了些莫名的颤动,“在青城山时,静娘曾经答应过我,这次只要找到王质夫,完成王皇太后所托,便将与我一起隐遁江湖,从此再不踏入俗世凡尘。如今王质夫已死,我们又为了玉龙子一直追到蔡州城外,算得上仁至义尽了。我想请静娘认真考虑一下,是否可以到此为止了呢?朝廷业已兵临城下,攻陷蔡州指日可待,玉龙子的下落终究不是你我所能掌控的,何不由它去呢?否则,若真踏入蔡州这一个乱局,想要脱身就没那么容易了。”

裴玄静沉默着。

“静娘…”

她抬起眼帘:“崔郎,你的心意我何尝不知,又何尝不想?可是现在,我还不能放手,我必须拿到玉龙子。”

“拿到以后呢?”

裴玄静坚决地说:“我要把玉龙子交给皇帝。”

“皇帝?”崔淼震惊地瞪着她,“喂喂!我记得你是在执行王皇太后的秘密任务啊,而且还是瞒着皇帝进行的。怎么又要把玉龙子交给皇帝呢?”

“我反反复复想了很多遍,王皇太后和汉阳公主派我来寻找质夫先生,却费尽心机瞒着皇帝。为什么呢?一个山人王质夫会对皇帝造成什么威胁?王皇太后要找自己的族兄,皇帝也没有任何理由非难。我现在终于明白了,王皇太后和汉阳公主要瞒着皇帝的,不是王质夫而是玉龙子。”她望定崔淼,一字一句地说,“她们不希望皇帝得到玉龙子。”

“那她们想把玉龙子给谁?”

“不知道。”裴玄静认真地说,“但是我认为,皇帝比任何人都更配得到它。”

崔淼讥笑:“你认为?静娘做得了玉龙子的主?”

“我当然不行,可是皇帝做得了主。”

夜已深了,破客栈里没有几个住客,周围鸦雀无声。但在寂静之中,又总能听到一些可疑的声响,像寒风从旷野中刮过,又像有人在睡梦中呻吟。

许久,崔淼才说:“静娘终究还是维护正统的。开始如此,经历了这么多变故之后,仍然如此。”

“不,我也曾经动摇过。可是崔郎,自从踏出长安,从西到东,再从南到北,这两个月中,我几乎走遍了半个大唐,直到今天,我才真正懂得叔父,还有武相公他们为什么坚决支持皇帝,心甘情愿地效忠于他。崔郎方才说得很对,玉龙子只是一块玉石,本身并无神力,关键要看它落到谁的手中。安史之乱后,大唐山河破碎,最苦的还是百姓。当今圣上戮力削藩,拼劲全力要把大唐重新凝聚起来,如果他真的成功了,那么得益的仍然是百姓。玉龙子虽然只是一块石头,但天下人都以为它在皇帝间代代相传,如果现在突然由别人掌握了它,并拿出来展示天下的话,对皇帝肯定会造成极大的困扰,甚至影响到社稷安定,所以…”

崔淼打断她:“所以皇太后和汉阳公主都不及静娘懂道理。”

“她们有她们的道理,但她们没有对我明说。所以,我还是相信自己的道理吧。”

在她的眼中,皇帝就是那个苦心孤诣收拾着旧山河的人。他小心而顽强地拼合着帝国的版图,像在拼合一片片的碎瓷。光凭这一点,就足够赢得裴玄静的尊敬了。对于皇帝的行为,裴玄静并非总是认同,但她从未怀疑过他的明智。这已经成为她的信念,也应该是这个风雨飘摇的帝国的共同信念。玉龙子,将会强调这种信念。

不过,这显然不是崔淼的信念。他冷笑着问:“你就那么相信他?”连圣上二字都不愿意说了。

“除了他,我还能相信谁?”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崔淼的双眸仿佛在冒火。

裴玄静直视他:“聂隐娘,是崔郎引来的。”

“没错。”崔淼笑得更恣意了,“还有呢?”

“真的是王皇太后命崔郎到青城山助我的吗?”

“不信可以去问啊。”

“崔郎!”

崔淼道:“后面的话更不好听,还是我代静娘说了吧。是我对金仙观地窟感兴趣,让禾娘去哄骗自虚,要到那下面去玩耍。自虚心眼实诚,果真带她下去一游。否则也闹不出后面的祸事。静娘不会受到牵连,自虚更不会差点儿被皇帝诛杀。所以,金仙观之事,也该算到我的头上。嗬,其实哪件事不该算到我头上呢?从一开始静娘误入贾昌老丈的院子开始,再到金仙观的地窟,从《兰亭序》到《璇玑图》,再到今日的玉龙子,桩桩件件麻烦都与我脱不开干系,静娘要怪我,我实不敢喊冤,就算静娘要杀我,我也该引刀自刭才是。”他咬牙含笑说完这番话,眼中的火焰仿佛被一场暴雨浇灭了。

裴玄静调转目光,不忍再看。

又过了许久,崔淼哑着喉咙问:“下一步,静娘打算怎么做?”

“李愬将军驻扎的文城栅离此地不远,我准备去投他。我会把聂隐娘和玉龙子的情况都禀报给李愬将军,由他来定夺如何抢回玉龙子。”

“那我呢?”

“崔郎不是想隐匿江湖吗?”

“哈,”崔淼问,“静娘就不怕我去蔡州,给聂隐娘通风报信?”

裴玄静垂眸不语。再谈下去似乎没有必要了,况且,天色已蒙蒙发亮。

今晨寒意更甚。

3

自从被任命为主攻西路的主帅,李愬已经先后攻占了蔡州以西和西北的文城栅、路口栅、嵖岈山等据点,与北线郾城一带的唐军兵势相接,连成一气。他还攻克了蔡州以南和西南的白狗、楚城诸城栅,切断了蔡州与申、光二州的联系,将吴元济困守的蔡州团团包围。李愬自己率主力进驻到文城栅,从此地到蔡州仅有一百三十余里路,急行军的话一天一夜即能到达。

由于连年战事,淮西早就民生凋敝,李愬特别优待逃难来的百姓们,专门设县安置他们,给予衣食。对于俘虏和降将,李愬不仅不加杀戮,反而任用升职,使这些人感激涕零,衷心归顺唐军。原淮西骁将丁士良、吴秀琳和李祐等都归降了李愬,并纷纷为他出谋划策。

攻陷蔡州,可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严冬降临。

这天,李愬和几名最亲信的部下再次商讨夺取蔡州之计。大家一致认为,淮西精兵都被部署在北线边境和洄曲一带,蔡州城防空虚,而今当以一支奇兵发往蔡州,出其不意直捣腹地,一举擒拿吴元济!

牙将李祐道:“从天候看,这几日将有一场暴雪。蔡州守兵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唐军会在这种时候进攻,防务肯定松懈,我军如能趁雪发动奇袭,将有极大的胜算!”

诸将都紧盯着主帅李愬。

李愬朝案上猛击一掌:“好,吾将亲率一支敢死队,趁雪突袭蔡州!”

“将军,我愿往!”

“将军,我也愿往!”

李愬又道:“我等须先拟出一个详细的计划来,派人密送至郾城给裴度相公。裴相公名为招抚使,实则代表圣上主持淮西决战,是真正的主帅。我们的行动必须经过他的首肯。”

“遵命!”

几个人围拢在案上的地图旁,七嘴八舌地策划起来。正说得热闹,突然又都住了口。

李愬环顾左右,质问:“怎么,从张柴村到蔡州的路,你们中竟无一人识得?”

“从张柴村到蔡州的路是捷径,又非常荒僻。突袭的话,走这条路是最好的。”李祐解释道,“只是我们都没有亲身走过,为保险起见,需要找一名向导。”

“能找到吗?”

“应该可以,不过得花些时间。”

“要快,而且要确保机密,绝对不能泄露半点消息!”

“末将明白!”

李愬示意众人退下,自己又埋首于图纸上研究了好久,心情却沉重起来。

在他的心中,已经慢慢成型了一个雪夜奇袭的计划。从文城经张柴村到蔡州的这条路上人迹罕至,作为突袭路线最能达到神不知鬼不觉的效果。但前提是,必须对路线有精确的掌握,否则敢死精兵极有可能在风雪中迷路,乃至功败垂成。从天气来看,一场暴雪已近在眼前,必须在这几天中作好所有准备,成败将在此一举。

但是,怎么才能迅速找到一名可靠的向导呢?

李愬收留了许多淮西的百姓和降兵降卒,悬榜招人的话想必能找到合适的。问题在于,奇袭计划必须严格保密,所以就不太容易操作了。

他正在左右为难之际,手下来报,有一位姓裴的女炼师求见将军。

“女炼师?”李愬一愣,想不起来自己何时和这号人物打过交道。

“她说姓裴,是裴相公的亲戚。”

李愬从坐榻上直蹦起来:“你怎么不早说,快请快请!”

当裴玄静出现在堂前时,李愬微微有些吃惊。他听说过一些裴玄静的传闻,想象中,她身为宰相的侄女,又连破奇案,似乎还颇受皇帝的器重,应该是一位英姿飒爽的巾帼英雄,多半还有些傲气凌人。不料见到的却是一名弱质婷婷的年轻女子,由于连日奔波,身上的白色道袍已经发灰变皱,脸庞也瘦得脱了形,好像刚生过一场大病似的。若非一双眼睛里散发着异样的光彩,显得既聪慧又坚韧,李愬简直要认定是遇上招摇撞骗且骗吃骗喝的主儿了。

然而几句话过后,李愬便对裴玄静刮目相看。这个女子外表虽柔弱,言谈却简明流利,显得思维特别清晰,还有股子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