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淼道:“所幸他们被茶摊伙计引上歧途,要等天明前后才能赶到。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动身吧。”

“可是天马上就要亮了。”整个晚上都在默默倾听,始终未发一言的禾娘这时却开口道,“我们走不了多远的。”

无人应声,大家心里都清楚,禾娘说得对。

韩湘打破沉默:“他们是冲我来的,干脆我留下来应付他们。”

崔淼冷冷地说:“你打算怎么做?这回再被敲破脑袋,可没人给你疗伤了。”

“不会的。青城山好歹是正道名山,真武宫也是皇家宫观,我就不信他们敢在此胡作非为。”

裴玄静说:“楼观道是正道,仙游寺亦是名刹,不也都被乾元子踩在脚下了?”

韩湘沉着脸不作声了。

“可我们总不能坐以待毙吧!”崔淼急道。

禾娘说:“你们走,我随韩郎留下。”见其余三人都在看自己,她的口气更坚决了,“那帮道人在找一男一女,如果仅仅留下韩郎的话,他们还是会继续追踪的。我与韩郎在一起便能迷惑住他们。只要能拖延一两个时辰,到中午前后,你们就能走得很远了。青城山这么大,到处都是密林深谷,他们就算要找也找不到。”

“你们会有危险的。”裴玄静说。

“不用你担心。”禾娘横了她一眼,恶声恶气地说,“除非你不想再找薛涛、傅氏女,还有王质夫了,那就一起留下来好了。”

崔淼沉声道:“禾娘说得很对。我们须速作决断,否则,就真的来不及了!”

4

天空渐渐泛白,群山之巅首先转为金色,紧接着,曙光便肆意奔放地侵染整片山野。仿佛只过了一瞬间,整个天地便苏醒过来。晨风吹拂,茂林摇曳,发出海涛般整齐起伏的沙沙声,在山谷中久久回荡。

“他们走了快半个时辰了吧?”禾娘看着外面说。

“哪有。”韩湘道,“我估摸着,最多也就一刻。”

“才那么会儿?”

“怎么了?”韩湘坐到禾娘身边问,“你担心什么?”

“韩郎,你说坏人会不会很快就到?”

韩湘大大咧咧地说:“这可说不准。也许下一刻就出现,也许根本就不会来,都未可知啊。”见禾娘仍然紧锁双眉,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他转用安慰的口气说,“你也别太担心,他们是冲我来的。你的崔郎啊,既然已经离开了,肯定是安全的。”

她喃喃:“谁知道呢?”

韩湘笑道:“早知道这么牵肠挂肚的,你何不跟他们一起走呢?我方才就说了,你留下其实没多大用处,还不如与崔郎、静娘一块儿行动。”

禾娘垂下眼帘,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崔郎不喜欢我跟着。”

“这…”韩湘一愣,“禾娘,我觉得你错看崔郎了。崔淼这家伙,表面上虽然放荡不羁,心地其实还蛮善良的,否则我也不愿与他为伍。他方才力邀你同行,你自己坚决不肯,何苦来呢?”

“我不要,我不要他们可怜我!”

“他们?”韩湘皱起眉头,“静娘绝非鄙俗之人,你更不该小看了崔郎。”

“我没有小看他们。我是…不愿意他们小看我。”

“小看你?怎么会呢?”

禾娘不理他,更像在自言自语:“我真后悔那时没有跟了聂隐娘。要不然这一年半载的,我怎么都能学成点儿功夫,能帮到崔郎了。我就不用老是担心,他会嫌弃我…”

“所以你才非要留下来?”韩湘醒悟道,“就为了能帮到他?”

“多多少少总有点用吧。”禾娘青涩的面庞上,如同朝霞般的红晕将阴霾扫去几许,她带着无限的憧憬说:“等下回再见到崔郎的时候,他就会正眼瞧我了。”

他都从不正眼瞧我呢!韩湘还想跟禾娘开句玩笑,可是未及开口,就听半空中传来群鸟的啾啾鸣叫。两人一起向窗外望去,只见茂林上方的曦光中,忽然有数不清的山鸟盘旋低回,宛如千万个光点在碧空中闪耀着。

韩湘面色大变:“来了!”转首嘱咐禾娘,“你就待在这里,除非我叫你,否则无论如何不要出去!”

他整了整衣冠,走出薛涛的静室,大踏步向真武宫前走去。

那里果然已经站着数名道士打扮的人,但韩湘从心底里不愿承认他们是同道。真正的道士避世无为,哪里会有如此凶恶的表情。真武宫的女住持正在与他们对谈,显然话不投机,没说上几句,那帮人中的为首者居然挥起一掌,将女住持打倒在地。

年过半百、白发斑驳的女住持被打得眼圈青紫,鲜血顺着嘴角淌下。

韩湘迈步上前,冲那帮人喝道:“你们身着道袍,竟在道门神圣之地行凶,就不怕遭到神仙降罪吗?”

为首者打量着韩湘,冷笑起来:“这里不是女道观吗?怎么冒出来一个男的?欸,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本人正是韩湘。你们是在找我吧?”

“没错,就是你!原来你在后头躲着,怎不早点出来?否则这老道姑也不至于受苦。”为首者扬扬得意地说,“在长安时没逮到你,在仙游寺又让你给跑了。没想到我们会追到青城山上来吧?”

“哼!我根本就没想跑,是你们追得太殷勤了。韩湘至今不知,你们到底看上了我什么?”

“不是我们看上了你,是你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对方阴森森地说。

韩湘慨然道:“好吧。现在你们找到我了,我跟你们走便是。休在此清修之地闹事。”

“等等,我记得你还有个女伴,她在哪儿?”

韩湘心中一紧,脸上却装出不以为然的样子:“她?早在半途就与我分手了,并未跟至此地。”

“果真?”对方的目光贼溜溜地扫过韩湘,又落在女住持的脸上,“你说?他来时究竟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韩湘情不自禁地握紧了拳头,少顷,便听女住持颤巍巍地说:“贫道只见到他一人。”

韩湘才稍微松了口气,那人却哈哈大笑起来:“算了吧。什么名山正道,说起谎来也面不改色嘛。我等在山下就打听清楚了,明明是一男一女两个道士上真武宫寻仙,你怎么居然只看见一个男的呢?想必是修炼得走火入魔了,还是我等来帮你们清肃宫观吧!”

随着一声令下,他带来的数名道士抄起家伙就往真武宫内冲去。韩湘和女住持想阻拦,不过是螳臂当车。真武宫中的女冠们常年在深山静修,哪里见过这等阵势,顿时吓得抱成一团,尖叫声四起。

正在混乱之际,一个清朗的女声跃然而出。

“你们要找的是我,休得伤害他人!”一身道服的禾娘站到众人面前。韩湘跺脚:“你怎么…”便说不下去了。禾娘违反了约定,但此刻她不站出来的话,确实只会殃及更多无辜。

那身雪白的道袍应是刚从薛涛的箱笼里翻出来的,穿在苗条的禾娘身上有点偏大,但也赋予了她一种从未有过的端庄和灵秀。禾娘仿佛突然便由一个青涩的少女长大成人了。

对方也在使劲打量着她,眼神中既有怀疑,还带着一丝淫亵:“你就是与他同行的女道士?”

“是我。”

“我怎么觉得不太像?”

“不像吗?”禾娘将头微微一昂,“那就是你的眼睛瞎了。”

“究竟是谁的眼睛瞎了呀?”有人从众人背后缓缓步出。一见此人,刚才还凶神恶煞般的道士们竟齐齐肃立,领头者更抢步上前,拱手道:“道长,人找到了。”

是乾元子!韩湘差点儿叫出声来。没想到乾元子还亲自追到青城山来了,其他人不过是替他打先锋的。

乾元子背着双手来到韩湘和禾娘面前,阴森的目光轮番扫过二人,突然,他转过身去,劈手给了领头者一个响亮的巴掌。

“谁让你耽搁这么久,还把人给放跑了!”

“我…没有啊…”领头的道士被打得晕头转向,“这个的确是韩湘啊。”

“女人不对!”乾元子恶狠狠地盯着禾娘,“你是从哪儿来的,为什么要帮忙做替身?”

“道长救命!”禾娘突然朝地下一跪,哭喊起来,“我本来好好地在观里念经,都是那个女人逼我出来的,我也没有办法呀!”

“那个女人,她在哪儿?”

禾娘往墓地方向指去:“她跑到那里面去了。她还说,我要是不听话,晚上她就出来抓我,呜呜呜…”

道士们目瞪口呆,连乾元子也阴沉着脸不说话了。

只有韩湘心头大喜,这个小禾娘还真看不出来,胆大又有急智。

“道长,您看怎么办?”

“这种鬼话,骗骗小丫头也就罢了,你们也信吗?”乾元子怒喝,“给我搜!”

观里观外搜得鸡飞狗跳,最后当然是一无所获。乾元子气得将那伙道士骂了个狗血淋头:“我不过才晚到几步,你们就把事情办砸了。真不知道要你们何用!”

领头的道士壮着胆说:“道长,不管怎么说,韩湘还是在我们手上。那个女子嘛,溜就溜了吧,也翻不起什么大浪来。”

“你知道个屁!那女子是什么身份…”乾元子正待发作,突然欲言又止。他想了想,来到女住持面前拱手道:“乾元子手下弟子不明事理,多有得罪,还望住持见谅。”言罢,低声吩咐众人,“撤!”

他瞬间变了一副嘴脸,韩湘看得也有些意外,转念一想,青城山毕竟是道教圣地,乾元子这伙人太过胡作非为的话,必将引起天下道众的反感,成为众矢之的。他们目前的势力还远未到可以一手遮天的地步,既然裴玄静跑了,一时半会儿抓不回来,至少韩湘已经到了他们手中,所以乾元子决定见好就收。

众人押起韩湘便走,禾娘却拼命哭闹挣扎:“我不走,不走!”

乾元子不耐烦地斥道:“绑她作甚,反多个累赘!总不能让她这么一路哭下山去吧,被路人见到了着实可恼。”

他们把禾娘抛下了。韩湘悄悄回头望了一眼,只见她满面泪痕地瘫坐在地上,好像吓呆了似的。他心中暗暗欣喜,牺牲自己一个,保得那么多人平安。值得,太值得了!

过了好一会儿,真武宫的女冠们惊魂甫定。禾娘撒腿要跑,却被女住持一把拉住了,劝道:“暴雨将至,小娘子还是在观中暂避吧。此刻出去,被雨堵在山道上会相当危险的!”

禾娘还在犹豫,半空中已如豁了口一般,倾盆大雨瓢泼而下。

女住持仰首叹息:“不谙天候,无心自然,怎么能算修道之人?”谴责的语气中含着鲜明的鄙夷——乾元子那伙人,肯定要吃苦头了。

禾娘却心急如焚,耐着性子等到午后,雨终于小了些,她便向住持道别,撑起伞,朝真武宫后的山道走去。

上了路才知道伞是个累赘,通向后山的道路越来越狭窄,参天古木的枝丫彼此交错,打着伞根本无法通行,脚下又湿又滑,还得腾出手来支撑,否则走不了几步就会摔倒,禾娘索性把伞扔了。雨已经停了,仍有雨水从头顶的苍郁树荫间不断滴下来。山道上也异常昏暗,遍地都是淤泥、杂草、落叶、乱石,已经难以分辨的野兽骸骨,几乎无处下脚。禾娘走得磕磕绊绊,滑倒了又爬起来,很快全身上下都滚满了泥浆,脸上、手背上被树枝和荆棘划出了道道血痕,但她仍然目不斜视地向前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