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玄静和韩湘借住的静室在真武宫的另一侧,墓收拾好了,四个人便一起过去。
从真武宫的正殿门前经过时,崔淼瞥见紧闭的殿门下透出微光,奇道:“咦,这观中有人啊?”
“当然有人,一直有女冠在此修道。”
“我们闹腾成这样,她们居然不理不睬?”
韩湘解释说:“人家都是女冠,深更半夜的当然不愿管闲事。真武宫本乃皇家赐佑的宫观,女冠们只要待在真武宫中,若非丧心病狂者绝不会入观骚扰。所以越有是非,她们反而越要闭门不出。”
“原来如此。”
终于来到这间小小静室,四人分头坐下。裴玄静燃起一盏油灯,火光划出一个温暖的红圈。围绕着红圈的,是四张疲惫晦暗的面孔和四双明亮闪耀的眼睛。
崔淼环顾四周,黑乎乎的也看不清什么,只隐约能看到墙边的条案上供着香炉,墙上好像还题着几行诗。整体而言,屋中的布置十分素净简朴,确实像是某位女冠的静修之所。
“这是何人的丹房?”他好奇地问。
韩湘刚要回答,裴玄静抢先道:“这些待会儿再谈,请崔郎先回答我的问题。”
崔淼一愣,随即微笑:“一切谨遵静娘之命。”
是啊,她可是皇帝钦差,奉旨出行。而他呢,终究只是一个亡命天涯者。兜兜转转,他们二人的角色仍然泾渭分明——她是神探,他是贼寇。从春明门外的贾昌小院开始,时至今日仍未改变。不过崔淼相信,既然他们能够跨越千山万水而重逢,主导命运的就一定不是表面上的差距,而是内心的相知与默契。
他这个谜题,终究还得由她来解。他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期待了。
“好吧。”他说,“静娘要问我什么?”
裴玄静说:“方才禾娘已将你们出长安到青城山的始末,大致告诉了我。但她说不清楚,你为什么突然决定离开长安?”
“来找你啊。”
裴玄静不语,只是执着地盯着崔淼。她的眼神清澈温柔,没有半点敌意与怀疑。
崔淼突然觉得特别安心,便脱口而出:“是王皇太后命我离开长安的。”
裴玄静尚未答话,韩湘却叫起来:“皇太后命你来帮我们?”
崔淼一愣。
韩湘又道:“我知道了!皇太后肯定担心我们这一路寻找王质夫有危险,所以特意派了崔郎来助阵。”
“是这样吗?”裴玄静问。
“呃——是的。”
“皇太后是怎么说的?”
“她…她只说静娘到青城山上寻仙,要我来给你们帮忙。”
裴玄静又问:“是她亲自吩咐你的吗?”
“是。”
“你见到皇太后本人了?”裴玄静流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这下可激发了崔淼的傲气,他马上回答:“当然见到了。”
“她…什么样?”
“静娘没见过吗?”
裴玄静摇了摇头。汉阳公主两次请她入兴庆宫查案,打的都是王皇太后的旗号。现在她千里跋涉寻找王质夫,亦是汉阳公主转达的王皇太后的密令。然而自始至终,王皇太后并未向裴玄静展露过真容。虽然汉阳公主凭借贾桂娘的死最终说服了裴玄静,使她同意成行。不过,对于一直隐身幕后的王皇太后,裴玄静仍然充满了好奇。
“皇太后的样子嘛…”崔淼沉吟着,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贴切的形容,“我觉得,就同那佛寺中的观音菩萨一模一样。”
“观音菩萨?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是的。”崔淼点了点头,认真地说,“既慈悲,又苦难。”
“是这样…”裴玄静说,“所以,崔郎便听从了皇太后的旨意?”
“当然,谁能不听菩萨的话呢?”
崔淼这话,听得出是发自肺腑,毫不夸张的。裴玄静也不禁心有触动。她想,假如王皇太后真像崔淼所说的,是一位菩萨。那么他们今天的相遇,不就是菩萨的安排了吗?
她有些激动地说:“看来,我们今日能在青城山上相遇,当真是天意了。”
“怎么说?”
“崔郎,且听我慢慢讲来吧。”
还真是说来话长。待裴玄静把寻找王质夫的来龙去脉讲完,仿佛已有数不尽的夜悄然而逝了。深山之中的夜晚,既没有滴漏也没有更声,时光流转变得越发难以捉摸。当她终于告一段落时,抬眸望向窗外,才发现皓月西沉,星光也开始寥落了。
屋里响起低低的鼾声,韩湘已经躺在榻上睡着了。禾娘也撑不住,斜倚在榻边,耷拉着脑袋打瞌睡。唯有裴玄静和崔淼二人还是精神矍铄,大约因为,使他们的兴奋不单单是案情。
“所以说,《长恨歌》中写到了宝物玉龙子?”崔淼目光炯炯地问。
“元微之先生是这么说的。”裴玄静道,“崔郎是否记得,《长恨歌》中有这样两句,‘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娥眉马前死。’”
“当然记得。这两句诗说的是在马嵬驿时,六军骚动,逼迫玄宗皇帝杀死杨贵妃,对吗?”
“崔郎说得没错。但这两句诗,其实是有蹊跷的。”
“什么蹊跷?”
裴玄静道:“微之先生告诉我,所谓六军指的是左右神武军、左右羽林军和左右龙武军,均为天子禁军。所以《长恨歌》中这两句诗,当直指马嵬驿时禁军哗变之事。但是,诗中有错。”
“有错?”
“天宝十五年六月,玄宗皇帝幸蜀途经马嵬驿时,天子禁军只有左右龙武军和左右羽林军,也就是四军,而非六军。待马嵬驿之后,肃宗皇帝北上灵武登基时,才命大将军陈玄礼将四军整编为六军。”
崔淼皱起眉头:“如果马嵬驿时的禁军是四军,那不就应该写成‘四军不发无奈何’了?”
“可是,据微之先生说,白乐天是故意那么写的。他将四军写成六军,是暗指马嵬驿之变其实是由肃宗皇帝,也就是当时的太子暗中主导的。目的就是为了逼死杨玉环,并与玄宗皇帝分道扬镳,独自带队北上称帝。”
“所以诗中用‘六军’而非‘四军’,即暗指当时的天子禁军已被太子掌控,对吗?”
裴玄静点了点头。
“哇,这可是皇家绝密啊!”崔淼啧啧,“白乐天敢这么写,着实大胆。”
“他有底气。”
“底气?就因为那个王质夫?”
“嗯。”裴玄静道,“微之先生说,正是王质夫说服了白乐天,要他务必将这段隐事埋伏在《长恨歌》的诗句中。因为只有指明了太子是逼死杨玉环的元凶,才能解释为何在幸蜀途中,玄宗皇帝没有将玉龙子传给太子。当时的局势那么危急,玄宗皇帝不便直接拒绝,所以才借口说玉龙子在祈雨时已抛入兴庆宫龙池中,不见了,以这么一套说辞婉拒了太子。”
崔淼摇头叹道:“连皇位都交出去了,一件玉龙子又能起多大的作用呢?玄宗皇帝不传玉龙子,更多的是想表达对肃宗皇帝逼死杨贵妃的怨恨吧。”
两人都沉默了。少顷,裴玄静又道:“除此之外,《长恨歌》中还有两句诗,也与玉龙子直接相关。”
“哪两句?”
“峨眉山下少人行,旌旗无光日色薄。”
“这两句诗中也有错?”
裴玄静的目光温柔地扫过崔淼的脸:“崔郎能猜出是哪里错了吗?”
多么熟悉的场景,山野夜阑,天地万物都在沉睡,只有他与她还是清醒的,相互提示,彼此帮助,就为了解开一个谜题。这个谜题的意义连他们自己都无法参透,只是直觉地感到它的生死攸关,体味到其中凝结的执念和宿业。
对于此刻的崔淼来说,谜底本身亦不再重要,唯有与她相偕解谜的过程,才是值得倍加珍惜的。如果相信他们缘起于谜,那么,这场解谜之旅最好永远不要终结。
“崔郎?”裴玄静低声唤他。
崔淼回过神来:“方才走神了,静娘见谅。”
裴玄静淡淡地笑了笑。
“峨眉山下少人行,旌旗无光日色薄。到底哪里错了呢?”
3
崔淼凝神思索:“此地是青城山,成都就在旁边。可是峨眉山呢?峨眉山似乎离得比较远。”
“峨眉山在嘉州以南。”
“也就是说——从成都到峨眉山,还要经过眉州和嘉州。路途不近,且险阻难行。”崔淼的眼睛一亮,“玄宗皇帝幸蜀只到了成都,再没有往南行。他根本就没有去过峨眉山!所以这句诗‘峨眉山下少人行’,与上下文皆无关联,出现在《长恨歌》中是完全谬误的。”
“如此明显的疏漏,难道白乐天没有发现吗?”
“确实不应该。即使白乐天不知道峨眉山的位置,那么多人读过《长恨歌》,肯定会有人向他指出的。所以…他又是故意写错的?”
裴玄静说:“嗯,那么崔郎说说看,白乐天为何要故意写错呢?”
她是在故意考他呢,崔淼却是心花怒放。原来,这便是最快乐的时刻了。他连忙收敛心神,断不能让她小看了自己。
他思忖着说:“方才静娘提到过一句,这两句诗和玉龙子的下落有关。难道说,玉龙子被带去了峨眉山?”崔淼试探地看了看裴玄静,却没有从她的表情中看出端倪。
还给我卖关子!崔淼又爱又恨地想,遂摇头道:“那下一句‘旌旗无光日色薄’又是什么意思呢?”
裴玄静说:“崔郎想一想我提到的《玉龙子诗》。”
“《玉龙子诗》?不就是说玉龙子从渭河沙泥中重现吗?静娘刚才说了,肃宗皇帝根本没有拿到玉龙子,所谓营帐中玉龙子放光等等,都是经由李泌策划,存心流传出来的假话。”崔淼猛地一拍桌子,“我明白了!‘旌旗无光日色薄’是说根本没有玉龙子绽放光芒,旌旗下营帐中的光彩统统都是假的!”
他急切地问:“我说得对吗,静娘?”
裴玄静没有回答,但目光中的盈盈笑意简直令他热血沸腾起来。
崔淼兴奋地说:“不,玉龙子肯定不在峨眉山。否则你和韩湘就不会来青城山了!白乐天故意写错诗句,我猜想,也是为了混淆视听吧。”
谢天谢地!他心想,幸亏峨眉山只是一个幌子,你我才没有错过。也在此时,崔淼才真正认识到,他们的这次重逢是多么幸运。早一步或晚一步,都将错过。而一旦错过,此生恐怕就无缘再见了。
“崔郎,”裴玄静又在唤他,“你在想什么?”
“静娘,我在想你方才说,你与韩郎此行虽以青城山寻仙为名,但实际上是为了寻找王质夫的下落。那么,你们为何又来到这青城山上了呢?”
“是微之先生建议我们来的。”
“元微之?”
“对。正是在通州时,微之先生告诉了我们《长恨歌》中隐含玉龙子的秘密。他还说,此中内情均由王质夫透露,就如同玄宗皇帝派方士杨通幽去海外仙山寻找杨太真的隐情一样。而且,王质夫还千方百计地说服了白乐天,让他将这些内容都写入了《长恨歌》中,不禁令人怀疑他的真实目的究竟是什么。王质夫是王皇太后的族兄,有可能掌握到诸多皇家秘闻,本不足为奇。但他采用如此曲折离奇的方式,把皇家秘事透露出来,偏又半遮半掩,实在叫人费解。另外,王质夫突然失踪,皇太后为此焦虑非常,无论如何也要将他找到,是否也与这些秘密有关呢?”裴玄静说着,面色凝重起来,“我们本打算在通州之后,再决定是向西去梓州,还是向东去江州,继续寻找王质夫。可是微之先生却建议我们,与其去梓州或者江州,不如先来青城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