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他有什么不忍心的!为了这个皇位,为了这个天下,他有什么事做不出来!”永安公主已然语无伦次,“阿母,求求你救我!只要让我留在长安,我发誓永不嫁人,不管是做道姑还是尼姑都行。阿母…”

王皇太后倚在郑琼娥的肩上,喘息着问汉阳公主:“是皇帝要你瞒着我吗?”

汉阳公主低头拭泪,又辩解道:“阿母,皇兄此举的确是出于无奈。想当年,于頔为其子求亲,最适嫁的就应该是永安妹妹,可是永安死活不肯。皇兄知道襄阳妹妹是爹娘最疼爱的,也不忍叫她去和亲。最后万般不得已,才让年仅十四岁的普宁公主下嫁于季友。结果,嫁过去才三年多,普宁就死了。这一回,皇兄确实没有别的人选了。”

永安公主叫起来:“我明白了,所以他恨我,要我也像他女儿一样惨,不,是比他的女儿更惨!”

汉阳公主呵斥:“普宁也是你的亲侄女啊,这种话你都说得出来!”

永安公主冷笑:“你和皇帝是最要好的,当然处处为他讲话。我自是比不上你的深明大义,可我心里清楚得很!皇帝不仅为了普宁公主恨我,他还怕我,怕得要死,所以才千方百计、屡次三番地要把我赶出长安!最好我明天就死在那蛮荒之地,他才算了却了一桩心头大患!”

“他怕你…什么?”皇太后突然问。

“阿母何以明知故问呢?”永安公主的脸色惨白,哭得通红的双眸中却放出疯狂的光芒,“阿母心里头最清楚,先皇——爹爹究竟是怎么死的!皇帝最怕的不就是这个吗…”

“住口!”皇太后一声厉喝,把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出去,你给我出去!”她全身颤抖着,抬起一条胳膊向外指。

永安公主翕动着双唇,还想说什么,却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了。到底磕了个头,被汉阳公主拖出去了。

郑琼娥扶着王皇太后躺下,见她气息奄奄的样子,又急又怕:“太后觉得怎样,要叫御医来吗?”

皇太后紧闭双目,微微摇头。

“阿母——”汉阳公主又返回来了,坐在榻前拉住母亲的手,双泪长流,“都是我的错。”

皇太后仍然闭目不言。

汉阳公主为母亲抚弄着胸口,抽泣着道:“永安妹妹太不懂事了。两年前普宁的死讯传来时,皇兄心痛得几天几夜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也是从那时候开始,他患上了头疼的毛病,就像、像爹爹当年…”她也说不下去了。

皇太后却将眼睛睁开了:“这些,我怎么都不知道?”

“我不敢对您说。”

皇太后又把眼睛闭上了。

又过了一会儿,皇太后闭着眼睛说:“你去吧,我要歇一会儿。”

“是。”汉阳公主看着母亲的样子,心中仍觉不安,便殷切地说,“阿母,请您真的不要怪皇兄。”

皇太后只是一动不动地躺着。

汉阳公主无声地叹了口气,起身离去。

6

在与昨天相同的时间,崔淼又来到了兴庆宫。

守卫诧异:“崔郎中不是昨天刚来过吗?”

“是皇太后命我今天再来的。”崔淼答着,心中相当忐忑。实际上,今天早晨酒醒之后,他才突然记起昨天离开之前,郑琼娥曾经站在侧帷这么吩咐过。他惊得立刻从榻上蹦起来,跑到院中看了日头,才稍微安了心——时辰尚早。

崔淼一边在井台边汲水洗脸,一边琢磨着此事的含义。昨日在王皇太后面前大为失态,事后又自暴自弃地去借酒浇愁,此刻想来,简直懊恼至极,真想狠狠地揍自己几拳。但与此同时,又有一个声音从内心深处对他说:早晚要走到这一步的。甚至可以说,自己处心积虑、步步为营,所有的行动都在指向这一刻。只不过当真相即将破壳而出时,他却惶恐到了极点,恨不得立刻拔腿就逃。

守卫让他在宫门外等候,另外差人去皇太后的寝殿询问。崔淼知道兴庆宫有多大,这一来一去想必要花费不少时间。

宫墙的影子一寸寸地挪移着,崔淼心中的恐惧也在一寸寸地增长。跑吧?这个念头像钟磬般不停敲击着他的太阳穴,脑子里轰鸣一片。他的双足却宛如钉在地面上,根本动弹不得。

——现在走,就再也回不来了。这也就意味着,前功尽弃。

守卫在叫他:“崔郎中,进来吧。”

崔淼拎起药箱,抬腿迈过高耸的门槛。不远处,一位宫婢在芙蓉树下等候,微风吹动她的衣袂,遍地落叶好像金色的波涛,在她的脚边曳曳涌动,真如芙蓉花神下凡一般。

见到崔淼,郑琼娥立即招呼:“崔郎中,请随我来。”

他们像平常一样走到龙池边,咸宁殿在龙池的对面,需要绕池而行。但在经过一丛茂竹时,郑琼娥突然向右一拐,钻入林中。崔淼只得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默默无语地穿过林中小径。眼前出现一方曲廊围绕的小庭院,满庭杂草郁郁,长条的玉石台阶上满是鸟粪,看样子平常很少有人来。郑琼娥停下脚步,这才说了第一句话:“崔郎中,皇太后今天不能见你。”

“这…”崔淼无语,既然不能见,巴巴地将自己引到此处,所谓何来呢?

“本是要见的,不过早上出了些意外,还请崔郎中莫要见怪。”

“这可真真折杀草民了。”崔淼连忙躬身致意,想了想又问,“皇太后连续两天召见于我,娘子可知原因吗?”

郑琼娥摇了摇头。

“那,我就告辞了。”

郑琼娥仍然垂眸沉默。

崔淼有点进退两难,只得搭讪着说:“皇太后的病况没什么变化吧?”

“崔郎中来给皇太后诊治了这么多次,对她的病况应该最清楚了。”

崔淼叹道:“你我都清楚,皇太后的病在心不在身,作为郎中只是略尽人事罢了。”

郑琼娥终于抬起眼帘:“既然如此,皇太后为什么非要崔郎中给她诊治,却把太医院最好的御医都遣退了呢?”

“这个问题,应该去问皇太后吧?”

“崔郎中,你走吧。”郑琼娥说,“再也别来了。”

崔淼盯住郑琼娥。自出入兴庆宫以来,他还是头一次用这样的目光看她,专注中充满怀疑,还有一丝鲜明的挑衅。

他问:“这是皇太后的旨意?”

郑琼娥亦不躲闪:“皇太后的病是治不好的。太医院的先生们避无可避,崔郎中却纯然是个外人,难道就不怕到头来,所有的罪责都叫你一人承担吗?”

“我有选择吗?”

“当然有,你可以走。”

崔淼冷笑:“只要在这座长安城中,圣上若想治我的罪,随时可以抓我。”

“那么你就离开长安,走得越远越好。”

“娘子是叫我逃跑吗?”崔淼皱眉道,“可我为什么要逃?难道这也是皇太后的旨意?”

“这个,我不能说。”

“所以我也不能听娘子的话。”

“崔郎中!我是为了你好。”

“哦?那我就更不明白了。崔某与娘子素昧平生,娘子为什么要替我操这份心?”

“如果我说了,崔郎中就会走吗?”

崔淼不语。

郑琼娥移开目光,极低声地道:“我听说,是崔郎中救了十三郎。”

崔淼的心狂跳起来。

“十三郎正是妾的孩子。”郑琼娥再度抬起秋水般的眸子,看着崔淼震惊的模样,露出足以勾魂摄魄的微笑,“崔郎中的救命之恩,妾没世不忘。”

崔淼说不出话来了。

郑琼娥又道:“妾是扬州人,最初跟随前镇海节度使李琦。元和二年时,李琦先请入朝,后又称疾不至,惹恼了圣上。圣上下诏讨伐,李琦被属下的兵马使张子良等人俘虏,献往长安,姬妾家眷皆随行。妾记得在进京的路上,李琦还对我们说,他本宗室,面圣时只要咬定是属下反叛,圣上定会饶恕于他的。可是,他完全低估了当今圣上的英明决断。圣上不仅没有饶恕他,反而下旨腰斩叛贼李琦。”说到这里,她的声音仍然平稳冷漠,不带一丝感情色彩,“行刑那天,我们都被押至刑场观刑。我亲眼看见,曾经那么不可一世的李琦披头赤足,被胳膊一样粗的铁索牵曳着,拖至刑场中央处以腰斩。铡刀斩下后,他并没有立即断气,前半截身子还呼号爬行,身后拖出长长的血污…和肚肠等物。人死了之后,圣上又命曝尸三日,当时正值盛夏,蛆虫苍蝇包裹残体,腐臭的味道离得好远都能闻到。”

良久,崔淼才道:“娘子为什么要对我说起这些?”

“昨天,崔郎中为什么要对皇太后说起埋葬令尊的乱坟岗?”

崔淼的下颚绷紧了。

“走吧,崔郎中。”郑琼娥说,“我不知道崔郎中究竟想做什么,但我知道一件事,对当今圣上,永远不要心存侥幸。”

崔淼扭头便走,走了几步,又驻足回首:“今天对我说这些,娘子就不怕吗?”

郑琼娥岿然不动。

崔淼突然懂了——她什么都不怕。这个女子的外表有多么柔弱,内心就有多么刚强,她是从血海肉山中爬出来的倾世红颜。

郑琼娥目送着崔淼出了宫门,才返身回至咸宁殿。

走进寝阁,她突然就忍不住了,泪水夺眶而出。郑琼娥全身瘫软地伏在王皇太后的榻前,啜泣着。

“他走了?”

郑琼娥深深叩首:“走了。”

“你对他说了什么?”

“并没…什么特别的。”

“你上前来。”

郑琼娥膝行到榻边,将头倚在皇太后的身侧,感到她在轻轻抚摸着自己的鬓发。

“我是一个最没用的人,从来都守不住自己想要的。十一年前,我就想跟着先皇去了,可是不行,我发过誓,要替先皇看着他…我以为他终究有一天会变。我错了,他不会变的,永远都不会变。”皇太后住了口,许久,又道,“我活着的每一天都是煎熬。好在…快了。”

郑琼娥抬起头:“太后,那个崔郎中究竟是什么人?”

“一个仇人。”

“啊?”

“也是一个恩人。”皇太后笑得古怪而渺茫,仿佛在同冥冥中的什么人对话,“你去把那些方子都烧了。他既走了,从此就不必再提。”

可是,他真的走了吗?郑琼娥思索着,今天自己的那些话,能够彻底说服他吗?她拿不准。在她的眼中,崔郎中既是一个少有的聪明人,但也更像是一个亡命徒。

崔淼一脚踏进宋清药铺的大堂,顿觉气氛大异。

往常从午后到暮鼓前的这段时间,药铺里总是最繁忙的。不论贫富贵贱,客人都在这间足有五架的阔大门面中按序抓药,伙计们在柜台上抄方、算账、秤药,一切井然有序。

可是今天,整个店堂里鸦雀无声,倒是门外站满了看热闹的百姓,纷纷指着店堂中央的地面窃窃私语。

那里趴着一只硕大的乌龟。龟壳乌黑发亮,伸在壳外的脑袋和四肢格外粗壮,皮糙肉厚的,看样子岁数相当大了。乌龟趴着一动不动,崔淼也鉴定不出它究竟是死是活,但他一眼便瞧见了傲立于乌龟之侧的李景度。

身材魁梧的波斯人叉足而站,双臂合抱胸前,活像一个金发碧眼的怒目金刚。伙计们都躲得远远的,只有一位须发皆白的富态老者从柜台里望着李景度,虽满脸愠怒,仍掩不掉慈悲本色。

崔淼心说不好,赶紧抢步上前:“李景度,你在这里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