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把方才发生的一切都告诉她,包括自己在皇太后面前脱口而出的话,以及那些并没有说出来的,全都告诉她。很久以来他就有这样的冲动,但每次见到她,却又不知如何开口了。

这时他才想起来,裴玄静已经离开长安了,据说是去寻仙。但崔淼知道,事情绝对没有那么简单。寻仙之说由兴庆宫起,旨意却出自大明宫,其中的诡谲可想而知。崔淼不得不承认,裴玄静的境界和胆识远远超过自己。

崔淼很希望能够陪伴在她身边,就像上次那样,即使自己心怀叵测被她看穿,结果功亏一篑,但只要能时时刻刻守着她,护她平安,也就值得了。

为什么不呢?

没错,长安城中有他苦心经营的目标,他已经越来越与之接近了,却也感到越来越大的惶恐和空虚。裴玄静曾经多次劝他放弃,甚至许诺与他一起走,是他自己执念太深,不愿割舍。但是今天,他真的害怕了。

“抓住他!”

放生桥下突然一阵喧哗,紧接着有人冲上桥来。跑在前面的是个孩子,矮小的身躯在满桥的摊子中灵活穿梭,后头的大人一时追赶不上。

孩子慌不择路,一头撞到了崔淼的腰间。

崔淼眉头一皱,擒住孩子的细胳膊。只见他衣衫褴路,面黄肌瘦,一看家境就不怎么样。

“你瞎跑什么?”

孩子不答,只管拼命挣扎。追赶者跑来,劈手打了孩子一个耳光:“叫你偷!”

“他偷什么了?”

那人指着小孩的手:“我摊子上的笔,让他一把抓走好几支!这小本生意的,怎么成!”

果然,孩子脏兮兮的小手里攥着几支毛笔。

崔淼喝道:“怎可偷人东西,还给人家!”

那小孩受制于人,只得把笔还了过去,腮帮子却鼓得老高,像强忍着才没哭出来。

小贩拿回笔,突然又伸手一扯孩子的前襟,从里面掏出几页黄纸:“还拿了我的皇历!这么小就能偷,长大肯定是个贼!”

孩子没有吭声,眼泪却扑簌簌地掉下来。

小贩骂骂咧咧地转身要走,突听有人在背后道:“慢着。”他一回头,崔淼递上几枚铜钱:“这几支笔,还有这几页皇历,我买了。”

小贩一愣。

“不够吗?”崔淼又拿出几枚铜钱。

“够了够了。”小贩把东西往崔淼手中一塞,赶紧捧着钱走了。

“拿去吧。”崔淼示意孩子。

孩子迟疑着接过纸和笔。

“你是想学写字吧?”

“嗯。”

崔淼笑了笑:“有志气,省着点用。”

“谢谢郎君!”小脸蛋上愁云散尽,笑成了一朵花。崔淼又从袖笼中摸出一小面铜镜来,递到孩子手中:“你再帮我个忙,把这面镜子送到宝应寺前磨镜子的摊上。”

孩子眨眨眼,响亮地应了声:“欸!”朝崔淼鞠了一躬,便跑下桥去了。

崔淼在桥上目送着,直到那个小小身影消失在街巷中,才飞身上马,向北而去。

暮鼓快完时,禾娘听见药铺后门传来乱七八糟的敲门声,她从门缝朝外一看,赶紧把门打开。

崔淼差点儿跌在她的身上。

“你还知道回…”半句责怪的话噎在喉咙里,禾娘诧异地看着崔淼酡红的脸,这张脸上的笑容比平时更加魅惑了。

他半倚在她的肩上问:“你在等我?”

“等,我每天都在等你!”她气鼓鼓地说了一句,又心酸起来,“可你并不是每天都回来。”

“是吗?今天我不是回来了?”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人却左右乱晃。禾娘只得架着他往房里走。好不容易挪进屋里,崔淼就像根木头似的摔在榻上。

她从旁边拉过一只枕头来,抬起崔淼的脑袋垫上去,嘴里嘟囔着:“我把采下的菊花晒干了,填在里面。你闻闻,有没有一股子清香?”

崔淼闭上了眼睛。

禾娘愣愣地看着他的脸,过了一会儿才说:“怎么喝醉了?你从来不会喝醉的。”

“我是想醉,可是…”他突然又把眼睛睁开了,“不管我怎么喝酒,只要感觉快醉的时候,我就再也喝不下去了。每一口酒灌进来,都好像是火,是刀,根本就咽不下去,就算吞下去了,也会马上忍不住吐出来。我没用,我根本连让自己醉都办不到!”

他用力捏住禾娘的胳膊:“你知道为什么吗,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

“因为…那个老头子就是个醉鬼!”

“老头子?”

“在我的记忆中,他没有一天不是醉醺醺的。一个医人,却成天喝得酩酊大醉。你想想看,他如何能给人治病?又如何让人相信他的医术?”崔淼的双目充满血丝,连眼眶都是通红的,“当然咯,其实他根本就没什么医术。光凭着从那卷方书里抄下来的十几个方子,就连蒙带骗地混了大半辈子。”他狰狞地笑起来,“你知道吗?这个人就是我的爹爹!”

“崔郎——”禾娘的声音直发颤,她还从来没见过崔淼现在的样子,心慌极了。

崔淼把她拉向自己,酒气直喷到她的脸上:“再告诉你一个秘密,他根本就不是我的亲爹。”

禾娘吓得一哆嗦:“不是?”

“当然不是!他和我没有半点相似之处。我的父亲怎会那么不堪!”崔淼声色俱厉地吼起来,“但他毕竟于我有养育之恩,所以我才亲手为他下葬,并且至今用着他的姓。他是小人,我却要做磊磊君子。况且,我也不知道我真正的姓氏是什么。除非有一天,我找回了我自己的姓,在那之前,我都要用着这个可耻的姓氏,时刻警醒自己,是不是要一直耻辱到死!”

“真正的姓氏?”禾娘喃喃,“我也不知道我真正的姓氏是什么,是贾,是郎,是王,还是聂?”她咯咯地笑起来,“崔郎,你见没见过一个人有我这许多姓的?”

崔淼抬起手,轻抚禾娘的脸蛋:“可怜的禾娘…”

“不,我不可怜。禾娘只要能和崔郎在一起,就不可怜。”禾娘顺势将脸贴到崔淼的胸前,酒让他的身体散发出特别诱人的热力,烧红了她的面孔,更激烫了她的胸怀。她情难自禁,头脑中乱哄哄的,充斥着难以形容更羞于厘清的思绪,“崔郎,我的崔郎…”她伸出双臂,用尽全力抱紧他,再也不愿松开了。

崔淼发出含糊的声音,好像在说什么。突然,他用力将禾娘推开去。他的力气很大,禾娘差点儿从榻上摔下去。“崔郎!”她惊叫一声。

崔淼翻了个身,面朝内躺着,不一会儿便发出低沉的鼾声。

禾娘愣愣地看着他,良久,巡夜的梆子声才将她猛然唤醒。她蹑手蹑脚地爬下榻,往外走了两步又返回来,从榻脚扯过单衾,盖在崔淼的身上。

“静娘。”他在酣睡中唤道。

禾娘的动作一滞,嘴角扯了扯,仿佛在笑,然后转身离去。

第二天将近巳时,崔淼的房间里才有了动静。禾娘一声不吭地坐在自己屋中,听他去井台边打水洗漱已毕,又过了一会儿,他的脚步声来至她的门外。

“禾娘,禾娘。”他在门上轻轻敲了两下。

禾娘没有答应。

崔淼的脚步声终于远去了。禾娘又等了片刻,院中再无响动,她知道他已经离开,才推起纸窗,阳光顿时洒满了小榻,却照不亮她的脸。打开的妆奁上竖着一面小小的镜子,镜中映出一张彻夜未眠的面孔,黑眼圈中的两只眸子倒是灼灼如电。

禾娘从妆奁中取出黛石,三下两下就将眼圈描得更黑更深,又麻利地画了浓眉,连嘴唇都涂成赭色。她脱下襦衫,看了看胳膊上的青色抓痕,正是昨夜他推拉她的印迹。她若有所思地停下来,发了一会儿呆,才拿起早就搁在榻边的衣裙。先套上灯笼裤,再罩上缀满流苏的袍子,腰间束带,最后戴上覆有面纱的绣帽。镜中,一个绰约又神秘的“波斯女郎”焕然而生了。

为了不被人认出来,再次回到长安后,禾娘总是换过装才会外出。跟随在崔郎中身边时,她是青衣随从,独自一人时,她便祭出这一整套波斯装扮。这还是崔淼从波斯人李景度那里搞来的。当然,若非万不得已,禾娘基本上不会独自出门。

祆祠离得并不远,脚步轻盈的“波斯女郎”很快就走到了,并且顺利叫开了门。波斯奴子一边领路,一边好奇地打量着她。不会说波斯语,却指名道姓要见李景度,奴子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奇怪的波斯女人呢。

在圆拱形祭堂后面的琉璃屋中,李景度翘着二郎腿斜卧于毡毯上。等到禾娘掀起面纱,他才手抹唇髭笑道:“我知道了,你就是崔淼的那个小女人,是他问我要的这身衣服。不错,穿着还挺漂亮,又与真正的波斯女人不同,别有一段风韵——找我有事?”

“波斯人在找一把匕首,对吗?”

“哦,你有?”

“我知道它在哪里。”禾娘说,“你付酬金,我便告诉你。”

李景度不禁坐直了身子,仔细端详她的脸:“我们波斯人做生意的规矩可是一手交货,才能一手交钱。”

禾娘紧抿双唇,与波斯人默然对峙。从祭堂顶上传来乌鸦的聒噪,声声不绝。

4

裴玄静和韩湘纵马奔驰了将近一个时辰,已经离开周至县很远了。料定不可能再有追兵,二人才放慢速度,人和马匹总算喘过一口气来。

韩湘这才把在西市独柳树下看到乾元子行骗,此后跟踪被打,又获崔淼所救的经过讲了一遍。

裴玄静点头道:“我算明白了,原来打劫韩郎的是个道士。”

韩湘很不好意思:“本来觉得此事与静娘无关,所以就没提,谁知竟在仙游寺碰上了他们!”

“难道乾元子是跟踪你而来的?”裴玄静摇了摇头,“不太像。他若要抓你,只需向仙游寺的僧人打听一下,便知你在何处,没必要将合寺僧众都抓起来啊。”

“而且他发现我们时,似乎也很意外。”

“那么说乾元子并非为你而来,只不过恰好撞上了。”

“那他到仙游寺来做什么呢?”

裴玄静想了想,问:“楼观台是不是就在仙游寺附近?”

“对!”韩湘的面色顿时阴沉下来,“莫非乾元子是挟楼观道而来的?”

楼观台位居道家七十二福地之首,也在周至县内,离开仙游寺仅三十余里,是道教楼观派的中心圣地。当年高祖李渊起兵反隋时,楼观道曾大力拥戴。楼观道的道长岐晖称:“此真君来也,必平定四方矣。”发道士八十余人前去接应,尽以观中存粮资助唐军。所以李渊称帝后,对楼观道特别青睐,为楼观道拨款赐地,还曾亲临楼观台祭祀老子,楼观道显赫一时。楼观道的道士们看到隋文帝所建的仙游宫宫阙巍峨,风景秀丽,曾一度占领了仙游宫,将其改成为仙游观。安史之乱后楼观道开始衰弱,道士们撤离仙游观,和尚们取而代之,仙游观才变成了今日的仙游寺。

到元和年间时,楼观道已经相当式微了。今天乾元子率领着一帮道士,在仙游寺中嚣张跋扈的样子,不禁使人怀疑,难道他要以欺压仙游寺为手段,重振近在咫尺的楼观道?

很有可能。从西市大柳树下的闹剧来推测,抑佛扬道,似乎正是柳泌、乾元子这帮人在致力而为之事。

韩湘喃喃自语:“这样可不行,不行啊。”虽然他与裴玄静都算道教中人,却断断无法接受,道教凭借此等卑劣的手段在佛道之争中占据上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