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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们走吧。”汉阳公主叹息着招呼。
裴玄静说:“可这屏风…”
“我来关。”桂娘这才止住悲声,上前仔细将屏风合拢。
裴玄静从背后望着她的动作,突然说:“桂娘,你撒谎了。”
桂娘回过头来,直勾勾地盯住裴玄静。
“如果屏风关着,无双是看不到琉璃窗上的影子的。”裴玄静说,“所以她死的那一晚,屏风是开着的,对吗?而且,如果她之前每次登楼都看见了鬼影,也就意味着屏风始终都是开着的。桂娘,我说得没错吧?”
桂娘紧抿着双唇,泪倒是干了。
“哎呀,裴炼师!”汉阳公主打起圆场来,“想必是桂娘哪次打扫顶楼时,忘记关闭屏风了。偏偏凑巧无双偷上楼来,阴差阳错地就让自己的影子吓死了,这也怪不得桂娘呀!”
裴玄静逼视贾桂娘:“是这样吗?”
老妇人突然冲口道:“我十三岁进宫,十七岁时就碰上安禄山作乱,我跟着玄宗皇帝和贵妃娘娘逃出长安城。一路之上,我亲眼看到国舅爷的脑袋给士兵们砍下来,虢国夫人不愿受辱,在树林中亲手杀死自己的儿子,再用剑割破喉咙,被血活活呛死。我这才知道,不管多么尊贵漂亮的人物也会死,有些还会死得特别惨。所以我这一条贱命,又有什么可怕的呢。可是老天爷偏偏让我活了这么久…”她面若死灰地惨笑起来,“裴炼师老是在怀疑我,好像觉得是我有意害死无双。假如真是那样,大不了我偿命便是。老婆子我都快八十岁了,怎么死不是个死。只是这许多年来,待我最好的人是皇太后。我还没报答她的大恩大德,就这么死了,我心中不甘…”
“桂娘,你说这些干什么呀!”汉阳公主呵斥,“裴炼师并未存心为难于你。对吗,炼师?”她急切地望着裴玄静。
裴玄静的心软了:“是,桂娘多心了。我对无双之死没有别的疑问了。咱们走吧。”
汉阳公主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走出勤政务本楼,春夜的清风拂来,草木之香比白天更加芬芳浓郁,沁人肺腑。
等在门外的宫娥们纷纷围上来,汉阳公主微笑宣布:“都查清楚了,楼上并没有鬼。无双确实是失足坠楼的。”
所有人的神态都轻松了许多。
汉阳公主邀裴玄静一起坐上步辇:“炼师也辛苦了,请随我一起去南薰殿暂歇。等天亮了,我再着人送炼师回去。”
裴玄静只能点头。受邀来兴庆宫断案,并没有改变她遭到皇帝囚禁的事实。她的一举一动仍然受到严格的限制,当然得听从安排。
月亮从乌云后面露出半幅身姿,光芒清冷低回。甬道之上,萋萋芳草仿佛结了一层银霜。时令即将由春入夏,这个夜晚却凄凉得像要退回到冬季。步辇无声地前行了一小段,裴玄静打破沉默:“公主,我有个问题,不知当问否?”
“炼师请问,我定知无不言。”
“好。”裴玄静说,“问题是关于那杆紫玉笛的。我想知道,除了玄宗皇帝和他的大哥宁王之外,还有别人吹奏过紫玉笛吗?”
汉阳公主瞥了裴玄静一眼:“炼师何出此问?”
“我有点儿好奇,是否只有男子才能吹奏紫玉笛?女子是不是也可以吹奏它?”
“当然可以。”汉阳公主微笑道,“要说起来,当年因为一个女子偷吹紫玉笛,还曾闹出过一段公案呢。”
“哦?哪位女子,哪桩公案?”
“那位女子的名字嘛,叫作杨玉环。”
“是杨贵妃吗?”裴玄静情不自禁地轻声叫出来——杨玉环,许多年过去了,这个称呼所代表的浮华盛世早已一去不复返。但就在这三个字里,似乎仍然蕴含着某种神奇的力量,只要一提起来,便能顷刻将人带入旖旎瑰丽、如幻如诗的氛围中。
“正是杨贵妃。有一次她偷吹了勤政务本楼上的紫玉笛,玄宗皇帝知道后大发雷霆,将她送出兴庆宫,遣回了娘家。帝妃赌气,竟然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最后,还是高力士将贵妃剪下的秀发转呈给玄宗皇帝,表示贵妃知错了,玄宗皇帝才将杨贵妃重新接回宫中。”
这个故事倒是颇令人玩味。
裴玄静道:“所以,紫玉笛曾经被杨玉环这位女子吹奏过。”
“是的。”汉阳公主继续说,“安史之乱后,肃宗皇帝登基,将玄宗皇帝迎回长安,尊为太上皇,移居太极宫。据说,在玄宗皇帝驾崩的前一个晚上,他吩咐宫婢为其沐浴,又说妃子在天上等他去相会。夜里,寝殿外的宫婢们听他吹起了紫玉笛,笛声如泣如诉,令人听之忘形。直到夜很深时,笛声方止。第二天一早,内侍呼之不起,这才发现玄宗皇帝已驾鹤西去了。”
裴玄静听得怅然若失,少顷才问:“然后呢?紫玉笛就被送回勤政务本楼上了?”
“是。”
“再没有人动过它吗?”
“这…”汉阳公主迟疑了一下,“我想没有。”
裴玄静没有再追问。
又过了好一会儿,汉阳公主才道:“我曾经告诉过炼师,桂娘当年就是服侍杨贵妃的。”
“我记得。”
“现如今在兴庆宫中,除了桂娘之外,尚存几位天宝旧人,但只有她曾在杨贵妃身边侍奉过。所以大家都希望她长寿。因为只要看到她,就仿佛还能与当年的盛景有一丝的关联。如果她也…唉,那便真是白云苍狗,再也无从追忆了。”
裴玄静道:“我看兴庆宫中的宫婢都不施脂粉,衣饰也较大明宫中简朴许多,确实全无想象中的天宝盛况了。”
“南内,如今就是一座供养太后、太妃的宫阙,自然应该含蓄些。”顿了顿,汉阳公主感慨万千地说,“不知炼师是否注意到了?勤政务本楼上的设厅中,八角几上的紫檀木底座上是空的。”
“我看见了,也正好奇,紫檀木底座上原先是放置什么物品的?”
“杨贵妃的琵琶。”
“琵琶现在何处?”
“不见了。”
“不见了?”裴玄静很意外,“如此珍贵的东西怎会丢失?宫中肯定造册保管,即使被人偷盗也要追查的吧。”
“确实找不到了。”汉阳公主叹道,“或许哪一天,炼师能把它找回来。”
裴玄静皱了皱眉,汉阳公主话中的意思颇为暧昧,她不愿意贸然接口。汉阳公主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5
数月前的无双撞鬼坠楼案,就这么告一段落了。回到金仙观之后,裴玄静继续过着足不出户的日子,每天静修诵经斋戒,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女冠了。但她心里明白,自己只是被迫无为,更谈不上清静。她所挂念的人和事,从没有一刻离开过心头,却在辗转的思念和默想中,变得越来越深刻与丰富。
裴玄静清晰地预感到,自己很快又会离开金仙观。女冠,只是她暂时寄托的身份,她的实质从未改变——裴玄静是一个天生的解谜者,手中还握着不少未解之谜。世事纷扰、人情诡谲,没那么容易放过她的。
她只是没有想到,再次踏出金仙观的大门,竟然是由于贾桂娘的死。
马车从夹道进入兴庆宫后,并未按惯例停下,而是直接驶到了勤政务本楼前。裴玄静惊讶地看到,汉阳公主亲自站在楼门外等候。
公主仍然穿着金碧辉煌的旧款罗裙,雍容端庄的仪态却消失了,代之以满脸的忧虑与不安。一见到裴玄静,就像盼到救星似的伸出双手来:“炼师,你总算来了!”
“公主,发生了什么事?”
“桂娘自尽了!”
裴玄静愣住了。
“更糟糕的是,皇太后听说后当即昏厥过去,至今未能醒转。据御医说,皇太后这次旧病复发极为凶险,若不能及时安慰宽解,只怕…”汉阳公主哽咽,“炼师先来看一看桂娘吧。”
在勤政务本楼气宇轩昂的正堂中央,铺就了一领竹席。白布遮盖着席上的尸体。
掀开白布,裴玄静看到一张苍白的面孔。贾桂娘熬过了那么漫长跌宕的岁月,仍不得善终,想到这里,裴玄静的心中倍感凄凉。好在桂娘的遗容已经过整理,双目紧闭,想必吐出来的舌头也被塞进嘴里去了,所以看起来还算安详。
在桂娘皱纹密布的脖颈上,一道青灰色的勒痕格外清晰。裴玄静仔细检查过,才问:“桂娘是在哪里上吊的?”
汉阳公主噙着泪回答:“就吊在楼梯上。”
“顶楼的楼梯吗?”
汉阳公主点了点头。
所以,桂娘选择了和无双死在同一地点。不同的是,几个月前,无双掉出楼外;几个月后,桂娘死在楼内。
“为什么?”裴玄静喃喃自问,“为什么她还是走了绝路?”
看着桂娘的尸体,裴玄静感到深深的自责。她早就应该料到这个结果的,不是吗?是自己太轻易的放弃,才害了这又一条人命!裴玄静追悔莫及,更感到相当的愤懑。
她检查完贾桂娘的尸体,站起来面对汉阳公主,毫不客气地说:“这次公主仍以捉鬼为由将我召入宫中,怎么又肯定地说桂娘是自尽的呢?”
汉阳公主很尴尬:“捉鬼是说给别人听的。”
“别人是谁?”
汉阳公主道:“请炼师问其他问题吧。能回答的,我自然会回答。不能回答的,炼师即便问了,也无济于事的。”
“公主既然这么说,就请送我回金仙观吧。”
“炼师!”汉阳公主急道,“此事真的关乎皇太后的安危,求求炼师了。”
裴玄静逼问汉阳公主:“贾桂娘为何要自尽?”
汉阳公主垂眸不语。
“那好,”裴玄静道,“我就问公主另外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我上次来时曾经问过的。”
汉阳公主叹了口气:“我知道炼师要问什么了。”
“公主请说吧。”
“那杆紫玉笛,自玄宗皇帝驾崩之后确实再无人动过,直到先皇为太子的时候,因他也喜欢吹笛,所以德宗皇帝就将紫玉笛赐给了他。先皇驾崩之后,紫玉笛才又重新挂回到勤政务本楼上。”
“所以先皇也曾吹过紫玉笛,但那最少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是的。”
“所以公主还是没有说实话。”
“炼师?”
裴玄静一字一顿地说:“我问的是,曲无双坠楼之前的那几日,有谁吹过那杆笛子?”顿了顿,又强调道,“有哪位女子吹过那杆笛子?”
汉阳公主脸色煞白:“炼师是怎么发现的?”
“紫玉笛上还留着唇脂的印子。那回屏风打开之时,桂娘急着去取紫玉笛,就是因为她突然想起来,怕让我发现破绽。”
“可惜什么都没瞒过炼师的眼睛。”
“有什么用呢?我真不该放过这条线索!”裴玄静恨道,“当时我没有追问,就是因为考虑到其中或许牵涉皇家隐情。我早就留意到,兴庆宫中的宫婢不施粉黛,所以用唇脂的只能是主子。既然公主和桂娘都刻意回避,我也不便再坚持。如果能够预见到今日,我无论如何都要紧追不舍的!”她直视着汉阳公主,“所以公主还是不打算说实话吗?”
“事到如今,也不好再瞒着炼师了。”汉阳公主神色惨然地说,“吹紫玉笛的人是——皇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