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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阳公主道:“我猜想,女鬼夜夜将无双惑入楼中,就是为了找到一个合适的时机,使无双成为自己的替身。”
桂娘接着说,当时她看无双如痴似癫,再这样下去的话,就算没被女鬼索去性命,只怕也得发疯了。更麻烦的是,此事还不能声张。一则无双偷入勤政务本楼之事若宣扬出去,连桂娘都难免疏忽之责;二则女鬼之说牵涉邪祟,如今,兴庆宫中地位最高的主子王皇太后柔弱多病,万一再给吓出个好歹来…桂娘左思右想,最后决定和无双一起夜探勤政务本楼。
“我是想眼见为实,无论如何我要亲自去瞧一瞧,才能断定楼里到底有没有女鬼。再者说,就算真的有女鬼要找替身,我老婆子这么大岁数了,就让那鬼索了我的命去吧。无双还年轻,我会求女鬼放过她的。”
于是就在两天前的深夜,二更刚过,桂娘便和无双一块儿登上了勤政务本楼。在顶楼轩厅中,女鬼果然出现了!
裴玄静问:“你看清鬼的样子了?”
桂娘脸色煞白地回答:“只看见了影子,模模糊糊的…”抹了一把眼泪又道,“从十多年前起,我的眼睛入夜就看不真切了。那天晚上我们上楼时,害怕被人发现,所以无双手里只提了一个灯笼,外面还多罩了块绛纱,刚刚能照亮前后左右一小块地方。不过,我确确实实看到了一个人影!啊,不,是鬼影…”
“然后呢?”
“我吓坏了,原先盘算好的话连一句都想不起来了,只知道扭头便跑。可无双却朝那女鬼径直走了过去,我冲着她叫,她就像什么都没听见似的,全然不加理会。我壮起胆子去拉扯她,却被她猛力甩脱。我站立不稳,从楼梯上直滚了下去,摔得差点晕死过去,一时怎么都爬不起来,只能眼睁睁看着楼上,无双一步一步走到女鬼跟前。突然,她整个人悬空飘了起来,飘到窗前,随后便向窗外掉了下去…我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桂娘大声抽泣起来。
汉阳公主安慰地抚了抚她的肩膀,对裴玄静说:“次日清晨,执贱役的小阉奴们扫地时,在勤政务本楼外看到无双的尸体,遂叫嚷起来。大家找到楼内,又发现桂娘晕倒在楼梯下。所幸并无大碍,不多时便救醒转来。只是,皇太后闻报后极为不安,才召我来宫中帮忙处理应对。”
“鬼呢?”裴玄静问,“在勤政务本楼里有没有发现女鬼的蛛丝马迹?”
汉阳公主摇头:“我亲自上楼查看过,并未发现什么特别的痕迹。”
“也就是说,正是桂娘的一席话,才把曲无双之死与鬼怪作祟联系起来。否则按照常理,她的坠楼而亡只能看作为失足、自杀,或者他杀。”
桂娘叫起来:“你怎么…”
汉阳公主示意她安静,转而问裴玄静:“但无双深夜从勤政务本楼上坠下,不论失足、自杀,抑或是他杀,总得有个来龙去脉吧?”
“那就有太多种假设了。也许无双是去楼上寻找某样东西?说不定她想偷窃皇家的宝物,却不小心失足坠落了?也许她是去那里与某个人幽会,结果反被会面之人所杀?又也许她就是想寻死,而勤政务本楼是兴庆宫中最高的楼,从那上面跳下必死无疑。甚至还有可能,她登楼是为了去向什么人发出信号?我们都知道,勤政务本楼毗邻兴庆宫南墙,在黑夜中自顶楼燃起一盏烛火的话,城内很远的地方都能看得见…”
桂娘听得瞋目结舌。汉阳公主也愣住了,少顷方道:“裴炼师可真会想。”
“不是我会想,而是眼前分明有诸多可能,唯独以女鬼寻找替身之说最为虚妄。”
贾桂娘急了:“裴炼师是说我在瞎讲吗?我都这把年纪了,无双更与我无冤无仇,我、我何必…”
“桂娘勿急。”汉阳公主劝道,“我听裴炼师的口气,仿佛对无双之死已有看法?”
裴玄静不慌不忙地回答:“尚无看法,我只是觉得,女鬼索命之说应该放在最后考虑。”
汉阳公主和贾桂娘相互看了一眼,公主道:“既然如此,就请炼师查一查无双的死因吧。”
裴玄静点头允诺。她早已看出来,汉阳公主处心积虑要将自己拉入这个迷局。不管公主在打什么主意,裴玄静内心那股不服输的劲头又开始萌动,跃跃欲试了。更何况,能借机登上勤政务本楼,对于裴玄静来说,简直是一个无法抗拒的诱惑。
即使勤政务本楼上真的有鬼,裴玄静也迫不及待地想会一会了。
2
丹房内密闭幽暗,唯有坛上丹炉中的火光若隐若现,从盘龙雕纹的空隙中透出来,又在那人的身上投下变幻不定的阴影。
只见他头顶金冠,身披金银线绣的仙鹤道袍,手持一柄长剑肃立炉前。双目微合,装模作样地像是在诵经,盖住口鼻的白布滑稽地翕动着,破坏了庄严的气氛。好不容易念完祷词,开炉的时候到了。
他把宝剑插入鼎前的香炉,灭火,亮烛。烛光正照在那双精光毕露的小眼睛上,显得相当阴鸷。又等了片刻,他才举步踏上炉阶,开启鼎盖。
袅袅香烟顿时从鼎中冒出来。他除掉脸上的白布,深深地嗅了嗅,连咳数声,露出厌恶的表情。然后,他从炉边取过一副犀角柄的长勺,伸入鼎盖,在里面左右探了探,舀出几颗丹丸,抛于面前的白瓷托盘中。
刚出炉的丹丸还是亮红色的,随着温度迅速下降,很快就变成了暗黑色,但仔细看的话,仍然能分辨出黑色中像隐血般渗透而出的赭红。
那人心满意足地笑起来,看上去更加猥琐了。
他从怀中摸出一只小小的金匣,把丹丸一颗接一颗,小心翼翼地放了进去。
有人在外面敲门:“柳真人,吐突将军已经等候多时,正在发脾气呢。”
“就来。”他不慌不忙地揣好金匣,开门走出密室。
门外是一条窄窄的地道,壁上点着昏暗的油灯。柳泌拾级而上,还未走出地道,就听到上面有人在大声叫嚣:“本将在此已经等了快半个时辰,还要叫我等多久!”
紧接着便是一声惨叫。柳泌一脚踏入前堂,刚好看到弟子被吐突承璀踢倒在地。
“哎呀,吐突将军这是做什么?何苦与他们置气。”
吐突承璀把双目一横,冲着柳泌吼道:“谁说我和他们置气,我正要问你呢!本将奉圣上之命来取金丹,你却跑到下面密室里躲着,让本将在此空等,究竟是何居心?”
“将军莫急!”柳泌从怀中摸出金匣递上,“您看,圣上要的东西,不就在这儿嘛。”
吐突承璀接过金匣,打开看了看,依旧满面怒容。
柳泌凑在他耳边说:“这里面一共是三百六十粒,够圣上服用一整年了。”顿了顿,又讪笑道,“方才,我在丹房中炼最后一批金丹,火候没到不能出炉,所以让将军等了些时候,呵呵,还望吐突将军见谅。”
“一年?”吐突承璀斜着眼睛问,“你打算只当一年台州刺史?”
柳泌面不改色地回答:“贫道去台州当刺史,是为了能方便地役使当地百姓去山中采药,为圣上炼制长生不老仙丹,一年应该够了。”
“哼!是圣上只给了你一年限期吧。”吐突承璀冷笑。
自从服上柳泌的丹丸,皇帝对求仙长生的兴趣越来越大。柳泌巧舌如簧,也不知怎么居然说动皇帝,要去台州的仙山中采药炼丹,皇帝便下诏,命其暂时署理台州刺史,任期一年。
此诏一出,朝廷哗然。
谏官们争先恐后地上奏,说本朝从没有让方士出任刺史的先例。
皇帝也不含糊,当即又下诏,针锋相对地把谏官们臭骂了一顿。他说,朕乃天下之主,富有四海,现在让柳泌去台州为朕炼制仙药,本来是件大好事,你们却大加挞伐,分明有失为臣之道,没有把朕的龙体放在心上。
当今圣上自登基以来,一向从谏如流,这么强词夺理还是头一遭。于是谏官们通通闭嘴了。
吐突承璀却看得清楚,皇帝虽然破格任命柳泌为刺史,但说明了只有一年任期,显然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柳泌必须要在一年中炼成仙丹,否则绝对难辞其咎。皇帝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想到这里,吐突承璀又朝金匣内扫了一眼:“刚好三百六十粒?为什么不多炼一些,这万一掉了几粒,或者你在台州耽搁了,没能按时回来,圣上岂不断药了?”
柳泌低头不语。
吐突承璀再度冷笑:“哼!你是不是把圣上给你的金、银、丹砂等等贪没了,所以才炼不出更多的丹来?”
“你!这无凭无据的,吐突将军怎么血口喷人呐!”
“我血口喷人?”吐突承璀说,“好啊,那你现在就请我下密室去查看,证明你确实没有偷!”
柳泌气得胡子都歪了,兀自强硬道:“我在密室为圣上炼丹,仙机不可泄露!”
“这不都炼完了嘛,我去看看也不行?”
“不行!”
“哦?”吐突承璀似笑非笑地说,“柳真人,柳刺史!你还没走马上任呢,如今在这大明宫中,还是我说了算!”伸手往柳泌的背上一推,“走!”
柳泌虽然恼恨,心里也明白吐突承璀的厉害,他要做的事情,其实就是皇帝本人的意思,所以到底不敢抵抗,只得领着吐突承璀走下地道。
丹房中仍然残留着一股似香非香的怪味,吐突承璀给熏得连打了三个喷嚏。柳泌没好气地道:“丹砂及其他诸物,金、银、云母、雄黄、雌黄,还有松柏脂、茯苓、灵芝等等都在这儿,炼完丹后已所剩无几,请吐突将军看仔细了。”
吐突承璀却只盯着柳泌:“我不看那些,我要看你炼丹的秘诀。”
“这个,恕不奉告。”
“那我怎么知道你究竟在用什么给圣上炼丹,又怎么知道你炼出的丹里会不会有毒?”
柳泌浑身一颤:“将军何出此言?”
“你心里清楚!”
“我…”站在身材高大的吐突承璀面前,柳泌越发显得瘦小枯干,不堪一击的样子,“我炼的丹药圣上已经服了好些天,究竟有利还是有弊…众人都看得见,圣上更是清楚…”
“你还敢说!”吐突承璀揪住柳泌的衣领,向前一推,便将他的后背抵到丹炉上,“有一次,圣上服丹后腹痛如绞,几个时辰之后才缓过来。你说怎么会这样!”
柳泌惊得张大嘴巴:“这我怎么不知道…”
“你还敢说没毒!”吐突承璀简直是在嘶吼了。
柳泌突然叫起来:“等等,是不是十三郎不见的那个晚上?”见吐突承璀没有否认,他又壮起胆道,“果然!我之前特别叮嘱过圣上,服丹后绝对不能动气,而且还要清心寡欲,丹药才能裨益身心,否则将反遭其害。这些圣上都是知道的,不能怪我啊!”
吐突承璀却恨得咬牙切齿。直到数日前,皇帝才把金仙观那一夜中自己的状况悄悄告诉了吐突承璀。仅让吐突承璀一人知晓,是因为一旦传扬出去,必将招致群臣们更多的谏言。其实吐突承璀是头一个反对皇帝服丹的人,但相比之下,皇帝还是宁愿——也只能把自己的担忧告诉吐突承璀。皇帝在应对谏臣的诏书中,半真半假地抱怨臣子们不关心自己的身体,其中的辛酸滋味也只有吐突承璀才能真正体会。所以吐突承璀更把皇帝的安危当成了自己最大的责任,毕竟,维护皇帝就是维护他自己。
“你休找借口!”吐突承璀怒吼着,都快把柳泌提起来了,“服丹就是服丹,哪来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条件!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老底!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吐突承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