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竭力去想象大海,海上的星空和明月。水升到脖颈了,段成式的呼吸开始困难起来。恐惧感变得鲜明,取代了好奇心。他可以接受死,但是真的要这么难受地死去吗?

在他的心目中,海是辽阔无垠的梦乡,像母亲的怀抱一样恬静温暖。而眼前所见的,却分明是一场冰冷丑陋的噩梦。

“阿母…爹爹…”传来低低的啜泣声。段成式抬起头,看见李忱竭力缩起小小的身体,像只小猫似的蜷成一团,哭得满脸眼泪和鼻涕。

段成式艰难地伸出手去,安慰他:“十三郎,别怕,别怕。”

“呜呜…我要回宫里去…我要阿母…我要爹爹…”李忱哭得更大声了,“我不要在这里…死…”

死!这个人人称之为痴儿的十三郎居然也明白,自己就要死了。

段成式突然想起来,原来今天要死的不止自己一个人,还有十三郎!

他的思维从无序和浪漫中回到现实。即使他自己能够接受死亡,但别人呢?

且不说十三郎才六岁,完全是懵懂无辜地被他带入这个可怕的境地。死的只是他们两个,但活着的人还有许许多多,他们该怎么面对这一切?

阿母!一想到阿母,段成式的心就痛似刀绞了。阿母视儿如命,自己这一死,只怕她也活不成。还有爹爹,刚回到朝廷任职,自己这回连累一位皇子共赴黄泉,哪怕十三郎只是所有皇子中最不受疼爱的一个,其罪也不可饶恕。爹爹的仕途肯定完了。父母亲养育自己一场,未及报恩尽孝,难道就要带给他们无尽的痛苦和煎熬吗?

想到这些,段成式的泪止不住地淌下来。可他又能怎么办呢?他茫然地抬起头,看着李忱涕泪交流的脸…

“十三郎!”段成式突然叫起来,“血珠呢?血珠还在吗?”

李忱抽泣着,把摊开的手掌送到段成式面前。

红光耀眼。血珠放出的光芒比之前亮了很多,几乎将他们容身的小凹坑都照彻了。

“好神奇的血珠!”段成式一下子忘记了悲伤和绝望,因为真实的奇迹正在他的眼前展现。鲛人血泪结珠,在深不可测的黑色水面上,放出火焰般跳跃的光辉。

那是深沉凝练的希望之光。

段成式的求生欲望,瞬间就被点燃了。

“十三郎别哭,咱们不会死的,一定能活着出去!”

李忱抽噎着点了点头。

段成式说:“你就躲在这儿,千万别慌,也别乱动。我现在就出去找人。只要有血珠的光照,总能找到你的。”

李忱又点了点头。

“好样的十三郎。”段成式笑起来,“你是我见过最勇敢的孩子,真正的皇子!”

他让李忱将血珠尽量举高,让那火焰般跳动的光芒照得越远越好。然后他深吸口气,跃入无边无际的黑水之中。

他们藏身的小洞穴地势较高,所以段成式一出来,地道里的水就浸没了头顶。他在水中奋力游起来。多亏小时候在成都长大时,在解玉溪中学会了游泳,此刻派上了救命的用场。

段成式全力向前游去,血珠的红光很快被抛在后面。他又进入到一片混沌的黑暗中。这时方知,冬季尚未完全过去,他所置身的水冰凉彻骨,冻结血液,让他的手脚越来越不听使唤。段成式早已不辨方向了,只是机械地摆动着四肢。他的心里还保留着最后一丝清醒的意识,只要停下来,自己就完了。十三郎也完了。所以无论如何也不能停…

然而,他终于精疲力竭了,再也指挥不了自己的手脚。段成式感到,自己像一段木头似的僵硬,直挺挺地沉下去。

水没过头顶,心脏在胸口爆裂开来。无数锋利的钢针刺入全身。

无法形容的剧痛。

段成式失去了知觉。

但仿佛仅仅过了一瞬,他便苏醒了。段成式惊讶地发现,肉体上的痛楚统统消失了。自己竟然能够像一条鱼似的地在水中自由穿行,水依旧是漆黑的,但段成式的眼睛突然具备了穿透的视力,能够清楚地看清周围的一切。

他欢悦地游着,游着,游出了地道,游入了一片辽阔无垠的水中。

是海。

海眼,果然把他引入了真正的大海。

前方传来缥缈的歌声,是鲛人在歌唱!

段成式激动地劈波斩浪,向那个方向快速游去。

近了,近了,看见了!

在一大片如莲花般盛开的波浪中央,鲛人的身姿亭亭玉立,透明羽翼像鼓起的风帆般在周身飞舞。她面向前方,段成式只能看见她的背影。

段成式浮出水面,悄悄地向鲛人游过去。

她停止歌唱,转过身来。

这张脸美得出乎意料,足以令天下佳丽尽失颜色,段成式喊出了声:“…杜秋娘!”

 

3

守在榻前的武肖珂听到这声喊叫,身子像中了一箭似的晃了晃,旁边的段文昌及时伸出手,将她扶住。

两人的眼神刚一交错,便都立即闪开了。

武肖珂轻吁口气:“这孩子说的什么胡话…”

段文昌尴尬地轻咳一声,低头放开武肖珂。她却主动伸出手,反将他的手握住。段文昌的心头一热,更用力地将她的手握紧。

榻边的太医捋着胡子,就像什么都没看见没听到,气定神闲地松开诊脉的手,道:“小郎君当无大碍了。”

“真的?”武肖珂又惊又喜,“可成式为何还不醒来?”

“小郎君受惊过度,体力衰竭,身心都需要休养生息。此刻的酣睡对他的恢复是极为有利的。娘子大可不必忧心,在旁守护即可。小郎君的脉息已十分平稳,料想不出一两个时辰,定会安然醒来。”

“谢天谢地,多谢张太医了。”武肖珂向御医频频致谢,转首看着段成式的脸,又问,“只是成式的面色还很苍白啊,太医是不是再…”

段文昌赶紧上前一步道:“太医辛苦了。”一边使劲丢了个眼色过去,才算阻止了武肖珂的唠叨。

张太医微笑起身:“我还要赶回宫里去,告辞了。”

段文昌道:“张太医百忙之中还来替成式诊治,实在感激不尽。”

“哪里,我只是奉圣上之命,要谢还是谢天恩吧。”张太医说着,朝东北方向拱了拱手。

“是,是。”段文昌陪着张太医向外走,一边问,“十三郎可还好?太医赶回宫里去,是为了他吧?”

“十三郎?他并没淹到水,仅仅是受了些惊吓。况且…你我都知道,”张太医爽朗地笑起来,“十三郎生得钝拙一些,在那种情势之下,反倒是件好事。”

“也对,也对。”

见已到二堂,段文昌止步躬身道:“圣上有令,命我在家中闭门思过,故只能送太医到这里了,还望见谅。”

“好说,好说。”张太医含笑颔首,“圣上奖惩分明,赏罚有度。这次的事情能有现在的结果,也着实令我等欣慰啊。”

段文昌一揖到地。

直到听不到张太医的脚步声了,段文昌才返身回去。

刚踏进门,就听到屏风后面传来武肖珂又哭又笑的声音:“成式,成式!”

段文昌吓了一跳,几步转到屏风后,却见段成式已经醒来了,睁圆了一对大眼睛,正被武肖珂搂在怀里,没头没脑地亲吻着。

“我的儿啊,你总算醒了。”武肖珂喜极而泣。

“阿母…”段成式的声音还有些虚弱,但比他的母亲镇定多了。见段文昌也赶来榻前,他便喊了声“爹爹”,稍稍将母亲推开些,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段文昌百感交集地应道:“成式,你好些了么?”

段成式左右四顾,又看了看父母,喃喃道:“我回家了…”

“是啊,成式,你可吓死阿母了。”武肖珂又落下泪来。

段成式叫起来:“十三郎!十三郎呢?”

“他没事,没事!”段文昌忙道,“已平安回到大明宫中了。”

段成式松了口气,顿觉气虚体乏,软软地靠到母亲怀中:“阿母,我好累…”

段成式在武肖珂的守护中,再次沉沉睡去。

段文昌坐在帷幕的另一边,看着武肖珂隔着散花帘幕的背影,恍惚发觉,已经好久没有这样专注地看过妻子了。他发现,她的身形比在成都时纤瘦了不少。这两日因为看护段成式,没有时间和心情在头上盘高髻,只挽了个寻常的发髻,金钗玉簪随意地插了几支在上面。对武肖珂这样的大家闺秀来说,如此仪容实在有失身份,但此刻看在段文昌的眼中,却显得格外真实而亲切。

这才是他的妻子,他儿子的母亲。

段文昌轻轻地叹息,有多久了?自己已经体会不到这种寻常人生中的点滴暖意,虽然庸凡,却让人倍感踏实,是从来到长安开始的吧。

“成式睡着了。”

段文昌头一抬,妻子站在面前。

他微笑着招呼:“让他睡吧。来,坐到我身边来。”

武肖珂坐下来,段文昌将她揽入怀中,下颌摩挲着她的黑发,叹道:“我们多久没有如此了。”

她说:“那还真得感谢圣上。若非他下令你禁足,你还不知…”言语之间,怨气似乎还未褪尽。

段文昌笑了笑。

见丈夫不争辩,武肖珂反又替他不平起来:“圣上也太过严厉了,竟以你在事发时言行失措,有损官仪为由命你闭门思过。我却不懂了,爱子分明是人之常情,何过之有呢?再说,要不是我们成式,十三郎是断断回不来的了。”

“娘子此言差矣。”段文昌正色道,“十三郎陷入地窟,本来就是成式带去的。所以这次他们俩都能平安生还,实为不幸之中的万幸。今后,成式还是要严加管教的,否则又不知要闹出什么祸事来。不是每一次都能有同样的幸运的!”

武肖珂就不爱听段成式的坏话,登时沉下脸来。段文昌亦默默无语。

少顷,她的心又软下来。她想起人们告诉自己的,在那个可怕的夜晚,在金仙观中,段文昌是如何不顾尊严不惜忤逆,在众目睽睽之下,以血肉之躯阻挡皇帝下令填埋地窟,为了儿子生还的一线希望而拼死相争。她竟不知道,在对儿子一向严厉的外表下,丈夫还深藏着这样一颗拳拳爱子之心。想到这里,她又觉得他的所有行为都是可以原谅,可以理解的了。

武肖珂抬起头,看着丈夫略显落寞的面容,轻声叹道:“你说的也有道理。成式,是该好好管管了。”

“倒不急在这一时。”段文昌释然地笑道,“虽然成式这孩子常常天马行空,所作所为有些出人意表。但这一次他的表现,绝对称得上勇敢,其实我很为他自豪。若非他的英勇,圣上又怎会仅以‘斯文扫地’这一项罪名来责罚我。总之,经此一劫,我和成式都要好好反省。”

“我也是。”

话说至此,夫妻二人相视一笑。多少误解和伤害,仿佛都在这个瞬间泯然。

“对了,”段文昌问,“方才成式醒来时,可曾提到获救前的情形?”

“零碎说了几句,不过他精神还未完全恢复,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不急。等他休息好了,再细细询问吧。”

武肖珂明白段文昌的意思。在下令让段文昌闭门思过的同时,皇帝另有一道旨意,要求在段成式清醒之后,将他所述的事发经过陈文上奏。段文昌今后的官运,恐怕还得看这道奏表能否让皇帝满意。

她迟疑地说:“方才他接连提了两次…那个名字。”

“你是说…”段文昌狠一狠心,脱口说出,“杜秋娘?”

武肖珂默然。

气氛又变得滞结起来。

是时候了。段文昌下定决心,该向妻子坦诚心迹了。他艰难但坚决地开口,“娘子,前一段时间我常常造访…平康坊,确实是为了去见那位杜秋娘…”

“郎君去北里,我并不想擅加干预…”

“不不,娘子你误会我了。”段文昌苦笑道,“对士人男子来说,狎妓寻欢,确实不算什么。但我去访那杜秋娘,却不是为了寻欢作乐。”

武肖珂不禁把眼睛睁大了。

“娘子应该知道,那个杜秋娘非是一名寻常的歌妓。”

“这…倒是听到过一些传闻。”实际上,正是宋若茵把皇帝悄悄临幸杜秋娘的隐秘告诉给武肖珂的,但当时她并未在意。离开长安许多年,武肖珂对于朝廷和皇帝都相当隔膜,没有太多兴趣。后来在她得知丈夫频频造访北里,并且与自己日益疏远时,所怨所恨的也无非是丈夫耽于美色,却从没想过,这里头居然还有皇帝的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