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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浣给段成式问得一愣,想了想才说:“我不说我们去探海眼,也不说十三郎有血珠。”
“这还差不多。”段成式凑到郭浣面前,“我告诉你啊,圣上发过话,谁见过十三郎的血珠,谁就得死。”
郭浣连忙摇头:“我没见过!你见过——”手指头快点到段成式的鼻子上了。
段成式把他的胖手指扫落:“带上你可以,不过你要先办到一件事,办得成就带你。”
“成,绝对办到!”郭浣把胸脯一挺,他终于有机会在段成式面前证明自己的能耐了。
崇文馆前并排停着三辆马车,分别等候着三位金贵的小主人。论身份李忱最高,但他又是最不受待见的,因而他所乘的马车制式虽高,细微处破旧肮脏,是宫奴们疏忽怠慢的结果。郭浣和段成式却都是备受宠爱的心肝宝贝。相形之下,郭家的势力和财力都更强,所以马车的装饰最奢华。
段成式低声对郭浣道:“我们三个都坐你家的车。你过去说。”
郭浣会意,来到三驾马车前,大剌剌地道:“阿母让我带段一郎和十三郎去家里玩,他们都上我的车,你们先回去告诉一声,完了我府中会派人送他二人回家。”
伺候李忱的内侍答应得很干脆。郭浣之母汉阳公主李畅本就是李忱的姑妈,因为同情李忱的身世平日就待他很好,经常把孩子接到自己府里玩。又因为李畅是郭念云的嫂子,郭贵妃对她还算敬重。若换了别人特别善待李忱,就等于在郭念云的太岁头上动土,她定不能容忍,唯有汉阳公主是个例外。
宫里的马车第一个离开了。
赖苍头忧心忡忡地看着小主人,惨痛的经验告诉他,段成式又在打鬼主意了。
他说:“我就不回去了,跟着吧。”
“跟着?”郭浣刚要发作,见段成式朝自己使了个眼色,便装模作样地道,“也罢,你想跟就跟着。我告诉你,跟远点啊!”
“是。”
赖苍头愁眉苦脸地跨上车,等郭家的豪华大马车走出去几丈开外了,才催马跟上。
郭家的马车顶高篷大,旌幡招摇,在大街上煞是扎眼。所以赖苍头也不担心,只远远地跟着。却见那马车一路进了东市,在里面左拐右绕转起来。隔不了几个铺头就停下,三个孩子下车去逛,逛完了再回到车上往前走。如此三番两次的,赖苍头也烦了。想想这熙熙攘攘的闹市街头不至于出事,便索性来到东市中央的放生池旁停下等待。反正不管郭家的马车从哪里离开东市,都得在放生池边绕一圈,跑不了。
好不容易结束了东市漫游,赖苍头跟着郭家的马车一路进了安兴坊。郭府占了安兴坊四分之一的面积,进坊不远就是郭家高耸的府门了。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地停下来。郭浣从车上跳下,正要往府里去,扭头看见赖苍头,问:“咦?你怎么还跟着?”
“呃…不是说来郭府吗,我家小主人呢?”赖苍头突然有了种不祥之感。
“段成式?走啦!在东市里逛时他说要先回家,就自个儿走啦。我还以为他上你的车回去的啊。”
“什么?”赖苍头大惊失色,“小主人没来找我啊!”
“哦,那我就不知道了。要不你回东市去找找?许是还在那儿…”
赖苍头来不及多话,跳上马车,一溜烟向东市方向赶去。
郭浣两手叉腰在原地瞧着,脸上难掩得意之色。郭家的仆人过来招呼:“小郎君,你进不进府啊?”
“我还有事,你们跟阿母说一声去,我晚点回来!”
还没待仆人反应过来,郭浣也跑得没影儿了。
按着和段成式商量好的,郭浣在街上又雇了一辆马车,直奔辅兴坊中的金仙观。小胖子活了这么大,从未像此刻这样感到自己的重要性——成功掩护段成式和李忱甩掉了赖苍头。郭浣激动得全身热血沸腾,今天他不仅要参与探险,而且是以有功者的身份参与,即使今后不能到处声张,想一想也是无比喜悦的。
金仙观大门紧闭,周围连一个人影都见不到。
郭浣想起段成式的指示,便沿着院墙一路寻觅而去。果然,他在一处墙根下发现了用黄泥做的记号。抬头看看,从院内伸出大块浓荫,粗壮的藤蔓笔直地垂落下来。
哈!郭浣将袍子下摆往腰带上挽了挽,蹭蹭几下便翻上墙头。
进到金仙观里,眼前一片森森绿意,点缀着不知名的各色野花。骄阳笼起一层轻烟,两三只粉蝶上下飞舞。不同寻常的寂静中,充满了神秘感。
这里,就是据称鬼怪出没的金仙观后院了。
郭浣听见自己的心跳得惊天动地,左顾右盼,好不容易又发现了段成式留下的线索:假山石上的黄泥记号。
郭浣猫下腰一路小跑起来。黄泥记号再也没有出现过,但郭浣已经不需要它了。因为铺满落叶和杂草的小径上,两行脚印清晰可辨,不用猜都知道:大点的是段成式,小点的是李忱。
跑着跑着,没路了。眼前是一大片干涸的池塘。脚印消失不见,只有踩得乱七八糟的树枝和枯草。中间似乎微微塌陷下去,难道是个洞穴?
郭浣小心翼翼地靠过去,探头一望,下面黑黢黢的,什么都看不见,只有腐草、沤泥和阴湿的气味冲鼻而来。
他压低声音叫:“段一郎…十三郎…”
没有回应。
郭浣一下子没了主意,犹豫着要不要爬到洞下去一看究竟。他的勇气却不知跑哪儿去了,只好傻呆呆地站在洞边,心想,我先等等,说不定他们很快就出来了。
可是他等了很久很久,久得站不住了,只好坐下继续等。天渐渐黑下来,越来越浓重的阴影聚拢过来,像一个黑色的铁桶把他围在中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天空中又飘起雨点来。郭浣又冷又怕,整个人开始簌簌发抖。但他又不敢离开,段成式和十三郎还在下面,他们会不会出不来了?他好想回家,想去求救,可是他的双腿根本不听使唤,站不起来了。
真正的黑夜尚未降临时,郭浣已经害怕到麻木了。终于,他勉强支撑着站起,就着微暝的暮色,只知道一步一步顺原路返回。又费了吃奶的力气,才翻过来时的墙头。他沿着墙根走起来,却不知该往哪里去…
当如水的月色中出现几点红光,红光渐渐靠近。有人在叫:“谁,是谁在那儿?”
郭浣好像突然惊醒,嘶声高喊:“快来人啊,我在这儿!”接着便一屁股坐倒在地,号啕大哭起来。
6
春分一过,白昼明显地拉长了。傍晚时分,暮鼓从龙首原上敲起,一通接一通直到城南方止,夜色却未如之前那样,像帷幕一般自北向南,跟随着暮鼓声覆盖整座京城。
金吾卫开始巡夜。他们在半暝的夜色中疾奔而过,荡起阵阵烟尘,坊门一座座关闭,里坊之间的大街上再也见不到一个行人。但他们不曾注意到头顶上,一条黑影正以暮色为掩护,悄无声息地在树梢、屋顶和坊墙之前腾挪跳跃,宛如一只黑色的大鸟轻盈飞翔,最终落在朱雀大街向东的第二座里坊——崇义坊的内侧。
崇义坊是一座小坊,面积逼仄不适合营建豪门广厦,所以坊中充斥简陋狭窄的民居。又因为靠近皇城交通便利,租金相对便宜,许多职位卑微的官吏喜欢租住在这里。
在狭窄得仅容一人穿行的小巷中,聂隐娘手持一小盏黄铜提灯,一间间门户寻过来。终于,她在一扇门前停下来。
天完全黑了,周围也没有半点住家的灯火,只有手中一星火光照亮,聂隐娘敲了敲门。
好久才有人在门内应道:“什么事?”瓮声瓮气的,话音含混不清。
“我来借宿。”
又过了好一会儿,门吱吱呀呀地打开了。
聂隐娘朝院内望进去,怎么空空荡荡?
“是你要借宿吗?”
她循声低头,才发现面前站着一人。这人的头顶仅到她的腰部,除了两只锃亮的眼睛之外,全身漆黑,连面孔都黑得无法辨识,与周围的暗夜融为一体。见聂隐娘终于找到自己了,他咧嘴一笑,两排白牙豁然而露。
聂隐娘算得见多识广,光天化日取人首级亦为平常,面对如此诡谲的形象,也不禁暗暗心惊——昆仑矮奴。
大唐显贵历来有役使昆仑奴的风尚。安史之乱后,大唐国力不复以往,来自安南和西域的昆仑奴日渐稀少,特别是其中一个天生侏儒的族群,更加物以稀为贵,除了宫中豢养了几名供皇帝取乐之外,只在最显贵的豪门中才能偶见一二。
万万没想到,今天竟会在这个破落民居中见到来自异域的畸形人。
聂隐娘不露声色,抬脚踏进小院:“我要间房过一晚。”
“没问题,请娘子跟我来。”
矮奴将聂隐娘引到东厢,把房门向内一推,扬尘扑面而来。蜘蛛网挡住去路,聂隐娘边往里走边扯蜘蛛网,矮奴躲在她的下方,发出叽叽咕咕的笑声。聂隐娘随手把一大块蜘蛛网扔在他的头上。
“啊啊!”他挥舞了几下手臂。
聂隐娘问:“这地方能住人吗?”
“怎么不能住。想当年,这个院子里可是住了不少官儿的。”
“胡说,这么破的地方哪里能住得下?”
“当年可没现在这么破。”昆仑矮奴还挺健谈,“也就最近几年来得人少了。十多年前,这里还住过宫里出来的大人物呢。”
“宫里出来的大人物?阉官吗?”
“呵呵呵。”矮奴笑道,“娘子不是来借宿的吧?”
“好眼光。”
“那么娘子是来…”
“我来寻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一把匕首。”
“是不是这一把?”
暗夜中,一道白光突如闪电划过。矮奴憋着嗓子发出惨叫:“啊!”当啷一声,他右手中的匕首落地。
聂隐娘把匕首踢到矮奴跟前:“你这把是假的,蒙混不了我!”
“放开我!”矮奴被聂隐娘像提一只鸡似的提起来,两条腿在空中乱踢乱蹬。
“你究竟是什么人,说!”
“…有、有人叫我专门等候在此…”
“等什么?”
“就等像你这种,冲着匕首上门来的…”
聂隐娘仅用一只手便牢牢地扼住矮奴的咽喉,厉声追问:“什么人派你在此,你们怎么知道这把匕首的?它究竟是何来历?”
“你、你放开我…我好说…”
昆仑矮奴在聂隐娘的手中拼命挣扎着。他的体形和体重都与常人迥异,让聂隐娘觉得手中好像提着一个奇形怪状的孩子。那副尖利的嗓音也有点像个孩子,但听上去很不舒服。他的身上还散发出一股浓烈的混合着膻味的体臭,令人厌恶。
聂隐娘忍耐不住,手略微一松,矮奴便像条泥鳅似的滑脱出去。她气得低叱一声,抬腿正踢在那家伙的头顶上。他朝前合扑于地,聂隐娘一脚踩在他的背上。
匍匐在地的矮奴呻吟着,拼命扭动粗短的四肢,看起来像极了一只鳖,但聂隐娘分明感到,有一阵古怪的寒意从脚底升起来,从未有过的恐惧感使她几乎无法自持,她不由得往后一退。
她的脚刚刚撤开,昆仑矮奴便在地上翻转过来,脸朝上冲着聂隐娘露齿而笑。惨白的月色照下来,只见他那漆黑的面孔渐渐膨胀开来,越扩越大,最后竟然化成一张摊开的巨大面皮。他的四肢躯体都消失了,被这张面皮裹挟进去。面皮旋即腾空飞起,如同一张半挂在空中的黑灰色丧衣,朝聂隐娘飘忽而来,挟带阵阵阴风,要将她席卷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