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着种花的宫女见此情景,也赶紧双膝跪倒在泥地中。
郭念云厉声喝道:“十三郎,那不是你做的事情,快出来!”
被叫作十三郎的男孩好像吓傻了,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郭念云吩咐身旁的宫女:“去,把他拉出来。”
宫女掀起裙摆跨过篱笆,一路踏着牡丹,上前拉扯男孩的小手。十三郎这会儿却反应迅速,返身双手抱住旁边的种花宫女,大声叫嚷:“阿母,我不走,不走!”
“这成何体统!”郭念云气得花容变色,“郑琼娥,你到底想干什么?”
原来种花的宫女名叫郑琼娥。裴玄静冷眼看去,见她的双手沾满污垢,跪在泥地上,黄色的襦裙下摆更是一片狼藉。“贵妃娘娘恕罪!”她一边哀求着,一边竭力想把十三郎从自己身上推开。
她仰起苍白的面庞,鬓发散乱地粘在额头上,几道灰黑的泥痕划过双颊。但就是这张狼狈不堪的脸,令裴玄静大为震惊。
上一次见到同等的绝世姿容,还是在杜秋娘的脸上。
与杜秋娘娇艳欲滴的美貌相比,郑琼娥的容貌清雅端丽,此刻更显凄婉,但那动人心魄的美并不比杜秋娘逊色半分。甚至可以说,这个低贱的种花宫女比裴玄静至今所见的任何大明宫中的女人都美。
男人的气魄和女人的美丽,真是不可随意拿来比较的。世间心魔,常由此生。
郑琼娥之美,足令整个后宫为之失色,更遑论此刻满脸怒容的郭念云。当雍容华贵的气度尽失之后,郭贵妃的面容不仅变丑了,而且显得十分狰狞。
十三郎被从郑琼娥的身边拖开,到了郭贵妃面前,还在挣扎哭喊着——“阿母,阿母!”
郭念云呵斥:“不许哭!跟你说过多少遍,我才是你的阿母!”
“不,你不是,不是!”
郭念云气得胸脯不停起伏,命身旁的宫女:“给我掌嘴。”
宫女吓得躬身道:“贵妃,我、我不敢…”
“你想抗旨吗!”
宫女只得摁住哭闹不休的孩子,在他脸上轻轻打了几巴掌。十三郎再傻也是皇子,她自是手下留情的,但即便如此,郑琼娥也受不了了,从花圃中直奔而出,跪在郭念云面前不停地磕头。
“求贵妃责罚我吧!孩子小不懂事。您知道的,他的脑筋不好…您别怪他…”她一边苦苦哀求着,一边泪如雨下。
郭念云咬牙切齿地说:“你休要装出这副可怜相,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十三郎心智未开,你就想趁机缠住他,指望着靠他上达天…哼,这些都是痴心妄想!”顿了顿,又冷笑道,“你不用再来花圃了。我听说最近长安蛇患闹得厉害,长生院中花木繁盛,各种低洼荫僻的角落也不少,还有池塘和御沟流经的地方,你就去清理收拾那些地方吧…还有茅厕,也别忘了。”
郑琼娥深深俯首:“是。”
裴玄静早就待不住了,刚才场面太混乱不便插嘴,瞅了个空连忙告退。
郭念云的脸色十分难看,冷然道:“炼师请自便,我就不送了。”又命宫女:“把十三郎带回去。”
言罢拂袖而去,把裴玄静撂在原地。
转眼冰火两重天,裴玄静虽意外,倒也不尴尬。她悄悄松了口气——终于不需要再演戏了。
郭念云的脸变得如此迅速,只能说明其中必有一张是假的。往往在突然袭击之下,人才会原形毕露。所以郭念云的两张脸中,孰真孰假不言而喻。
也许,郭贵妃自己也松了口气吧?
见左右无人,郑琼娥依旧长跪不起,裴玄静便走到她身边,低声道:“贵妃已经走了,你也起来吧。”
郑琼娥闻声抬起头来,脸上泥灰糅杂,却越发衬出一对含泪的双眸,亮如星辰一般。美人就是美人,如此不堪的情状下,她仍然别有一番仪态,甚至更加楚楚动人了。
“起来吧。”裴玄静见她仍然一脸惊惶之色,干脆伸出手去,柔声道,“来。”
郑琼娥颤抖着拉住裴玄静的手。她的柔荑宛若无骨,即使让裴玄静这样一个女子握着,也不禁心中跳荡。但是——她的手很烫。
裴玄静皱眉:“你病了?”
郑琼娥低声道:“我没事。”她感觉到了裴玄静的善意,但仍保持戒心。毕竟,她的身份和处境都太特殊了。
裴玄静担心地说:“我看你的身子十分柔弱,硬挺着怎么能行,会出大毛病的。”
“不会,我扛得住。”郑琼娥嫣然一笑。
裴玄静几乎看傻了。原来“一笑倾人城,二笑倾人国”,绝对不是诗人夸张的形容。
她突然记起段成式提到过:十三郎是个可怜的孩子,虽为皇帝亲生,母亲却只是一个低贱的宫女…原来段成式口中的十三郎,就是刚才那个哭闹不休的傻孩子,而他的生母,正是眼前的这个郑琼娥!
既然郑琼娥被皇帝临幸,并且生下了皇子,身份再微贱也不该仍只是个宫女。仅凭她的美貌,获封一个才人之类的品级也不算过分,至少更便于照顾十三郎。如今却让他们母子分离,郑琼娥明显遭到郭贵妃的虐待,十三郎的日子也不好过,皇帝竟都漠视不管吗?这可不像裴玄静所认识的皇帝的作风。
郑琼娥是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但她的身上一定还有隐情。
“我该去干活了,多谢炼师。”郑琼娥说着要走。
“等等。”裴玄静从腰带上解下崔淼所赠的香囊,递过去,“这个香囊里都是些祛风辟邪的药物,多少能帮到你一些。请收下吧。”
“这,不…”
“拿着。”
郑琼娥不再推辞,把香囊捏在手中,对裴玄静点头致意后,便转身离去。
她的背影亦如弱柳扶风、轻云出岫,轻易便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
有美如是,犹不自知。
望着郑琼娥的背影,裴玄静头一次感到大明宫变得生动起来。在这座辉煌的宫殿里并不仅仅有阴谋和斗争,谎言与无奈,也有着出自天然的美丽和坚持。那么,信任与爱呢?
裴玄静该走了,但还不能出大明宫。今天在长生院中听到的一切,使她决定,立即再访柿林院。
柿林院门前有神策军把守着,不过皇帝有令在先,并没有人阻拦裴玄静。
院中艳阳遍地,棵棵柿子树上新绿盎然,绿茵从花砖地的缝隙里钻出来,几只小雀儿来回跳跃着。宋若茵最终也没能避免皇帝的憎恶,对她的祭奠全被禁止,原先挂在西跨院门楣的灵幡都取下来了。
看得见的悲哀消弭了,看不见的悲哀却弥漫在空气中,只要一踏进柿林院便能感受到。
刚从柿子树下穿过,裴玄静就见到宋若华站在正堂门前。
自从中和节之夜,宋若华在皇帝面前吐血昏死后,裴玄静还是头一次见她。原以为她的样貌定然十分憔悴,但尽管面色惨白,宋若华却打扮得隆重而庄严。
裴玄静见识到了“女尚书”的紫色襦裙。
大唐有制,三品宰相方可着紫袍。宋若华是女官中第一个被赐予紫服的。宽袍、广袖,袖笼曳地,边缘缠满金线的花纹。紫裙硕大,把宋若华的整个人都包裹其中,只有苍白的手指甲露在袖外。
宋若华看起来活像一个盛装的玩偶,似乎一阵风便能吹倒,她却站得纹丝不动。
她就以这种大无畏的姿态,等候裴玄静到访。
裴玄静的心中油然而生几分敬佩,上前几步道:“大娘子有恙,怎么不在房中休息?”
宋若华说:“我在等你,炼师。”
“等我?大娘子怎么知道今天我会来?”
“我不知道,所以每天都在等,从早到晚。”宋若华说,“但是我知道,炼师总有一天要来的。”
裴玄静心中暗叹,道:“是的,关于案子我有一些话要与大娘子谈。”
“不。今天我不要听炼师谈案情。”
“那你是…”
宋若华的脸上绽开一个无比诡异的笑容:“我请炼师来扶乩。”
8
扶乩,按例应设“正鸾”与“副鸾”两名。过程中“正鸾”会请神附体,在神魂出窍的情况下操作扶乩用的笔,于沙盘或纸上写下神灵的预言。字迹往往晦涩难辨,所以还需要有一名“副鸾”在旁边记录。要想顺利完成扶乩,“正鸾”和“副鸾”的完美配合是关键。
宋若华非要裴玄静做她的“副鸾”。
“为什么不是若昭?”
“她不行。”
宋若华斩钉截铁地回绝裴玄静了,连一个理由都不给。她似乎已经失去了耐心,不愿再做无谓的周旋。她的一举一动好像都在强调:时间不多了。
裴玄静提出,先澄清案情,再谈扶乩。
宋若华点头应允。
裴玄静说:“三娘子做了两个木盒,一个杀死了杜秋娘,另外一个按我最初的推断,是要杀害大娘子的,却阴差阳错地害死了三娘子自己。然则,我现在有一个新的观点——那另外一个木盒,三娘子本就打算用来自杀。”
宋若华没有流露出半点诧异,很平静地“哦”了一声。
裴玄静却有些难以启齿了,宋若茵怀着对皇帝无望的爱情,由爱生怨,由怨成恨,继而杀人并自杀,这一系列的惨痛事实,作为大姐的宋若华究竟了解多少呢?从宋若华之前的种种反常表现来看,她应当有所知晓,但当面揭穿的话,她又会怎样呢?
裴玄静把郭贵妃所透露的信息,字斟句酌地讲述了一遍。主要包含两个事实:宋若茵对皇帝的暗恋和皇帝对杜秋娘不合礼数、不同寻常的宠爱。结论便是:宋若茵由于嫉妒用扶乩木盒杀死了杜秋娘,继而畏罪自杀。
一番话讲完,宋若华神态如常,只淡淡地反问:“炼师要讲的就是这些?”
“是。”
“炼师是从哪里听来这些秘事的?”
到底在宫中历练了大半生,宋若华立刻找到了问题的症结。
裴玄静坦承:“是郭贵妃告诉我的。”
“郭贵妃?她竟对炼师如此开诚布公?”宋若华的语气中难得地充满讽刺。
“她是想对破案有所助益。毕竟…除了她,没人会告诉我这些情况。”
宋若华微微一笑:“炼师是在责怪我吗?”
“大娘子多心了。”裴玄静道,“三娘子是你的亲妹妹,大娘子想维护她乃人之常情。只是,隐瞒的事实越多,越无助于破解案情。不论对三娘子,还有杜秋娘来说,都是不公正的。”
“公正?这个词听上去真陌生啊。尤其是在皇宫大内,在后宫女子中间…”宋若华悠悠长叹一声,“我们从来不敢奢望公正。炼师太不了解大明宫了。”
“是,我确实不了解。”裴玄静承认,“但我觉得扶乩木盒杀人案,至此应该有个定论了。假如大娘子不反对,我将如实报予圣上。”
“不急,炼师先与我扶乩吧。”
“还要扶乩?”裴玄静着实不解,“圣上都说了,蛇患已除不准扶乩。大娘子究竟为何如此执着?”
宋若华冷笑起来:“长安城的蛇患或除,但大明宫中的蛇患却未必,而且都是些剧毒的蛇类——蟒、蝮、虺…”
裴玄静听得汗毛都竖起来了:“怎么可能?我不明白。”
“会明白的。”宋若华向裴玄静伸出右手,“炼师,来吧。让你我共同为大明宫除害,为圣上分忧吧。”从紫色袖笼中探出的五根手指,比纸还要苍白,近乎透明。裴玄静想起查看宋若茵的尸体时,那右手的五根手指亦是如此,只有拇指指腹的黑色斑痕,像来自地狱的符印。
“怎么,害怕了?”宋若华笑着捏住裴玄静的手,如同触到一块冰,寒意从裴玄静的手直升到心里。
“炼师心地善良,头脑清明,是个好女儿。我对炼师只有一个劝告,如能抽身则抽身。此案一了,便尽量远离大明宫,远离皇家恩怨。这是一个无底深渊,会吞噬一切真与善。最后,会将你变得面目全非,连你自己都认不出自己来。真到了那个时刻,一切就都迟了。”说着这样令人毛骨悚然的话,宋若华的样子却和善而温柔,就像一个真正的大姐在劝解不懂事的小妹妹。
完全出乎意料地,裴玄静突然想起了聂隐娘。当聂隐娘向她发出共同隐遁,携手游历天下的邀请时,也用的极端平和的口吻,讲出的却是可令任何人为之震撼的语言。那一刻的萍水相逢,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况味,今天竟然也在大明宫的柿林院中感受到了。裴玄静望着宋若华端正而憔悴的面容,这个女子肩负着家族的荣誉,率领姐妹们不依附于任何男人,只求以才学立身,也是个孤独而有志气的人。从这一点上来说,宋若华与聂隐娘确有相似之处。
区别在于,聂隐娘是自由的江湖人,而宋若华却像她自己所说,已被大明宫折磨得面目全非了。她为什么执意扶乩,难道只有魂灵出窍之时,方能见得本心?
裴玄静嚅嗫道:“即使扶乩木盒案了了,还有《兰亭序》的案子…”
“啊,炼师倒是提醒我了。”宋若华笑道,“还有‘真兰亭现’离合诗的来历。这都不是问题,炼师先与我扶乩,一切自有分晓。”
裴玄静只能答应了。
扶乩就在柿林院中进行。前院中央的四棵柿子树下,已经铺好一张青毡。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给青毡画上一块又一块的金色斑点。
全身紫袍的宋若华端坐其上,披洒着金光,像一尊佛像的金身。裴玄静打横踞坐一侧。
宋若昭从屋内捧出一件东西来,上面覆盖着红绢,置于青毡之上。宋若华抬手轻掀,红绢下赫然露出一具四方木盒。
裴玄静不由喃喃:“还用这个?”
“不用这个,又用什么?”
裴玄静转首望向宋若华:“大娘子,扶乩之前我要检查。”
“请。”
裴玄静将木盒移到自己面前,果然是将作监正式的手艺,比原先那个学徒粗制滥造的产品强了不知多少倍。虽然一样未曾上漆,原色松木散发出天然的清香,所有边缘和转角都打磨得整洁光滑。她将抽屉样的底部拉出来,平滑无瑕,没有半点起伏。
宋若昭在一旁轻声唤道:“炼师。”将一块织锦递到裴玄静手中。
又是一幅《璇玑图》。
阳光下再看到这五彩斑斓的丝绢,裴玄静有些头晕目眩。
宋若华道:“请炼师亲手将此《璇玑图》垫入木盒。”
裴玄静展开《璇玑图》,惊道:“这中间怎么…”
好端端的一幅织锦的正中央,竟然漏出一个破洞来。
宋若华平静作答:“原先就是正中央的‘心’字这里设了毒杀人的机关,我干脆就把‘心’字剪掉了。还请炼师细查。”
确实,裴玄静现在看明白了,整幅《璇玑图》的中间被挖出一个空洞。原来在这个位置的,正是一个“心”字,也是宋若茵设计的毒杀关键所在。而宋若华将“心”字剪去之后,《璇玑图》垫入木盒底部时,此处是否有诈则一览无余。
裴玄静将挖掉了“心”的《璇玑图》铺好。
宋若华轻声叹道:“这才是‘璇玑无心’啊。”
“什么?”
“‘璇玑无心胜有心’,炼师不曾听说过吗?”
裴玄静茫然地摇了摇头。
“没关系,很快就都明白了。”
“请炼师再验此笔。”宋若昭又捧上一个黑漆木盘,盘中放着一支截短了的笔。
裴玄静拿起来细看,可以想见仍是将作监定制,比出自“飞云轩”的笔精致许多。更重要的是,整支笔浑然天成,并没有蹊跷的内嵌笔芯。笔端是完整的,笔尖同样是完整的,是为硬毫。
裴玄静没有找到任何可以怀疑的地方。
宋若昭再捧上一方砚台,里面已磨好了墨:“请炼师蘸墨。”
她们真是事无巨细,准备得万无一失了。
裴玄静将笔尖蘸饱了墨汁,然后插入两根交错木棒中间的空隙。一切就绪,她将木盒轻轻放到宋若华的面前。
宋若昭在青毡的四角都焚起了香。香烟袅袅,如蒸腾的云雾将宋若华和裴玄静包裹起来,也把她们与周围的现实世界隔绝开。
这一刻终于要到了。裴玄静知道,这不仅是宋若华期待的时刻,也应该是已经死去的宋若茵期待的时刻。
宋若华微眯起双眼,嘴里念念有词地在说着什么,但不可能听得清楚。随着她含混不清的祷告,很快两股奇妙的红晕升起来,把她那惨白的面容染成病态的绯红。渐渐地,她的身体开始前后摇晃,幅度不大,带着节律,对旁观者却有种无法言传的诡异感觉。因为众人能明显地感觉到,宋若华的神魂已经出窍而去,那么现在坐在大家面前的,又是谁呢?
突然,宋若华睁开双目,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木盒。她伸出右手,将拇指抵在笔端,用力,笔开始移动,她却把眼睛又闭上了…
裴玄静强抑内心的悸动不安,聚精会神地盯住笔的轨迹。
笔在《璇玑图》的上方不停游走,忽然间宋若华的手一颤,笔尖微落,在五彩锦帕上留下一块黑色的墨迹。裴玄静连忙记下:是一个红色丝线绣成的“春”字。停止片刻,宋若华操纵的笔又开始移动,她仍然闭着眼睛,手势却略微放松,笔尖便在《璇玑图》上留下一道隐隐约约的淡淡墨痕。裴玄静的目光追踪着这条墨痕,蜿蜒摆动,若即若离,宛如一个无形的小小鬼影在日光之下舞蹈。当“她”暴露在春日艳阳下,瞬间就能被晒化,却依旧顽强地想要在这世上留下足迹,说出“她”的心事…
一个又一个字,在宋若华的笔下被点了出来。
从最初的红色的“春”起,之后依次是红色的“贞”、紫色的“永”、蓝色的“不”、蓝色的“木”和蓝色的“同”。最后,墨迹重重地涂抹在黑色的“嗟”字上时,宋若华发出一声凄厉的呜咽,睁开了眼睛。
她的双眸空洞地凝视着前方,不动,也不发一言。大家都屏息凝神地等待着,许久,才见她展颜一笑,虚弱地说:“若茵,你放心地去吧。”
裹在紫色锦袍中的躯体不胜负荷,终于轰然倒下。
回到金仙观之后,裴玄静在房中坐到深夜。她的面前放着两幅《璇玑图》。一幅是完整的,之前她从宋若茵的木盒上作为证物取下;另一幅是刚刚在柿林院中完成扶乩后,由她带回来的。两幅《璇玑图》一模一样,不同之处仅仅在于,后一幅正中的“心”字不见了,上面还有斑斑驳驳的墨迹。
清朗月色透过窗纸洒落,使裴玄静面前的两幅《璇玑图》都蒙上一层如梦似幻的光影。
璇玑无心胜有心,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裴玄静又逐个写下扶乩时记录的七个字,连起来是:“春贞永不木同嗟。”
假如这句话是有意义的,倒像是宋若茵在感喟自己生为女子,却被闭锁在深宫内院,兼有不事男子的誓言,虽仍在盛年,却已成枯木。春贞永不木同嗟,是指这具枯木永远难逢春天了吧?
然而这样的解释可谓似是而非,并不能令裴玄静满意。
如果宋若茵要用这种方式为自己的行为辩护,显然不够有说服力。博取同情呢?又似乎不是宋若茵的个性。更何况,宋若华对妹妹那么了解,说到“春贞永不木同嗟”,恐怕宋若华比宋若茵的感受更深切吧?
总之,宋若华拼命胁迫裴玄静完成扶乩,从结果来看似乎并无必要。
夜很深了,几声夜莺的鸣叫从后院的深沉寂静中传来。裴玄静想起长吉咏春的句子:“芳蹊密影成花洞,柳结浓烟花带重。”如今的后院,肯定就是诗中描绘的景象。天才就是如此,光凭锦心绣口便能写尽天下春光,绝不会遗漏一个角落。
长吉还写道:“阿侯系锦觅周郎,凭仗东风好相送。”
天下女子,所思所念的都是心目中的周郎,这就是女子的春怀。然而宋家姐妹、杜秋娘、郑琼娥,还有郭贵妃,所有这些大明宫中的女子,她们的春怀早就凋零了。
春贞永不木同嗟?
晨曦微露时,裴玄静决定再去一次柿林院。
扶乩之后,宋若华便晕倒了。但过不多久又悠悠醒转,只是不能说话。裴玄静检查了她触碰过笔的手,并无异样,还特意在柿林院中留了半个时辰,见宋若华除了虚弱之外,没有其他问题,才放心离开。
一夜过去,想必宋若华能稍微缓过来一些了。裴玄静想趁热打铁,今天再逼问一番宋若华,套出她对“春贞永不木同嗟”的看法。然后,就是“真兰亭现”离合诗的来历,宋若华承诺在扶乩之后便向裴玄静和盘托出的,现在该是她兑现诺言的时候了。
来到观门时,李弥正站在耳房前。
曙光照在他清秀的面庞上,青衣粗袍的腰间,带子系得一丝不苟,显见已起来多时了。
“这么早就起来了?”裴玄静有些惊讶。
“我每天都这么早起的,嫂子。”李弥笑得有些羞涩,样子十分好看。
裴玄静的心头微微一荡,似乎在不经意中才发现,这个她所以为的大孩子突然长大成人了。她不禁喃喃:“自虚你…”
“嫂子?”李弥一脸天真。
她必须走了,不知为何心中恻然,竟有些依依不舍。
裴玄静在观门前登车,向东北方的龙首原而去。这些日子她几乎天天在这条路上来来往往,却仍对那个目的地感到陌生和恐惧。今天,这种恐惧的预感尤甚以往。
宋若华的房门紧掩。宋若昭和宋若伦手足无措地站在院中,看到裴玄静就像见到救星似的迎上来。
宋若昭抢先说:“大姐到现在还没起来,我们叫了好久也没应声。”
“为何不进屋查看?”
“这…”宋若昭含泪道,“我们不敢。”
裴玄静深深地望了她一眼,宋若昭垂眸拭泪,避开了她的目光。
裴玄静也不多话了,径直来到房门前,拍门唤道:“宋大娘子,宋大娘子。”
门内无声无息。
裴玄静朝旁边一让:“把门打开。”
榻前帘幔低垂,忽有一阵微风吹过,漫卷起帘帷上的银丝荷花。首先映入裴玄静眼帘的,是一只搁在枕边的盛装偶人,然后才是宋若华。
她端端正正地仰面躺着,头上挽着高髻,翠眉靛唇。裴玄静第一次在她的脸上看见额黄和花钿,还有眉心中央的一枚梅花形状的花子,都使宋若华看起来艳丽非常,完全不像她原来的样子。身上仍是那套女尚书的紫袍,十根纤纤玉指从袖端伸出,相互交叉地搭在一起。
她看起来就像枕边那个偶人放大了一般。
宋若华,就这么安详而隆重地走入了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