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只有若茵阿姨才能想出那么精妙的杀人武器!”段成式又想朝毒笔伸手,迟疑了一下,终究不敢,便转向《璇玑图》。
“咦?若茵阿姨好喜欢《璇玑图》哦。”
“你怎么知道?”
“她前一次来我家时,就跟阿母说了半天《璇玑图》,闹得阿母自己也绣起《璇玑图》来,绣得漂亮极了,我偷偷拿出去炫耀,结果让爹爹发现了,还罚我跪了半个时辰。”段成式说得且喜且悲。
原来还有这么一出。
裴玄静从案上捡起《璇玑图》,捧到眼前,却见红、蓝、黄、黑、紫,五色交糅而成的一幅锦帕上,数百个米粒大小的字纵横交错,令人目眩神迷,烘托出正中央火红的“心”字。
正是在宋若茵的精心安排下,这个“心”字成了终极杀器。
裴玄静心中一动。到目前为止,她研究了木盒的机制,研究了毒笔的构造,却并未重视过《璇玑图》。在她的眼中,《璇玑图》只不过因其回文诗的特质而为宋若茵选中,充当了扶乩木盒的组成部分。
为什么她就没想到,也许宋若茵选择《璇玑图》另有深意呢?
这块锦帕上有那么多字,正、反、斜、纵横、回环,能够组成几百首诗。这其中会不会有宋若茵想说的话呢?扶乩,不就是当神灵附体之时,“正鸾”在无意识的状态下以手中之笔,记下神灵的话吗?
裴玄静似有所悟,为什么宋若华坚持要用木盒完成扶乩?须知附体的不一定是神灵,也可能是鬼魂!莫非宋若华期待着,扶乩之时三妹的鬼魂上身,便能将整个案子背后的真相揭露出来?
她很有可能这么想!
更重要的是,《璇玑图》值得好好研究。
“炼师姐姐,你想到什么了?”
“暂时还没有。”裴玄静微笑着说,“段小郎君该早些回家,否则你阿母又该担心了。”
段成式去探“飞云轩”,是经过武肖珂允许的。但在发生险情之后,武肖珂必不愿儿子再介入到宋若茵一案中去。裴玄静自己也不想再把段成式牵扯进来。这么可爱的少年,绝不允许受到半点伤害,哪怕一点点可能性也必须避免。何况宋若茵一案越查下去,就越觉得诡异难测,内幕极深。
段成式噘起嘴撒娇:“现在还早嘛,我还要听炼师姐姐分析案情。”
裴玄静正色道:“我答应小郎君,案情有进展必如实相告,但也请小郎君答应我两件事。”
“姐姐请说。”
“第一,小郎君从我这里听到的所有案情,都不可泄露出去。即使对你阿母,也不能说。”
“没问题。”
“第二,自今以后,小郎君不再直接介入探案,不见有嫌疑的人,也不去有嫌疑的地方。总之,一切安全为上。这两条,小郎君都务必要答应我。”
段成式苦着脸嘟囔:“我…”
“你答应吗?”
段成式极不情愿地点了头,但哪里肯善罢甘休,眼珠一转,立马又计上心来。
“炼师姐姐,这两条我都答应了,你可以让我去金仙观后院看看吗?”
裴玄静始料未及:“后院?那里有什么可看的?”
“我听说…后院闹鬼。”
“你要看鬼?”裴玄静真有点吃不消了。
“我还从来没见过鬼呢…”
“不行!”裴玄静板起脸来,吩咐李弥立刻送段成式出观。不能再给这孩子机会,否则他定然死磨硬缠到自己心软为止。
李弥就坐在裴玄静的屋中,谈论案情的过程中,自始至终呆若木鸡,毫无反应。此刻听见裴玄静一声令下,他却马上跳起来,冲着段成式道:“走。”
段成式无可奈何地告辞而出。
金仙观大得很,从裴玄静的屋子到观门要经过一片茂盛的竹林。走在林间小径上,枯黄的竹叶不停地拂过头顶。段成式悄悄瞥着竹林一侧高耸的围墙。围墙那一头,就是名闻遐迩的金仙观后院。从那边吹过来的风,似乎就多了那么点腥涩的味道。
他的心里实在痒得不行,便扯了扯李弥的衣袖:“自虚哥哥,你放我到那头去看看行不?只看一眼。”
“嫂子说不行,就不行。”
段成式气得干瞪眼,还不甘心地左顾右盼。突然,他发现前方不远处,一丛茂密幽竹后的墙上,隐约露出一扇门的轮廓。段成式心下暗喜,这门肯定能通后院。
于是他边走边和李弥东拉西扯:“自虚哥哥,你听说过海眼吗?”
“不知道。”
“我告诉你,海眼埋在地底下的极深极深处,能一直通到大海。”
“听不懂。”
“我最近才发现的,在长安城里面就有海眼,而且不止一处!其中之一在南内兴庆宫,还有一个嘛…就在这里!”段成式趁着李弥愣神之际,向掩在竹后的那扇门猛冲过去。门关着,他一推没推开,右脚便往最近的竹子上一攀,想趁势登竹翻墙而过。
离墙头还有一段距离呢,双脚就被牢牢抱住了。
段成式不敢大喊,只得低声恳求:“自虚哥哥,你放手…”
“咕咚”——他被李弥扯住双腿,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
“为什么不让我过去?这扇门明明打开过!”段成式气急败坏,信口胡说,“自虚哥哥你坏,你让别人进去,就不让我去!”
“你怎么知道?”
“诶?”段成式瞪着李弥一阵红一阵白的脸,突然灵光乍现,再看那扇门,居然真的掀开一条缝…原来刚才自己误打误撞,已经把门弄开了。
“哇!自虚哥哥你…”实在是太大的意外,段成式都不知该说什么了。
李弥急道:“你别告诉我嫂子。”
“可以啊,”段成式满脸坏笑,“不过你得让我进去逛逛。”
李弥耷拉着脑袋,从门闩上解下锈蚀的铁链子。
门敞开了。
眼前是一片幽深又荒凉的异域。草木疯狂生长,起伏蔓延,望不到头。早春的野花已然盛开,触目都是大片大片的红、粉和黄色。亭台楼阁悉数淹没其中,像海中的沉船只能露出破败的顶部。
但是段成式心中无限狂喜,因为他看到脚下的杂草从中,有一条清晰的由杂乱脚印组成的道路。
有人来过这里,而且就在最近!
段成式得意地扬起脸,李弥避开他的目光,低声说:“你快点儿。”
段成式猛点头,循着脚印向前一溜小跑起来。
8
由脚印踏出的小径,在一个枯竭的池塘边消失了。
看得出池塘原来的面积相当大,但干涸之后淤泥堆积,又覆盖上一层叠一层的枯枝败叶,许多地方已经和地面齐平,几乎无法区分了。黄芦苦竹绕池而生,茂盛得插不进脚去。只有正对来路的地方,豁开一个缺口,两旁盛开着密密匝匝的迎春花。
段成式停在迎春花丛前,有些气喘。一只杜鹃不知躲在哪里啼叫,鸣声如泣,听得人头皮发麻。李弥紧跟着来到他身边,低声嘟囔:“看完了吗?走吧?”
“那是什么?”段成式朝前一指。
就在迎春花丛的后面,淤泥上有明显的挖掘痕迹,芦苇和落叶也被踩得乱七八糟。
“此处有鬼!”话刚出口,段成式自己都吓了一跳。
“你别过去。”李弥想拉住他,哪里来得及,段成式三步并作两步往前疾冲,不料双脚刚踏上那块淤泥,遍地枯枝“哗啦啦”翻起,段成式只觉眼前一黑,便直坠而下。
“咕咚!”他摔了个嘴啃泥,晕头转向地刚想爬起来,李弥也从上面出溜下来了。
“叫你别来,这下怎么办?”李弥都快哭了。
段成式却惊喜地叫起来:“哇,这下面真的有海眼!”
“什么海眼?”
“自虚哥哥,你来过!”段成式瞅着李弥直乐——这下可抓住把柄了。他觍着脸凑过去,“诶,这下面有什么好玩的?你带我看,我保证不告诉炼师姐姐。”
李弥说:“下面黑,没带蜡烛…”
“这太简单了,难不倒我!”段成式麻利地开始解腰带。五品官员们佩戴的蹀躞七事,他居然一模一样地挂在腰上。要不怎么说武肖珂溺爱段成式呢。
段成式从腰带上取下火石,又从地上抓起一丛枯枝,打着火一点,就成了一支小火把。
李弥也知今天含糊不过去了,接过火把说:“那你跟着我走,这下面可大了。”
幽暗火光照出一个巨大的地洞。从顶及地,触目所及之处都是湿漉漉的,还不停地有水珠滴下来。
段成式惊呼:“哇,我们是在池塘底下吧。”
“池塘没水。”
段成式伸手碰了碰洞壁,摸到一手的青苔,又把手指放进嘴里吮了吮,摇头道:“我听说海水是咸的,这个没味…”
再抬头,一看李弥走出去好远了,又忙着叫:“自虚哥哥,等等我。”
赶上李弥,两人接连拐过几个弯,眼前出现了一个更加阔大的空间。初看与之前经过的地方没什么两样,但是段成式随即发现,这里的洞壁并不是空白的,上面似乎画了些什么。
他抢过李弥手中的火把——果然!那是一幅接一幅连续的壁画。
火光映照之下,画面上的笔触清晰,色泽鲜艳,仿佛就画在昨日。连绵不绝的青苔密布其上,又证明仅仅是他的错觉。这些画肯定来自久远的过去,但画中的一切却像利刃,直刺入他的心脏!
段成式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正对着他的第一幅画,漫长起伏的曲线描绘出波浪的形状。那么辽阔、跌宕的波幅,只能是大海的浪涛。海面上空点缀群星,一轮圆月高挂在画面的最远方。波浪深处,三艘船的桅杆有高有低。可以看出,一艘为主在前,两艘为辅在后。三船朝月亮的方向行驶,主船的桅杆顶部,一面旗帜低垂着。
静谧的海上月夜,无限空幻又真实得可怕。段成式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因为他看见在波浪的尽头,若隐若现地画着一条长尾的尖端。
段成式瞪圆了双眼,立即去看下一幅——画面风格大变,代表海浪的曲线或高耸入云或低沉如渊,显示海面上风浪大起!三艘小船来到画面最前方,首船上的人们仓皇挣扎的样子清晰可辨。但这幅画的主角不是他们,而是那条腾身半空张牙舞爪的巨龙!巨龙的暴目、胡须、利爪和鳞片无一不画得栩栩如生,呼之欲出。它在最前方,占去了一多半的画面,口喷烈火,尾掀巨浪,分明要将三艘小船置于死地。
段成式连连咽着唾沫,又移到下一幅画前,彻底呆住了。
他的目光再也无法从画的中央移开——那里,翻滚的波浪烘托起一个衣袂翩跹的身影,和顾恺之的洛神几乎一模一样。可是段成式知道,这位画中仙女绝非洛神,围绕在她周身的也不是纱衣,而是透明的羽翼。她——正是段成式魂牵梦萦的海中鲛人。画面所呈现的,也正是他想象中的场面。鲛人表情温柔,轻抬右臂,正在安抚蛟龙。蛟龙则半是抗拒半是服从,船上的人们紧张地注视着,等待着…
曾经呈现在他脑海中的瑰丽、诡谲而又匪夷所思的场景,竟然被人用画笔分毫不差地勾勒出来,而且是在一处废弃多年的道观的地底下…段成式的脑袋里乱作一团,根本无法思考,只能再看下去…
正如他所期待的,下一幅画中,蛟龙再次发怒,海面风起云涌,水火交加。高耸的海浪盖下来,小船眼看就要倾覆。首船的桅杆顶端,旌旗已经被风鼓起,可惜的是,旗上的色彩均已剥蚀,看不出究竟来了。鲛人位于画面后方,凝然而望,悲戚的丽容令人睹之心碎。段成式不禁喃喃自语:“…唱吧,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