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的名字应当叫——神仙眷侣。

裴玄静的眼睛刺痛不已。

她向前跨出半步,坚决地说:“既然话都挑明了,就请将金缕瓶还给我们。崔郎知道的,此乃关键证物,擅留必将招祸。”

崔淼道:“今日有我在这里,静娘怕难如愿。”

“正因为有崔郎在,今天我必须拿回金缕瓶!”

崔淼轻轻放开杜秋娘,微笑道:“好啊,静娘尽管来试。”

正在僵持不下,突然,从庭院里传来几声惊恐的尖叫:“蛇!蛇!”

紧接着侍儿跌跌撞撞冲进设厅,脸都吓绿了,只会直着脖子嚷:“从井、井里钻出来好多蛇,蛇啊!爬得到处都是!”

屋内诸人一时惊得手足无措。杜秋娘到底见过些世面,抢步出门查看,转眼又惨白着一张脸跑回来,用尽全力关上门,转首怒视裴玄静:“你这个女妖道,是不是你搞的鬼!”

裴玄静刚想反驳,恰恰瞥见一条花蛇在关门的瞬间从缝隙钻了进来。杜秋娘的裙摆长曳于地,它就顺着那红色罗裙的凤尾悠游而上,转眼爬到杜秋娘的腰间,还昂起三角形的脑袋东张西望。

“啊,蛇,蛇!”杜秋娘吓得语无伦次。

“闪开!”崔淼大喝一声,抢步上前,手里不知抡起个什么东西,往杜秋娘的裙子上用力扫去。

随着杜秋娘的尖叫,花蛇应声落地。裴玄静这才看清,原来崔淼手中是一杆碾玉拂尘,本来插在屏风上,被他急中生智拿来当武器了。

拂尘的好处在于不会伤到杜秋娘,但也没能将蛇一击毙命。掉在地上的花蛇受了惊吓,四处乱窜起来。屋子里顿时充满了尖叫声。

“快离开这儿!”崔淼见势不妙,赶紧护住杜秋娘往外跑。

门外的廊道上早就乱作一团。妓女们平日里见了达官贵人还能搭搭架子,如今见到遍地乱爬的蛇,就只剩下乱喊乱叫的本事了。

门户大敞之后,庭院中的蛇纷纷往厅里爬进来。

裴玄静拉住段成式的手:“走!”两人趁乱一口气冲出院子。

刚跑到街边,早已望眼欲穿的赖苍头就迎了上来:“小郎君,你这是…”

段成式一步跃上马车,回头叫裴玄静:“炼师姐姐,咱们一起走。”

裴玄静向他伸出右手:“先把金缕瓶给我。”方才混乱之际,她看见段成式从榻边几案上抓回了金缕瓶。

段成式的脸由白转红,从怀中取出金缕瓶给她,嘴里委屈地嘟囔:“我是想在车上给你的。姐姐,今天都是我错了…”一边说着,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

裴玄静柔声道:“姐姐不怪你,快回家吧。记住,今日之事,能瞒则瞒,千万对谁都不能说。”

“我懂。”段成式问,“炼师姐姐,你真的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不了,我还有别的事。”

段成式的马车走远了。

裴玄静闪在一处屋檐下,冷眼看着杜秋娘的院子人进人出、大呼小叫地闹腾了好一会儿,终于渐渐安定下来,应该是找到办法收拾那些蛇了吧。

并没有人特意来追赶她和段成式,崔淼也没有出现。

裴玄静这才整了整衣裙,低下头疾步向坊外走去。

寒风打在裴玄静的脸上,生疼生疼的。整个下午就这么兵荒马乱地过去了。此时已近傍晚,来平康坊寻春的人渐渐多起来,不时有锦衣男子骑马从裴玄静的身边经过,她能清楚地感觉到他们火辣辣的目光。年轻美貌的女道士单独走在北里的坊街上,怪不得男人们浮想联翩。

也许她应该搭段成式的马车走,至少出了平康坊再说。可是裴玄静不愿意,因为她心乱如麻,无法在少年面前掩藏自己的情绪。

这个下午,有人让她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屈辱和挫败。虽然寻获了金缕瓶,但案情的突破根本振奋不了她。

她从未明确承认过那份情感,但不等于她不在乎。实际上她在乎极了,超出自己的想象。

裴玄静恨透了自己的软弱,所以必须独自走一走,整理一下纷乱的心绪。

然而裴玄静太高估长安北里的治安了。又走了没多远,开始有三三两两的男子调马依行,在她的身旁忽前忽后,眉目传情。

裴玄静低头加快脚步,才刚转过一个街角,突然有人冷不丁拦在她的面前。

那人说:“炼师,我家主人请你上车。”

裴玄静吓得倒退半步,再看那人身旁果然停了一辆马车,马匹和车驾乍看都很普通,黑色油篷布遮得严严实实。

拦住她的陌生人打扮得也平常,可是身姿挺拔伟岸,双目炯炯,神态极为威武。

裴玄静的心更慌了。如此神秘不易辨识身份,莫非遇上了黑道?

她勉强问道:“你家主人是谁,我认识吗?”

“炼师上车便知。”那人伸手一抓裴玄静的胳膊,她还没来得及叫出声,就被一股脑儿塞进车里去了。

裴玄静险些摔在车厢的地毯上。她晕头转向地半跪着,一只手伸过来。

“坐吧,无须拘礼。”

她立刻就认出了这个声音,只得顺从地搭住那只手,借力起身坐好,方抬头道:“…李公子。”

皇帝微微地点了一下头。

车里车外简直天壤之别。座椅上铺着貂绒垫子,脚下的波斯地毯上绣满大朵祥云。车厢内部全部覆盖金黄色的锦缎,绯色纱帷自车顶垂下。最主要的是车内飘荡的龙涎香气,使这一方狭小的空间顿时显得超凡脱俗,尊贵到了极致。

皇帝倒是一身便装,青色圆领袍,黑纱幞头,腰带上除了中间的一整块无瑕玉扣之外,再无其他装饰。不过在裴玄静看来,今天皇帝的这身打扮平易亲切,连他那副过于标致的五官也变得柔和多了。

皇帝撩起车帘的一角,看着车窗外道:“朕偶尔也想在这城里逛逛,看看普通百姓…朕的子民们是如何生活的。不料,却看到了娘子。”

裴玄静说:“是。”

皇帝的目光回到她的脸上,裴玄静等着他盘问自己,少顷,却等来了一块雪白的丝帕。

“擦一擦。”他说,又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下方。

裴玄静脱口而出:“妾没有哭。”

“是灰。”

裴玄静尴尬极了,只得双手接过丝帕,擦了擦眼睛下方。丝帕靠近鼻子时,龙涎香的味道便直冲脑际,使她有瞬间的晕眩感。

她握着丝帕,不知该不该还给皇帝。

“拿着吧。就算洗过一次,龙涎香也能保留很长时间。”他真是什么都知道。

“是。”

裴玄静收起丝帕,顺势从怀中取出金缕瓶,毕恭毕敬地呈上去:“李公子…这是刚在武相公府中找到的。”

皇帝露出一丝惊喜的表情,将金缕瓶托在手中看了又看,轻声叹道:“就是它吗?应该是吧。”

裴玄静很惊讶:“公子没有见过金缕瓶?”

“只听说过…”皇帝轻抚着瓶身道,“贞观年间,正值大唐创业初期,太宗皇帝崇俭,宫中尚方局仅用少量金箔贴面,凭来自西域的特殊技艺制作了一批金缕瓶,赐予重臣。历经百年之后,宫中各种奢靡金器数不胜数,尚方局却再也不能复原当初的工艺了,所以连朕都没有见过这个式样的金缕瓶…算起来,百余年中大唐失传的,何止这一件。”

他对着裴玄静微笑了:“娘子很能办事。”

裴玄静有些迷迷糊糊的。马车一直在前进,她却不关心自己会被带往何方——刚刚过去的下午使她身心俱疲。此刻马车内温暖、舒适,充满令人心旷神怡的龙涎香气,更有天子坐在对面,注视着她…裴玄静只能听天由命了。

马车行进的速度慢下来,有人在车帘外问:“公子,今天是走夹道,还是丹凤门?”

皇帝没有回答,却看着裴玄静问:“娘子今晚在观里有什么特别的安排吗?”

裴玄静一下没明白他的意思。

皇帝又微微一笑,道:“从此处入皇城夹道,离辅兴坊便越来越远了。如果娘子不急着回金仙观,不如就随我一起进宫吧。今天娘子送还金缕瓶,正巧我也有些东西要给娘子看,应当有助于娘子的调查。”

听起来多么合情合理,所以当裴玄静回答“不”的时候,皇帝的表情首先是困惑,然后才变成愠怒。

裴玄静说:“妾弟心智不全,如果今夜见不到妾回去,定然哭闹不休,使阖观上下不宁。所以妾必须回去,还望公子见谅。调查案情不急于一时,若公子允许,日后妾再去叨扰公子。”

皇帝皱了皱眉,他肯定从未被女人如此直截了当地拒绝过,少顷,方冷冷地道:“也罢,那么娘子便在此地下车吧,朕另外命人送你回去。其他的事,以后再说。”

裴玄静刚下车,便立即有人赶了另外一辆马车过来。她这才发现,围绕着皇帝所坐马车的前后左右,数丈之内几乎一半以上的路人都是便衣侍卫。

暮色苍茫,她仿佛看见长安城的上空,一条浑身绑缚锁链的巨龙正在艰难地腾飞着。

金缕瓶果然是一个神秘的信号,当其重现之时,便将两个久违的男人带到她的面前。

这两个男人都具备部分支配她的力量:一个占据情感的上风;一个掌握至高无上的权力。在他们面前,裴玄静还能保持清醒的自我吗?

她的命运刚刚经过一小段平静而寂寞的缓行,急流险滩又出现在前方了。

 

8

这天深夜亥时刚过,宫中来使——皇帝急召司天台监李素入宫议事。

今夜李素本不该在司天台当值,难得回家睡个安稳觉,结果还落了空。他慌忙起身洗漱更衣,随中使在夜深人静的朱雀大街上策马狂奔,由金吾卫护送着直接进入大明宫。

延英殿内烛火辉煌,除了御座上的皇帝之外,座中还有京兆尹郭鏦。

待李素参见落座后,皇帝吩咐郭鏦:“京兆尹说说吧。”

京兆尹郭鏦具有多重身份,他是郭子仪的孙子,太傅郭暧和升平公主之子。因娶了皇帝的胞妹汉阳公主李畅,所以又是皇帝的亲妹夫兼小舅子。虽拥有如此显赫的家世背景,郭鏦倒是难得的性情谦和,从不以富贵欺人。他和李畅还是一对模范夫妻。因蒙世代皇恩,郭鏦家财万贯,田庄封邑数不胜数,建于城南的别墅比皇家行宫还漂亮,他却把家中的财务大权一概交予妻子李畅。比起他那位“打金枝”的老爸来,郭鏦绝对算得上好丈夫了。

郭鏦唯一的缺点是养尊处优惯了,处理具体事务的能力比较差。凭祖荫当个闲官也就罢了,偏偏皇帝看中他为人忠厚,年前授了个京兆尹的实职给他。结果今天一出事,郭鏦的言谈应对就有些露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