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淼笑道:“我可以提示娘子。不过要念首诗,还望娘子许可。”

“你想念就念,怎要我的许可?”

“娘子不是说过,在下不配念某人的诗嘛。”

从崔淼的脸上也看不出究竟是真是假,裴玄静恨恨地道:“恕你无罪,念吧!”

“野粉椒壁黄,湿萤满梁殿。台城应教人,秋衾梦铜辇。吴霜点归鬓,身与塘蒲晚。脉脉辞金鱼,羁臣守迍贱。”

竟是李长吉的《还自会稽歌》!

该诗写梁代庾肩吾的前事,描述他在侯景之乱后逃往会稽的途中,思念太子萧纲,哀叹自己作为曾经的东宫官员,而今却流离失所的悲苦命运。然而诗人借古寓今,真正想唏嘘感叹的,是那些在永贞革新失败后遭到贬斥、壮志未酬的人们。因为革新的中坚人物王叔文恰好也是会稽人。

“难道这位先生是…”裴玄静还在迟疑。

崔淼却道:“南方有柳星南方有柳星:柳星,是二十八宿中南方朱雀七宿的第三星。人们便用柳星来指被贬到南方的柳宗元。柳宗元,字子厚,河东人,又称“河东先生”,以诗文闻名于世,曾积极参与唐顺宗主导的“永贞革新”,革新失败后遭贬谪至岭南的永州和柳州。”

“真的是柳子厚!”

“别叫得那么大声啊,金吾卫都让你给召来了。”崔淼直摇头。

裴玄静激动难抑,“天哪,我今天见到了河东先生!”

她完全忘记了,这些天她见过的大人物中有宰相、权宦,甚至包括皇帝,但没有一个人令她像现在这样既雀跃又遗憾。她埋怨崔淼:“你不早说。”

崔淼忍俊不禁,“我早说了你想怎样?不是要吃了河东先生吧?”

“才不是呢!”裴玄静说,“我想当面告诉他,他的每一篇文字,只要能找到的我都读过好多遍了。他的思想每次都能给我惊喜,他的风骨令我钦佩,他的遭遇更令我…哎呀,就算什么都不说,能近一些看他也是好的。”

崔淼说:“裴大娘子,你没事吧。我还从来没见过你这么激动呢。”

裴玄静低头不语了。其实她心里也明白,崔淼之所以没有替她介绍柳宗元,应当是考虑到先生自己的意愿,他肯定不希望让别人看见自己的病容。

她喃喃地说:“崔郎中,先生怎么看起来这么苍老憔悴,我记得他应该刚过不惑之年。他的身体怎么了,他的病要紧吗?”

“唉,心病是最难治的。柳子厚远不如他的老朋友刘梦得想得开。”

“可是河东先生怎么会在长安呢?”

“梦得先生也在。他们是被皇帝召回来的,正在等待朝廷重新任命。”

裴玄静又惊又喜,从永贞之后被贬谪了整整十年的柳宗元和刘禹锡,真的要迎来云开雾散的那一天了吗?

“太好了,但愿皇帝把他们留在京中,河东先生能把身体养好。不过别让他们再当官了,永远别再当了才好。”

崔淼叹道:“多亏我没早告诉你,要不你对柳子厚当面说出这番话来,能把他气得吐血。”

裴玄静不想反驳他。这些天她从武元衡、裴度、吐突承璀乃至皇帝的身上看到了太多的压力和无奈,她是真心觉得当官不是件好差事。嗯,还有她时刻惦记魂牵梦萦的长吉,不是也退出官场了吗?

崔淼说:“皇帝怎么打算,咱们也管不着。但是至少,咱们可以先行欣赏一下柳先生的笔墨。”说着,在桌上把柳宗元方才交给他的纸摊开。

“这样好吗?先生可是让你转交宋掌柜的。”

“柳郎的笔墨当为天下人所共有,”崔淼振振有辞地道,“亦将为当世与后代所共有。你我在此先睹为快,有何不妥?”

裴玄静认为,他说得还挺有道理的。

于是,她怀着虔诚的心情开始阅读,见文章开头便写着:“宋清,长安西部药市人也,居善药。有自山泽来,必归宋清氏,清优主之…”结尾处则写:“清居市不为市之道,然而居朝廷、居官府、居庠塾乡党以士大夫自名者,反争为之不已,悲夫!然则清非独异于市人也。”

“好家伙。”崔淼说,“宋清掌柜这回要流芳百世了。”

“流芳百世?”

“是啊,柳先生之文墨定将世代流传的,那宋清掌柜被他记入文中,当然也会跟着一代一代传诵下去。掌柜的这笔买卖赚大了。”

裴玄静抿嘴笑道:“我明白了。你对柳郎那么好,就是巴望着他哪天写上一篇《崔郎中传》,便也能流芳百世了。”

崔淼捶胸顿足,“娘子把崔某看成什么人了!”

话虽如此说,当崔淼看着裴玄静的甜美笑容,看着她那难得的如同孩子般兴奋的表情——仅仅为了读到一篇好文章,为了看见一个仕途沦落的大才子,她就抛开了所有防范和审慎的成熟模样,展露出一颗纯粹的赤子之心——他也禁不住目眩神迷了。

天晓得他是花了多大的克制力,才没有冲动地去握她的柔荑。

为了掩饰窘态,崔淼扯开话题:“对了,娘子方才要跟我说什么?你看见了谁?”

裴玄静一下子清醒过来。那张下巴上有疤痕的脸又无比狰狞地出现在眼前。

她缓缓地说:“是的,我刚才在酒楼里看见了一个人。”

“谁?”

“一个死人。”

“死人?”

“就是那个雨夜在贾昌的院子中,有一位留宿者染上瘟疫死了。他的下巴上有一道疤,今天我在酒楼里又见到了他。”

“怎么可能?”崔淼的惊讶正如她所预料。裴玄静没有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任何反常。他还皱起眉头思索了一下,“不可能啊,当时那人确实死了,我不会判断错的。你肯定是同一个人?”

裴玄静迟疑着回答:“其实他的相貌我记得并不清楚,不过那道疤痕非常像。”

“疤痕么?你记得那道疤有多长有多深?是向左还是向右歪?上面是不是挨着嘴唇?下面有没有延伸到脖子?”

“…我不知道。”

“那你怎么能得出结论,这就是同一道疤痕、同一个人呢?”

裴玄静注视着崔淼的眼睛,她从里面看到的全都是坦诚。

为什么还要怀疑呢?她想,这个人蔑视权威,却对可怜的苦命人充满同情。其实这一点儿都不奇怪,他是一个郎中,他的使命就是济世救人。

要相信他并不难。

裴玄静做出了决定,“你说得对。我弄错了,那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崔淼微笑。

“可是禾娘!我还看见了禾娘,绝对不会错。”裴玄静又着急起来,“崔郎,要不我们现在出去找找她?我很担心她呢。”

“现在出去?你还没找到禾娘,自己就先让神策军逮住了。”

裴玄静泄气了。

崔淼安慰道:“你就别担心禾娘了。那日我看隐娘面子上虽对她严厉,其实还挺维护她的。况且聂隐娘这种人无视世俗规范,最看重的恰恰是一个‘义’字。既然她已经替王义出手了,就会保护禾娘到底的。静娘无须多虑。”

裴玄静又被他说服了。

“可是静娘,你自己怎么会让神策军盯上的呢?”

她冲口而出:“是皇帝。”

“皇帝?”崔淼把眼睛瞪大了。

“说来话长。”因皇帝吩咐过,裴玄静无权向任何人透露内情,便一语带过,她倒是想起了另一桩要事。

裴玄静从怀中取出叠得方方正正的黑布,放在面前的桌上。

“这是什么?”

“先别问来历,要是能解开这布上的蹊跷,我就全告诉你。”

崔淼说:“和娘子在一块儿真是半点偷不得懒,时刻都要动脑子。”

裴玄静嗔道:“我现在是出不去,否则也不找你帮忙。”

“不找我,娘子还打算找谁帮忙?”这家伙还来劲了。

“我这就去绸缎庄!”裴玄静作势起身,崔淼却一把将黑布扯到面前,笑道,“西市上的绸缎庄经营的不是蜀锦便是粤绣,娘子拿这么块粗布过去,会让人笑话的,还是让在下试试吧。”

他先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又用手掌细细抚摸,“这布上浮着一层什么东西?”

裴玄静说:“有些像极细的沙子,我想过用水泡,但又怕给一泡就没了。”

崔淼把手指伸到嘴里舔了舔,露出神秘兮兮的笑容,“亏得你没泡。是盐。”

“盐?”

“对,并且不是均匀覆盖在布上的,而是有些地方有,有些地方无…我觉得,很可能是用盐做了一幅画,或者写了些字在布上面。”

裴玄静惊喜道:“没错,肯定是这样!可是…有什么法子让字或者画显出来呢?”

“我想想。”崔淼凝神思考。

裴玄静却在想别的——武元衡为了设置这个谜局,耗费了多大的心血啊。究竟是什么值得他如此投入?至少有一点可以断定,宰相收下金缕瓶绝不是单纯的受贿行为。就算金缕瓶再价值连城,也犯不着让武元衡如此殚精竭虑、绞尽脑汁。

所以肯定不是钱财的问题。

得出这个结论后,裴玄静自收到金缕瓶后的沉重心情豁然开朗,她再也不必为保管了受贿的赃物而内疚。但是随即,她的心又被更大的惶恐所占据。

此事绝对非同小可,她实在不知道自己能否承担如此重任。

这边裴玄静犹在忐忑,那边崔淼却忙开了。

他取来一个晒药的小架子,先在上面铺一层包药用的白纸,再将黑布平整地盖在上面。然后,他提来一个小炉子放在架子下面,炉子上又置一个铜桃,注满了水,最后点着炉子。铜桃里的水“突突”烧起来,水汽袅袅浮升。

裴玄静都快看傻了,“你在干什么?”

“蒸黑布。”

他虽然在卖关子,她还是看出端倪来,不禁为崔淼的巧思叫好。水汽上升,溶解黑布上的盐,盐渍浸透白纸,于其上显影。这样,便能看出究竟来了。

也亏得在这药铺的后院,一下子就能把称手的器具备齐了。

接下去两人都不再说话,只专心地盯着火和水汽。周遭变得无限宁静,仿佛回到了万物诞生之前,连上苍也得耐心地等待奇迹发生。

终于,崔淼低声道:“应该好了。”

他灭掉火,移走铜桃和炉子。

裴玄静屏住呼吸,轻轻掀开黑布,白纸上的字隐然若现。

4

在长安西市的东北方位,最贴近的一座坊名为布政。布政坊的右侧紧靠皇城,所以很多藩镇均在此坊中设立驻长安的进奏院,以便和各级官署衙门打交道。管理刑案的大理寺和管理京城的京兆府也都离得不远,与布政坊最多隔开一个坊。

朝廷许可藩镇在布政坊中设立进奏院,应是看到其地理位置在中央军队和警卫的重重包围之下,自然不敢轻举妄动。成德进奏院的张晏等人那么快就被抓捕,也是这个原因。

但假如因此认定布政坊是个气氛肃杀、人人谨言慎行的地方,就大错特错了。

布政坊,也是长安城中西域人士的聚居地。来自大食、波斯、高昌、回鹘、龟兹等地的胡人胡商许多居住于此。他们白天去西市上做生意,在鸿胪寺等官署里任职上班,晚上则回到布政坊中生活。所以布政坊中的胡风尤其兴盛,一入夜便处处胡乐飘扬。

布政坊中有一座长安城里最大的袄祠。信奉拜火教的胡人日常在此祭拜祈福,也将其作为节庆饮宴的场所。胡人们在袄祠中饮酒作乐、烹猪杀羊、酣歌醉舞,大唐的风云变幻、政局动荡好像从来与他们没有任何关系。

今夜,袄祠中便在举行一场大型宴会。自傍晚起琵琶鼓笛声不断,两三个时辰闹下来,祠中到处是横七竖八醉倒的胡人,酒气扑鼻、残羹遍地,只有几个半醉不醉的家伙还抱着胡姬跌跌撞撞地跳着舞。

突然,袄祠的大门上响起一阵猛烈的敲门声,还有人在外面高声喊话:“金吾卫搜捕逃犯,速速开门!”

喊了好几声,才有人从一片狼藉中爬起来,东倒西歪地摸到门口,打开了门。

金吾卫一拥而入,见到祠中情景,反倒愣住了。

应门者金发碧眼,满脸虬髯,一看便是个胡人,开口却是纯正的唐语:“诸、诸位有…何、何贵干?”

金吾卫中带头的郎将侧过脸,回避着直冲入鼻的酒气,没好气地道:“今日正午在西市斩杀行刺宰相的凶犯,有贼人乘机作乱。目下正在全城搜捕,公侯王府均可入,任何人不得阻挡!”

“没问题!”胡人一把扯住他的箭袖,“将军先、先来一起…喝、喝一杯…”

郎将刚将他的手打落,几名胡姬又娇笑着扑了过来,直腻到金吾卫的身上。

“成何体统!”郎将怒道,“都滚一边去,我们要开始搜了!”

醉酒的胡人们给吵醒了,纷纷对金吾卫们怒目而视。这帮家伙个个人高马大,摩拳擦掌起来还挺吓人的。

讲唐语的胡人酒醒了一大半,口齿越发伶俐地道:“搜查可以,不过、过要先、先清洁,再拜神、神诵…经,否则不得入内!”

“放屁,我们又不信拜火教,拜什么神诵什么经!”

“那…就不许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