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元衡道:“前些日子我收到韩退之的书信,信中提到李长吉在家乡贫病交加,景况堪忧。唉,真是天妒英才。这么有才情的一个人,不想却落到这步田地。”他更加温和地问裴玄静,“玄静,你真的要去找他吗?”

“当然。”裴玄静含着热泪回答,“玄静与他有婚约。我不去,谁去?”

武元衡点了点头,“好,那我便答应你,赠一幅字给你与长吉作为新婚贺礼。”

裴玄静一拜到地:“多谢武相公美意。”

“长吉诗中有真意。”武元衡又沉吟着道,“他的诗还得他自己来写,旁人替代不得。今天之事由书圣的摹帖而起,我想…我便赠你一幅自临的王羲之吧。”

怎么又是王羲之?裴玄静也顾不上纳闷了,连忙谢道:“只要是武相公所赠,哪怕片纸只字,对玄静都弥足珍贵,堪为至宝。”

裴度脚伤,只能在书斋里送别武元衡。

武元衡的身影消失在菡萏深处很久了,书斋里仍然一片静默。叔侄二人相对而坐,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裴度才开口道:“你不愿意退亲,可以对我讲,也可以对你婶娘讲,又何必…”

裴玄静伏地认错:“是玄静考虑得不周全,但请叔父责罚。”

裴度让她给气乐了,明明先斩后奏,她还装无辜。武元衡临别的话明白地表示了对裴玄静的支持,现在他这个当叔父的还能说什么呢?

他问:“你怎么能肯定李长吉并未娶妻?”

“婶娘曾提起过退亲三年,长吉或已娶妻。不过,婶娘是忠厚老实之人,如果长吉确有婚讯,她一定会用确切的语气,甚而告知我详情。既然她说的时候吞吞吐吐的,我…我想那必然就不是真的了。”

裴玄静的这段话讲得心虚,裴度却更加自责了。早该料到的,就凭夫人那么淳朴的性情,靠几句模棱两可的话怎么哄骗得了裴玄静?

他不禁长叹一声:“唉,竟是我的不是了。”

“叔父这样讲,玄静可就太惶恐了!”

裴度一摆手,“玄静,你知道当初你父亲为什么执意要退了这门亲事?”

裴玄静摇了摇头。

裴度道:“玄静应该了解,不管是你父亲还是我本人,都绝非嫌贫爱富之人,也懂得惜才爱才。”

裴玄静听着叔父沉重的语气,刚刚由于事情出现转机而欣喜的心情又黯淡下来——难道,在自己这门亲事的波折里还埋藏着什么隐情?

可是话都到了嘴边,裴度却不再往下说。沉默良久,他说:“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既然侄女执意要去找李长吉,叔父也只能成全了。”

裴玄静忙叩头道:“多谢叔父。”心中亦喜亦悲,一时也分辨不出是什么滋味。

“但这次绝不能让你一人上路。”裴度恢复了冷静务实的样子,“侄女还当少安毋躁,在长安再多留几日,待我们安排妥当了即送你启程。”

“是,让叔父费心了。”

裴玄静告退,走到书斋门边时,又驻足道,“长吉病重…玄静但愿能早日上路,越早越好。”

裴度对这个侄女彻底无语了。

但当他独自一人留在书斋时,心中仍然禁不住赞叹裴玄静的执着。这是仅仅属于年轻人的单纯的执着,仿佛只要给她一个理由,她便将执此为剑,即使与全世界为敌也无所畏惧。

与她的勇气相比,他们这些成熟历练之人的瞻前顾后多少显得怯懦。然而现实是复杂的,远比所谓“女神探”能够想象的还要复杂得多。裴玄静只不过断了几桩民间小案而已,她根本没有见识过真正的罪恶。

有计划、有组织的杀戮才是真正的罪恶。并且越是这样的罪恶,越会粉饰以冠冕堂皇的理由。

裴度注视着案上的尺牍,裴玄静只看破了其中的一层真相,却看不透更深的那一层。那是只有武元衡和裴度才看得懂的东西。从裴度的私心出发,他当然希望侄女永远也别看透才好。

9

武元衡到访后的第二天,裴府像往日一样平静。

裴玄静早上去给叔父婶娘请安,见裴度的脚伤大有好转,也十分欣喜。回到自己房中,裴玄静取出前一日让阿灵准备的红丝线,开始细细地编一条穗子。

阿灵在旁边看了一会,咂舌道:“娘子的手真巧,怎么编得这样好看。”

“哪有你的嘴巴巧。”裴玄静笑道,“这两天叔父不上朝,家仆们都闲了吧?”

“也和平常没两样啊。”

“王义呢?他在干什么?”

“王义?”阿灵转了转眼珠,“娘子不提我还想不到他呢。王义这两天人都见不着,也不知跑哪儿去了。”

“是回家了吧?”

“家?他哪儿来的家?他是一个人从魏博跟阿郎来长安的呀。要说家,咱们裴府就是他的家。”

“也没有妻女?”

阿灵说:“当然没有啦。娘子,你不是又发烧了吧?”

裴玄静嗔道:“瞎说什么,我好着呢。”举起编了一半的穗子,“好看吗?”

“真好看。送给我吧,好娘子…”

“这个我有用,”裴玄静拧了拧阿灵的脸蛋,“下回再给你编一个。”

晚饭后,阿灵来向裴玄静汇报说,王义回府了。

裴玄静找了个借口支开阿灵,独自一人向前院来。

今夜比前两天更凉爽些,王义坐在耳房前的胡床上,远远地看见裴玄静过来,便起身行礼。他的情绪看来平静了许多,见到裴玄静也没显得意外,似乎本来就在等她。

裴玄静递上编好的红穗子,“这是我特意为你女儿编的,请笑纳。”

王义不解地看着她。

“父亲送给女儿及笄的簪子上,一定要系一根红穗子才吉利。”裴玄静解释。

王义接过红穗子,双手不易察觉地轻轻颤抖着,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多谢大娘子。”

裴玄静笑了笑。

“大娘子为什么对王义这样好?”王义突然问。

“也没有什么特别啊…”裴玄静说,“只是做一些我力所能及的事而已。”

“可是大娘子一定听说了,王义在长安并无妻女。”

裴玄静摇头道:“那些事与我无关。我只知道金簪需要配红穗子。”

“大娘子果然是阿郎的侄女,讲话的口气都像极了。”王义突然咧开大嘴笑了。

原来这满面愁容的汉子也是会笑的。裴玄静不由跟着微笑起来,好奇地问:“我和叔父怎么一样了?”

像是陷入久远的回忆,王义的语气中充满了惆怅,“大娘子不知道,其实我的原籍就在长安,当年是跟着嘉诚公主去魏博的。上回大娘子因我不耐长安暑热,推测我来自北方。可我真记得,小时候长安真没这么热啊。”

这下轮到裴玄静惊讶了。

嘉诚公主,乃代宗皇帝之女,德宗皇帝之妹,按辈分可算当今圣上的姑奶奶。贞元元年的时候,德宗皇帝为了拉拢魏博藩镇,特以嘉诚公主下嫁当时的魏博节度使田绪。公主出嫁,德宗皇帝亲自到望春亭饯行,并准许公主乘坐天子的金根车。表面排场轰轰烈烈,实质却是大唐天子权威不再,竟然落得要以公主来和亲下属藩镇的地步。

安史之乱以后,李唐皇族的每一位成员,都或多或少地品尝着权力沦丧的屈辱,直到今天。当今圣上近乎偏执地削藩,原因即在于此。

嘉诚公主嫁给田绪之后,确实稳定住了魏博的局势。田绪死后,她又扶植养子田季安继承节度使的位子,并严格约束着他,使其一直不敢轻举妄动。可是到了元和初年,嘉诚公主刚一病死,田季安便开始不服朝廷管制,魏博局势重新变得动荡不安。

好在田季安荒淫暴虐的生活首先搞垮了自己的身体。元和七年,田季安中风,没多久就一命呜呼了。儿子田怀谏才十一岁,魏博的大权落入其母元氏和家仆蒋士则的手上,诸将不服,推举田季安的叔叔田兴夺取了节度使的位置。

三年前裴度奉旨出使魏博,正是在这段权力交替、风雨变幻的敏感时期。裴度充分利用了魏博内部变乱已久,人心思安的特点,成功说服田兴代表魏博归顺了中央。宪宗皇帝才能最终拿下魏博藩镇这块啃了几十年的硬骨头,而这,其实是从他的祖父德宗皇帝开始,几代人前赴后继努力的成果。

令人唏嘘的是,为了李唐的江山一统,就连嘉诚这位金枝玉叶的公主也奉献出了她的人生。

裴玄静问王义:“那你又是如何跟着叔父回到长安的呢?”

王义告诉裴玄静,自己本是嘉诚公主带去魏博的护卫。在魏博的这些年中,王义始终忠心耿耿,唯嘉诚公主马首是瞻。公主死后,田季安悖逆曾经对养母的承诺,所作所为令王义十分不齿。所以田季安暴卒,王义也觉得大快人心。但是在谁来接替节度使位置的问题上,王义选择了支持嘉诚公主生前钟爱的孙子田怀谏,便与田兴一派成了死敌。在王义看来,田兴为了当上节度使欺负孤儿寡母,杀死元氏拘押田怀谏实非君子所为。因此他便趁着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潜入节度使府,打算行刺田兴,结果刺杀未成,自己反被押入死牢。

正巧裴度在这时出使到了魏博,得知王义的事情后便向田兴讨要他。起初田兴说什么也不肯答应。行刺上官罪大恶极,田兴认为自己才刚执掌大权,必须要杀鸡儆猴树立权威。可是裴度规劝他:“你说的那些事与我无关,我只知道田怀谏自小与王义亲密,这次将田怀谏送到长安以示魏博对吾皇的忠诚,王义是最合适的人选。同时,嘉诚公主的灵柩也要奉回长安葬入皇陵,于情于理更该由王义护送。”

裴度暗示田兴,要想向朝廷宣誓效忠,放回王义不啻是个好手段。田兴最终被说服了。

说到这里,王义慨叹道:“要不是阿郎当时为王义说情,我早就在魏博做了田兴的刀下之鬼,又怎么能够活着回到长安,还能活着看到…”他突然住了口,脸上又露出那种悲喜交加、心事重重的复杂表情来。

裴玄静道:“今天若非你亲口告诉这些,玄静还真不知道叔父身边有这样一位忠勇的义士,大唐的功臣。”

“大娘子太过奖了。”王义说,“阿郎这样的人,才是大唐的功臣。王义不过一介匹夫,只懂得对主人忠诚。况且阿郎不仅仅是王义的主人,阿郎还救了王义的性命,阿郎的恩情,王义就算是死也报答不完的。”

又是一番直抒胸襟的肺腑之言,裴玄静听得比前一次更心惊。王义的心中肯定有着什么难言之隐,而且与叔父的安危有密切的关系。她察觉到王义特别信任自己,而且一直在试图提醒自己——他像是有极重要的信息想传递给她。

裴玄静低声道:“谢谢你,愿为叔父出生入死,护他平安。”

“可要是我、我没能做到呢?”王义猛然发问,面容有些狰狞。

“那我也相信你,已经尽了力。”裴玄静认真地回答,“这世上本无万全之策,但求无愧于心。”

王义瞪大布满血丝的双眼,一瞬不瞬地看着裴玄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