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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玄静打开丝绢,却大吃一惊。怎么也没想到,这个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送给她的定情信物竟然是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他应该送她一首定情诗才对啊,既容易出彩,又合乎身份。须知年方十八的他已经崭露头角,颇负诗名了。
十五岁的裴玄静百思不得其解,只好翻来覆去地研究匕首。她不熟悉武器,除了觉得这把匕首轻薄小巧之外,实在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刀身色泽暗沉,握柄上原来应该镶嵌宝石一类装饰品的地方空空如也。皮质刀鞘上也不曾雕刻花纹,只有非常黯淡的真皮纹理,辨认不出是哪种兽皮。但有一点直觉,于她非常清晰:这柄匕首肯定是一件极为贵重的物事,朴实无华的表象不仅增加了神秘感,更加证明它的价值难以估量。
裴玄静珍重地收藏起匕首,没有告诉任何人。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才会躲在卧榻的屏风后取出匕首,反复端详,并怀着一丝甜蜜悄悄地畅想——等到与他永结同心之时,她一定要让他说出这把匕首的秘密。她相信,那必是一个绝美而隽永的传说,就像他笔下的那些诗句。
整整七年过去了,那一天至今都未到来,而且永远不会来了…
想到这里,裴玄静的心又忍不住揪痛起来。
“哎呀娘子,你的手流血啦!”阿灵刚好从门外一脚踏进来,惊呼道。
裴玄静这才察觉到指尖刺痛。
“娘子,你哪来的刀啊!”
裴玄静连忙放下手中的匕首,只见青色锋刃上一点嫣红,真如一朵小花盛开在古铜上。她将匕首还入鞘中,若无其事地说:“从家里带来防身的匕首,刚才拿出来看看,不留神碰到手了。”
阿灵用帕子替她擦拭血迹。还好伤口不大,血马上就止住了。她说:“吓死我了。娘子你小心啊,好快的刀子。我看着就害怕。”
“这次还亏得有它呢。”裴玄静喃喃地说。
在通化门外马匹受惊,一路狂奔,车者束手无策。这驾马车慌不择路,随时都有可能撞上什么乃至翻覆倾倒,他们的生死悬于一线。
千钧一发之际,是裴玄静用手中这把匕首割断了笼头上的皮带,惊马脱缰而去,她和车者才算保下了性命。
那还是裴玄静第一次真正使用这把匕首。当时在危难之际不及多想,现在阿灵的话倒提醒了她。确实,这把匕首锐利得超乎寻常。马车套马的笼头皮带粗厚结实,普通的刀具根本割不开,这把匕首却能一触即断。
裴玄静的心中涌起一股热浪——是他的馈赠救了她的性命。如果这都不算缘分,她不知道世上还有什么值得相信和期待的奇迹。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
“阿灵,你有什么事?”
阿灵一拍脑袋,“哎呀,差点把正事给吓忘了。阿郎吩咐我请娘子去他的书斋…嗯,会客。”
会客?
裴玄静问:“是要我去会客,还是叔父会客叫我作陪?”
“是阿郎的客人。”
“可知贵客身份?”
“知道,是武相公。”阿灵怕裴玄静不了解,又补充说,“就是门下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武元衡相公。”到底是御史中丞府中的小婢,把这么拗口的官职都说得一清二楚。
竟然是当朝宰相?裴玄静很惊讶。
她当然知道,武元衡是现下权倾朝野的大人物。因为他在削藩问题上坚决支持宪宗皇帝,还亲自布局,以铁腕手段推动削藩战役,已经成为当今圣上最倚重的臣子了。
裴玄静还知道,武元衡和叔父裴度的私谊相当深厚。元和二年武元衡出任西川剑南节度使时,裴度就在他的幕府中充任书记官,两人配合默契,将西川治理得有声有色。武元衡还朝之后升任宰相,对皇帝极言裴度的能言善辩和坚贞正直。宪宗皇帝因而委任裴度出使魏博。裴度不出一兵一卒就成功安抚了魏博藩镇,令皇上喜出望外,很快又将他提拔为御史中丞。如今叔父位高权重,离开相位仅一步之遥,绝对离不开武元衡的举荐与支持。
所以裴度对武元衡极其尊敬,待之如师长。在削藩的问题上,裴度也始终与武元衡保持一致,充当最强硬的主战派,在朝堂内外精诚合作,誓死忠君。
不过武元衡的性格非常孤高,自入仕途从不与同僚拉帮结派,是君子慎独的典范。即使和裴度相知甚深,仍然保持距离,避免朋党之议。今天他亲自造访裴度的家,还要裴玄静去作陪,实在有些不同寻常。
“你知道武相公来做什么吗?”她问阿灵。
“就听他提了一句,说是奉圣上之命来探阿郎的伤。”
裴玄静点点头,揽过铜镜整理妆容。刚抬起右手,眼角闪过指尖上的小红点。她不由地停下来。
阿灵尚在门边等候,裴玄静的思索只能在须臾之间。她想起自己的困境,想起等待整整七年仍未能兑现的誓约,以及那个只见过一面,却从十五岁起就牢牢占据自己心房的人。
从历来帮助父亲断案的经验中,裴玄静早就懂得,世上并不存在无法突破的困局,就看你愿不愿意去试。而且,当个人的力量不足够的时候,还必须学会借力。
所谓贵人相助,就是这个意思吧。
但是即使贵人从天而降,也得靠你自己抓住机会。
贵人。当今世上,除了皇帝之外,宰相恐怕就是最大的贵人了。可是裴玄静有什么理由相信,武元衡会成为“她的贵人”呢?他与她所忧虑的一切毫无瓜葛。
才一瞬间她便做出决定——必须试一试,反正已经走投无路了。至少武元衡是可以对叔父产生相当影响的人。只要能够争取到他的同情,事情就可能有转机。
来不及细想了。裴玄静抬起手,对着铜镜一一拔下发髻上的金钗和花簪。
在阿灵惊讶的目光中,裴玄静飞快地除尽满头珠翠。她本来就没有挽高髻,现只剩下一支素净无华的玉钗束住黑发,顿时显得既清雅又脱俗。
“啊,娘子。你这是做什么…”
裴玄静冲着阿灵微微一笑,“走吧。”
8
匆匆穿过花园,裴玄静完全忘记了炎热。虽出身于山西闻喜裴氏这样的望族,裴度和玄静的父亲裴昇从小的家境却不富裕,裴度又长得其貌不扬,全靠品格和才学立足于世。即使今天身居高位,仍然保持着最朴实的作风。所以裴度的府邸和花园都整饬得十分简约,没什么值得一提的景色。直到裴度的书斋外面,景致才令人眼前一亮。
从府外引入的一脉活水,于书斋外汇成一座小小的池塘。正是荷花盛开的时节,半池菡萏红粉相间,数量不多却颇有气势,恰如叔父裴度的为人,胸有丘壑,深藏不露。
书斋的门大敞着,寂静的午后院落中蝉鸣不绝,书斋里飘出的谈笑声十分清晰,宾主二人的兴致似乎都很高。
裴玄静站在门口向内望去,案前二人一坐一立。叔父坐着,敷着药的右脚直挺挺地伸向一侧。旁边之人长身玉立,假如叔父站直了,也得比他矮半个头。
裴玄静的心跳加快了。她竭力镇定了一下,扠手轻唤:“叔父。”
案前二人一齐回过头来。
他们见到一个白衣胜雪的身影,在敞开的书斋门前亭亭玉立。莲池中的菡萏宛如铺开的红毯烘托着她。午后绚烂的阳光从后方照过来,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就在这一刹那,帝国宰相武元衡惘然失神了。往日的记忆就像扑面而来的阳光,不及阻挡地直射进他的心胸。
竟会是她吗?
他曾以为再也见不到她了。
那些曾经为她写下的诗句,这一刻活泼泼地跳到他的唇边——“麻衣如雪一枝梅,笑掩微妆入梦来。若到越溪逢越女,红莲池里白莲开。”
他梦中的白莲,仿佛今又盛开。
“玄静见过武相公。”
噢,武元衡回过神来。他微笑点头,细细端详着裴度的这个侄女,心中暗叹,还真有点神似呢。不过与他心中的形象相比,裴玄静年轻太多了。
武元衡在芙蓉城中初遇薛涛时,两人都已届中年,所以尽管两情相悦,彼此的感情表达依旧是十分克制的。对于以清雅孤高著称的武元衡来讲,能为薛涛写出《赠道者》这么露骨赞美的诗,已经算得上情之所至,破天荒的事了。
薛涛回给他的诗更是缠绵悱恻、意犹未尽——“水国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苍苍。谁言千里自今夕,离梦杳如关塞长。”
他们都是太自爱的人,况且又都经历了太多,这段情的结局只能是无疾而终。不过武元衡从来没有忘记过薛涛,他在内心的深处给她留了一个位置。而近来,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处待得越久,他对俗世荣华就愈发有种过眼云烟的感触,当初和薛涛的这段情也就越令他回味无穷。
不过,眼前这个叫裴玄静的年轻姑娘怎么可能猜测到他的内心世界?抑或她今天一身素裙来见贵客,纯粹是种巧合?
武元衡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裴玄静则低头不语。书斋中的气氛略显尴尬。裴度刚才乍一看见裴玄静的清淡打扮,也有些吃惊。阿灵肯定对裴玄静交代过,武元衡是极尊贵的客人。她就算不隆重修饰出迎,现在这副样子也肯定是不合适的。
裴度心想,大概侄女还在为那桩作废的亲事烦恼吧。他今天让裴玄静来面见武元衡,本就抱着让她露露脸的打算,若能给宰相留下个好印象,说不定能帮忙物色一门称心的亲事。
于是裴度向武元衡解释:“家兄过世后,玄静入观修道三年。这次来京前,才刚刚卸下道服。”意思是说裴玄静素净惯了,一时没改过来。
武元衡会意,对裴度道:“原以为今日要见的是‘女神探’,不想还是位女炼师。实所幸哉。”言罢,两位长者相视而笑。
裴玄静的心几乎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她意识到,自己可能赌对了第一局。
武元衡被赞为“大唐第一美男子”有些年头了,围绕着他衍生出无数的八卦来。其中哪些确有其事,哪些纯属意淫,恐怕只有武相公本人最清楚。但是对裴玄静来说,可参考的依据唯有八卦,其中最重磅的便是武元衡和女道士薛涛的逸事了。所以她让自己以女道士的素雅装束露面,试图拉近与武元衡的距离,从第一印象便争取到他的同情。
这点奥秘裴度还后知后觉,武元衡却已心领神会。他这一生,就是被各种女人用各种方式讨好的一生,早已波澜不惊。裴玄静的方式很聪明也很自然,让武相公挺受用的,而她神态中的骚动与不安又太明显了,使他对她的目的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于是,宰相饶有兴致地主动与裴玄静攀谈:“我听你叔父谈起过不少你的断案事迹啊,的确称得上见微知著。”
“武相公谬赞。”
“只是…可惜了。”
“因为我是女子吗?”
裴度说:“玄静!”
武元衡反而淡淡一笑:“或许很多人会这样想,但我不同。”
确实,当年蒲州刺史就曾向裴昇感叹过,以裴玄静的聪明才智,若身为男儿郎,定能入仕为官成就一番事业。可现在嘛,才华只能当作人生的点缀,成不了正餐。真可惜。
裴玄静也知道,武元衡绝对不是这个意思。单单从他身为武则天曾侄孙这点来说,武元衡也不会那么狭隘地看待女子的才能。何况他还有过一位诗才横溢的情人——薛涛。
她感觉到宰相正在观察自己。那就好好表现吧,机会太难得了。
裴玄静说:“愿闻武相公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