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堂,狄公升厅审问李夫人。李夫人因被马荣当场拿获,人证物证俱在,情真罪实自知抵赖不过,不如痛快招认,也免得大堂之上苦了皮肉。
倪寿乾死前不久,一日李夫人与倪夫人于花园小轩中品茶,等候倪寿乾。李夫人借此机会看了倪寿乾几幅画作,偶见那帧风景画草稿,并从倪寿乾标于草稿之上的简要注释中得知此画实为寻出宫中亭阁的一幅路线图。
李夫人原在兰坊一邻县居住,娘家姓黄,父亲是个开家馆的先生。李夫人少时跟父亲的学生一起读书,只因素爱作画,十六岁上便拜邻街画人王春为师,习学画艺。因见王春长得风姿秀逸,为人殷勤,心生爱慕,便常与他眉目传情。
王家原也是一户殷实人家,只为一场官司败诉,弄得倾家荡产。王家从此家道陵替,一蹶不振。双亲去世后,王春只得鬻画为生,故年近三十,尚无钱婚娶。王春收了王家这个及门弟子,衣食有了依靠,心中已是欢喜,如今又交了桃花好运,这个情场饿鬼更觉喜从天降。从此,他二人一个心甘,一个情愿,便做出一番风流韵事来。
风声传到黄氏父母耳中,好不气恼!然家丑不可外扬,三十六计,嫁为上计,故匆忙请出保山为她作伐择婿。三个月后,她便嫁到了城北一名唤李文的一名员外家中。李文见她已不是全身,知她红铅早落入他人。奈因自己有了几岁年纪,只得忍了这口气,一面告诫她从此不得再犯,否则定不轻饶。岂知她痼习难改,与那旧有入幕之宾王春照样明来暗往,藕断丝连。常言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一日晚间,她趁丈夫外出赴宴之机,约了王春于家中私会,不期李文席间突然腹痛,提前返回。她与王春在楼上正云雨轻薄,李文却撞进房中将他二人当场双双拿住。李文一怒之下,操起一把厨刀便要将这对贼男女砍翻。黄氏对她的婚事本来不满,今又丑事败露,与其束手待毙,不如来个先下手为强。她杀机既起,一面跪定抱住丈夫两腿告饶,一面向情夫暗使眼色。王春一旁会意,趁李文不备,一脚踢掉他手中厨刀,黄氏见状,于下面猛一扯腿,李文站立不住,跌倒在地。黄氏顺手操起一张长凳,李文尚未来得及爬起,长凳便砸到了他的头上,当即毙命。黄氏与王春随后将尸身推下楼梯,造了一个李文酒后不慎坠落楼梯而亡的假现场。
李夫人满以为此事做得神鬼不知,哪晓得她的一举一动都被邻街闲汉牛二看在眼里。这牛二本是李宅家奴赵六同嫖共赌的酒友,那日晚上来寻赵六一同喝酒,因李夫人早将赵六支使走了,没有遇上,却听见楼上有吵闹之声,上楼偷眼房门缝中一瞧,恰见李夫人一板凳砸在李文头上。
牛二一点也不声张,轻轻下了楼,心里只暗暗高兴。王春是个穷措大,自是没有油水,可李家北城门外有良田数顷,牛羊百头,自己下半辈子的赌吃嫖遥还愁没有着落么?这真是一个人时来运转,八头牛也拉不回!牛二街上自沽了一壶好酒,回家独酌,喝到二更,上床寻梦。
牛二等得李家办完丧事,便上门讹诈,定要李夫人从此管他吃喝嫖赌,如若不依,他便去衙门将她通奸杀夫之罪报官。李夫人无奈,只得从命。为表明自己从一而终,也不再醮,暗中却与王春厮混。
鸟飞兔走,星移斗转,一晃十几年过去。后来王春死了,牛二癫蛤蟆想吃天鹅肉,上门与李夫人纠缠。李夫人自是瞧他不起,牛二就要他买一绝色女子送他为妻。李夫人既失去了王春这个依恋,更怕牛二得陇望蜀,贪得无厌,若没完没了纠缠下去,后果不堪设想,不如一走了之,便暗中变卖了家产,偷偷迁至兰坊居住。
李夫人迁居兰坊后,虽一时避过了牛二,然牛二那奸凶兼有的样子无时不在她眼前出现,牛二命她送美女一事终是她的一块心病。一次她偶遇尚是室女的倪夫人,心想农家小女不见世面,年轻无知,何不与之交友,再侍机骗得她许配牛二,也可搬掉压在心中的一块石头。然不久倪寿乾将她娶了,李夫人的如意算盘也就落了空。但又一转念,倪寿乾早晚活不了几年,等他一死,倪琦定将她踢出倪门。倪夫人本为一胼手胝足的山野村姑,有何见识!在她走投无路之时,她正可利用她们的一段旧情引她上钩。她又年轻美貌,牛二一定会满意。李夫人因此将此计谋于心中藏起,只与之交友,以期将来有朝一日对她下手。倪寿乾下葬后,李夫人赶到东郊倪家别院,却只见翁妪一对看守大门,倪夫人早已不见了踪影。李夫人访遍各家佃户,然倪夫人早关照他们不得将她母子藏身之处对任何人言讲。李夫人一时访不着倪夫人,又没见牛二前来寻她,日子一久,以为已太平无事,也就将送牛二美女的事渐渐忘了。
哪知牛二认了真,一访十年,终于三年前在兰坊东坊将她寻到,打伤她一条腿,限期要她将美女送他。李夫人忍气吞声,只称自己不小心将腿摔坏,一面暗中凑些银两打发牛二暂回,发誓一定设法成全他好事。她怕牛二再来胡闹,更怕他衙门告她,便着意想法送他女子。她迁居时从夫家带来的钱财本来倒也不少,然她在兰坊购置了豪华的宅邸,加上十年来的用度,只出不进,如何经得起她坐吃山空?故渐渐也就内囊空虚,只得教几个学生资助生计,支撑门面,再以重金买美女送人却是无能为力了。思来想去,只有走拐骗无知柔弱女子这一条路!李夫人一时曾打过自己的学生的主意,再一想,她们均为当坊富豪官宦人家之女,实在得罪不起。李夫人一时没了章程。
牛二不见美女,便几次来兰坊催逼,李夫人只得以好言相慰,又赠些银两,拖延时日。两个多月前,牛二又来要人,称三个月内定来领人,若到时交不出来,他非将她告官治罪不可。李夫人发了急,生怕牛二真地做将出来,若如此,她命休矣!故千方百计寻找机会下手。
一个月之前,李夫人重访倪家东郊别院,以期再向老门子打探倪夫人下落,却见翁妪二人已死,便趁机进入迷宫,依风景画标志所示,果然找到捷径,只不曾跨越小池进入亭阁之中。
次日,李夫人于市场上偶遇白兰,见她美貌温顺,便将她骗至家中软禁起来。李夫人威逼利诱,软硬兼施,当她从白兰口中得知方虎被钱牟掳去之后,便借此大做文章。说她与钱牟旧情深厚,若白兰老实听话,她包管方虎平安无事,若是不听使唤,她在钱牟眼前只要说一句话,方虎就要被活活打死。白兰一幼稚无知的姑娘,天生胆小怕事,哪经得起李夫人这等惊吓,为了兄弟能活命,也就只得听李夫人任意摆布。就这样,李夫人辞去学生,遣走奴婢,只盼牛二早日前来领人。
李夫人得知白兰偷偷溜出家门,去三宝寺与一后生相见之后,火冒三丈,将她拖到一间库房,缚了双手悬于梁上,反复拷问她可曾将她下落对那陌生人言讲。白兰每说一个不字,她手中拐杖就在她身上猛抽一下,口中怒骂不止。白兰疼不过,高声求饶,这更引起李夫人的猜疑,遂舞动手仗,劈头盖脸朝白兰打将下来,直打得她手臂酸麻方休。又拨下白兰头上银钗刺她,直刺得她身上鲜血直流。白兰受尽折磨,仍一口咬定她不曾走漏一丝风声。
然李夫人哪里肯信,次日天刚亮便将白兰装扮成尼姑模样送到倪寿乾东效别院,锁于门丁夫妇生前所居房内。为防她逃跑,带走她全部衣裤,只留一床破棉胎供她夜间御寒。李夫人每隔一日给她送去一壶开水,几块大饼,只盼过几天风平浪静,证明白兰实没有说谎后再将她带回。然县衙差役为寻白兰将东坊搜了个天翻地覆,李夫人惊恐万状,一怕秘密已经泄出,二怕衙门遣人去东郊倪家别院中搜寻。为了灭口,第二天一清早便赶往东郊,用手杖赶了白兰,入迷宫抄捷径来到亭阁,一刀结果了姑娘性命,因逃离匆忙,慌乱中竟来看到石桌上玉匦。
李夫人供毕,于供单上画了押,重被押回大牢。
狄公堂上又审了三家店主。这三名从犯财迷心窍,只道是乌尔金在城中制造混乱,劫掠几家大商号,他们亦可趁乱从中混水摸鱼,摸上一把,却糊里糊涂犯下附逆之罪。
狄公罚每人大杖五十,削发重枷,街头示众十日。
当日下午,丁宅管家前来衙门报案,言称丁禕投缳自缢身死,丁虎国四夫人亦服毒而亡,谁也未留下一字半言。世人多云此二人因丁将军惨死悲观绝望,故双双寻了轻生。更有守旧好事之人称王月花韶光之年,竟殉节随夫而去,堪为烈女,遂募捐为其树碑立传。
此后十数日,狄公全力以赴具结了钱牟一案,又理处了倪琦案中非属死罪的一应事宜。
钱牟的两名策士,夤缘攀附,桀犬吠尧,本应问以流刑,施以黥墨,发配北州牢城,奈因堂上情愿招供,堂下又证实了百姓告发钱牟的许多罪行,各罚纹银五百两,以为购新鼓修鼓楼之资。其余手下众门人,为虎傅翼,欺压百姓,各责笞二十开释。狄公又遗人将倪寿乾真正遗嘱转告了倪夫人,一旦京师来了批文,即召她进衙听候裁定。
狄公破了三大奇案,又将国门一场战乱扼杀于摇篮之中,本该轻松一阵,然他却仍忧心忡忡,喜怒无常,时而深闭固拒,师心自用,时而又晨三暮四,朝令夕改。洪参军不知主人心中还压着何事。狄公却将心事深深藏起,从不向外吐露一字。
一日早晨,街上铜锣声和杂沓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原来是二百官军应狄公之邀浩浩荡荡开进兰坊。为首的一名军官,英姿飒爽,昔时曾于北疆抗击番军,甚是骁勇。军官来到衙中行了戎礼,将一角公文呈上。狄公接过来拆开看了,原来是兵部的一纸军令,上面除写了派镇军驻守兰坊之外,还明示一县军机大权由县令狄仁杰与新任镇军共同执掌。
官军大营就设于钱牟旧宅,乔泰将军务交割完毕,自回县衙。
官军进驻兰坊,狄公自是欢喜,然不到一日,复眉头紧锁,沉默寡欢。除为白兰送葬出过一次衙门以外,整日深居简出,埋头于琐碎衙务之中。
白兰丧葬诸事均为吴峰操办,棺椁考究自不必说,更有一连七日水陆道场,超度亡灵早脱苦海。葬礼亦十分隆重,共耗银三百余两,吴峰执意由他一人承担。白兰的悲剧使吴峰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他戒了酒,为此,永春酒店的掌柜与他吵了个面红耳赤,邻里一带酒友则称他们与吴峰的一段旧情至此告终。吴峰将字画全部鬻去,于文庙旁赁了一间小舍住下,每日夙兴夜寐,目不窥园,惟去县衙看望方正才迈出大门一步。吴、方二人似乎已成忘年莫逆,交谈自是投机入港,吴峰一坐就是一两个时辰。
一日午后,狄公于内衙书斋翻阅公文,洪参军进来,呈上一只大封套,禀道:“老爷,京师来的驿骑刚到,这份要恭请老爷寓目。”
狄公面露喜色,忙启开封套阅读,须臾阅毕,将公文折了,点点头,对洪参军说道:“此乃刑部大堂对处置倪琦谋反、丁虎国命案及李夫人拐骗杀人案的批文,乌尔金等人聚众闹事,有损汉胡亲善,经朝廷遣使臣与番王交涉,亦将得到应有惩处。如此,干戈化为玉帛,兰坊可保安宁。明日我就将此三案具结,此后,我便是一个自由自在的闲人了!”
狄公最后一句话,洪参军不明其意。狄公不等洪参军询问,便急急下令准备次日早堂事宜。
翌日寅牌时分,一衙书差人等均忙碌起来。衙门前火把齐明,众衙卒正借助火光打点槛车,只等将囚犯押往南城门外法场开刀问斩。尽管天色未明,大群百姓却早来到县衙门前,于衙门外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一个个延颈企足,你推我挤,争看新奇。一队巡骑由新任镇军卒领赶至县衙,将槛车团团围定。
黎明前半个时辰,一衙丁于衙门口将大圆鼓连擂三通,随之衙门大开,人群蜂涌进入大堂。
堂上堂下灯烛通明,狄公身着绿色官服,足踩皂履,头顶乌纱,肩披一条猩红缎带,摇曳出了内衙,走上高台,于公案后坐定。堂下肃静无哗,廊庑处看众一见端坐于公座之上的县令肩披红带,便知案犯定死无疑。
倪琦第一个被押上堂来,跪于公案前水青石板地上。老书办将批文呈于公案之上。狄公将蜡烛移近,高声宣道:“查案犯倪琦叛国谋反,罪大恶极,依《唐律》本应处以凌迟,千刀而死,然念其生父倪寿乾乃朝廷功臣,阀阅卓著,他本人又留下遗书,亲为逆子缓颊,故将凌迟免去,减为斩刑。为保护倪寿乾死后声光,倪琦人头免悬城门示众,其财产亦不予没收。”
倪琦听了宣判,面如死灰。
狄公将一份公事交于堂役班头,说道:“案犯本人可阅生父遗文。”
方正将遗书交于倪琦。倪琦低头读了,未言一字,交还方正。二堂役上前将倪琦双手绑了,方正又将早已备下的白色法标插于他背后。法标上大字写了案犯名字,罪行及所受刑罚,为倪寿乾名声计,特将案犯姓氏略去。
二堂役将倪琦押下堂会。狄公又宣布:“番王已遣其长子出使长安,对乌尔金等众犯在兰坊肇事作乱向朝廷赔礼谢罪,重申不负前约,永结盟好。朝廷宽大为怀,不咎既往,将乌尔金等六犯交番王治罪。又对王子待以上宾之礼,邀游骊山华清池,杏园慈恩寺,城北黄帝陵,六朝碑林宇等风景名胜。”
廊庑处看审众人立时欢呼起来。有人低声议论:“朝廷尽地主之谊,请番王子滞留长安,饱览帝都风光,我道实为将他扣押。有了番王子在京师当人质,便不怕番王翻悔,乌尔金等犯必遭严惩。”周围众人皆斥道:“你休得胡言!此乃我大唐圣上龙恩广布之举,番王感其诚,更要倍惩乌尔金诸犯。”
狄公惊堂木重重一击,喝道:“肃静!”众堂役亦忙喊堂威镇压。
大堂中渐渐静了下来。狄公向班头一个示意,倪夫子母子被引到堂上。
狄公道:“倪夫人,你亡夫倪寿乾生前于迷宫中留下遗嘱,据此,倪门全部家产均由你母子继承。本县深信,倪珊有你抚养照惠,将来定能出息得与他生父一样,大有一番作为。”
倪夫人母子连连道谢,以表感激之情。
二人退下堂去。书办又将一纸公文呈于狄公案前。狄公道:“本县现在宣读丁虎国命案批文。”
“查了虎国将军身中暗器丧命,此暗器藏于一笔管之中,笔管上刻有一书斋之名。然由此断定此暗器即为书斋主人所藏,丁虎国将军便是为此人所害,此论不足为据,故丁虎国之溘逝乃以因事故意外死亡登记备案。”
洪参军卷公文之时对狄公耳语道:“批文中只提及一书斋,却未道明谁是书斋的主人。”
狄公点头,低声道:“上台分明是有意将倪寿乾的名字略去了。”
狄公又摔下一根火签,二堂役随即将李夫人押上堂来。
李夫人于死牢中候审期间,死到临头的恐惧渐渐向她袭来。她面色憔悴,睁大一双眼睛只看狄公披于肩上的红带和公案边站立的行刑官。行刑官脸上毫无表情,肩扛一口明晃晃的斧子,另有两名副手各执钢刀、手锯、绳索侍立其后。李夫人见了这情势,早吓得魂飞魄散,两腿发酥,站立不住。二堂役将她按跪于案前。
狄公宣道:“犯妇李黄氏昔日淫乱杀夫,今又拐骗民女,图谋不轨,进而杀人灭口,血债累累,犯下死罪,判处一个斩立决,先笞钢鞭二十,再枭首城门三日,以儆效尤。犯妇李黄氏全部家产统归苦主方正所有,以作抚恤。”
李夫人闻判大声怪叫,一堂役将一方油纸膏药于她嘴上贴了。另二人反绑了她的双手,又于她身后插了法标。
堂役将李夫人押下。观审众人正欲离堂而去,狄公惊堂木一拍,高声道:“本衙衙员听宣!”遂将方正等众人名字—一念了。众人不解其意,均齐齐立于公案之前。
狄公将众人环视一遍,说道:“方缉捕,你等众人与本县萍水相逢,危难之中与本县同舟共济,忠心耿耿,不辞辛劳,助本县度过了难关,本县十分感激。如今妖气靖除,兰坊安澜,本县不负前言,你等众人愿去则去,愿留则留,各自从便。”
方正恭敬说道:“老爷襟怀无边,宽厚待人,我们这才虎口余生,两世为人。我等众人对老爷恩典自是铭诸肺腑,衷心感戴,我本人则更应如此,何忍离老爷而去?怎奈白兰于此城丧命,若我留下,常会触景生情,引起旧痛,不如早离此地,心中也省却许多烦恼。再者,京师中吴峰生父有一挚友,宅上正缺一名主事管家,吴峰已投书长安,意欲荐我担当此任。还有,吴峰已托媒前来说亲,许下诺言,只等来年春闱龙虎榜上头名高中,便八台彩舆喜迎小女黑兰于归。鉴于上述诸因,我意早赴京师,也不负了吴峰一片美意。
“另请老爷恩准犬子方虎留下。小儿虽木讷寡言,缺才少能,一时似难胜任衙务,然报恩之心尚有,当差亦会尽心。更有似老爷这等贤达县主,天下难寻,我将小儿托付于老爷,一颗心也就放下了。万望老爷开恩格外,将小儿收下。”
狄公听罢,开言道:“方缉捕休要如此说话,这些日来,你我风雨同舟,患难与共,如今大功告成,我岂能过河拆桥,鸟尽弓藏?你欲将方虎留下,我答应了。方缉捕,有道是乐极生悲,否极泰来。一起罪案最终引来两家喜庆临门,此可称之为塞翁失马,好事多磨。黑兰洞房花烛之夜,吉祥喜气定会将你心中愁云冲得一干二净。
“你决意离去,虽非我愿,也不强留。我自委他人补你之缺。本欲委你校尉之职,今你虽去,仍以此衔授之。自明日起,你可与新任缉捕将公务—一交割,账房领了川资,与令媛早日打点起程。”
方正父子齐齐跪下,连连叩头谢恩。
三名衙卒称他们愿离现职,重操旧业,其余众人则请留下,继续厕身公门。
狄公—一准了,宣布退堂。
衙门外人山人海。倪琦与李黄氏早被锁入槛车,法标上名字与罪行一目了然。
衙门大开,狄公绿呢官轿在众衙员簇拥中离衙上了大街。左有马荣、洪亮,右有乔泰、陶甘,四骑并列而行。又有隶役衙卒手执牙仗,行于轿前轿后。再有衙丁四人,于最前鸣锣喝道,一队官军将槛车团团护定,断后而行。一行浩浩荡荡向南城门方向缓缓而去,兰坊百姓则于轿仗后紧紧相随。轿仗经过石桥之时,荷花池中白虎塔已沐浴于晨曦之中。
法场位于南城门外,四周亦有栏杆相围。狄公于法场中下了官轿,镇军下马抱拳行戎礼拜揖。
镇军引狄公于夜间搭起的公案后坐定,又命众军卒于案前围成一个方块。行刑官将斧子插于地上,卷了衣袖,束紧腰带,复操刑刀在手。两副手将二犯从槛车中牵出,按跪于法场中央。
行刑官于倪琦身旁站了,只等狄公一声令下,便开刀杀人。有顷,狄公高声喝道:“斩!”行刑官手起刀落,倪琦没哼出一声,一颗人头便滚落尘埃,鲜血从颈脖处喷出一尺多高。李夫人吓得昏死过去,圈外人群见此刑惨不忍睹,亦多有以抽掩面者。
行刑官提了人头举至狄公案前。狄公朱笔于额上打了一句,行刑官复将头提回与尸身碎块一并掷于一竹篚之中。
二副手将李黄氏抬到一旁,燃香将她熏醒,又拖至法场中央。
行刑官手提竹节钢鞭走近李黄氏。此鞭上有倒钩若干,只有在法场上才能见到,任凭凶犯身体何等壮实,不消十鞭就要丧命。李黄氏一见此种刑鞭,吓得高呼饶命。然行刑官之职乃法场上执刑杀人,哪里会顾得李夫人哭喊呼叫。一副手打散李黄氏云鬓,拢成一络揪于手中,将头拉向前倾。另一副手将她上衫剥去,复绑了双手。
狄公一声令下,行刑官高举右手,于李黄氏后背猛抽一鞭,只听啪一声响,李黄氏背上皮肉早已开裂,鲜血四处飞溅。若非副手牵牢长发,李黄氏定被打个嘴啃黄泥。
李黄氏半日方喘过一口气来,怪叫不止。行刑官哪管她杀猪般嚎叫,又连抽五鞭,李黄氏脊梁骨露了出来,背上血如泉涌,又一次昏死过去。
狄公抬手命停止用刑。二副手复燃香熏鼻,李黄氏半日方醒,二人又将她拖起跪于地上。行刑官高举斧头,立于一旁,狄公斩字刚一出口,他手中刑刀便咔嚓一声砍将下来,李黄氏人头应声落地。
狄公照样朱笔勾画了前额,行刑官将人头亦掷于篚中,命副手带回悬于南城门之上。
狄公离开公座,打轿回衙。此时,一轮红日刚从东方天际冉冉升起。狄公的官轿于城隍庙前停下,镇军骑马亦同时到达。二人于城隍面前焚香膜拜,将城中罪案及正法凶身一节禀告菩萨。禀毕,二人于庙院中稽首对揖,各回公廨。
狄公回到县衙,径去内衙书斋稍息。喝了一盅浓茶,对洪参军说道:“洪参军,你且去膳房用餐,餐毕我们还要备文将执刑细末禀呈上台官府。”
洪亮出了内衙,见乔泰、马荣、陶甘三人正立于大院一角说长论短,便上前细听。原来是马荣在埋怨黑兰忘恩负义,说道:“我娶黑兰本属理所当然。那日山中遭遇,她险些一刀结果了我性命。她身陷李黄氏家中,正要成刀下冤鬼,是我及时赶到,她这才拣了一条小命。你们说,这不是有缘么?还有,她在李家娇声叫我马荣哥……”
乔泰打断他的话,说道:“马贤弟休要心生烦恼,依愚兄之见,黑兰嫁于他人倒是你的造化。那黑辣子一向灵唇利齿,轻口薄舌,若讨了她,你耳边今生休想清静。”
马荣以手加额,恍然大悟,说道:“你一句话倒提醒了我!如此,我就将吐尔贝买下,她丰盈壮实,脾性又好,更不会讲汉话,讨了她何愁家中不宁?”
陶甘摇头道:“不然,这只是你的一厢情愿。照我看来,用不了一月两句,那胡女学会了汉话,你耳根同样不得清静。”
马荣不以为然,说道:“今晚我就去北寮寻她。你不妨与我同往,那里多有贤淑媛女,自然任你挑选。”
乔泰紧了紧腰带,恼道:“你们三句话不离裙钗,难道竟腹中不饥?我看还是选家酒店饮上三盅,先解了饥渴才是正经!”
众皆点头称是,一同出衙门向市井走去。
狄公换了一身畋服,命马夫厩房中牵出良驹一匹,腾身而上,用围巾裹了口鼻,挥鞭上了大街。
街上百姓正对正法二犯议论不息,对坐骑之上坐了何人自然也就不予留心。狄公过了南城门,连加数鞭,胯下骏马便向南疾驰而去。众衙卒仍在清理法场,有的在拆除临时公案,有的往血污之上覆盖净沙。
狄公一马来到郊外旷野,方勒马缓行。秋天的清晨,金风送爽,玉露生凉,然在这空气清新,四野阒寂的乡间,狄公仍是心绪不宁。每次法场上开刀杀人,狄公心中总不平静。勘案之时,他一向穷追猛打,从无姑宽,毫不手软,一旦血案勘破,案犯招认,却又总想将一切忘却干净。法场上恐怖、流血、残忍,这督刑监斩之职,他实在不愿充任。
鹤衣先生万寿山中与他一席话使他心灰意冷,故辞官之念渐生,如今诸案俱结,此念也就益盛。心想不如早日弃官旋里,从此守着祖留薄田数顷,陋室几间,做诗撰文,作育子女,百事自便,岂不清安?人间美事如此之多,却何苦心中总是装着凶残。邪恶与罪孽?朝中能员更仆难数,兰坊县主之缺自会有人补替。他早想重温经史子集,撰写经典注疏,以飨万民。如今方四十出头,精力正旺,致仕后不正可伏案发奋,了此夙愿,同样报效国家?
然狄公又踌躇未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受于庙堂,效命于君王,乃民牧之本。若是满朝高官胥吏均如此洁身自好,优游林下,社稷又将如何?再者,目下儿郎年纪尚幼,开示他们有朝一日出仕为官,尽忠报国,难道不正是他为父之责么?想到此,又连连摇头,欲解心中疑难,答案须从鹤衣先生草堂中那幅单条上去寻:
天龙升空成仙果
地螾掘土亦长生
自那日山中拜见鹤衣先生,狄公对这帧条幅可谓靡日不思。他长叹一声,马上加了一鞭,到底何去何从,尚须鹤衣先生觌面指点。
狄公来到万寿山山脚,甩镫下马。路边一农人正于田间锄禾,狄公将坐骑请他看了。正欲上山,却见一樵人沿羊肠小道下得山来。樵人原为一老翁,面如树皮,手若干柴。行至狄公面前,放下柴薪,拭去额上细汗,向狄公扫了一眼,开言道:“敢问先生意欲何往?”
狄公答道:“老丈既问,不妨相告,此去山中拜见鹤衣先生。”
老翁慢慢摇头,说道:“先生请回,鹤衣先生恐是寻不着了。四日前小老打他门前走过,见雨摧百花,风荡残门,入去一看,方知屋中无人。从此,小老便将干柴存放于内。”
狄公闻言,顿觉孤寂。
农人一旁听了,将马缰交回狄公,说道:“先生,既如此,也省却你翻山越岭许多辛苦。”
狄公也不理会,问樵夫:“鹤衣先生到底怎么样了?山中可曾见着他尸体?”
老翁诡秘一笑,摇头答道:“先生,似这等隐逸仙翁,岂能像你我这尘世之人一样老死于户牖之下?他们本来就不是肉骨凡胎,终时自然象天龙一样插翅飞升碧空天界,留得身后一片空空!”老翁复背起干柴,慢步蹀躞而去。
(蹀躞:读作‘蝶谢’,小步走路的样子。)
狄公听罢,心中一亮,原来答案却在这里!对农人微微一笑道:“不错,我洵属此尘世之人,我要一如既往象地螾一样埋头土中,掘进不止。”
(螾:读‘引’,蚯蚓。)
狄公一身轻松,踩蹬跳进鞍座,扬鞭策马回城。
(全文完)
第五部 湖滨案
简介
才刚拜完堂的新娘,第二日清早却被发现陈尸在床上,而新郎已不见踪影,可房门和窗户却是反锁的。
更离奇的是,新娘的尸首竟不翼而飞,棺木?换成头颅破裂的男尸!究竟是怎样离奇的湖滨传说、鬼魅作浪,让不信鬼神的狄公也打了个寒颤?
第一章
金乌西沉,暮云四合。汉源县衙署里依然热得如同个蒸笼一般。县令狄公与洪参军站在前厅天阶上,挥汗如雨。衙署建在半山,背依翠屏峰,前临云阳泽,照例十分凉爽。无奈今年入夏以来,节候却有些异常,连日酷暑逼人。南门外云阳泽夜夜有白烟升腾,如汤池一般。——今日午后瓢泼了一阵猛雨,黄昏时分雨脚收过,热浪依然,只是云阳泽波平如镜,远山含黛,碧水潋滟。
(潋滟:读‘练宴’,形容水盈溢。——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摇着折扇道:“洪亮,韩员外正撞着了日子,今夜在湖中央设筵,必然凉爽。那船艇上的丝管歌舞想来别有一番情致。半个月来也难得这一阵好雨,沧海盆倾一般。你看那湖面上,晚风乍起,波浪澄彻,好不令人心醉哩。”
洪参军略略犹豫,乃道:“老爷岂忘了那湖中的种种传闻。——城中小儿都会唱:‘南门湖,南门湖,但看人落水,不见有尸浮。’”
云阳泽在南门外,俗呼作南门湖,人称深不见底。淹死在湖中的,从未见有尸首浮起过。
狄公微微颔首,沉默良久。
“洪亮,我到此任上已两月有余,竟没一桩要紧的案子诉讼到衙门。心中也觉蹊跷,莫非这汉源的民情也同此刻那南门湖一样,一味水波不兴。”
“汉源的百姓循礼守法,固可不疑,但南门湖总不能说是水波不兴吧。”洪参军道。
狄公道:“今夜筵席上我正欲见见过汉源士绅商宦的各项首领,俾使彼此无壅隔。官民但无壅隔,则百弊自除,百业盛兴,地方靖安,垂拱可图。”
两人说话兀自未了,乔泰、马荣前来禀道,轿马备妥,请狄老爷启行。
狄公穿一领绘绣云龙出海的湖蓝官袍,系了玉带,乌帽皂靴,上下齐整。行到衙署前厅下,卤簿仪从早已恭候两侧。乔泰、马荣全副披挂,各跨一匹高头骏马,站在队首。——新月初上,山风习习。并不觉太热。
狄公一行轿马逶迤出了南门,便见暮霭纷纷出露一带蓊葱林色,林木外白光闪烁,水声浩荡。冯三里便是码头。码头上华灯一片,人头攒簇,十几顶凉轿连成一队。老远见官府排场前途后拥,喝道而来,顿时一派萧韶,响遏行云。韩咏南早率众人恭候在趸船前。
韩咏南是汉源首户,今年四十来岁,生得相貌端然,骨格雄武。因祖上有军功,曾袭前职。终因行止奢放,藐视斯文被削职。但万贯家私无损,地方上颇孚人望,公推宦绅首户。如今闲居在祖上传下的一幢古老宅第里,逍遥陶乐。今夜正是由他做东,假南门湖上一条花艇大排盛筵,宴请狄县令及汉源商界领袖。
狄公下轿来,迎谒仪礼毕。听得三声花炮响,天上顿时爆出闪闪彩星。停泊在码头的一条花艇华灯齐放,五彩斑斓,缓缓驰近。众人迎狄公、韩咏南先上花艇。
韩咏南向狄公,一介绍今夜的客人。康伯年——汉源丝绸呢绒最大铺子“彩九纶”的大掌柜。五十来岁,干瘦细条,微微驼背,脸上挂着谦恭的笑容。康伯年的胞弟康仲达,则是一副踌躇满志,自鸣得意的神色。王玉珏——汉源金市掌柜,兼营几家柜坊,也是个腰缠万贯的大阔爷。脸如满月,目如远星,十分富态。侨客汉源的京师富商刘飞波。广颡隆准,躯骨魁伟,体气飒爽,似有一种睨视万物的气度。他在汉源购置有一巨宅,正与韩咏南员外为邻。——挽手走在最末的是金银市行董彭玉淇、玉器古董铺的掌柜苏义成。——众人上船毕,五彩装画的船尾款款调头。慢慢荡向南门湖深处。
(颡:读‘嗓’,额头。——华生工作室注)
韩咏南见众人叙伦逊让,轩厅坐定,一拍手,役工鱼贯送菜肴上桌。一时水陆八珍,馔果俱列,十分丰盛。韩咏南亲自将每人面前酒盅斟满,乃退回坐席,举盅敬道:“值此良宵,在下聊备水酒,恭请县上狄老爷同诸年伯相公来此少叙杯杓之礼。稍息还有歌舞美人侑酒助兴。承众位垂顾,今夜务必尽欢,庶不负此海上明月,人间美景。”说罢先向狄公敬酒:“狄老爷,民之父母,勤廨余隙,枉驾就席,在下替众位乡贤先致谢了。”
(杓:读‘勺’;侑:读‘幼’,侑酒:助酒。——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站起,拱手谢过:“下官忝为县令,与众贤达还是首次叙晤,十分惭惶。下官平昔不善饮,值此胜会,岂可败众位高兴。”说着仰脖饮了一大口,顿觉神气酣畅,满口生香。
“下官素闻梁大宗伯也在这汉源县里择了一处清静之地,消娱晚景。只是不曾拜谒崇阶,亲聆雅教,甚觉愧疚。”
狄公怪异,筵席上为何不见在此地安度晚岁的前朝廷显宦梁大器。——原来这梁大器先前龙朔年间曾任太常伯,冢宰中台,十分显赫。后以尚书省右仆射致仕,从此销声匿迹。——昨夜洪参军查阅衙册,偶然发现梁大器退卯后隐居在这汉源城里。
韩咏南微微一惊,不知狄公为何忽的想起梁大器来。——今夜这等私宴,本一时凑趣,杯酒生理,且有繁管急弦,歌妓周旋,与梁大器何干?况且那梁大器早已逾耄耋之年,不问人事了。
(耄耋:读‘貌蝶’,八十岁的年龄;高龄,高寿。——华生工作室注)
“狄老爷,那梁老相公年近九旬,虽不曾有什么病痛,行动却不甚稳便。再说近半年来他更是颟顸糊涂,神志大不清爽。唉……这个,狄老爷最好问问刘飞波先生,他们的园宅毗连,故时常能见到梁老相公。”
(颟顸:糊涂而马虎。颟:读‘蛮’的阴平声,顸:读‘酣’。——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一抹儿看去,果见刘飞波坐在长桌一边,自顾喝酒,旁若无人。也没听见韩咏南刚才一番言语。
“看这位刘先生虽是商人,端的一副官宦仪态。”狄公暗暗喝采。
韩咏南叹道:“狄老爷有所未知,刘先生也是时运未济之人,三次赴试均不第。点额不成龙,归来伴凡鱼,枉屈了满腹经纶。他一怒之下,弃文经商。谁知文曲星不投合,赵公明却着意眷宠于他。他的生意兴隆发达,愈做愈大,行迹几遍秦、晋、鲁。齐、荆、襄、湖、广、吴越、八闽。故见识极是广富,又仗义疏财,交游遍天下。老爷,千万不可轻觑了他。”
狄公听得明自,肚中计较,忙斟了酒想上前去敬刘飞波一盅。座中康仲达却早已举起大觥,高声喧道:“刘先生新当岳翁,喜添半子,理应多饮一盅。”
众人拍手称善,纷纷举起酒盅。不意刘飞波却淡淡一笑,并不站立。
韩咏南附耳狄公释道:“刘先生之女月娥昨日出闺成大礼,女婿江幼璧秀才是原先县学博士江文璋先生的公子。那江文璋早辞了庠校教职,归家幽居,平时也教授几个小小童蒙,聊以自娱。——今夜江老夫子理应赴席,在下猜来,怕是昨夜贪杯,至今未曾醒酒过来哩。”
(庠:读‘祥’,古代的乡学。——华生工作室)
一个家僮打扮的上前在韩咏南耳边禀报了几句。韩咏南点了点头,又一拍手。四个青衣应声将轩厅两边的湘妃帘儿卷起,四隅的铜狻猊一齐吐出浓烈的香烟。
花艇早已停在湖心,四围苍碧山色间浮动着几条橙黄的余霞,久久不灭。一轮满月当空挂出,远近几点明星摇曳闪熠。众人齐声喝采,不由都站起各去两边窗槛下观瞻。
役工趁此撤下残席,换过新馔。一时又珍肴迭出,异味纷错。见韩咏南又一拍手,轩厅的水晶珠帘揭开,四名舞妓鱼贯而入。一个个珠翠满头,花枝招展。
众人又纷纷就席,四名舞妓插烛般先叩过头,抬起酒壶,遂一敬奉,开始侑酒助兴。
韩咏南委了一名叫杏花的侍候狄公。狄公见杏花脸如堆花,体似琢玉,十分窈窕。待细觑时,乃又微蹙春山,寒凝秋水,云恨雨愁,似有满腔心事,不比那三个妖娆形状。
杏花为狄公斟了一盅酒,恭敬呈上。狄公问她年纪,答云一十九岁。又问籍贯,答云本地人氏。
狄公笑道:“听姑娘口音,好似晋中人物。”
杏花惊讶地抬头看了狄公一眼,不吱声。
“本县正是晋中太原府人氏,故听你口音十分稔熟,想来或是同乡。”狄公和颜悦色。
杏花半响乃点头,又疑惧地望着狄公。
“回禀狄老爷,小女子实是晋州平阳郡人氏。适间欺瞒,万望宽宥。——小女子也不得已也。”
(宥:读‘幼’,宽恕。——华生工作室注)
“果然正是同乡。”狄公笑道。心中不由诧异,为何如此一个天姿国色的少女独身来到异乡,操持这等生计,好生可怜。遂与杏花谈起晋中风物掌故,古迹名胜来。
这边韩咏南正与一个叫白莲花的舞妓在行酒令。猜诗谜。——白莲花令词层出不穷,变化无端。韩咏南虽然也念过不少古诗,却一时搜罗不来,口舌支吾,一味认输,已被灌得摇摇晃晃,站立不稳。
白莲花吃吃笑个不停,一手擎着酒盅,转去轩厅外讨了酒来,还想罚韩咏南,却见韩咏南已伏在桌上,不胜酒力了。
狄公见韩咏南伏桌打盹,心中不乐。杏花却转过身去,瞥了韩咏南一眼,小声道。“老爷,城里正在策划一起危险的阴谋,少间再与你细说。”
第二章
狄公听得亲切,心中吃一大惊。待要再问,见杏花已俯身扶起韩咏南,一面娇喘喘笑唤白莲花来帮忙。
“老爷,会弈棋么?”又是杏花的声音,清晰而急促。
狄公一愣,正欲作答,见白莲花应声已绕过桌角来,遂退间半边,不作声。
白莲花笑盈盈搁下酒盅,颤嬝嬝伸出一条臂膊来,与香花两边架起韩咏南。韩咏南醉眼朦胧,用衣袖抹了酒涎,摇晃站起,双手搂定杏花腰身,乞道:“杏花,你跳个舞吧。”
杏花微微一笑,点头应允,迅即抽身从韩咏南怀中脱逸,理了理鬓发簪钗。轩厅的水晶珠帘挂起,内厅地上早铺起一片猩红毡毯。一声檀板,两边响起丝竹。一时弦管交响,十分悦耳。
杏花轻挪莲步,摇闪细腰,翩翩起舞。此时只一支玉笛伴声,嘹亮清润,会合节拍。远远见杏花笑颜溶漾,如三春桃李,舞态自若,如风中柔条。渐渐额丝汗润,蝉鬓微湿,凝脂里透出红霞来。
狄公心随耳闻,不觉击节叹赞。须臾又不耐,转思这花前月下,歌榭舞台,岂会孕有异象。杏花适才的两句话真有凶信?这汉源城里莫非早有阴谋酝酿,如今已露圭角,或是仅被杏花一人探知虚实,窥出端倪。看她适间躲躲闪闪模样,似是怕被席间有人看破,故弄此姿态,迷惑于人。——难道这席间中人也有卷入危险阴谋的?倘若真有,又会是谁?这凶情又究竟是什么?杀人?放火?抢劫?——狄公只觉心中一团乱麻,治理不清。只巴望宴席早散,听杏花诉说详尽。此时倒象泥塑木雕一般,六神无主,魂不守舍。
忽而繁管急弦齐作,舞曲变得气象磅礴,雄阔壮烈。杏花如狂风急雨一般旋转跳腾,似一团霓霞闪灼明灭,一簇仙葩摇曳舒发。忽听得一声中天鹤唳,音乐嘎然而止。杏花笑吟吟向众人叩谢,退出轩厅,转去后厢卸装。
狄公乃恍惚醒来,随众人鼓掌喝采。见韩咏南又立起拱手道:“幸众位再宽坐片时,以毕余兴。”神色十分清爽。
这时筵宴又近尾声,人人都有了三分醉意,免不得两两三三低声闲聊起来。有的立窗槛下赏月,有的去轩厅外醒酒。
这边康氏兄弟却因言语不合争执了起来。
“万一帆可不是善类,贷借巨额银票于他,只恐本利俱失。”康伯年恼怒地叫道。
康仲达道:“岂可听信酒楼茶坊间的闲言?人家那边信誓旦旦。”
“你拿我的钱银去冒这风险,万—……”康伯年见刘飞波过来劝解,便不吱声了。
“你这俚啬鬼!父母家私你占去大半,竟厚颜称你的钱银。”康仲达火了。
刘飞波功道:“岂可为区区钱银事兄弟阋墙,岂不教狄县令齿冷,如何看吾汉源人物。”
(阋:读‘细’,本义不合,争吵;阋墙:引申为内部不合。——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过来,笑道:“刘先生之言甚是。对了,刘先生,本县还有一句话问你哩。”
刘飞波唯唯。
“听说刘先生与梁老宗伯宅园相邻,想来是时常见面的。”
刘飞波恭敬答曰:“正如狄县令所言,畴昔倒是日日觌面。两家宅园本有耳门相通,进出甚为方便。近些时来,梁老相公变得有些懵懂,说话间也渐渐语无伦次,前言不搭后语。有时连我都不认得了,问了几遍姓名。为之,也很少走动了。”
(觌:读‘狄’,见,相见。——华生工作室注)
这时彭玉琪,王玉珏两人也凑了过来,与狄公寒暄几句,便转与刘飞波讲论生意买卖。狄公没趣,见韩咏南正与白莲花说笑,便问:“杏花恁的还不回转?”
韩咏南还有三分酒意:“这些个狐媚娘子涂脂抹粉可用心了,哪管你等得火急。”
狄公不悦。见满座宾客都在啧啧赞赏新上的一道清蒸新荷因头鲂,白莲花等三名舞妓正搔首弄腮,辗转侍应。
狄公吩咐白莲花去轩厅外后厢梳妆间请杏花转来。
韩咏南狡狯笑道:“没想到狄老爷如此垂怜杏花,一味放她不下。今夜这酒水兀的也品出味来了。”
须臾白莲花回来轩厅禀告,杏花并不在后厢梳妆间。她一路去来也未遇见杏花。
狄公嘿然,遂起身低声对韩咏南道:“下官去去便回。——这团头鲂须是凉了好吃。”
韩咏南并不介意,又搂定白莲花两个自顾取乐。
狄公出来轩厅,从右舷走到船尾。舷栏外夜风渐紧,远近山水黑幽幽早模糊一片。洪亮、乔泰、马荣与十来个火夫杂役正在喝酒闲聊,只听得马荣手舞足蹈吹嘘趣闻,众人不时一阵阵大笑。
洪参军眼尖,见狄公急皇皇赶来,心知有异,忙拍了马荣肩胛。马荣会意,遂与乔泰三人迎上去行礼。
狄公问:“你三人可见着一个年轻女子从这里行走?”
三人摇头,面面相觑。
狄公小声道:“恐是出事了。——一个名叫杏花的舞妓今夜行止怪异,怕有不测。”
两名侍宴的役工正好走来,狄公又问他两人跳舞后可曾再见到杏花。
两名役工连连摇头,并说:“我们伙计的只许走右舷,女客眷属,应局的舞妓都走左舷。那杏花兴许仍在左舷那头后厢里梳洗吧。”
狄公颔首,遂率洪亮三人绕到左舷,直扑后厢。——后厢梳妆间的门虚掩着,狄公推开一看,梳妆台上银烛高烧,钗簪手镯,凌乱摆着,铅粉膏朱,尚未收拾。鼓形瓷凳上空无人影。
狄公心中叫苦,命乔泰、马荣分别上船顶、舱底寻找。他与洪亮则在中舱两侧搜索。
半晌,四人会齐,都无收获。狄会长叹一声,情知有变,痴痴地望着舷下黑幽幽的湖波,心中升起一阵莫名的恐惧。
突然,一张苍白的脸面浮露波浪间,正睁着一对木然的眸子紧瞅着他,隐隐有两汪恨水。
第三章
天哪!果然是杏花。——长长的头发披在脑后,身子已涨圆。
“果是溺水而死,却又为何恁早浮起尸身。”狄公心中狐疑。——这南门湖中从未浮起死尸过。
马荣跨出舷栏,蹑手蹑脚潜下水去,将杏花尸身托起,只听得“嘶”的一声,杏花的罗裙被船底一颗铁钉撕裂下一大幅。——正是这颗铁钉勾住杏花裙角,尸身幸未沉底。马荣从杏花胸间摸出一只铜香炉来。
杏花额前脑后均被砸破,长发间鲜血斑斑,一双秀目兀自不闭。
狄公心中惧怒,如此惨剧竟发生在堂堂县令的眼皮底下,竟在杏花要向他吐露一桩秘密之前。——只恨自己大意疏忽,致生变故。遂命乔泰、马荣将杏花尸身藏在中舱间壁内。
洪参军忽见杏花右手紧攥着,用力掰开,见是个小油纸包,包内只折迭一纸片,狄公将纸片小心摊开,原来是一幅棋谱残局。他顿时想起杏花最后一句话来。“老爷会弈棋么?”
狄公仔细将棋谱迭起,纳入衣袖。命乔泰守护杏花尸身,不许闲人走近。他与洪亮、马荣回到轩厅行事。
韩咏南见狄公三人回到轩厅来,大喜道:“狄老爷来得正好,我们正要上船顶赏月哩。”
狄公沉下脸来,开言道:“委屈众位,筵席即刻中止。本县暂就此艇上盘审杏花被杀一案。”
韩咏南吃一大惊,酒全醒了。嗫嚅半日,吐不出一句话来。
狄公吩咐:各人按宴席开始时座位坐定,依次自叙杏花舞罢退下后各自的行止。然后由证人作证,再听候鞫审。又命洪参军取过笔砚,恭录口词。
(鞫:读‘居’,审问。——华生工作室注)
韩咏南终于鼓起勇气上前拜谒道:“狄老爷,座席间皆是汉源地方商宦士绅,上流人物。今夜本是歌舞筵宴,如何忽的冒出杏花被杀一案?一时擅作主意,变作公堂,恐有不便。众位乡党贤达皆是宾客,岂可无端受审?在下面皮上须不好看。还望老爷三思。”
狄公斥道:“歌舞之场权作公堂,乃是不得已便宜之计。只因杏花被杀,事出突然。语云官法如炉,岂肯容情?本县眼皮底下杀人,倘是置若罔闻,枉为民社之司。韩员外快快退过半边,静候听勘。”
韩咏南吃一顿抢白,又见狄公一脸严霜,全不看取东人面皮,不由羞愧交加,脸上一搭儿红,一搭儿青,不敢再出声。
这里韩咏南刚退下,王玉珏拱手站起,正色道:“狄老爷岂可只在众宾客里盘问脚色?这花艇上杂役火夫便有十七、八人,这些汗臭小人,偷盗嫖赌,哪样不会?与杨柳坞那几个粉头早有首尾。这杏花生得风流标致,狐媚动人,又是水性杨花。吃醋拈酸,致起杀人,实属常见之事。狄老爷难道就单单撇过这些人?”
王玉珏略一停顿,朝轩厅外黑淼淼湖水望了望,又续道:“这南门湖无端溺死人不少了,有几个看见尸身浮起?——听说湖底有绿毛水妖,专吞食人肉。时常兴风吹浪,颠翻船艇。鄙人虽不知杏花是何死法,总也撇不过去这一层缘故。”
众人一阵骚动,纷纷表示赞同,又钦佩王掌柜勇气。
狄公正色道:“本县随后即鞫审那些杂役火夫。——事实上今夜在这条花艇上的人都不脱杀人干系。再者,杏花被害,尸身见在,并不曾被水妖吞食,故可摒去王掌柜水妖作祟,害人性命的猜测。”
王玉珏嗤道:“狄老爷既然不信鄙人一人之言,鄙人则愿先受盘查,早脱干系。”
狄公称赞:“王掌柜先领个头,后来的正好有个楷模。我这里问你,杏花退出轩厅之后,你做了些什么?慢慢说来,愈详备愈好。”
王玉珏应声答道:“杏花退下后,鄙人从左边门槅出去寻个下位登东,完事即回这里。正听见康氏弟兄在争论。刘飞波先生可以作证,当时他正过去劝解。”
“王掌柜一路去来可遇到了什么人没有?”狄公又问。
“没有。”王玉珏摇了摇头。
洪参军录了口词。
狄公又令韩咏南供述。
韩咏南叙道:“在下与司乐班头闲聊了几句,只觉头晕目眩,便踱步到船头,看了一会湖中景色,然后便在舷栏边一个瓷凳上坐下。不一刻白莲花即来搀我回进轩厅。以后的事老爷自己都可作证,我就不多说了。”
狄公点了点头,洪亮录了口词。
下一个是刘飞波。
刘飞波述道:“杏花舞罢退下后,我见彭员外脸色转白,象要呕吐,急忙扶彭员外走出了轩厅,依靠右边舷栏站定,一任夜风吹拂。见他吐了几口酸物,似觉舒适,于是我们又一同回进轩厅。俄尔就听见康氏昆仲争执不下。以后是老爷问我梁老相公事,不必赘述了吧。”
狄公又唤彭玉琪供述。彭玉琪所供果与刘飞波契合。
其次是苏义成。苏义成浓眉下一双大眼闪眨不定,略一犹豫,乃开言道。“小民亲见王掌柜、刘先生、彭员外前后走出这轩厅。小民与一个舞妓说了几句闲话,不意将肉卤泼污了衣襟,便赶紧出去轩厅外洗刷。正见杏花小姐从左舷急皇皇转出。我老远叫了一声,她并未听见,似是转到船头去了。小民自顾洗涤,半日还有油迹,只得自认晦气。——小民回进轩厅时,除了杏花,“人人都在了。”
“苏掌柜见到杏花时,见她如何穿扮。”狄公急问。
“小民记得已不是跳舞时妆扮。当时见她都脱卸了簪钗首饰。”
狄公不语,皱眉半日。
最后是康氏昆仲。——他们口称从未走出轩厅一步。狄公也依稀记得当时两人俱在轩厅,并未挪移。
狄公又命将“杨柳坞”的院主传来问话。——这“杨柳坞”座落在汉源东郊湖滨曲隅,最是汉源的风月渊薮。院内几十名烟粉女子调丝弄管,长袖善舞,大多色艺俱佳。地方但有公私宴集,听凭点名,唤来传应。今夜杏花、白莲花等四名舞妓正是随院主赶来这花艇上应局的。故这时狄公想到传院主来盘问。
(薮:读‘叟’,原指湖泽,后为人或物聚集的地方。——华生工作室注)
院主名唤庆云,听得狄县令传问,一头撞进轩厅,一头便哭起来:“可怜杏花这苦命丫头,玲戏鲜佻的,竟也被水妖拖吞了!好不叫人悲泣。”
狄公忙问:“院主可曾见杏花进到后厢梳妆间?”
庆云抽噎答道:“老媳妇见宝贝人儿跳舞罢,一头的汗,那模样楚楚,宛如天仙一般。心中也疼,忙叫她换过裙衫。——杏花对镜卸妆时,前头说有吩咐,老媳妇应声便出了后厢。谁知一时三刻竟被拖沉了湖底。”说罢,索性嚎啕大哭起来。
狄公又问:“院主可听得杏花说话?可是她有什么人召唤?”
庆云泣道:“这个没听小妮子说。当时只有一个小丫头叫铃儿的侍候她穿衣。”
狄公即命马荣去传丫头铃儿。
须臾铃儿传到。怯生生的,苍白的脸庞,兀自疑云布满。一对明眸闪出惊恐的光来。
“铃儿。”狄公慈颜可亲,“杏花小姐回后厢梳妆时,可是你一手服侍的。”
铃儿点头。
“当时你一直在杏花身边?”狄公又问。
铃儿又点头,只不言语。
“杏花为何梳妆未了,便又走出后厢呢?”
铃儿一阵恐惧,身子又哆嗦起来。半晌乃答道:“老爷,湖里的妖怪把杏花小姐叫去了。”
“你说什么?”狄公愠怒,“莫非你亲见了那妖怪。”
铃儿点头:“小奴才真是见了那妖怪哩。一团黑影在窗槛外闪晃,还伸出一只手来招呼杏花小姐。当时小奴才吓死了,杏花小姐竟开门随那妖怪去了。并没听得一丝声响,便被拖到湖里去了。”
狄公狐疑,又问:“铃儿,当时杏花害怕么?”
“小奴才见杏花小姐并不畏怕,只是犹豫了一下便被摄去。”
狄公心里三分明白。挥去铃儿,又传白莲花等席间侑酒的三名舞妓问话。——除了白莲花尊狄公之命出去寻找过杏花答不晓得。——当时只顾喝酒说笑,人来人去,并未留意。
狄公情知问不出所以然,便去后舱船尾盘问杂役火夫。
又命洪参军监守轩厅,暂不松动。
马荣已将十来名杂役火夫全数传到。见他们一个个龟缩一团,屏息不敢吱声。问及杏花事,皆答不曾看见。彼时全围着一处听马荣讲趣闻,后来又赌钱钞,几个把舵守值的则轮番替班,替下的也只是赌钱饮酒两事。——谁也没离开过后舱,马荣、乔泰正是证见。
侍应筵席的役工穿梭往来厨房轩厅间,且走的是右舷。并不知杏花跳舞事,也未见着杏花的影子。只是其中一位役工,曾在右舷栏边见彭员外呕吐,无人照应,十分狼狈。
狄公懊恼,心中盘算,这些个艄工火夫,面目可憎,饮酒呼叫,嗜如性命。情急杀人,本不稀罕。不过马荣也证实他们并未离开后舱伙房一步。再听铃儿言,是一团黑影唤出杏花去。杏花后厢梳妆岂会轻易随人而去?且那里窗槛正对着左舷,杂役火夫是不敢行走的。杏花是“杨柳坞”的歌舞行首,品位甚高,又有志向,即便暗里有情恋之人,也必在众宾客中。何况今夜事出突兀,她的暴死必与她想吐与我的那桩秘密有关。事涉汉源全城,似非儿女情长,恩怨小节。——那凶手必是窥得杏花与我的那句警言,方下此毒手。当时宴席上的人似比杏花退去后离席的人更可疑。
第四章
下雨了。
狄公、洪亮、马荣三人回到中舱间壁。——杏花仍安静地躺在长桌上,乔泰将舱门紧闭。
马荣把适才一番勘问告诉了乔泰。乔泰听说这湖下有妖怪,心中有些发怵。偏偏这时船身开始颠簸。乔泰不惯水性,只觉头晕恶心。
洪亮忧道:“怕是这南门湖下果有妖物,不然那王玉珏与铃儿的话又会如此拍合。他两个总不会早设预谋。”
狄公捻须微笑:“适才我未对湖中妖物事仓促断言,我对杏花如何被害也未肯披露。其买心中清楚,杀害杏花的必是船上人而决非水妖。那个诱杀杏花的只是装扮成水妖模样。此刻我已隐约猜出杏花被害的缘由。”
洪参军忙问:“老爷真的已断出杏花遇害的缘由?”
狄公遂将席间杏花的奇异举止。描绘过一遍,又将杏花两句分明是对他说的话复述了。
洪亮三人乃觉事态严重,脚下的船板更是摇晃不已。——汉源城难道真面临一场劫难。
“韩咏南形迹最可疑。他假装酒醉磕睡,窥听了杏花与我的讲话。偏偏杏花轻率上当,弄巧反成拙,致折性命。”狄公叹道。
洪参军道:“韩咏南自称头晕,在前舱船头休歇,说是坐在舷栏边瓷凳上,又有谁见了?没一个证人。他潜身去左舷后厢赚出杏花正有作案的空隙。”
狄公慢慢点头:“韩咏南固最可疑,筵席上其他人也同样有可能探听到我与杏花的说话。况且杏花说话时鬼鬼祟祟,故作姿态,反引起人疑心也未可知。事关罪犯密谋大局,故凶手顿生杀机。”
乔泰道:“王玉珏、彭玉琪、刘飞波、苏义成四人都可嫌疑,惟康氏弟兄不在其列。他两个一步未出轩厅,如何下手。”
“彭玉琪年事已高,当时又犯呕吐似也不可能作案。他如何有气力将杏花举过舷栏,抛入湖中?”狄公补充。
马荣断道:“剩下韩、王、刘、苏四人俱有气力,又都出过轩厅。各人解辩虽有道理,但都不足凭信,难以豁脱。”
洪参军忽道:“那个苏掌柜,粗眉浓眼,背阔腰圆,状如恶煞。他动了杀机后乃有意弄污自己袍襟,借故勾当,不可忽略。”
狄公点头称是:“不过,我思量来,那凶犯必与杏花有情缘,不然何以窗外一招手,杏花拔脚即随去,自投罗网。王玉珏身不满五尺,腿短腰肥。不仅形态粗陋,而且不解骚墨。一般女子见了尚且嫌憎,何况杏花?苏义成凶神恶煞,粗俗不堪,一副饿虎馋狼色相,杏花岂肯属意?唯韩、刘两人虽有了些岁年,却是风流雅客,情场老手,且又腰缠万贯,故最有魅力。——我们此刻首当弄清哪一个与杏花瓜葛最深,无论旧情抑是新欢,分剖明白,才可勘查。——这当然应去‘杨柳坞’探测。庆云院主倒未必知道多少底蕴,只识些浮面上的应酬。其他小姊妹间容易探出实情,大凡这类风流韵迹总瞒不过同行姐妹去。”
乔泰道:“我们应迅即查封杏花在‘杨柳坞’的房间。凶手系一时生出杀机,总不能当即灭去两下往来的痕迹,杏花房中必有几样信物字句。一这船一旦靠岸,凶手会抢先一步行事,我们不可不防。”
“乔泰之言极是。”狄公赞许。“船到码头,马荣即奔‘杨柳坞’潜伏。见有人闯入杏花房间。即行拘捕。我坐轿随后即到,再细搜杏花房间。”
花艇靠了趸船已经近午夜了。码头上灯彩被暴雨打过,零落不堪,一片狼藉。
狄公命乔泰留守船上,监护杏花尸身,直到天亮。明早升堂即差人传话庆云遣稳婆来船上料理入殓事宜。又命洪参军传言韩咏南诸人,衙署暂且无事鞫问,各自回家。
韩咏甫等七人一个个如遇赦的囚犯一样,垂头丧气,狼狈下船。钻入各自的凉轿,仓皇回府。
狄公见七顶轿子远了,乃与洪参军打点轿马、差役,吩咐直趋“杨柳坞”。院主庆云及乐班舞姬一行跟随官府仪仗同行。
回到“杨柳坞”,狄公即命庆云指点杏花房间。庆云擎了一个灯笼前面引路,抹过庭院,转去一幢玲珑楼阁。
庆云上了楼梯,摸到钥匙,打开杏花房门,不提防房中迎出一条汉子,一把攥住她的手腕.使劲拧扼,庆云大叫有鬼,险些儿晕厥过去。狄公悟得是马荣,忙喝住手,心中好笑。
马荣乃知是狄公转来,遂松了庆云,禀道:“我在此等候多时,并不见有人潜来。”
狄公道:“此刻便陪院主下楼去,留心防备院中。如有生人进出,拦住盘问,不要轻易放过。”
洪参军摘了庆云钥匙纳入袖中,遂点亮了房中烛盏。狄公关上房门,两人倾箱倒筐,—一细搜。
杏花的手迹果然不少,一式楷书,皆摹的钟繇《宣示表》,十分工妙。——杏花心细,每与人书信,俱留底稿。别人写与她的则更多,抽屉里单信礼一项便厚厚几迭。细读这些书信也无非风月场中虚套陈辞:一壁厢刻意谀称,杂以狎昵。一壁厢虚与委蛇,敬而远之,并无十分认真之迹。单从书信判来,与杏花有染的不亚二三十人,而韩、王、刘,苏辈都在其中。
狄公命洪参军全数捆扎了,运去衙署慢慢细读。忽然洪参军见杏花枕套内还藏有一本簿册,装帧十分雅致,大红洒金绢面,染以檀香细片。翻开一看,果然全是情书,一式金书小楷,甜甜蜜蜜,香艳绮靡,还杂以骈四俪六的诗赋句式。署款是“绿筠楼主董沐写。”
(骈:读‘便(宜)’,骈俪:指骈体文,多用偶句,讲求对仗,故称。——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思忖,这个“绿筠楼主”料是杏花的意中人了。不然,他的书信何以这般款样,又如此装饰,且仔细藏在绣枕之内,与杏花梦啼泪痕相沾连呢?
洪参军道;“要找到这位绿筠楼主似非难事,这一笔好字汉源城里屈指可数,想来必是风流秀才一类人物。”
狄公笑道:“这位楼主虽写得一笔三馆楷书,究其文字却多不雅驯,几近村俗。此人学问必然粗疏,好摆弄而已。”一面将簿册纳入衣袖,小心藏了。吹灭烛火,夫了房门,轻步下楼。
楼阁外庭院清虚,亭廊潇洒。松阴入槛,山色侵轩,夜色十分宁谧。
庆云、马荣早在前院花厅等候。狄公命庆云将杏花年贯、户籍、卖契、批牒及平昔交往,公私酬应一并详明出具,送来衙署,不得挂误。又令庆云差遣一稳婆明日一早去码头花艇与当方里甲料理杏花收殓事项。庆云哪敢违旨,又连连叩头谢罪,生怕狄县令一怒之下查封“杨柳坞”,断了她日后生机。
狄公留马荣在“杨柳坞”中过夜,一番耳语叮嘱,遂与洪参军排仪回衙。
第五章
翌日一早,洪参军回到衙舍,便直趋内衙书斋。见狄公早已盥漱梳沐了,独个坐在书案前细读那些书信。
狄公见洪参军进来,笑道:“不出吾料,这绿筠楼主与杏花关系果然与别人大有亲疏。我仔细阅过这些书信乃知他两个的情分还有三个层次。一,两人认识于半年之前,以后关系逐渐亲密。二,期中情爱日高,两下情深意笃,许多山盟海誓,鱼雁频繁。三,半月前情热消退,出现裂痕。有些言语近乎胁逼。
“我又揣摩了这字迹,牵丝行笔,逆入平出,都丝丝入扣,笔笔不乱,端的下过一番工力。——洪亮,我们得尽早找到这个绿筠楼主。”
“老爷,三衙杨主簿主盟‘湖滨社’——这社中许多文苑名秀,他都稔熟。又每每集社赋诗著文,故这汉源城的文人秀士笔迹他都认识。老爷,何不请杨主簿来费心辨认一番,想必能探知这绿筠楼主的真面目。”
“此言极是。”狄公赞同,“洪亮,你去请杨主簿前不妨先也看看这棋谱残局。我细细想了一宵,终未窥破这棋谱奥赜。世传的残局棋谱,虽千变万化,门户百端,均有脉络可按,有生路可寻。偏这棋局,云里雾里,似仙人摆列,终不明白。”
(赜:读‘责’,深奥,玄妙。——华生工作室注)
洪参军知狄公少年时也曾酷嗜琴棋,此道虽不尽精熟,毕竟是个中人。他尚且看不破的,自己如何能辨解?他接过棋谱略看一眼,说道:“这棋谱并非手画,系是印制的。看去象是古本棋谱撕下的末页,因左下角有一个‘终’字。我想既是印制的,决非孤本一册。虽不能立判出自何种棋谱,只需请城中奕棋高手一辨,便知本末,何须老爷劳神冥思。找到那古本棋谱,必附有详解,想来识破这棋局也并非太难。”
两个话犹未了,马荣笑嘻嘻走进书斋。
狄公道:“马荣,看你一脸喜气,似已探得‘杨柳坞’内许多消息,快说来听听。”
马荣笑道:“老爷有所未知,我与‘杨柳坞’内一个叫碧桃花的小娘子曾经认识。昨夜老爷、洪参军离去后,我便悄悄摸到碧桃花的房间。她是一个迷人的女子,风情月意,端的惹人疼爱。两下又许久不见……”
狄公嗔道:“昨夜叮咛汝的是甚言语?哪个要听你与碧桃花两下许多缠绵废话。我只问杏花的事,你可打听实了。”
马荣咋舌,抢红了脸,乃又说:“原来这杏花与碧桃花十分投契。据碧桃花说,杏花约半年前自长安来的‘杨柳坞’,同来的还有三个女子。说是一个牙婆拐来的,又说是自卖来的。这个也不去分辨了。杏花来这‘杨柳坞’后,描写刺凤,歌舞吹弹,色色精绝。模样儿又水灵灵,娇滴滴,十分可人意儿。遂选了行首,包银月俸一百两。掌院的庆云也视作为掌中珠子,平日深藏不露,轻易不侍候客人。城中多少阔绰公子、世家王孙,百计千方投其所好,一掷千金,也难买动其一片笑言。
“杏花坐坞中一日,馈赠的首饰穿戴不计其数,也不知是哪个送的。只庆云肚中明白,记着帐儿。有时也撺掇杏花看看。还个礼数,不要太没情义,吃人耻笑。杏花总算还顾全庆云脸面,略略应酬。不少人奢想出重金赎买,庆云一概不允。尤其是那个苏义成,垂涎最久,奉献也最奢,价值巨额,妄想痴念。可怜见地,一次也未得手。”
狄公点头频频:“难怪昨夜杏花跳舞时,我见他的眼中似有一团烈火喷出。这种人物,野性勃发,按捺不住,便会铤而走险。”
“老爷所言甚是。我早说这苏义成很大嫌疑。如此挥金如土。终没半点甜头,心中必然不美,岂肯甘休?不过,那杏花也不是铁石人儿,冰王心肠。碧桃花说她自有一个情人儿藏在心中,秘而不宣。她每半月总要独个坐轿进城一次勾当,黄昏时分又独个回院。庆云信她得过,从不干予拦阻,也从未见有意外。——平昔她端庄稳重,姊妹间也不苟言笑。除了抚琴吹唱,还喜欢弄些笔墨,写得一笔好字。碧桃花与她可谓亲热,也休想套出半截蛛丝来。”
狄公又问:“你是说她每次外出勾当,只有半日工夫。可知她并未出城远去。这个绿筠楼主料应居住在汉源。——对。洪亮,你先去请杨主簿来这里。”
一盅茶工夫,杨主簿进到内衙书斋。狄公道了原委,便将绿筠楼主的笔迹请他辨认。
杨主簿细细看了那簿册,半晌无语。
狄公问:“杨主簿主盟湖滨社,这汉源县里可有一个文苑中人自号作绿筠楼主的?”
杨主簿摇了摇头:“湖滨社里并无此人。看这笔迹,似是揉合诸名家运笔技巧,故尔难识真形。卑职摹临过前人墨宝,也认得当今名士笔迹,只是从未见过这绿筠楼主的字体,还望老爷见谅。”
杨主簿退下。狄公兀自悻悻,心中不乐。这时当值文书递上一个封套,封皮上烫了红蜡。狄公急忙撕拆一看,见是“杨柳坞”院主庆云具呈的函件。
狄公逐页看去,脸上阴霾渐退,不觉转忧为喜。据庆云呈函云,杏花原名范来仪,河东平阳郡人氏。一十九岁。卖断文契注明身价为十两黄金。又有一行小注,云是范小姐系自愿断卖于京畿汉源县,并附有汉源县署户曹签押的朱印和经办牙人的手戳。
(霾:读‘埋’。畿:读‘机’,京城所管辖的地区。——华生工作室注)
庆云呈函末页还开列了六个拟出巨金赎买杏花的姓名,苏义成名列首位。但韩咏南、刘飞波却不在其中。狄公意外还发现庆云在列叙杏花吹弹歌舞、精熟技艺种种名目外,又注明她喜书画、通诗赋、会巫术,但不会奕棋。——不由心中迷惑,疑窦丛生。
他将这一条目指给洪亮等看了,叹道:“杏花不会奕棋,为何临死前紧攥着那页棋谱残局?又为何在筵席上特地问我会不会奕棋。”
洪亮、马荣低头不语。
狄公又道:“早衙少间便要升堂,街里一向无滞狱积案,我想化费点心思尽早勘破此案。马荣,你率几名番役去码头上替换下那里的守卒,并同乔泰会同当方里甲监伺稳婆收尸入验。”
一声铜锣响,三通鼓毕,八名衙役发一声喊,鱼贯而出。手执红漆水火棍,如金刚一般,衙厅两边排列。狄公官袍冠带齐整,踱出内衙,高高坐在公堂正中。杨主簿、洪参军两边桌椅坐定。
衙门内廊庑下早挤满了看市的百姓。——昨夜南门湖花艇上出了人命,消息不胫而走。事涉汉源乡绅巨头,行院班首,正不知老爷会问出什么风流旖旎的新鲜事来。好事嘴快的闲汉早早吃过茶食,便磨蹭在衙门外等着升堂。
狄公一拍惊堂木,威仪奕奕,堂下顿时鸦雀无声。他张大眼一抹儿堂下扫去,见韩咏南、彭玉琪、苏义成、并康氏弟兄都在,昨夜局中人只有刘飞波、王玉珏没有到堂。——昨夜码头上临了匆匆,忘了知会。狄公暗中转思,正欲委派佐吏前去催促,忽听得衙门外一阵骚动,涌进一群人来,为头的正是刘飞波。
“叩见狄老爷。”刘飞波气急败坏抢上公堂来,就势跪倒在青石水砖地上。一手紧紧拽住身旁一个头戴万字方巾、身穿素净葛袍的老人。后面骨碌碌一顺儿跪下四人,狄公认得其中一人正是王玉珏。
刘飞波失声禀道:“小女刘月娥新婚之夜被人杀了!伏求狄老爷作主,判断这人命官司。”
狄公听罢,蓦地一惊。低头见刘飞波,青筋怒趵,紫涨了脸面,吼道:“小民正指望从这条老狗手里赔人哩。”
(趵:读‘爆’,跳跃,[水]望上涌。——华生工作室注释。)
狄公一拍惊堂木,叱道:“刘飞波休得胡言妄语,咆哮公堂。今日你既是原告,且将案情本末禀来。即便是人命关天,也得让本县听了分明,方可判断。”
刘飞波应道。“小民怒火中烧,一时忘了衙门律例,叩求狄老爷宽有。小女正是被这厮的儿子杀害。如今罪犯潜匿,不得已揪了他老子前来喊冤。”
狄公问:“你适才说,刘月娥新婚之夜被杀。本县倘没记错。令爱婚礼是在前夜。事隔两日,你才来衙门鸣冤却是何故。”
刘飞波切齿道:“老爷明鉴。如此人命血案,小民焉得迟迟不报?乃是被这……被这人施了拖刀之计,缓了两日。”
狄公转脸问被告:“你叫什么名字,何种营生?,
“回老爷问话。贫儒江文璋,丙午举人。先前曾受聘县学博士。只因顽疾缠身,辞了教职,在家设馆,教授几个童蒙,权为糊口。”
“江文璋,你姻亲告你纵子杀人,想也听见了。可是坐实?”
江文璋大呼冤枉,答曰:“老爷明镜高悬,必能断此公案。犬子娶媳,本是喜庆之事,谁知祸出不侧,风云突变。如今犬子哀毁过度,已弃家撒手而去,正没寻觅处。贫儒心里一团冰雪,凄苦无诉。偏偏这刘先生还血口咬人,诬我犬子杀妻。惟望大老爷明察详里,为我昭雪。”
刘飞波不听则已,听了立时升起心火,透胸冲鼻而出。叱道:“你这条出精老狗,骗了我女儿去,又将她害杀。藏匿了儿子,竟还假惺惺要昭雪。”
狄公见刘飞波言语狷急,与昨夜判若两人。丧女之痛几乎将他逼疯。见他怒目圆睁,磨牙吮血,似要一口过去将江文璋吞噬。心中不由启怜,遂道:“刘飞波,你既将这人命官司告到衙门,自有本县替你作主。你此刻须静下心来,细细将当夜之事叙述一道。令爱果是吃人杀死,这王法昭昭,岂能漏了吞舟之鱼。”
刘飞波略略静神,长叹一声道:“也是天数。狄老爷细听来。我命中无子倒也罢了,小女月娥美貌出众,聪颖过人,又生得性格温柔,仪态端正,正如同月中的嫦娥一般,生下时取名便道着了。月娥从小喜爱书字笔墨。稍长大我便让她进了塾馆,谁知竟撞在这条中山狼手上。这江文璋的儿子见小女才貌,顿生馋涎,几番遣媒妁来撺掇。偏偏月娥又年少不諳事,也一头中意。我不知江家底细,心中想托人随访明白再说。谁念贱荆又一头认定江家书香门户,江幼璧又是少年秀才,便一口应允,自个作主受纳了金花彩币。批了八字,换过庚帖,那边只等选吉期迎娶了。
(妁:读‘硕’,媒人。——华生工作室注)
“一日,一个朋友叫万一帆的告我道,这江文璋虽是读书识字的人,却是个衣冠禽兽,登徒子一类人物。以前还动过他女儿的歹念。听说还是黉门的败类,诽薄周礼,被逐出庠校。我闻此言,心知上当,便想毁约。不料月娥执意不允,整日哭得泪人儿模样,茶饭不思,恹恹成病,一连几日米汤都未沾牙。贱荆又哭又闹,阖家鸡犬不宁。我没计奈何,肠子一软,也只得任他们去了。前夜江家轿马迎娶,倒也十分排场。我心中即便一万个不愿意,也只得认了。酒席上只喝了一二杯,聊为搪塞,便告辞回家。
(黉:读‘洪’,古代的学校。庠:读‘祥’,古代地方学校。——华生工作室注)
“今日一早,江文璋气急败坏跑来宅下报凶信,道是新婚之夜月娥惨死在新人床上。我猛吃一惊,急问端底。这老狗支支吾吾,含糊其事。我心中诧异,好端端、如花似玉、灵生活动的一个人儿如何一夜工夫便死了哩?内里岂能无诈?便问他为何昨日不来报,推过一日。他道是江幼璧也潜匿失踪,他们须得寻着儿子问明端底,好来报信。江幼璧至今还未寻着,想来是父子合谋,偷偷藏匿起来。等混瞒过这场官司,再出头露面。一我当即要去江家看看小女尸身,谁知这天杀的竟云昨日已草草入殓,灵枢都移后到了城外石佛寺。”
狄公双眉紧攒,禁不住轻哦了一声。略一转念,又未肯打断刘飞波话头。
“狄老爷,天下哪有不让尸亲见尸便偷行闭殓的?王法昭彰,这其中的鬼域伎俩,伏望老爷明镜断勘。好替小女伸冤,也替我孤苦老儿出这口恶气。——此刻王玉珏、万一帆两证人俱跪堂下,听侯老爷垂问。”
狄公捻须沉吟,半晌无话。
江文璋抬头正想要张口说什么,狄公摇手止住。又问:“依刘先生意思,可是江幼璧洞房内半夜杀了新娘,然后潜逃。”
刘飞波忙道:“这个……这个江秀才本是木雕泥胎,无用之物。我此刻推想来,凶犯应是他老子江文璋。江文璋原是好色之徒,人面兽心,老奴狂态,早对月娥怀藏不良。必是婚筵上借着酒兴有些不干不净的行止,小女一时羞愤难言,便烈志轻身。这江幼璧自然怀恚抱恨,却又要做孝子。有苦难言,有屈难伸,待要徵声发色,又怕坏了门风清声,伤了父子间一团和气。若是竟自合忍,婚妻已死,日后苟且有何生趣?究竟不是吕布之勇,手刃董卓这老贼奴消恨,故只得半夜一走了事。——天知道此刻到了哪里。江文璋畏罪,乃匆匆厝殓了月娥,意图瞒天过海。望狄老爷与小民作主,间断案情本末,由我亲手剐他二十四刀;才解我心头之恨。”言罢扑簌簌掉下泪来。
(恚:读‘会’,怨恨,愤怒。——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听其情词可悯,心中恻隐。安慰了几句为转脸问江文璋。
“江文璋,本县问你,适才刘飞波原告一番话可属实?”
江文璋颤兢兢抬起头,叹道:“回老爷话。贫儒平日不理家政,犬子迎亲也是贱内一手张罗。月娥的事来得突兀,家吓懵了,一时都没了主张,仓促收厝,也是实情。或与礼法不合,也是权宜之计,并未入土。棺盖草草加了几颗钉。倘王法不容,愿当罪咎。乃若亲家翁诬贫儒有不齿行经,实属谤渎之词,一无依据。想来老爷也不会凭空听信。贫儒究竟是读书之人,礼义传家,诗书延泽,焉会去行那等猪狗不如没廉耻之事?惟求老爷明鉴。”
狄公频频颔首,问道:“令郎迎娶,这新婚之夜究竟什么一回事”
江文璋抬头见狄公威而不猛,气体清正,心中稍稍踏实,肠子渐宽。乃详述道:“昨日宅下都用过早膳,见已巳时初刻,还不见新郎新娘出房来。丫环牡丹等着送早茶,几番踌躇不肯敲门,便来请示。老朽还笑道,且等些时辰。转眼巳时交尾,时近午牌,新房内仍无动静。老朽便唤牡丹去敲门。牡丹敲了半日,里面只不答应,也无声响。老朽这才觉识有些异样,便命众人撞开新房的门,及进去一看,房内景象令人魂飞魄散。——月娥躺在床上,满身是血,帐衾簟席全都染红。犬子幼璧竟没了踪影。贱内上前摸了脉息,已气断丹田,身子都冷了。
(簟:读‘变’,竹席。——华生工作室注)
“老朽赶紧去对西街访请来华大夫,又央求邻里茶叶铺孔掌柜作中人见证。华大夫来验过身道,月娥系新婚初合出血不止,竟乃血山崩,终于死亡。华大夫又道如此入伏天气血污尸身,千万不可停留,须及早收殓殡葬。老朽于是又赶紧请来一稳婆,替月娥抹洗了,便草草收盾于一具薄木棺内,暂移城外石佛寺,待阴阳先生看了地脉,再厚殓了送坟址。
“这是新娘的事。新郎没了去向更令老朽焦虑。半夜出事后,他定是情急慌张,丢魄落魂。又羞于唤众人呼救,以至蹉跎延误。待见月娥已气绝,他更慌了手脚,没脸面见人,情知也说辨不情,说清白了又怎样?不如一走了之,必是自寻轻身了。不过,这事也有些蹊跷,直令老朽疑惑惑。这新房的门是里面反闩的,窗槅木栅完好无损。他又会逃到哪里去了?又是如何逃出新房去的?我乃命众人四处寻找,直至昨日半夜尚不见影迹。
“今日绝早,家人手拿犬子系身的黑丝绦来报,道是南门湖上一渔父在湖中拾得,情知是投湖了。果然祸不单行,江门合当断后。老朽哭得昏死过去几回,忽又想到此事尚未报信于亲家,便又跌跌撞撞、巅巅巍巍赶到刘府宅院。谁知被他一把攥住,完不松手,一直拽到这衙门里老爷堂上。老爷亦可怜我这个孤苦老人,一日之内连丧爱子新媳,乐极生悲,红事办作了白事。黄叶不落青叶落,白头人送黑头人。”说罢喟然长吁,禁不住老泪纵横。
狄公听罢江文璋如此一通言语,不露情色,转口又传万一帆问话。
万一帆跪上前一步向狄公叩了头。——狄公见他约四十上下年纪,面皮自净无须,眼下松松两泡垂囊,已出露老之将至之气候。他猛想起昨夜筵席上康氏昆仲正是为他这个牙人的一笔款贷致生争执。今日却看他是如何为刘飞波作证的。
万一帆证言道:“两年前江文璋发妻亡故,没出月便径自来宅下找小人,道是欲娶我女儿三官为续弦。小人一听冒火三丈,天下恁的有如此鲜廉寡耻、老不正经的,竟还是个教圣贤书的,孔老夫子头上浇粪哩。连个媒妁之言都不设,小人自然一口回绝。
“江文璋碰了壁后,居然怀恨于心,恶意中伤小人。几次低毁小人与别家商号的生意,污读小人名声。故当小人听说刘先生要嫁女江家时,便将此段情节告知了刘先生,劝他三思。”
万一帆语未落音,江文津已气得须发直竖,失口叫道:
“狄老爷休听他一派胡言!竟青天白日大堂上血口污人。那年老朽发妻弃世心里正悲痛不堪,家里一团乱麻。他自个找上门来,花言巧语要将他女儿许与犬子。老朽素知他人品卑下,行为苟且。如此唐突之举,必有缘故。不管他葫芦里装的甚药,当时便婉言谢绝。”
狄公恼怒,万、江两人必有一个是当面扯谎,这近戏弄。为此藐视官衙,一旦问破,定不轻饶。此时暂且含忍,选问王玉珏取证。
王玉珏称,刘飞波所叙大抵属实,故他愿为刘飞波出面见证。但江文璋垂涎月娥一节,似系猜测,恐无实据,他不敢贸然作证。再者,洞房花烛夜的究竟,一时也判断不清。
孔掌柜则证言江文璋一向循礼守仁,人格端正,操行纯洁,决无苟且之念。——月娥品行也无失检之处。刘飞波所言纯系无稽之谈,不可轻信。洞房之事虽形迹蹊跷,必不至是劫凶杀人,望老爷迅即查明,替江文璋开脱。
狄公首肯,又传命华大夫到公堂。
须臾华大夫传到。狄公问了当时断诊验尸本末,嘱与衙门仵作质对。又斥其催尸主私殓,于律法有违。本应重罚,只是所验无误,又是炎夏,故从宽处断,该罚白银十两充公库,严禁后来。
衙门仵作称:“月娥小姐死例实属罕见,然名家医案确有记载。只是昏寐不醒者居多,一旦命象险弱,差近死亡。失血过量,偶有不救者。”
狄公一拍惊堂木:“本县原拟鞫审昨夜花艇谋害舞姬杏花一案,不料有民事诉讼至署,竟也是人命关天官司,且较早一日发事,论理先行断治。——本县受理随即赴案发现场勘察。”
第六章
退堂后狄公踱步转入内衙,饮了一盅茶。吩咐马荣差遣番役先去石佛寺布置禁戒,他自己则去江文璋宅院看了现场即赴石佛寺开棺验尸。
狄公对洪参军道:“这案子看来并不简单。刘飞波倘若真信万一帆的话,必不肯答允这头亲事。昨夜酒席上我见他城府甚深,腹中似可撑得船去。如何一夜之间竟变得如此凄凄惶惶、累累如丧家之犬。再看江文璋嘴上固然这般诉说,举止神态仍不失泰然。少间我们去江宅时还须留意看觑则个。”
狄公、洪亮分坐两顶竹帘小凉轿,只带了四名番役来到江文璋宅院。
江宅满院喜庆灯彩未撤,随处披红挂绿。但阖府的人个个失魂落魄一般,好似白日的耗子,见了官府来人都依壁躲路而行,不敢高声言语。
江文璋迎狄公先进内厅叙坐,小童敬茶。狄公见厅内摆设典雅,中堂一幅《暮春行乐图》,写的是孔子率门徒浴乎沂、风乎舞雩的情景。两边各四个暗红柜厨,并不封锁,内里尽是书帙。心里油然生起一种亲近之感。
(雩:读‘鱼’古代为求雨而举行的祭祀。——华生工作室注)
“江先生昔时讲学庠序,阐发圣道,本是孔门夙儒的正事,如何却要辞了?我见江先生身子硬朗,似无病疾。”——狄公这时忽的对江文璋发生了兴味。
江文璋叹了口气道:“狄县令有所未知。老朽这一辈子读的只是六经,到老来方知郑、马传疏很觉可疑。且孔子时本无六经之称,六经之名始于庄周,经解之说始于戴圣,一个异端,一个赃吏,岂可信从?偏偏县学只许规范郑、马,不能半点差池,老朽心中便不乐。一日讲授《春秋》,我道《春秋》本鲁国之史,未有孔子,先有《春秋》,孔子作《春秋》,一不可信。《春秋》作而乱臣贼子惧,益不可信。《左氏传》载桓公、隐去被弑,而《春秋》只书‘薨’之一字,灭匿臣之迹,隐二公之冤,如此史笔,差董狐万万,乱臣贼子岂能生俱?——哈哈。
(弑:读‘士’,古代统治阶级称子杀父、臣杀君为“弑”。
薨:读‘轰’,古代称诸侯之死。后世有封爵的大官之死也称薨。——华生工作室注)
“那一日老朽多喝了几盅,竟吐出如此一通妖论。果然当时县令闻报,将老朽传去重重数斥了一顿。郑县令年少气盛,老朽当面受辱,心中忿忿,一气之下便学起着时五柳先生赋归去来。——今日老爷问及,仍以这段旧话作答,真是拗性无改了。狄老爷明经出身,老朽弄斧班门,亦知羞了。如此絮叨,幸乞宥谅。”
狄公听罢,犹如醍醐灌顶,几出一身冷汗。方知这江文璋有十二分眼孔胆门,端的是个异才,不可轻觑。遂又问:“江先生如今教课生徒,讲的是哪部书?”
“只是《左氏传》和《论语》两书,早先月娥在时,也偶尔讲解二南。老朽自己得闲,只读《易》,余皆不看。虽不至韦编三绝,也庶几看破些无人际遇。”
狄公一头听话一头吃茶,不觉两盅吃过,乃依稀记得这茶幽香无比。
“这好茶再乞另烹一壶来吃。”狄公笑道,“今日听江先生说经,十分领佩,这茶也觉有异香。”
小童答应,下去烹茶。
狄公又笑:“江先生岂忘了本县来宅上应是何事?这茶水烹了,临行再吃。此刻我们去看看令郎的洞房吧。”
江文璋顿悟,又生沮丧。口中应了,遂站起前头引路。
出了前厅转折一条回廊,行过几处房栊,便是一个小小亭阁。亭阁右边有一垂花耳门,里面一曲细石小径,两边数竿修竹,轻微摇摆。几本花木正开得妖娆。只觉香气馥郁,十分醉人。
江文璋指着石径尽头的一个小院道:“那片房舍便是老朽给犬子成亲的,洞房在二进内院。老朽早已严令封锁,不许任何人进去。”
进了门便是一个小小庭院。江幼璧的房舍分里外二进,外进是书斋,上又搭了一个竹楼,很觉高敞。里间乃是卧房,也即是新婚出事的洞房。
书斋内临窗一张桃花木书桌,桌前摆一花藤小椅。右边一个斑竹香妃塌。壁上悬一张古琴。书桌上笔砚精良,纤尘不染。桌角两叠青紫皮书函,插着象牙签,并未打开。
江文璋道:“这书斋夏日尤觉凉爽宜人,犬子附会风雅,取了个名儿叫‘绿筠楼’,那上面竹楼还新悬了一块仿古馏金匾哩。”
狄公听得“绿筠楼”三字,心中一震,与洪参军交会了一下眼色,遂不动声色看起桌上的书帙和抽屉里的笔札杂物来。江文璋知趣,退过半边,只在门槛上站立。
狄公略一转肠,笑道:“早先听说有个绿筠楼主的一些浅薄诗句都传到了杨柳坞内,可是令郎与那里的烟花女子有些来往。不然,又是另一个绿筠楼主了。”
江文璋作色道:“绿筠楼主正是犬子的雅号,不过老朽从未见他以这名号交游刻诗,更不会传人杨柳坞那个风月渊薮。——犬子一向立身端正,侃侃直道,不是三瓦两舍上行走的人物,岂会与那里的女子有瓜连。”
(薮:读‘叟’湖泽的通称。——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听了并不介意:“想来又是一个绿筠楼主了。令郎邑勉好学,锐意进取,不知可有得意之笔,正经文章?”
(黾勉:勉力,努力。黾:读‘敏’——华生工作室注)
江文璋进来书斋,去那书桌末下一个抽屉里取出一本簿册。
“这便是犬子课经著文的笔札,老爷不妨看看,满满写了一本哩,不知是不是得意之笔。”
狄公接过一看,见是读《论语》的笔记。随手翻了一页,题作“我待贾者”的起解。又一页,则是“君子不器”,一时也不想细读,意只在其字迹上寻端倪。
江文璋推开了已脱枢臼的雕花槅子门。狄公、洪参军走进去,卧房很小,虽是新房,但陈设简朴.几作家具都是仿古形制,十分沉着。狄公见窗槅上木棂完好,地砖也无缝隙,心中寻思这江秀才究竟是如何半夜脱逃的。
洪亮见江文璋仍立在书斋,并不进来。便低声凑狄公道:“江秀才真是绿筠楼主,杏花的情人?”
狄公皱眉:“可惜人已投入南门湖,又是不见尸身,也端的作怪。不过,洪亮,看见他的笔迹与杏花情书上的大不一样,又觉费解”
洪参军不再言语,俯身用手在地上一抹,果有几星干凝的血迹。由于天热,卧房内隐隐还有一团腥味。狄公用力拨了插闩推开窗槅,见窗外是一片菜园,环菜园是一堵矮墙。
狄公正弯身查看床底,忽感觉窗外有人影闪晃。忙抬头看时,果见那黑影仓皇逃去。狄公一箭步到窗下,只见一个汉子正翻出菜园的矮墙逃了。
狄公急忙窜出卧房、书斋奔出门去,想绕到后面菜园。江文璋见状大惊,后面跟脚赶来。狄公绕了半日没寻着去菜园的门,十分恼人。
“江先生,去后面菜园如何走?”狄公大声问。
江文璋没想到狄老爷突然要去菜园,上前躬揖答曰。
“这菜园与宅院并不相通,须出去宅院大门,绕到左首小巷内,由厨房后门入园。——不知狄老爷要去菜园作甚。”
狄公思忖,那偷入者早已逃之夭夭,此时再去菜园,又有何用。使命江文璋将家中男仆全数叫来前厅,他有话盘问。
须臾全数男仆传到前厅,狄公—一细辨,并无可疑之人,只恨适才转瞬之间未及看真那人相貌。只仿佛记得身段体态,如何辨识?转念一想,便叫厨工上前来问话。
“适间可曾见有人抄厨房进去菜园,又跳墙而出?”
两个厨工只是摇头。内中一个却道:“小人刚过来时将一对挑水的木桶放起。见厨房门外有两担柴禾,叫了几声无人承应,遂抬进厨房灶下了。——如此想来,老爷要找的莫非是一个砍柴、卖柴的。”
狄公不好再问。便嘱江文璋在家静候衙门传讯,无事不要远离,少刻衙里再派人来。又留两名番役监守江宅,如果那黑影再游来,务必擒拿了押来衙门。——嘱咐罢即与洪参军上轿,直诣城外石佛寺。
石佛寺久废。殿院残破,门墙萧然,一片断垣败瓦。唯后殿稍齐正,厝着十来具穷困人家的棺木。寺中原先的几株积年桧柏,也被人偷偷砍倒锯作棺木之用。
马荣率军丁人马早已在石佛寺等候。庙墙四周委派番役守备,衙里的仵作指点番役齐备了验尸一应用具什物。刘飞波、王玉珏、华大夫及当日江宅相帮入殓月娥的稳婆也传到寺中,只等狄公驾临。
狄公一行赶到石佛寺,马荣迎入后殿前树荫下歇脚。挥汗未已狄公便传稳婆问话。
“本堂问你,当印临殓你为月娥拭洗时,可记得那洞房的窗槅是开着的还是关着的。”
稳婆答云,“记得是关着的。天时太热,我曾想去开窗,无奈那窗槅的木闩很紧涩,抽动半日,没能打开。”
狄公略略点头:“你见月娥身上有无伤痕?不管是什么伤的,刀剑、钝器,或是绳印、开口破损等。”
稳婆摇头道:“当时也留心。擦磨老眼仔细看了,月娥身上一无伤痕,连一块青紫肿淤都没见着。”
狄公又问:“你相帮拭洗过月娥尸身,可是立即收殓的?”
“是的。孔掌柜当即命人拾来了一口薄木棺,并寿衣凤冠。我们匆匆将尸身穿戴了,抬入棺木。只加了几枚钉子,便偷偷运来了这石佛寺内安厝。”
狄公命稳婆退过一边。——后殿玉石高台上早铺垫了一条宽大芦席,四面铜炉焚香,一大锅沸扬正在一口火炉上嘶嘶蒸冒着热气。——四名番役抬来了月娥的棺木,搁在两条长凳上。
狄公四周走看一遍,并无漏遗。乃唤勿刘飞波、王玉珏上前来棺木前后站定,仵作侍侯,遂命开棺。
四名番役手执斧凿启动棺钉,轻轻将棺盖抬起放倒在棺木一侧。
刘飞波、王玉珏一齐朝棺内看去,不由失声大叫:“作怪,作怪。”
仵作也瞪大双眼发呆了。狄公走近棺木边一看,棺内竟是一具男尸。
第七章
男尸身躯壮硕,手足胼胝,年纪五十开外,微髭染霜,头毛谢顶。脑壳已开裂,血污狼藉。
(胼胝:皮肤等的异常变硬和增厚。胼:读‘便(宜)’;胝:读‘支’。——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大声喝问:“可是抬错了棺木?”
马荣搔首道:“不错,不错,棺上还贴有字迹哩,见写着江刘氏亡辰。”
华大夫并稳婆也指认不误,口中又称奇。月娥尸身系是亲见闭殓的,如何一夜之间竟变作了个男子?也是新死的,还未硬哩。头上恁的血迹模糊。稳婆还道,这具棺木运来时,当日还烫了个烙印,如今见还在。
狄公命将男尸抬出棺木。仵作遂行验尸。男尸生前显是匠工之属。猝受狙击,颅脑开裂致死。凶器当是刀斧一类利器。仵作填了验尸格目呈上狄公,狄公看了,命众人上前辨认,或有知道这死尸姓名的。
果然王玉珏大呼起来:“小民认识此人,他是后坊的木匠毛福。几天前还在宅下帮过工哩。”
狄公问:“王掌柜可是确认了?莫要闪失。”
王玉珏答日:“这个小民如何会看错?只是适才启棺时吓昏了。又头上血肉连皮的,没及细看。如今洗净拭干了,乃认得是毛福,不会错的。”
狄公沉默良久,乃命将毛福尸身装殓了,重新放入棺木。派两名番役看守,休教再吃人调换了。又命传看庙的香火僧。
马荣道.“老爷,这石佛寺荒废日久,我们来时便仔细搜寻过。只有一个又聋又瞎的老头防守着门户,靠远近行人施舍点莱果度日。想必不晓得这杀人凶案。”
狄公听罢,点了点头,转脸对刘飞波道:“刘先生,事出非常,本县也受了戏弄,迷惑不解。月娥的尸身一时被歹人调换,内中或有委曲。如今既又见了一具尸首,案子横生枝节,怕是本县一时处断不下。你与王掌柜先回府宅,静候这里勘查消息。”——又吩咐王玉珏速将毛福宅址补来,以便官衙寻查。着马荣将毛福家人传来衙里问话。
刘飞波、王玉珏悻悻拜辞,心中去大疑团分解不开。
狄公临行又将盛殓了毛福的棺木里外细检了一遍,见无零星血迹。显然毛福是在别处被杀,移尸于此棺中的。
狄公回到衙署,逞入内行书斋。一面换卸官袍,一面对洪参军道:“早是我将江文璋监看住了。——你看这是什么?”说着将一张纸铺在书案上。
洪参军低头一看。暗吃一惊:“这纸上分明写着江文璋的大名与宅址。——老爷,这纸是如何一回事?”
狄公将石佛寺验尸一段细节与洪亮讲了。洪亮惊讶,目瞪口呆。
“这纸正是木匠毛福袖中拾得。看来毛福的死因还与江文璋有瓜葛哩。我已派乔泰去江宅了。你午膳之后找一找刘飞波、韩咏南、王玉珏、苏义成四人笔迹。他们想必都有些书札呈表送来过衙门。你再将我的名帖送去韩咏南和梁大器宅府,传言我午后要去拜访他两个。”
申牌初,狄公午寝罢进来书斋,见洪亮与马荣正在书案边细看几幅信笺。
“老爷,这四人的笔迹都与那个绿筠楼主不一样。”洪参军禀道。
狄公坐在乌木太师椅上,又将桌上的四幅字迹细细比较了。
“这四人字迹粗看去果然都与绿筠搂主的不一样,但我见刘飞波的字体凝重板滞,一剔一勾似是有意为之,不比平日书写形状,舒放自由。但凡人写惯了字,轻易是不能改变气势的。刘飞波笔迹气势屡断,锋芒时挫,有些可疑。”
马荣不解:“他与官署写信,何必笔迹如此躲闪,有意作伪。况且这信是半年前写的,莫不是他予知我们要查对他与绿筠楼主的异同。”
洪亮道;“刘飞波可能从月娥口中探得江幼璧的名号,但他为何要冒了江幼璧的名号去与杏花抒情哩,甚不可解。——岂是再没别的可取的雅号了。”
狄公道:“昨夜杏花的屈死,今朝月娥的奇迹,都与刘飞波关涉,故我很想多多再了解他一番。少间我要拜访韩咏南与梁大器也顺便从他们嘴里探听些有关刘飞波的线索。——马荣,王玉珏想已给了你毛福的宅址,你找到了那处所没有?”
马荣沮丧道:“老爷,这事并不顺调。毛福宅在湖滨后坊东头,离鱼市不远,只是一栋低矮的茅屋。他婆娘十分丑陋。因是木匠的活计,毛福出外日子多,时常三日五日不回家,那婆娘也从不挂虑。据她说三天前毛福道是去江文璋家打活,为江秀才婚事备办木器家具。当时言明三日不回家,故婆娘还以为他仍在江宅帮工哩。——哪里知道已被阎罗收去,还抢占了别人的棺材。——我将毛福的的信报了,谁知这婆娘非但不悲伤,还说早知这老儿不得善终,与他兄弟毛禄一样。”
狄公叹道:“婆娘不贤,往往殃及丈夫,自古如此。”
马荣又道:“可恨这婆娘知道我是官府来人,还一味厮缠住,叫要赔偿银子。我道毛福死因尚未侦破,真凶在逃,如何来银子赔你。她竟破口骂人。我怕这婆娘叫嚷声扬,惊动邻里,便匆匆告辞。
“谁知左邻右舍一打听,人人都道毛福忠厚,脾气温良,勤朴十分。只是闷来灌几口黄汤,从不出尖揽事,与人仇隙,几时有口皆碑。讨了这等夜叉,还有不气闷的?也难为毛福。不过邻里都知道他的大弟毛禄是个没行止的歪货。吃喝嫖赌,偷鸡摸狗,没一般不会,见是个无赖泼皮。又无人拘管,恣意旷荡,随处寄生混骗饭吃。——除他之外,毛家再没别的男子。”
狄公笑道:“这一番收获,有何不顺调?毛福那纸上写的字也弄明白了。你此刻速去江宅,会同乔泰查问明白毛福三日前去那里后的一应细迹,并留意窥察江宅的后菜园和厨房。倘见有生人可疑,也须盘问脚色,不要疏漏。”说罢,吸干了茶,命备轿去韩咏南宅府。
韩咏南早在家中恭候。这时听小童禀报狄老爷官轿已到门首,慌忙出来拜揖,迎狄公入花厅叙坐。
狄公见那花厅,画栋雕梁,古色斑烂。字画书卷,珍奇玩器各极攸宜。不愧为百年缙绅世家,自有一种深沉的气象格局。
(缙:读‘晋’,古代官宦的代称。——华生工作室注)
小童敬茶罢,狄公笑问:“韩员外有几位公子?”
韩咏南面露戚容:“回狄老爷问,在下并无子嗣,膝下只有一女,名唤垂柳。”
原来韩咏南府上虽群雌粥粥,却并未为韩门传下一脉香烟。如今已年过半百,韩咏南也渐渐认了命中不孝。故尔对府内一堆软玉温香一并冷眼了,径自做起杨柳坞的常客,游冶市门,花阵图欢。家中妻妾自知有愧,哪个还敢管他。——其实这一层机关狄公何尝不知,只是今日来想套套他与杏花情分上的深浅。
“韩员外对昨夜花艇的事作如何观?杏花小姐聪明伶俐,一时香消玉殒,他父母得知凶耗,又如何将息。听说杏花与令媛垂柳同年。”
韩咏南不防狄公冷生生端出杏花人命来,又与垂柳比附,心中不乐。便道:“杏花的事,在下也觉突兀,如天外飞来之祸。竟不知狄老爷勘查有了什么眉目?”
狄公道:“今日正是来就教韩员外的,官府目下一筹莫展。你也知道南门湖中死人,是从来不露端迹的。”
韩咏南瞥一眼狄公,小声道:“依在下之见,狄老爷不如草草具结,这事何需张扬?杏花究竟是个烟花女子,老爷似不必过于认真。”
“依韩员外高见,官府如何断治此案?”狄公仍不形声色。
“只道是应局时不慎失足落水,再无踪影。必不至有人恁不知趣前来衙门追问。”
狄公作色道:“韩员外岂可如此草菅人命!烟花女子固然低贱,究竟也是一条人命,怎可胡乱昧心断治?——明日告我到阴间,恐阎王爷前鼎镬刀锯不得消受。下官说句戏言,倘若是令媛被害屈死,韩员外必不肯甘休,草草了事。”
(镬:读‘或’原指煮食物的铁器,又指烹人的刑具。——华生工作室注)
韩咏南愠怒,又不便徵色发声,不知狄老爷如何一味比附垂柳。
“垂柳,闺阁名媛,世家千金,岂可与杏花比附?狄老爷怎的轻易抹了贵贱亲疏之分。”
“正不知韩员外与杏花亲疏如何?”狄公双瞳直逼韩咏南一对发毛的眸子。
韩咏南脸上又是一搭儿红,一搭儿白,口中辩道:杏花只是杨柳坞传来的一名歌舞妓,我与她何来亲疏之辨。”
狄公笑道:“下官只问昨夜席间的亲疏。我见韩员外唯好与杏花、白莲花周旋,并不搭理余两名姑娘。故尔随意问问。其实,即便与杏花亲昵,何足责怪?——下官与杏花一面之缘,尚且亲昵哩。她这一死恰似收了我的三魂六魄一般,岂止痛惜她的薄命?乃一心一意欲与她申冤。”
韩咏南唯唯,心中稍解。
狄公又道;“杏花事且不理论。不知韩员外对王玉珏、苏义成两位掌柜有何高见?”
“他两个均是品行端正的君子,与在下交谊甚笃。——老爷莫非又疑心是他两个害了杏花性命?”
狄公又岔开话头:“你可知道江文璋缘何早早辞了县学官职?”
韩咏南道:“江文璋酒后时常菲薄周礼,屡出妖论。此等败物,如何可执教黉宫,误人子弟。去了是他自己知趣。不过江文璋操行尚可,不是外间传闻那样不识廉耻。”
狄公谢过,乃告辞而出。——今番与韩咏南昌虽言语不甚投机,但多少探出了些人情纠葛间的蛛丝马迹。
第八章
狄公官轿又抬向梁大器府宅。
梁大器的亲侄梁贻德在梁府高峨的重歇山檐大门楼下恭迎狄公。——这梁贻德是梁府的总管。年纪约莫二十上下,白净面皮,几无血色,一条长长的脸颊上挂着淡淡的愁容。
狄公下轿,梁贻德迎上前拜揖,口称:“晚生见礼了。”遂引狄公进了梁府大门。一路亭榭台馆转来,若大一个宅园,并不曾见着一个青衣奴婢。狄公正觉诧异,梁贻德却开口道:“狄老爷,晚生有一句话告求,少刻见了家伯出来时,幸容略吐衷曲。”
狄公瞥了梁贻德一眼。见他脸上一团愁云惨雾,似有无穷委屈,便点头应允。
梁贻德大喜,脸上涌起几丝绯红,一对黑眼闪熠出感激的光亮。
“狄老爷,凉轩少候片刻,容小侄引家伯出来叙话。”说罢一溜烟去了。
凉轩三面临水,甚是幽雅。轩外走廊高处悬着一架鹦鹉。凉轩内墙上挂着四季条屏,久不拂扫,积了厚厚一层灰土。墙对面栏杆下两柄古旧的楠木靠椅,靠椅中间设一茶几,摆一新月型瓷盆。盆内一簇白瓷莲花,当中莲蕊亭亭凸出,甚是别致。五六尾金鱼翕忽游动,十分自在。
狄公伸手去小碟内取了几颗米团正拟撒下,那金鱼忽的惊惶乱窜,都四散躲避。
狄公正看得好玩,见梁贻德扶搀着一个须眉皤白的老人蹒跚进来凉亭。一领苎袍套了整个身子,幞头遮隐了半边脸面。老人的胡须分五绺垂挂胸前,手拄一根龙头杖。步履维艰。
(皤:读‘婆’,义白。)
(苎:读‘住’,苎麻,多年生草本植物,茎皮含纤维质很多,是纺织工业的重要原料。)
(幞头:古代男子用的一种头巾,幞:读作‘福’。——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纳头作揖,口称:“请安。”
梁大器唯唯,嘴角翕动半日,嗫嚅道:“老身九十了,行将就木。狄县令枉驾垂顾,敢宣谢忱。”
狄公见他脸面微仰,闭着双眼,果是一副老态龙钟模样。
“梁老宗伯拜揖,下官今日登谒崇阶,冒昧造访,十分扰极。只因衙里有几件小诉讼摆布不开,意欲仰聆大教,敢望老宗伯开导。”
梁大器半日不吱声。狄公抬头看时,早已睡了,垂涎淋湿了一片肩巾。不由心中恻隐。
梁贻德道:“家伯半年来常是这个样子,因怕人耻笑,一直不敢让他见客。此刻小侄便去唤过邹公、邹妈来,叫他们服侍退下休歇。——不瞒狄老爷,这宅院内也只有这间凉轩与一对老苍头,家伯没让出。”
狄公不明白,遂随梁贻德到了他的下处。梁贻德忙敬坐彻茶。——这是一间简陋的书房,看来梁贻德日子并不宽绰。
梁贻德开言道:“狄老爷休看梁府若大一个场面,家伯致仕前还是朝中的右仆射,可算是赫奕世家。其实内囊早上来了。狄老爷今日也见了端倪,小侄也不怕耻笑。——只有一宗家务,十分棘手,不得不暗求老爷指点。”
狄公道:“你只管讲来。恐是清官难断家务事,我也无能为力。”
梁贻德谢了,乃道:“家伯自半年前犯这个古怪的病症以来,常是一睡过去便三日五日,不思茶饭。待醒来时,也神态不清,语无伦次。如此过十日半月便又好了,十分清爽,胜似常人。老人虽有这个病症在身,自己也晓得。但他的一应家业田产全都亲手掌管,自拿章程,从不让小侄半点插手。”
狄公道:“老人的心性脾气如此,你也省心则个。何必要去干预他的帐目。”。
“狄老爷有所未知。倘只是他自个掌管家产,怕人侵夺便也罢了。两个月来家伯忽与一个叫万一帆的牙侩过往甚密,两人一谈就半日,十分投机。那牙侩系刘飞波荐来,伶牙俐齿,狡黠异常,竟把家伯摆弄得头重脚轻,言听计从。两下暗里签押了十几纸契约文字,偷偷藏过,只瞒着我一人。小侄放心不下,一日偷偷查阅了家伯恒产,乃发觉家伯产业已变卖殆尽,十停去了九停。——这几日又见那万一帆与家伯在画押,保不定梁氏家业已荡然无存。又不见家伯手中现钱进了多少。乃探知变卖所得金银,皆由万一帆做中保重利放帐户。
“家伯风中残烛,颟顸糊涂,受人如此诓骗。只恐将来产业钱银两空,又未见着一纸凭据,为之小侄忧心如焚。几次规劝,竟受家伯呵责,道我心存觊觎,再不然便不理不睬,竟自睡去。小侄赴诉无门,只得来求狄老爷。只怕这中间有诈,万一帆可不是善类,谁知他得了如此巨额现银去放什么帐户。万一卷席而逃,钻山过海了,找谁人认帐?”
(颟:读作‘蛮’(阴平声);顸:读作‘憨’;觊觎:读作‘记鱼’。——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没想到梁贻德道出如此一番家务来,一时也难以明断曲直。遂道:“听说梁老宗伯的公子见在京师东台左相衙门行走,你何不去一纸书信实情相告。”
梁贻德面有难色,踧踖不安。
(踧:读作‘促’;踖:读作‘急’;踧踖:恭敬小心的样子。——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又道:“倘若你手中已有一二纸梁老宗伯折卖家产的契书,可交于本县,由本县出面致书京师梁公子,你看如何?”
梁贻德大喜道:“小侄这里偷偷抄誊了一份契书,原件上有家伯与万一帆的字迹与押戳。我见这价目家伯太吃亏,只是买主付的是金锭,令人羡目。”
狄公接过那抄誊的契书一看,果如梁贻德所说,心中不由也生起疑云。突然,他又发现梁贻德的字迹竟与那绿筠楼主十分相似,心中不由又一震动。便问:“你认识江幼璧秀才么?”
梁贻德一愣:“狄老爷问的可是江文璋的公子江幼璧?听说他投南门湖自尽了。小侄适才方听人说起,其实并不认得他。”
狄公又问:“你可曾去过杨柳坞?”
梁贻德不悦:“狄老爷将小侄看作何等人物了。小侄是个读圣贤书的,岂会花街柳巷行走?再说小侄也没这许多闲钱。——只不知狄老爷如何忽的问小侄这个,莫不是听到什么捕风捉影的传闻。”
狄公笑道:“呵,呵,贤侄不必介意。本县正为那两处的官司困扰得心神不宁,又一时判断不了,见了人都要打听一下。贤侄既是不认识江秀才,又不曾去过杨柳坞便是了。本县并未听得有关于贤侄的什么谣传。——本县这就告辞了。
梁贻德回嗔转喜,恭恭敬敬一直将狄公送到大门口白玉石阶下。看着狄公官轿去远了才回进门里。
狄公回到衙署,洪参军与乔泰正在内衙等候。狄公换过官袍,进书斋内抬起一柄折扇不停地扇动,一面问洪亮、乔泰两人有何收获。
“老爷,乔泰在江文璋宅大有所获。”。
“果有收获。乔泰,快快与我讲来。”
乔泰禀述:“我与马荣弟将江宅里外都暗中搜寻过一遍,并不曾见着老爷说的那个黑影,也未见有生人潜来菜园勾当。毛福并无蹊跷行迹,江宅雇他为江秀才婚事打制几件家具,夜里便睡在奴仆的房中。婚筵那夜,他酒足肉饱,很早便睡了。翌日乃知新娘死了,合家惶惑。毛福好奇,还呆了半日,直至江文璋寻儿子一无所获回家后,才背着工具箱离开江宅。——后据江宅一奴仆说,他亲见毛福与那个送黑丝绦来的渔翁在街上搭过话。——毛福在江宅三日,并不曾与主人说过一句话,匠工活计全由管家指派。最后也是管家付的工银。”
狄公点了点头,示意乔泰再讲下去。
“午膳后,我偶尔翻阅江文璋藏书,见有一册骑射的图册,画得精美,我忍不住看了半日。待要放入书橱时,却见后档有一册薄薄的小书,封皮上写着《妙弃搜录》四字,认得是棋谱,便抽出翻阅。谁知末一页的图象正是杏花手中那局棋。——老爷,你道巧也不巧。”
狄公大喜:“你将那册小书拿来了?”
“没有。老爷,我怕江文璋这酸腐老头生疑心。我留马荣弟在那边。自己便去孔庙对面那家书肆找寻。掌柜问了书名,很快便拿出一册来。果与江文璋那册一样,末一页便是那幅残局棋谱。
“我大喜过望,一面付了书款,一面问这《妙弈搜录》的来由。据那掌柜说,这册棋谱系七十年前韩隐士所纂编。这韩隐士不是别人正是韩咏南的曾祖,大名唤作韩琦父。他虽在朝中做官,却是个隐逸中人,一生以棋琴为伴。我又问那末页残局,说是七十年来谁也没能解破。”说罢从袖中抽出那册棋谱呈与狄公。
狄公逐页看去,翻到最末一页,叹道:“果然一样。”又细读序跋,不由击节赞赏起韩隐土的名节高格。
“杏花那页残局果是从这册《妙弈搜录》中撕下,不过,七十年前搜录的这局棋与眼下杏花的死又有何干?与杏花欲待披露的危险阴谋又有何干?”
洪参军、乔泰默然无对。
狄公小心将棋谱纳入抽屉。又问洪参军可曾听得有关刘飞波的议论。
洪参军道:“刘宅的邻里都称刘飞波是个礼义君子,惠爱近仁,颇有清声。他的一个轿夫却说这个刘飞波能神出鬼没,似有分身之术,家仆几回被他戏弄得莫名其妙。一日那家仆亲见刘飞波在书斋念书,待有事进去禀报,却不见影踪。一时懵懂了,便四处寻找,却见刘飞波他好好地在花园内藤椅上躺着打鼾。家仆惊异,便叫‘有鬼’、反被刘飞波斥骂,险些被逐。”
狄公笑了:“想是那家仆真的见鬼了。青天白日,众目睽睽,哪里有什么分身术?对了,洪亮,我今日也有一获。你道绿筠楼主是谁?竟是梁大器的侄子梁贻德,一个心怀戚戚,假装正经的年轻后生。”说着从袖中拿出那页梁贻德亲笔抄誊的契约,平铺在书案上。
洪参军、乔泰上前辨认了,喷喷惊叹:“果与绿筠楼主一样。”唯狄公自己看着看着,心中却呼“有诈”。
“不!适间在梁府我仓促间断定这梁贻德即是绿绿筠主,此刻我细细辨来,又觉不然。——这两种笔迹形态十分相似,但神气不类,功力也异,未必是出自一手。但这梁贻德老大未婚,子然一人,又是世家名门之后,岂没好姻缘相凑?再,梁府若大宅园,由他一人掌管,他的下处又别有门户进出,十分僻静,最与杏花形迹相符。——杏花每半日来与他厮会一回,日落离去。平日只是互通尺素,鱼雁传情,倾吐衷肠。”
乔泰道:“即便杏花的情人就是梁贻德,昨夜花艇游湖,他又没赴筵,恐与杏花的死牵扯不上。”
狄公憬悟,长吁一声道:“这事且慢理论,正要计较长策哩。眼下我真被这连接而来的怪事弄糊涂了——天知道这个绿筠楼主是谁,天知道七十年前一局残棋与城中隐而欲发的罪恶阴谋有何瓜连,天知道月娥的尸身怎的被人偷换过变作了毛福,天知道杀毛福的凶手又是谁。——我要好好歇一歇,理一理胸中一团乱麻。你们也各自回衙舍歇一歇吧。”
第九章
膳罢,狄公一人坐在衙院后花园的小亭内品晚茶。头上皓月当空,纤云不染。脚下草虫喓喓,清露暗生。他忽的想起何不趁此月夜去城里各处走走,或可撞见一些坐衙里听不到、看不见的情景。杏花道城中正酝酿着一场阴谋,正不知是什么一口事哩。
思想定乃潜回衙舍,换过一领破旧直裰,散了顶髻,将毛发弄蓬松,又抓了一把泥土沾了,十分狼狈。腰间系一根蔴绳,靸一双脏烂草鞋,偷偷从后花园角门拐出了衙院。转过一条幽静的小巷,便到衙后墙外的石子大街。
(裰:读作‘多’;直裰:古代士子、官绅穿的长袍便服,亦指僧道穿的大领长袍。靸:读作‘洒’,把布鞋后帮踩在脚后跟下,穿。——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街上四处转悠。汉源城里这时夜市正酣,各种小生意人挑着货担叫卖。街沿点起许多五彩灯,卖吃食的早搭就凉棚,支了板案。小锅灶里油香阵阵,催人馋涎。——狄公只拣有闲汉、乞丐出没处摇摆身子,惹人显目。
忽然,他发现一条下坡巷子尽头开着爿小酒栈,三三两两的乞丐进进出出,如蜂蚁营巢一般,十分忙碌。心中窃喜,急忙跟定前头一个癫头汉子踅进那爿酒栈。
酒栈门首还坚有一节竹竿,挂着一片油腻不堪的青布招儿,上面绣着“龙门酒店”四个大字。——店堂里又脏又暗,却有不少酒客。
狄公四面看了,大刺刺走近柜台,开口便要酒喝,一面从袖中抓出一把铜钱撒在柜台上。
“咄,快与我舀酒来,老子还要赶夜路哩。”
一个獐头鼠目的伙计溜了狄公一眼,收了铜钱,舀出一碗酒来递上。
狄公尝了一口,啐地道:“这酒酸,另换好吃的舀来。”
伙计也盛气凌人:“这里只有这酒喝,要甜要香的,别处去。”
狄公怒叱:“我一把铜钱只买你这一碗酸酒喝?”
店堂里登时四个乞丐围上来,一个还腰间拔出匕首恶狠狠冲狄公一笑。四人正待动手,柜台内慢腾腾摇出一条莽黑大汉来,手摇一柄鹅毛扇,喝令住手。
“毛禄,你为何今日又要动刀子了。”
毛禄讪讪收了刀;“鱼头掌柜,这黑厮好生无礼,只称酒酸。不叫他尝点手段,哪里还识得当方土地爷的金面。”
“将刀子交我!”莽黑大汉伸出一张蒲扇般大手。显见他是这里的掌柜,也是众丐户的团头。
毛禄颤兢兢将刀手递上。
鱼头掌柜将刀子收过,怒犹未消。
“我一再嘱咐汝辈是甚言语?哪一个敢动刀动斧的,我立即割下他一片耳朵来,再捆了送去衙门治罪。毛禄,你的事尚未完哩,听说作竟私自去过橡树滩投奔,如今又有何面目来见我。”
毛禄嘴里咕噜几下,只不敢发出声来。
鱼头掌柜转脸向狄公;“好汉打哪里来?过路还是常住?”
狄公答道:“在下姓倪,泾北人氏。那边犯了事,转来这里投靠。常道是‘闻钟乃知山藏寺’,大掌柜折节谦恭,尊礼重义,名声老大,江湖上无不敬拜。在下今日来投奔,有口饭吃便行。”
鱼头掌柜道:“萤火之光,照人不亮。将就几日尚可。你身上可带银子?”
“只有一串铜钱孝敬大掌柜。”狄公从袖中拿出一串铜钱恭敬递上。
鱼头掌柜应声接了,露黑牙大笑,朝中抽出一片木牌,掷在桌上。
“给这位倪贤弟斟一盛好酒来。以后凭这木牌,汉源城中随处营生,不敢有人欺你。”说罢嘿嘿又笑,回进去里面。
伙计堆起笑容,端出一个木盘来,一盅热酒,一碗面放到狄公桌前。狄公尝了一筷,竟是十分可口。
这时毛禄已与一班闲汉聚在一张桌上掷骰子。其中一个笑道;“毛二哥,好兴头玩,如何不将你那个娘儿也带来。撇下她,孤零零的,好不凄酸。”
又一个泼皮取笑:“那娘儿人物足色,只毛二哥一人消受,想的哥们也嘴馋。”
众人大笑。毛禄忿忿骂了一声,心中有事,不想回嘴。
狄公听了记在肚中。吃罢酒食抹了抹嘴,道声聒噪,自顾出了酒店。略一转念便折上街心,依着来时路头,回去衙后的石子大街。
(聒噪:客套话。打拢,麻烦。聒:读作‘锅’。——华生工作室注)
摸黑里刚待要折入那条小巷。远远见通衙院后花园的角门外有个黑影在晃动。
狄公暗吃一惊,贴墙蹑足走进巷子。一面细觑那黑影行动。
原来那人满头披遮一幅黑绫巾,不见五官脸面。狄公刚要走近,那人蓦地发现,撒腿便逃。
狄公急忙追赶,没十来步,便将那人一把捉住。只听得一声尖喊“放开我!”——原来是个女子。
“好汉,放了我吧!”女子恳求。
“休得害怕!我是这衙署里人。如此深夜,你一个女子来这里作甚。”
“好汉这等装扮,小女子疑心是遇了强人,如何不怕。”女子乃稍从容。
“你是谁家的宅眷?来此作何勾当?我乃是这里汉源衙门的县令。”狄公疑惑地望着眼前这个女子。
“原来正是县令狄老爷,小女子慢礼了。小女子夤夜来此,正是奉了家严之命,要见狄老爷的。”
(夤夜:深夜;夤:读作‘银’。——华生工作室注)
“既是来衙门里见本县,为何拣这个时辰?又偏偏摸到这后院角门。本县头里还以为是贼哩。”说着取了钥匙,轻轻打开角门,引那女子入内。
女子摘了黑绫巾,嫣然一笑:“狄老爷怎的这般装扮?——小女子名唤垂柳,韩咏南正是家严。家严今日外出吃歹人胁弄,受了一番颠折,脚也伤了。故遣小女子来衙门求见狄老爷,请狄老爷即刻去宅下,有急情禀告。又不许令街中其他人知道,故行迹如此。恐妨狄老爷政事,还求宽恕。”
狄公吃一惊,细睹垂柳,见是水剪双眸,花生丹脸,果象宦绅人家的俊俏公主。乃道:“原来是韩垂柳小姐。令尊今日出了什么事?那歹人又如何胁弄于他?”
“家严道,歹人正是杀害杨柳坞杏花的凶手,如今扬言又要家严的性命哩。”
狄公心知有异:“垂柳小姐,此花架下稍歇,待我去衙舍换过衣袍,即跟随你回府去。”
半晌,狄公出来衙舍,已换过一幅干净的湖蓝葛袍,头上方字方巾,肩上跨一褡膊,象个经纪人模样。又唤垂柳上前,将手中两朵嫣红玫瑰插戴鬓间,乃悄悄出了角门,径趋韩府而来。
“狄老爷将这两朵花插我鬓间。却是为何?”垂柳边走边问。
果然路上正有一队巡丁走过,见是狎妓模样,也不盘问。垂柳乃笑道:“原来狄老爷有此深算。”
到了韩府,垂柳引狄公也从后花园的边门进去。不敢打灯,摸黑里曲曲折折绕亭穿廊,不一刻便踅进了韩咏南书房。——阖府早都睡熟,没人知觉。
韩咏南坐书房内正焦急不安,心猿意马,忽见垂柳、狄公进来,惊喜十分。一双手拉定狄公长袖,也顾不得礼仪,失声哽咽起来。垂柳愁云满面,一双忧郁的眼睛望着父亲窘状,心一酸也禁不住滴下两行泪来。
“韩员外,究竟出了什么事?”狄公问。
“狄老爷看我头上青紫疙瘩,我的脚也折了。”韩咏南仍抽噎。
果然韩咏南的前额鼓鼓一个青紫大包,尚有几丝血迹。
“狄老爷,小民今日遭歹人劫持,那帮匪徒自称是黑龙会。”
“黑龙会?”狄公诧异。——黑龙会孽党高祖皇帝时不是便敉平了么,那黑龙会成员大多时刘黑闼余孽亲兵。武德癸未二月,刘黑闼伏诛,便有个部下偏将出来,伪造推背图,自称黑龙出世,欲为刘黑闼复仇,组织黑龙会,啸聚了几千人马,竟想替代大唐运祚。尔后官军进剿,没两月便风扫残雪,一举荡平。黑龙会孽党全数磔剐了,并无遗漏。——此事已五十年了,今日又如何冒出黑龙会来。
(敉:读作‘米’,义同弭。敉平:安抚,平定。闼:读作‘踏’。祚:读作‘作’,福,福运。磔:读作‘浙’,古代的一种酷刑。——华生工作室注)
韩咏南哭丧着脸道:“小民只听得那歹人自称是黑龙会头领,几番扬言要小民性命。小民一时也弄不明白是如何一回事。”
“韩员外不必惊惶失措,且将今日如何遭劫的详情细述一遍。”
垂柳恭敬递上一盅茶与狄公,又递一盅与韩咏南。韩咏南一口吸尽,润了润喉,乃说道:“晚膳后,我独个出了宅院去街市上转转,便见有一顶大轿跟随我身边,六个人抬着走。我初时不经意,到了孔庙后街僻静处,突然一条黑布飞来包裹了我的头,我正要呼喊,一团破布塞进嘴里,又将我手脚捆绑严实,推进了那轿中,顿时便抬起飞走。
“约莫走了一个时辰,乃停住。将我拉下轿来,又拽了我上了十来级台阶进得一处,揭去蒙住头眼的黑布。我睁眼一看,乃是一间小小的石室。上首坐着一个全身披黑的大汉,黑巾速了脸面,黑袍上绣着一匹黄龙,十分醒目。
“那大汉开口道:‘韩咏南,知道我等是什么人么?’——我答不知。那大汉嘿嘿笑了:‘杏花前夜筵席上偷偷告诉了你什么,她的下场你也见了。你若是知趣的,便将她的话忘了,黑龙会的人无处不在。若不信时,轻举妄动,明日也与杏花一样,死在南门湖里’。
“他这一番话好叫人懵懂。我壮胆问那大汉,杏花前夜筵席上究竟与我讲了什么话了,致启这等灾祸。大汉又笑道:‘杏花告诉你说,黑龙会立即要汉源城里起事了。你幸未报官,故老命暂与你留看,今日只叫你吓一身汗出,日后知些深浅,也是无绳自缚。’说着示意左右,我尚未弄清他什么意思。突然头上重重挨了两下木棍,顿时金星乱闪,昏倒过去。
“我醒来时,已躺在自己府宅冰凉的台阶下,家丁正抬我进屋,以为我喝醉了酒。——我踉踉跄跄回进来这书房,前思后想,不由心惊肉颤,恍若梦魇一般。又摸头上肿痛异常,乃信是实。我将小女唤来,嘱她去请老爷来府密告此事,又嘱小心行事,休教衙里人知悉。——狄老爷,此刻我全数吐了实情,怕被黑龙会知道,性命必不保。我怕衙门里亦有黑龙会的人,故不敢大刺刺来衙门见你,叫小女先寻着衙府女眷,引进内衙,见了老爷再吐实话。——如今小民的性命全在老爷手里,老爷千万不能声张。黑龙会不除灭,小民如坐针毡,无一刻心宁。”
狄公听罢,心中明白大端。遂问:“韩员外见那石室有何装饰?”
“并无字画屏风装饰,象是官宦人家的库房。只有一条长桌、几柄靠椅,黑幽幽不辨天日。记得靠右边有一个高大的黑漆柜橱。”
“你还记得绑劫你时,轿子是向何方始去的?”
韩咏南答:“仿佛记得是朝东一直走的。因为我在孔庙后街时正朝东走,那轿子也朝东去。捆绑了我上轿后,并不见掉头拐弯,似是一头向前,想来仍是朝东。——初时象是进山里,还下了曲析几道山坡,以后全履平地。”
狄公点点头,又向:“韩员外,这汉源城里可有仇家冤家?”
“狄老爷知道小民为人品性,一贯宽惠厚道,自分并充冤家对头,更无论仇家了。”
狄公道:“时辰不早,本县这就告辞了。韩员外安心在家里静养几日,千万不要抛头露面轻来衙门。”
第十章
垂柳引狄公出了书房,顺右首一条游廊转去西院花园。
“老爷,小心脚下苔滑,不敢用灯烛,怕吃人撞见。”
游廊尽头有两条嵌细石小甬道。一条通向西院花园,另一条通向一个厅堂。这时已是午夜,那厅堂内竟烛光光明,袅袅飘来浓烈的檀香。
“垂柳小姐,这半夜三更,那边厅堂里怎的还点亮着灯火,怕是有人?”
“狄老爷不知,那里是我家的佛堂。祖上传下的规矩,昼夜照例都灯火不熄,门户也从不关闭。此刻四面无人,老爷若有心去看看,也无不可。”
狄公笑道:“原来韩员外也是菩萨人家,敬佛极是虔诚的,烦小姐引我去瞻观则个。”
两个进了佛堂。狄公见正中悬吊着一盏玻璃长明灯,十分显目。佛堂虽大,祭坛占去大半。祭坛系白玉石砌成,正面一方翡翠碑额,上刻真书一段经文。祭坛上供着一尊金身如来,罩着神厨,正拈花微笑,妙相庄严。莲花座前。三排香烛大放光明,祭坛上下一派香烟缭绕。离祭坛三尺光景,摆着三个蒲团。
垂柳道:“这间佛堂是高祖父韩琦父所建。高祖父一生恬淡名利,专一敬佛,闲时也只是奕棋弹琴,啸咏山水,故人称‘韩隐士’老爷你看那方翡翠碑额,也是高祖父亲手题刻的。”
“狄公好奇,走近祭坛,小声念起那段经文:
门万玄指吾生佛我
念宝妙现言大齐佛
念独乃胜菩庇功于
享蕴通七提三汝是
大大十宝在有须称
吉照方布即如弘若
永入乃施恒是济与
年此得其河明众思
狄公心中喝采,赞许道:“这经文书刻得甚有功力,不知令高租如何觅得此一大块翡翠,真乃罕见之宝。”
垂柳道:“狄老爷,这方碑额并非整一块翡翠,系是一小块一小块拼合的。每一小块上刻一个字,纵横八八六十四字,浑然一体。——高祖父殡天后,除了留下这偌大一座宅园与这方翡翠碑额外再没一样值钱的东西。”
狄公走出佛堂,忽然想到什么,遂问道:“垂柳小姐可认识刘飞波先生的女儿刘月娥?”
垂柳脸上升起阴霾:“认得。她常随刘先生来我家,我们也脾性投合。——可怜竞死于非命。”
“这刘月娥模样如何?”
“月娥不仅身子壮健,且面目姣美,兼刚柔一身,着实惹人喜爱。光看那五官形象倒是极象杏花,只是杏花身子更娇滴滴些,皮肉更嫩生生些,不比月娥英俊。”
“垂柳小姐也认得杏花?”狄公惊奇。
“杏花我虽见过多次,却从未搭过话。家严每有公私燕集,都请来作陪。杏花能歌善舞,秦笙楚萧,色色都会,我最是仰佩。可怜沦落风尘,卖笑生涯,又令人悯惜。终是薄命,竟死在南门湖里。”
狄公也叹了一口气:“杏花的死,令尊想来也十分悲伤。”
“悲伤过一阵也就忘了,杏花究竟是个烟花女子,又不是自家骨肉。月娥横死,刘先生几乎变了个人样,真是神面刮金,惨不忍睹哩。”
“垂柳小姐可认得梁贻德?听说是个放浪不羁的后生,与杏花过往甚密。”
垂柳脸微微一红:“怕是老爷道听途说吧。梁贻德读书十分刻苦,满腹经纶,正等候着明年秋闱大比哩。”
狄公点头。一边说着话,不觉已到后花园边门。垂柳道:“家严今日之事,狄老爷切勿声张,恐生波折。对了,狄老爷,你且收过这一幅黄绢。祖上传下规矩,每有人瞻观过佛堂,便送一幅这样的黄绢与他。上面印有翡翠碑额上那篇文宇——我们呼之日‘金牒玉版’。‘金’字谐音‘经’字也。”
狄公谢过,收了黄绢,匆勿潜出门外,消失在黑夜里。
第十一章
翌日狄公睡到日头老高才起来,自个烧汤净面。洪亮、乔泰、马荣三人早在书斋等候半日了。
狄公匆匆进了早膳,便将昨夜乔装私访的详末细述过一遍,引得三人咯咯直乐。
马荣道:“老爷倘是偕我同去,必能将那毛禄赚来,毛福的死如今只有找他问话了。”
(赚:读作‘钻(石)’,哄骗。——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笑道:“今日正拟派你去龙门酒店勾当,找到那个鱼头掌柜。他是这里汉源的丐户团头,心性爽直,且能服众。又订立一条规矩,不许任何人动刀子。你去将这四两银子赏与他,明言是我给的酬赏。再问他毛禄的下处,务必将毛禄带来衙门。”
马荣接过银子便要告辞,狄公一把拉住.“且慢,还有一番话没与你讲哩。”说罢又将垂柳如何半夜将他引进韩府、韩咏南诉说离奇经历、垂柳有关佛堂的一番言语,一五一十说了。想听听他们三个的看法。
乔泰道:“这韩咏南必是设计诓骗老爷。他这一番遭遇,离奇古怪,谁人肯信?”
洪亮道:“韩咏南造出黑龙会死灰复燃,危言耸听,意在警告官府,草草间结杏花一案。不然,也要仿效这一手段胁迫老爷,用心恁的险恶,远胜舌底生莲、娓娓言劝者。”
马荣道;“他额头上的青紫伤,信是苦肉之计。老爷将他立即捉来,真的动点他的皮肉,必然吐实。”
狄公抚须长吟。听他三人异口一词,也中心坚实三分。
“前夜杏花误以为他吃醉酒伏案睡着了,才吐了那句言语于我,自以为小心十分。谁知已被他暗里窥听。意思也大略说中,只是言词稍不同。不过,杏花没提黑龙会,韩咏南则有意拿这大题目来难我。”
洪参军一愣:“记得老爷说过,杏花说话时脸面对着伏案而睡的韩咏南。倘真是被他偷听了,如何不吐原话,却道什么黑龙会。况且老爷又不知你的身后有没有人。——倘杏花的话是被老爷你身后的人听得,韩咏南这一番遭遇似又当别论。”
狄公心一动:“这话怎讲?”
洪亮乃咬字咬句道:“杏花与老爷讲那活时谨慎万分,想来左右必无闲人。又见韩咏南熟睡,才敢开口。倘若当时老爷背后有人,听得杏花言语,误以为杏花与韩咏南密告,故弄出那出劫人的戏文。韩咏南摸不着头脑,无端受一番惊吓,又伤了皮肉,这才暗里来求老爷。——若是这样,或恐韩咏南诉说的全属实。杏花密告城里正策划一场危险阴谋,正应着黑龙会死灰复燃,密谋起事。”
狄公听得明自,心中又翻出波浪。转思细想,又觉不然。
“倘是当时杏花言语系是我背后有人听去,那劫了韩咏南的匪徒何以没说原话,却只囫囵吐个意思。似属猜测,并非实信。再说当时杏花还叫了一声‘老爷’,我背后之人听了,难道不知所指,反捉了韩咏南去?”
洪参军道:“那人未听见‘老爷’两字也未可知。当时酒酣耳热,有不着意偷听,只是偶尔飞入半句话来耳中。不然,他何意没提杏花问老爷不不会弈棋的话。想来也是没听亲切,只捉了个大意,揣摩出端倪,才贸然动手。意图封死韩咏南口,不致泄漏反迹。”
狄公乃觉不安。若真是黑龙会余党谋逆,而官衙一无所知,罪莫大矣。
“马荣,你拿获毛禄之后,即去杨柳坞找到白莲花,设法问清当日酒宴上韩咏南打盹时周围可有别人。问的更直捷点,就直说当时可有人在我背后。”
马荣领命去了。洪亮、乔泰也各自衙舍公干。
狄公批了一叠例行官牍,心中如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忽的又想到一事,便又传洪参军来商议。”
狄公对洪参军道:“马荣去问白莲花固要紧,我还有一法可以分辨韩咏南所言可是实情。你去衙舍拿来汉源地图。”
须臾洪亮转回,将一幅画有汉源山川城郭的地图平铺在书案上。
狄公指着地图上标明孔庙的地方道:“这里是韩咏南被劫持的地点,然后轿子向东抬去。似是进了山里,下了几道山坡,便全是平路,正合了东门外这条驿道的形势。洪亮,你估量来,抬着轿子走了一个时辰,可到哪里了。”
洪参军指着地图上渭南平川的一个军镇道:“约莫可到这里。”
“韩咏南说下轿后又被拽上了十来级台阶进一堂屋,才到了那石室。这里一带倘若有一幢馆墅和一处宅院,便是契合。”
两个正说得投机,马荣已回衙来,进来书斋一屁股坐定,便叫晦气。。
狄公道:“看你一脸愁容,便知出师不利。可是毛禄没捉着。”
马荣道:“我找到龙门酒店,即将老爷那四两银子赏了那个鱼头掌柜。鱼头掌柜还不信有此等好事,用牙齿使劲咬了半日,又掷地叮当几回,才喜孜孜收过,敬我象个佛祖。我问毛禄下处,他道见在一个鸡毛妓馆里栖息。等我赶到那家妓馆,鸨儿却道今日一早携了个女子与一个叫独眼龙的一并去了径北。我只得折去杨柳坞找白莲花。
“谁知白莲花昨夜大醉,弄了半日才醒来,还一脸怒气。我赔了不少好言话,才将老爷之事询问。她道是当时并未留心,好象是有人站在老爷背后,忽说是役工,又说是宾客,没准信。又问韩员外醉倒时可看见有人在杏花身边,她道她去厨下取酒了,来时只见杏花搀扶着韩咏南嬲作一团哩。”
(嬲:读作‘鸟’,纠缠。——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点头,又道:“你何不乘便也问问碧桃花,杏花的事她总能忆出不少。”
“碧桃花比白莲花醉得更死,象吃足了酒糟的猪一样,鼾声直打雷。再三推她不醒,又记着老爷吩咐的事没问出名堂,便快快转回衙来。”
狄公笑了:“哪能每回都马到成功,也有失前蹄的日子。暂不去管他了,我们今天去东门外溜溜马,顺便看看韩咏南被歹人绑架去的地方。”
马荣脸上转喜,赶紧去备马点役。
狄公对洪参军道:“洪亮,你上了年岁,不便折腾,这东郊就不必去了。恐要在那军镇宿夜,衙里不能无人。午后你细细将王玉珏、苏义成两人的一应档卷检阅一遍,再去万一帆处查访。——这个万一帆不仅作了刘飞波告江文璋的证人,又与梁大器变卖产业有干系。刘飞波与他究竟有何勾牵,尤要查清楚他女儿三官到底是如何一回事。”
洪亮答应,说还想去拜访梁贻德,查一查梁大器的卖契内容并万一帆的手段。
狄公称是。又叫洪参军派遣一个精细的佐吏去河东平阳郡查询杏花的原户籍。她自卖来汉源必有缘故,她之被害,或与籍里有什么渊缘。——随修书一封,盖了印玺,教呈那里的官衙胁办赐助云云。
第十二章
狄公率乔泰、马荣各骑高头骏马,不带番役,出了县衙慢慢驱向孔庙,随即按韩咏南指点向东飞驰而去。
出了东门便是一带平砥的官道。远处叠障亘延,烟岚拥树。官道两侧白杨挺立,白杨行外阡陌交错,田陇连绵。正是午后,日中稍昃,三三两两的农人都依靠在大树下休憩。
(昃:读作‘仄’,太阳西斜。——华生工作室注)
不一刻便驰入一条山岬,巨壁横前,紫光闪烁。渐见山道弯弯,椎径蛇曲,林木丰茂,山势平缓。一道涧溪流来,奔湍激石,泻玉堆雪。牧童在山坡放羊,吹着收笛,看云日徜徉,甚是悠闲。
(徜徉:读作‘长扬’,闲游;安闲自在地步行。——华生工作室注)
辗转下了山路,果是一马平川。一望初稻渐熟,清香十里。狄公捻须微笑,又是一个丰年,为民父母乃可稍稍自慰。手捧禄米,庶几也无愧作。
乔泰道:“老爷,这纵横几十里并不见一处高屋别馆。想来韩咏南是有意敷衍官府,别有意图。”
马荣拭汗道:“我早说了,这个韩咏南面上酸迂,心中藏奸。那一套被人绑架的鬼话,岂可轻信。”
狄公道:“再前行几里或有所获。”说罢一马当先,驰驱起来。
乔泰、马荣也勒马紧随,渐渐见了一个庄子。
庄子外的大槐树下聚了一群人在看热闹,那槐树团团如盖,遮了半亩荫凉。
马荣老远见十来个村民正拿着棍棒在殴打一人,一面还汹汹怒骂。那被打之人只是抱头地上乱滚,并不喊饶。
“住手:”马荣怒起,勒马冲向人群。人群见摹地闯来一个煞星,金刚面目,心里先怕了三分,不觉让出一条道来。——乔泰、狄公也拍马紧攒上前。
马荣叫道:“青天白日之下为何恃强凌弱,殴打一人。”
人群中闪出一个眉须皤白的老人,向马荣三人略一作躬,说道:“敢问壮士大名,不知三位客官有何贵干,驾临寒庄。”
马荣道:“汉源县令狄老爷亲驾到此,尔等还不下跪?如此偾张无礼,不怕治罪。”
(偾;读作‘愤’,动,亢奋。——华生工作室注)
老人乃上前向狄公叩头行礼,口称“恕罪”,又禀:“老拙系这庄子的庄头,几个后生正在处办一个行诈骗的流民,动了手脚,兀的造次。伏望狄老爷宽罪责个。”
狄公望了一眼被殴打的,说道:“他既不是你庄上的,如何兴师动众乱行责打?你说他行诈骗有何凭验?”
老庄头道:“这人用灌了铅的骰子欺弄本在少年,赢了许多钱去。”
狄公道:“原来是赌博。两边还能有正经的?你庄上的人即便被他弄了手脚,输了钱,也不可恣意殴打。”又传那被打的人到面前。
片刻四个蓬发污垢的后生抢一步一齐跪倒狄公脚下。
“你们谁说他的骰子灌了铅?”狄公问。
其中一个从衣袋里揣出两颗骰子双手恭敬呈上狄公。
那个被殴打的突然一个箭步向前夺了骰子,口中大叫:“青天老爷在上,我这两颗骰子倘是真的灌了铅,天打五雷轰,罚下十八层地狱,不得轮转。”
他向狄公作了一个深揖,将骰子交给狄公验看。
狄公将骰子在掌心里来回滚动,又仔细翻看了,并无异常。冷冷地说:“这骰子并没有灌铅,看来是尔等赌输了钱,反诬于人,意在图讹,乃至殴打。竟还敢欺瞒本县,端的可恶。”
老庄头嘴头子如生漆鱼胶粘住,挣不出一个字来。四个后生面面相觑,也发了呆。遂被狄公喝退,不敢仰视。
狄公见那被打的赌徒,四十开外年纪,高瘦个子,狭长的脸庞略呈灰白,却嵌有一对狡慧明亮的眸子。左颊有一颗黑痣,上面还长出三根细长的毛。
“往古来今,倾家败财莫速于赌,杀人盗窃,也多起于赌。本县劝你,作速戒赌,找一个本份的生意度日糊口,乃是正道。”
那赌徒叩谢过,拂了衣施上的尘上,自顾去了。
申牌时分狄公三人来到与座北县分界的一个兵镇。驻守的马校尉十分隆重招待他们。狄公问边界靖安事项,马校尉答日:“径北那边近来时有乌合之众,三五一群持械盗劫公库,虐杀百姓。橡树滩一带沼泽连绵,港汉纵横,地理十分复杂,更是歹徒出没之地。官军胆怯,不敢贸然进剿。”
狄公又问:“这一带可有大户人家的高宅府第、别业馆墅。”
马校尉答:“这里除了江湖水草便是农田阡陌,大户富商人家从不来这里奠基落根。一来水患频仍,二来风声不宁,草寇水贼,时有啸聚。”
晚膳后,狄公与乔泰、马荣酒足饭饱正在房中喝茶,一边议论案子,痛骂韩咏南的狡诈阴险。有兵丁送来一封书信,封皮上端正写着“狄县令大人赐启”字样,背面有一行小字:“陶甘百拜敬缄”。又说送信的陶先生求见老爷,此刻正等候在门外。
狄公吩咐传这位“陶甘”进来。
木门开了,进来的却是日间那个瘦高个的赌徒。不过此刻已衣冠一新,容光焕发。适才被殴,虽有几处皮肉紫伤,但这不住一股喜孜孜的扬眉神气。
“陶甘叩见狄大人。日间救急之恩,铭刻肺肝,敢再申谢忱。——衔环结草,唯求狄大人赐一线报效之机。”
狄公大愕,原来日间这个邋遢的赌徒竟还如此文绉绉一副斯文相,又写得一笔好宇,不禁心中欢喜。
“日间如此狼狈,想是冤屈了陶先生。本县也只是据实而判,并非有意市恩。”
陶甘狡黠一笑:“这个在下自然明白。狄老爷为一起疑难案子赶来这里,碰巧解了我一时之厄。依在下揣度,狄老爷所奔走寻访的似是歹人绑架之事。”
狄公闻此言语,吃一大惊。
“陶先生,你说什么?”
陶甘微笑:“不瞒狄老爷,在下这一行便恃的是两种本领:机敏的洞察判断和合理的解析、推衍。我适巧偷听到老爷言及这里一带可有高馆府第,又不知这高馆府第的格局形制和主人姓名。乃知必有人被绑架到此地一带,蒙了眼睛,依稀记得地理道路。告到官府,官府便来此地勘查,探明究竟。老爷恐正为此事没寻着眉目发愁哩。”
狄公心中折服,陶甘果然好眼力。
“倘这事果如所言,依陶先生高见,又如何解析推明?”
陶甘正色道:“狄老爷不知,这汉源地方只除是西北隅山中有几幢消夏的别馆外并无一处高墅宅第。”
狄公道;“当事的只记得下了山岬走的全是平地,又是向东。末了又上了十来级台阶,乃到一石室——这又作如何解?”
陶甘论了左颊三根黑毛,乌珠转道:“保不定还不曾出城里呢。抬进一处府第后只在花园里慢慢转悠。过亭台时,忽装出上山道模样,叫嚷小心深涧。穿水榭时,又装作过河流模样,叫嚷小心跌落。拾轿人不时变换姿态,或高昂、或低屈,如此这般,胜履真境。歹人早设计谋,又精于此道,必然瞒过当事的。且当事的早已晕昏发怵,哪里真记得清晰。”
狄公忽若开窍,心中洞明,暗惊眼前这个形貌不扬的陶甘竟有如此一番推衍。
“陶先生如此精明,怎的反吃那帮乡愚捉住了,诬作骗子。”狄公忽想起日间之事。
陶甘惨淡一笑:“老爷跷起一足来,且看看那皮靴内藏的何物。”
狄公懵然不解,遂跷起一足,听搁在凳上。
陶甘将两个手指伸入靴面夹毡内,拈出两颗骰子来。
“这两颗骰子里是灌了铅的,那群村愚输多了便揣出几分蹊跷,抢夺过去,看破机关。当时我手中早揣着另两颗骰子。老爷一来,我略施小计当面调包了,竟瞒过众人,连老爷也未窥出内里机诈。交于老爷的只是一般的骰子,手中原藏着的。而村愚手中的则被我夺来藏匿于老爷这马靴里了。——当时即便老爷再问再搜,恐一时也没法获拿见证。”
狄公玩摩手中那两颗灌了铅的骰子,不禁失笑。马荣、乔泰也深为叹服。
陶甘见狄公等面有敬色,又吹嘘起来:“在下尚有几般活计,非常人所能有:伪造官牍文笺,私刻印玺图书。包揽颠倒讼词,草拟模糊契约。作假证,李代桃僵,脱真赃,瞒天过海。其余煽风点火,偷渡陈仓,借尸还魂,金蝉脱壳,混水摸鱼,树上开花,无一不能。我还是窥探隔墙密室,窨窖暗道的行家,手握一管‘百事和合’的钥匙,但凡是锁都能打开。又通晓四方言语,禽兽喜怒。我老远见人眼睛闪眨,便能揣测他的意图行为,嘴唇动翕,便能揣测他讲出的话来……”
(窨:读作‘印’,地下室,地窖。——华生工作室注)
“什么?!”狄公猛叫道,“你却才最末一句说是什么?”
陶甘道:“我只是说,老远见人说话,只需从他嘴唇动翕,便可判断其讲话的大略内容。女子与孩童更易判断,因没胡须。”
狄公嘿然。心中思忖,倘若那罪犯亦有此等本领,前夜杏花花艇上向我告密,岂不同样被人暗中窥知?故尔生出灭口毒计来。
陶甘见狄公心思已动,遂乘机求道:“在下愿易辙改途,投狄老爷门下,听任调遣,效犬马之劳。在下本无妻小拖累——老婆前年随人跑了——只求一个安身立命之处。我又熟知衙门律例,看惯官牍档书,想来不至尸位。求老爷开恩收纳。”
狄公思量再三,应允了陶甘请求。——陶甘浪迹江湖,许多经验,又有智力,且通文墨、知律法。只需改邪归正,大可扬其一技之长。——衙门正短缺如此一位奇异本领的干才。
陶甘跪下谢恩,涕泗满面。马荣、乔泰也欢喜不迭。三人下去向壁房中休息不题。
狄公独坐灯下,久久不能成寐。陶甘一言启发,乃知杏花当夜侍宴时必有人暗中窥伺。此人只须在筵席上,不必或前或后,或左或右。他的判断果然与杏花意思一辙。事实上当夜在场的任何人都有可能这样做,都有杀死杏花的嫌疑。
如此推来,韩咏南或许无罪。他的被劫也是真的。——天哪!黑龙会当真死灰复燃了!小小汉源县里已密布了许多党羽,又都是动刀动枪的。这宁静的汉源城不已坐在一个欲将炸起的火药桶上。——他已听见引信的丝丝作响了。
一直到刁斗打过三更,狄公才朦胧入睡。
第十三章
翌日正午狄公、乔泰、马荣、陶甘四人方回到汉源衙署。狄公将陶甘向洪参军介绍了,并命陶甘协助洪参军管治衙署一应官牍档卷及六曹帐籍文书。
洪参军向狄公禀报,衙署档卷内查知,王玉珏十分富绰,本城里开有两爿最大的金市和柜坊,喜好酒色两事,但从不贻误生意,平昔极重信用,颇孚众望。近来虽手头短缺,债台渐高,但众商户乐意贷款于他。苏义成,原是个碾玉匠,后来开了爿玉器首饰铺,渐渐发财。性痴耽,一心迷恋杏花,几不自拔。如今杏花死了,痛惜过后,倒也令他清醒。
狄公又问:“万一帆的事可问出眉目?”
洪参军答曰:“我已去过万一帆的宅子,邻里街坊,人言藉藉,没有不贬损他的。都道他生意精乖,为人刻薄,目下见为刘飞波作牙人。我在街心一个卖梳篦头油的老妪处探知,万一帆的女儿三官是个淫荡女子,虽待字闺中,却不守静,暗中与各路野汉子来往。万一帆的宅子竟成了个窑子。光天化日,客来客往,竟也不避人耳目。真乃不识羞耻的猪狗行径,邻里每每嗤之以鼻。万一帆也略有所闻,竟装作不知。女儿有钱进帐,他乐得撇手不管。不过有一回他想将三官嫁与江秀才,江秀才的老子听后一口回绝,差点骂出声来,竟是万一帆自己去兜的媒。”
(篦:读作‘碧’,齿密的梳头工具。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听后大怒:“果然是万一帆这厮当面扯谎,顽皮赖骨,端的刁滑。洪亮,你再说说梁大器那儿情形如何。”
“梁老相公果然昏聩糊涂,一任万一帆摆布。我与梁贻德细细查阅了几处帐目与契书,正是万一帆唆使梁老相公将家产田业变折贱卖,为的是进手金银。但金银至今未到梁府,不知万一帆又撺掇他哪里放债去了,一意图个高利金。难怪乎梁贻德忧心忡忡,进退两难。”
(聩:读作‘溃’,耳聋。——华生工作室注)
陶甘小声插话道:“老爷,洪参军,也须提防那个梁贻德在帐目上做手脚。倘若是梁贻德存心舞弊,中饱私囊,一时恐也不易察破。”
狄公道:“我也早应想到这一着。——只是梁府急匆匆进手黄白之物却不知何故,真的是为了放利,如此不惜田业家产?万一有个闪失,岂不是根基不保,一败涂地么?”
陶甘又道:“早上一路回衙署时,马荣弟将刘飞波告江文璋一案与我细讲了。诧异之余,我只想问一问,那石佛寺只除是一个既聋且瞽的老香火僧,果真再没有一个和尚住在里头。”
马荣答道:“没有,没有。我将一座寺院全搜罗遍了,连那个荒破的花园也未轻易放过。”
“这就奇了。”陶甘道,“前日我来城里碰巧打石佛寺门口经过,见一和尚正在门外伸长脖子向寺里观望。我一时好奇,又爱管闲事,便也上前看觑。那和尚惊惶不已,瞪了我一眼,便匆匆离开了。”
狄公听了,忙问那和尚形貌。
陶甘答:“那和尚躯体魁伟,当时很有些醉意,看去又不象是和尚行迹。”
狄公道:“陶甘,你此时可去城里各赌局、酒肆走走,先将木匠毛福死前的行状查询清楚。听说他嗜酒又好赌,恐怕他的死正出在江家给的那点工钱上。马荣,你则再去龙门酒店找找鱼头掌柜,与他细聊聊。他得了官府银子,必不回绝。务必问确了毛禄去向。——先前听说是投奔什么橡树滩,不知那橡树滩又在哪里。”
陶甘、马荣答应了,一同走出内衙书斋。
陶甘匆匆吃罢午膳便转上街市,径向西市“恒泰庄”而来。这汉源城里他早已熟门熟路,有数几个赌局的掌盘人都认得他。“恒泰庄”虽不是最大的赌局,只因开在西山隅角,却是歹人罪犯常聚头的处所。一来临湖,二来依山,万一漏眼出事,钻山过海,十分便易。今日陶甘第一番做公人,便选定了这“恒泰庄”来勘探。
恒泰庄的掌盘姓冯,滚圆的身子。一团肥肉,精光头皮,象个胖罗汉。着一件没领的玄绸短褂,口上衔一个水烟筒,坐在门套里打盹。另一个管帐的斗鸡眼又兼监场,正与一个小伙计在摆桌子,迎候赌客。这午牌时分,又热不可挡,厅堂里只坐了三四个赌客。
“原来是陶大哥,多时没来这里走动了,而今见在哪里勾当?兴许是发了财,改做生意了。”——冯掌柜眼尖,一眼看见陶甘,先打哈哈,欲将陶甘迎入门里。
“呵,是冯掌柜。一向疎阔。今日鄙人有点急事,没心思玩,改日再来。”
(疎:同疏;疏阔:久别。——华生工作室注)
斗鸡眼堆起一脸干笑,一旁帮衬:“陶大哥来敝号遣兴,哪一回不是赢家?今番莫非不像赢钱了。恁的急事,这般匆忙。”
(恁:读作‘嫩’,这样,那样。——华生工作室注)
陶甘笑道:“也不瞒两位,正为的是钱银事哩。毛福那厮借了我四两银子,却再不露面,我这里正四处寻他。”
两人听了大笑:“如此说来,陶大哥正还需多走些路去寻哩。只怕三日五日不够。——毛福这穷酸早过了奈何桥,奔酆都城去了。你这四两银子的债只好去向阎罗兰代为销帐了。”
陶甘木呆半晌,进门来拉一把靠椅坐了。
“冯掌柜可知道这厮几时去的酆都城。缘何忽的没了踪影。可怜我眼下正等着这钱使化。”
斗鸡眼又笑;“石佛寺的一口棺木里正躺着哩。头上一个大窟窿,血都流干了。腰里那几串铜钱银子也没带去,不知便宜谁了。阎罗王都没孝敬,陶大哥你那四两银子还想追回。”
冯掌柜也取笑:“此刻快去石佛寺翻尸,倒骨,细检一遍,寻着那四两银子也未可知。”
陶甘正色道:“冯掌柜不是外人,只望告我一声那贼儿的名,我便向他索去。索不回时,也讹他出几串铜钱。”
冯掌柜道:“不瞒陶大哥,恐是他那堂房兄弟毛禄弄的毛票。只是没凭证,猜测而已。况且毛禄早去了那边橡树滩。”
陶甘踌躇:“求冯掌柜细说则个。”一面从袖中拈出五个铜钱递过。
冯掌柜收了铜钱,啧嘴笑道:“三天前,毛福不知哪里得了许多工钱,腰囊鼓鼓的进来这里。当时客人甚多,都赌轮盘。毛福乘兴也押了几回宝,极有手气,赢了几回,又兑换过几两纹银。这时毛禄也来了,他两个契阔多时,今番见了,便觉亲热。在店内又喝了几盅,毛福便邀毛禄去杏花楼吃饭。两个又笑又说出了这门里。——天知道毛福怎的钻入那棺木中;保不定那些钱银早落入毛禄囊中。”
陶甘听罢,拱手告辞。刚待启步,见一个穿着破旧僧裰的和尚走进赌局来。认得正是前日见过的,便又坐下。
(裰:读作‘多’,古代士子、官绅穿的长袍便服,亦指僧道穿的大领长袍。——华生工作室注)
“哈哈,黑和尚未了。”冯掌柜应酬唱喏。
黑和尚并不答话,拣了一条凳子坐了,斗鸡眼敬上一盅香茗。
“大师父见礼了。”陶甘向黑和尚作了一揖,“那日石佛寺门首见过面的,想来大师父没忘。”
黑和尚蓦地脸上升起一团怒气,狠狠地瞪了陶甘一眼。
“这个干瘦老猴是谁?倒会揽事。”他问冯掌柜。
“鄙人姓陶名甘,那日见大师父在石佛寺前踌躇,心中奇怪,和尚见了庙还有不认得的,再三看觑。”
黑和尚地上唾了一口痰,咕咕喝干了茶,啐道:“毛禄这歪厮竟消遣于我。那日我鱼市见了他,褡膊里满鼓鼓的,不少铜钱。我问他哪里弄得这许多钱。他道是石佛寺里开了个新棺,拾得的。许多还撒在地上哩,叫我去拾。——我信以为真,一口气跑到石佛寺,听里面仿佛有人声。一时踯躅,壮胆进了去,倒是厝着一口新棺,却盖得严实,弄他不开。地上并无散钱,乃知上当。——待捉到毛禄时看我揭下他一层皮来。”
(踯躅:读作‘直竹’,徘徊不前。——华生工作室注)
斗鸡眼咯咯笑道:“你快与这位陶大哥一起去橡树滩追杀毛禄吧!”
黑和尚咂咂嘴,嘿嘿一笑:“何苦冉追去橡树滩?眼下正有一块大肥肉哩,只是嚼他不烂,还未熬出油水来哩。”
陶甘笑问:“师父如何又弄得一块肥肉?”
黑和尚道:“那日深更半夜,我帮人做斋正一路回去歇宵,忽见一个年轻的少爷,失魂落魄奔窜。我一把将他拦腰抱住,见他一身锦缎,穿扮阔绰,知是富家少年,有油水的。必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仓皇逃奔。——我立即将他打昏,一直驮到自己的下处。”
陶甘警觉。笑道:“果是一块大肥肉,不知为何未熬出油来。师父可探知他是谁家的公子王孙,缘何逃出家来。恐是做了什么不法的事。”
黑和尚凄惨一笑:“谁知这少爷牙口甚紧,只不肯吐身世,唯求一死。又撞了几回墙,被我好歹拖住,累得半死。稍不留意,他自寻了轻生短见,我倒成了干连人,淹入浑水洗刷不清。如今反成了个包袱,压在背上,透不过气来。哪里还指望榨出油水来。”说罢又连连叹气。
陶甘笑曰:“这叫做命里穷,拾着黄金变作铜。一条肥羊没吃成,沾一身膻臭却洗不净了。不瞒师父,在下也正撞着一条肥羊哩,只恨没有师父这般身体气力。不然今夜一宵便可得手三十两银子。”说着也长叹了口气,站起要走。
“陶大哥说什么?三十两银子?”黑和尚一把扯定陶甘袍角,不让走了。
陶甘拂袖拽襟,口中谩骂:“师父好不识礼数,为何倒拖住我了。莫不将我这干瘦老猴也当肥羊了。”
“陶大哥息怒。”黑和尚堆起笑脸央求。“陶大哥只说有兄弟这般身材气力,如何得三十两银子。”
冯掌柜半边也劝:“陶大哥何不成全了他。——你没他那身子气力,何不索兴举荐黑和尚应差。赚了银子时,也抽几成的利。”
黑和尚又求:“行了春风,岂没夏雨?陶大哥成全小僧这一回,也是恩义一场,今后自有报答的日子。”
陶甘乃稍稍转意:“真人面前饶不得假话。当时只说是需一个壮实的大汉相帮,要有些气力。一夜勾当,三十两银子酬答。鄙人自分身形猥琐,又没力气,故也没仔细打听详备。”
“可记得是哪里要人?”黑和尚提醒道。
“只听得中人说是龙门酒店。——鄙人也不识那酒店在何处。”
“原来是龙门酒店!”冯掌柜叫道,“有这等好卖买。只恨我这身子狼狈,不然也央求陶大哥成全一回。”
黑和尚笑道:“我还认识龙门酒店的鱼头掌柜哩。陶大哥,你且领我去吧。得了银子时,分你一成。”
“三成。”陶甘认真。
“行,行,只怕要动武,恐伤筋骨。”黑和尚又发怵。
“中人明言,只使气力,不需打斗,你放心则个。伤了筋骨,我陶某人一毫银子都不要你的。”
两个欢天喜地出了恒泰庄,一程向龙门酒店而去。
黑和尚引着陶甘穿街过市,来到一条幽僻的巷口,果见龙门酒店的青布招儿悬在门首。陶甘赶紧推门一看,心里一块石头落地。——马荣与鱼头掌柜果然还在店中。店堂里空荡荡再无别人。
陶甘先招呼:“呵呵,马大管家久违。这位壮士甚有气力,不知你家主人可想聘用。”
黑和尚见马荣气度,先三分敬畏,又听陶甘介绍了,忙上前打躬作揖,谀媚堆笑。
马荣会意,上下打量了黑和尚,脸露不屑道:“这一个莽黑和尚,能管鸟用?”
陶甘一笑:“他与石佛寺那口棺木可有些干系,马大管家岂可轻觑了。”
黑和尚乃觉漏风,心知不妙。马荣拨步撩衣,飞抢上前。黑和尚回身拔脚便跑,不料陶甘后面伸一脚过来绊倒,跌得鼻青眼肿。马荣上去便是两拳,又一脚踏了黑和尚头颅,顺手从腰间抽出一根苧麻细绳,将他捆实。
“马荣弟,这个黑和尚与毛福、毛禄兄弟稔熟,可拿去衙门细审。前几日他还劫持了一个年轻公子,正拟打肉票哩。”
马荣伸拇指道:“陶甘哥旗开得胜,端的手段不凡。只不知你是如何认得这龙门酒店的路。”
陶甘笑道:“这黑和尚自个领了我来的。我骗他这里有一宗三十两银子的便宜买卖,他果上当。”
“果然是当行本色!”马荣咧嘴笑了。
陶甘不理会,又道:“韩咏南不是也吃人绑架过,这黑和尚恐是那绑人一伙的。”
马荣揪过黑和尚一片耳朵,叱道:“你将那年轻公子劫到哪里了?不吐实话,失割了这两片耳朵皮。”说着果然从马靴里抽出一柄寒刃闪闪的尖刀,搁在黑和尚耳边。
黑和尚吓得浑身哆嗦,顿时额头沁出豆大的汗珠。如同刚刚出笼的糍粑一般,酥软倒地,口称:“饶命。”
“你前头引路,此刻即去你下处找到那个被绑架的公子”。
马荣告辞鱼头掌柜,嘱咐体将今日之事张露。遂一条绳子牵了黑和尚出龙门酒店,随黑和尚指点向西山行去。
没半个时辰便上了西山山坡。山坡上一片松林,日光不到。凉风习习,清馨四起。山鸟啁啾,更见静谧。
(啁啾:读作‘周究’,形容鸟叫声、奏乐声等。——华生工作室注)
陶甘道:“黑和尚,你的下处究竟在何处?那里可有你的同伙?”
黑和尚战战兢兢答:“此去不远了,就在西山背后的山隅间。只是一个洞穴,并无房屋,也无同伙。不瞒两位衙爷,小僧只是独个住在那洞里,一向不与别人往来。”
翻过山脊,渐次草树蓁蓁,乔木稀落。黑和尚领头向莽丛深处摸去。不一刻果见山溪流出处出露一个黑幽幽的洞穴。洞穴口狭长,仅容一人侧身进出。
陶甘曰:“让我先进去看看,你两个外面稍候。”说着侧身问进洞穴。须臾又见他探头出洞口。“果有一后生在洞里饮泣,并无他人。”
马荣闻言遂牵了黑和尚踅入洞里。
洞顶有一线罅口,日光透入,正照在一方平滑的石榻上。石榻上铺了草荐,捆翻着一个后生。那后生剃光了头毛,全身衣衫撕破,血肉模糊。
(罅:读作‘下’,裂缝、缝隙。——华生工作室注)
马荣上前替后生解了缚。后生果然生得眉目清俊,一副斯文相貌。皮肉嫩生生,正是大户人家的公子,竟受这野和尚如此荼毒。
陶甘问:“不知少相公叫甚姓名,缘何藏此洞中,备受煎熬?”
后生堕泪道:“小生被这蛮和尚绑来此地,好像作贼似的,每日潜伏,动辄棒笞相加。不堪凌辱,又求死不得。整日不敢高声啼哭,饮泣而已。今日遇两位恩公垂救,望速速放我走吧。”
马荣道:“我们是衙门里的公人。县令老爷正欲叫你两个去衙门走一趟哩。”
“不,不。”后失面有惧色,“恩公放我走吧,我不去街门。”
陶甘劝道:“这黑和尚绑架了你,老爷要开堂鞫审问罪,少不得你做个证人,如何轻易走得?”
后生垂头喟叹,乃不吱声。心酸处又禁不住泪如泉涌。
马荣将后生抱起伏在黑和尚肩背上,又用根柳条用力一抽黑和尚腿胫。黑和尚哪里敢违抗,驮着后生便小心翼翼出来洞口。
第十四章
午衙正要退堂,马荣、陶甘押了黑和尚及那后生跪倒了公堂上。马荣将拿获黑和尚经过一五一十禀过,狄公心中大喜,随即推问。
“你这后生,不象和尚,如何也剃了光头。——先将你的姓名、年庚、贯址报来。”狄公道。
“小生姓江名幼璧,一十九岁。祖籍凤翔府人氏,迁来汉源。见在思贤坊后街住。家父江文璋,曾任县学教授。”
狄公捻须长吟,果然与推测拍合。
“令尊江文璋已来本县报案,道你于三天前投南门湖自尽了,如何又与这野和尚一并躲在山洞里。——其中详情,从速招来。”
江幼璧叩了一个头,乃道:“小生原是真想死的。在湖滨先解散了头发,又将系腰的黑丝绦投入湖中,怕是死后尸身沉了湖底。——谁知临死又起踌躇,老父晚景,江门香烟,心中何忍?两条腿却鬼使神驱一般,胡乱奔趋。记得是跑过石佛寺门墙时,才被这和尚一拳打昏,驮起走了。及醒来时已躺在山洞的石塌上,四肢被绳索绑紧。”
狄公点头频频,遂问:“只不知新婚之夜你是如何逃出洞房的?”
“回老爷问。婚宴前正是小生监修洞房的,记得那木匠钉天顶板时故意留下两扇活板,未曾加钉。道是遇不测时可以藏物躲人,小生那夜正是掀动那两扇活板,揭了几排瓦片才爬出屋子的。怕人知觉,又覆盖如初,不露痕迹。”
狄公又问:“不知江秀才山洞里这三日如何过来的?”
江幼璧一阵酸楚,涌出眼泪,答曰:“这和尚天天胁逼我,意图讹我老父钱财。无奈小生执意不从,几次寻死都被这和尚拦回。遂命我拾柴炊事,又剃去我头毛,充作小和尚,以惑人耳目。——那日我山中砍了两捆柴禾下山时,忽念及家中正不知惊动得如何,便悄悄溜回家中,从后菜园翻墙而入,那菜园正对着我的房间。谁知竟见一阎君率众鬼丁在房中守着。我疑心是眼花了,又不敢细看,那阎君必是坐家中专来拿我的。小生吓得三脚并作两步逃回山中。街市上竟也没人再认识我。我思量再三,真不如遁入空门,做和尚去算了。庶几撇下七情烦恼,断割寸肠千恨。
“那和尚见我回来,神色有异,又将我捆起乱行踢打。我受熬不过,又昏厥过去。如此夜夜恶梦,日日惊怕,早没了原样人形。即便老爷今日当堂放了我回去,小生又有何面目见父母。”说罢,一阵噎埂,竟又晕眩倒地。
狄公吩咐与他换过干净冠袍鞋袜,又延医治看。等他醒来,再问他一句话,即可遣送回家。
两名番役架起江幼璧下堂去了。
狄公回头又问黑和尚有什么申辩的。
黑和尚情知抵赖不过,口称服罪。又道:“只是这秀才吃了我三日口粮,虽受了些拳毒,也算不了什么。两下也原无恩怨,这图讹钱财的事一没凭证,更没举动。大堂上乃知是江文璋这酸腐老头的公子,正懊悔哩。只望老爷详情超豁。”
狄公遂道:“绑架江秀才的事暂且不问。本县这里只想问你那日见着毛禄的前后详情。你须如实招来,如有虚语搪塞,仔细皮肉。”
黑和尚唯唯,乃招道;“那一日半夜,小僧从石佛寺门首走过,忽见一条黑影闪出。绕到山道边的松林里。小僧疑心是贼,便尾随去想分他点财利。隐约见那人在一株树后轻轻挖土。月亮照来。乃看清是毛禄。小僧揣度这毛禄半夜潜伏林子里挖掘,恐有见不得人勾当。待要上前图讹,又见他利斧在手,不敢造次。便躲在半边窥觑动静。
“毛禄掘了一个浅坑,将手中斧子并一只木箱埋了进去,又填土平了。刚转出林子,小僧便大胆迎上前去。问道:‘毛禄哥,适才埋的何物?’毛禄答:‘只是几件旧家什,不值钱,扔了。’小僧见他袖内塞满铜钱,眼馋了。又问:‘毛禄哥哪里弄来这许多铜钱?’他道是撬了新厝的一口棺木。又说是黑灯瞎火,看不亲切,又听见寺外有人声,不敢多取,地上撒了许多散钱。——小僧见他走了,便上前去发了那坑,果是一柄斧子和一个木工箱。箱内并无油水。便又草草掩了,即奔石佛寺去。
“小僧到了石佛寺,在门外张望半日,见无动静,乃大胆潜入。殿内果有一具新厝的棺木,却钉得严实,不见被撬痕迹。半边还点着油灯,地上也无散钱,乃知上了毛禄这厮的当。——听恒泰庄的冯掌柜道,毛禄已去了泾北县的橡树滩,日后但被我撞见,定不轻饶。——小僧句句是实,随老爷查访。果有半句虚妄,甘受重罚。”
狄公命黑和尚画供,遂押下大牢暂行监守。
须臾番役来报,江秀才服过药丸,已醒来,正在堂下等候。
狄公命传见。江秀才已换过一领青布夹袍,干净鞋袜。虽备受摧折,面容憔悴,仍不失读书公子的仪态风范。
“江幼璧,新婚之夜你的行止实也荒唐愚蠢,有违民法条例。本拟责罚三十板,只是本县念你孝友天性,心存善根,又备受黑和尚荼毒,姑且宽饶一回。令尊如今正悲恸欲绝,又被你岳丈刘飞波告到县衙,陷入官司,平添万种焦虑。——那日你逃回家中,后菜园窗口看到的阎君正是本县。当时在现场查勘,只见你的黑影一闪便逃之夭夭。本县不妨告诉你,你娘子刘月娥的尸身已失踪了,衙门正在尽力寻找。待找到时,再行厚葬。你须捧牌位,切不可再逃了。”
江幼璧听得月娥尸身失踪,蓦地一惊。悲从中来,眼泪如断线的珍珠滴个不停。
“本县还有一句话问你,除是令尊外,还有谁知道你的雅名绿筠楼主?”
江幼璧道:“恐只有爱妻月娥一人了。小生做诗赋献月娥的,都用绿筠楼主这一名号。”
狄公赞许地点了点头:“江幼璧秀才,黑和尚已被关入牢中,不日便会有判处。你此刻可以回家了。”
江秀才称谢,叩头再三,乃退下堂来。
狄公一拍惊堂木,吩咐退堂。
回到内衙书斋,狄公微笑对陶甘道:“陶甘,你马到成功,果然会弄手段。至此,刘飞波、江文璋的官司庶几已解。只是刘月娥的尸身尚未找到,等尸身找到,我就当堂断决此案,宣判江文璋无罪。”
洪参军道:“只须抓获毛禄,便可追出月娥尸身来。毛福系毛禄所害已无疑,只是为了一点钱财竟起杀死之机,端的凶残。”
狄公摇了摇头,双眉攒紧。
“这事恐有些周折。——毛禄杀毛福之处离石佛寺不远,黑和尚见他在石佛寺不远的黑松林里掩埋凶器和木工箱便是明证。毛禄将毛福尸身背入石佛寺时正见殿内新厝了一口棺木。他手中有匠具,撬开棺木易如反掌。照常理推去,他只需将毛福尸身往月娥尸身上一撂匆匆钉了棺盖便了事,人不知,鬼不觉,谁会来覆看。然而他却费力挪去女尸,再装入毛福,这便于常理不符。挟着一具女尸勾当更易漏眼,其麻烦犹甚于毛福男尸。”
陶甘捻着颊上那三根毛,眼珠转了几转,轻声道:“会不会毛禄来石佛寺之前,已有人将女尸盗去。倘真如此,盗尸者必隐慝怀奸,又千方百计阻止验尸。——这时月娥之死便有蹊跷。左右死去的新娘总不会自己从棺里爬出来。”
(慝:读作‘特’,邪恶,罪恶。——华生工作室注)
突然,狄公猛地一拳打在书案上。
“陶甘,刘月娥正是自己从棺里爬出来的。她并没死。”
洪参军三人吃一大惊,我看你,你看我,一时瞠目结舌。
“不,不。”洪参军道,“华大夫已有诊断,稳婆已仔细拭洗了尸身,还会有诈?殓在棺内都半日以上,岂能又活转过来,自己爬出棺木。”
狄公略显激动,抢道:“仵作说的颇有道理,这类死状大多是长时间昏厥不醒,脉息寝弱,脸如死灰。若干时辰过后,依旧会活过来。须知月娥究竟是身子壮硬的年轻女子,一时假死,当是实情。——仵作说医案上不乏先例。”
乔泰道:“脉息本无,又钉入棺内,半日不得出,憋也憋死了,岂会活转来。”
狄公释道:“我仔细看了那具棺木,多是薄木板割锯成的,许多裂缝。当时闭殓匆匆,便抬去石佛寺厝了。华大夫未必也诊断实了,既是假死,当不易断破。”
陶甘道:“即便如老爷所说,月娥半夜醒来,巨病一场,也是垂危之身。如何有气力挣开棺盖,爬出来?”
狄公笑道:“物有偶然,事有凑巧。毛禄驮了毛福尸身进石佛寺时忽听得棺内有动静,刘月娥正在呻吟呼救。”
“听得棺内有声响,毛禄岂不吓得半死,哪里还敢启棺看觑?”陶甘又辩。
“恐是毛禄听见了女子声音,遂斗胆启棺,阴有所图。这类泼皮无赖,胆门本不小。见有机会,岂肯轻轻放过。”
洪参军又插话:“如此推去,毛禄启棺后见是刘月娥醒来,不正可引她回家。无论是江家或刘家,都会酬谢他一笔不小的钱财,远胜过毛福那点木匠工钱。”
狄公道:“洪亮,你岂忘了,当时毛禄正携了毛福的尸身。月娥又见毛禄身上血迹,岂有不知晓的——正因如此,毛禄不敢轻率引月娥回家,必是挟持了她在外躲匿避风,等棺木落土,再作道理。多半是将她拐卖到他乡州县的行院妓馆。”
“那么,这两日他两个又会躲在哪里呢?”洪参军问。
狄公道:“那日在龙门酒店,我听得一个乞丐揶揄毛禄时曾提及有一女子随携,大抵是鱼市后的一家窖子里。——乔泰,你即去那家窖子将鸨母叫来衙门问讯,必可问出刘月娥下落。”
狄公又反复思索起杏花的事来。一时也心绪摇荡,难见眉目。
马荣来报,他已将江幼璧护送回江宅。江老夫子见儿子死而复生,西天归来,干净不信自己的耳目,鼻涕眼泪哭作一堆。阖家欢喜自不必说。
狄公道:“更可欢欣的事还有哩。岂止是江秀才一人死而复生,西天归来。此刻我们已断定刘月娥也没死,只是被毛禄胁持藏匿。哪日捉住毛禄,追回刘月娥,江家又正不知如何高兴哩。夫妇两个都从酆都城里经历回归,也是人境罕见的奇闻哩。”
正说话时,乔泰领鸨母来到内衙叩禀狄公。鸨母见了狄公赶忙道了万福,叩日:“这位衙爷催着老媳妇赶路,连件衣衫都不及换。大老爷视我丑态,休要见笑。”
狄公正色道:“毛禄弄来的那个女子叫什么名字,此刻可还在你院里?”
鸨母一听,吓得双膝跪地,叩头道:“早知毛禄这歪厮要殃及于我。大老爷明断,老媳妇这身子怎阻挡得毛禄恶煞汉子。”
狄公恼怒道:“本县只问你那女子是谁?此刻躲匿在哪里?休得要蔓枝扯叶,唣罗不清。”
“那女子的姓名我真的不知。”老鸨哭丧着脸,“毛禄半夜三更领了她来舍下。老天爷知道,这女子一脸病容,好不惨凄。被毛禄这歪厮又吼又打的,只是浑身哆嗦,不敢言语。老媳妇上前功了几句,毛禄便道,这里权且借宿一宵,明日再来领她。我赶快打了两个鸡子滚水,放了红糖,让她吃了补补身子,又劝慰了半日,方才睡去。
“谁知第二日一早,那女子竟来了气力,又踢门又叫喊,大骂毛禄拐卖良家妇女。毛禄来时,又是一顿踢打,算是服帖了,乖乖跟着毛禄去了。并没说去哪里。——我这里句句是实,但有半点瞒遮,打杀老奴才,不叫屈,只恨毛禄这贼害我。”
狄公道:“此刻你且回家去。倘若衙门访出你有调舌谎语,即刻查封你的院子,拿你去虞候处服役。”
鸨母又捣蒜般叩了几个头,鼠窜而去。
狄公问亲随干办:“刘月娥果然未死,只是被毛禄劫持而去。从目下几路供词判断,毛禄必是挟刘月娥去了橡树滩。你们中可有人认识或去过那个地方?”
乔泰、马荣摇头。陶甘道。“我虽未去过橡树滩,但听过不少那里的传闻。橡树滩是座北地界的一处湖荡,濒临我汉源。湖中蒹葭苍苍,芦苇遍是,水道港汊,不计其数。历来是强人水贼出没之处。官府一向设可奈何,进剿不得。听说那里如今啸聚有四百来人,拦劫过船客商,抢夺财物,风高放火,月黑杀人。那边官府也只是充耳不闻,一味推诿,苟且图幸。”
(蒹葭:读作‘坚加’,蒹:未曾秀穗的芦荻;葭:初生的芦苇。两者都是常见的贱值水草。——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蹙眉道:“清平世界,岂能容这群盗贼横行无阻?橡树滩地势复杂,水道纵横,固是许多不便,但官衙岂可不思举动,束手无策,坐着彼等扰乱地方,杀戳无辜。如今毛禄这厮杀人劫物,又挟持了一个良家女子逃匿彼处,我汉源县岂可不闻不问,任其逍遥法外?——不知乔泰、马荣两位有何妙策?”
马荣道;“这群匪盗,虽依仗地理,为非作歹,残害百姓,去来无踪,神出鬼没。我与乔泰哥可以乔装潜入地彼,假充强人,与彼周旋。窥着良机,与官军里应外合,一鼓歼灭荡平之。我从小生长水乡泽国,惯会水性,想来到彼地不会骤露形迹。——除是拿获毛禄归案,亦可为地方立一大功,使百姓渔樵耕钓,长享太平。”
乔泰也拍手称善,又道,事不宜迟,作速动手,方可凑效。
狄公欣然允纳:“我这里即修书与泾北县令,你两个先去那里连络就绪,再行潜伏。泾北县见我书信,必然协力配合,此事乃可望成。你两个更须小心谨慎,见机而作,万不可小不忍乱大谋,贻误全局。”
第十五章
乔泰、马荣走后,狄公对洪亮、陶甘道:“我们也不能在衙中坐等他两人佳音。适间我反复思量了刘飞波、韩咏南的嫌疑与杏花的死因,此刻须及早下手,先将刘飞波拘捕。”
洪参军惊道:“此举恐不智,我们并未拿到刘飞波的罪证。一旦捉错再放,岂不尴尬。”
狄公曰:“捉刘飞波依的是反坐法。他诬告江文璋父子不实,依律反坐,他岂能抗辩?”
洪参军只得发令签。用朱笔点画了,传番役执行。
狄公又道:“万一帆公堂作假证,也依律拘捕。速发令签,将两犯捉拿,用遮帘小轿,悄悄载来衙署,不教外人知道。两人也不让见面,不通信息,关押在两个牢号。晚衙升堂,想来能问出许多眉目。”
洪参军脸露难色,忧心冲忡。辞了狄公遂与陶甘去拘捕刘飞波,另差缉捕去拘万一帆。
出来内衙,陶甘悄悄耳语:“洪参军,老爷这一举与上赌桌决通盘一样,须是果断之心。虽无十分把握,边行路边看山,或能探出山水真面目来。——俗云,世事重重叠叠山,人心曲曲弯弯水。迈出跬步,大胆走去,自能窥破曲直,推倒重迭,集矢中的。”
洪参军略有所悟,心境稍安。
狄公独个又拈出那幅棋谱残局摊在书案上细细琢磨。顺手从柜里拿出两盒棋来,黑子白子对着谱阵按图摆列。——他深信杏花之死,秘密必在这棋局中。不然她临到死时为何死死攥住这棋谱断不放手。要解破杏花一案,须先得破这局残棋。
然而这残局系七十年韩咏南的曾祖留下的,多少弈棋高手都未能解破机关。杏花不善弈,藏这棋谱何用。难道这残局并不与弈棋相干,而是一句哑谜,一则猜字画格。兴许这图象有所暗示,如阴阳八卦那样,大有奥妙。
他依常例试着走动黑子,约十来步便不通气,陷入死路。又改先走白子,走着走着,便见有铁桶合围之势,黑子全无生眼。心中暗喜,如此棋局,并非疑难十分。——忽又觉太偏心白子,全不顾念黑子生路,阴有一厢情愿。遂又推乱棋局,拟再重来。
话分两头。却道洪亮、陶甘率八名衙役径奔刘飞波宅第。刘府奴仆见官府来捉人,知事不妙,一个个躲闪藏匿。陶甘眼尖,已拦住一个老管家问话。
“我们是衙里做公的,奉县令老爷之命传刘飞波先生去衙门问话。”
老管家战兢兢答道:“衙爷放了奴才吧。家中刘老爷正在后花园假山后看书哩。烦两位衙爷自个去请。不然,我们做下人的死无葬身之地。”言语间几乎哭出声来。
陶甘放了老管家,带了衙役,绕廓穿厅径扑后花园。刚到一垂花门边,正撞见一个丫环出来。陶甘急问:“刘先生可是在花园中?”
丫环点了点头,吓得抱头窜逃。
洪参军抢先进了后花园,循一条花径摸到假山后面。分开芭蕉叶,果见一个花藤靠椅,边上一只三脚条儿,却没有刘飞波影子。正觉踌躇,见陶甘率衙役赶来,忙道:“快去书斋,刘飞波不在花园里。”
陶甘道:“怕是刘飞波早得密信,先一步逃了。”
“书斋寻过没有?”洪参军气急败坏,“他平日只呆这两处。如今后花园没见人,想必在书斋里。”
陶甘传命衙役各处门户监守,但有奔窜逃逸的,一律抓获。送与洪参军一起奔书斋。
书斋果然紧锁着,管家早不知躲匿去哪里。陶甘不慌不忙从腰带间抽出一柄钥匙,插入钥孔,来回几下拧转,果然打开了铁锁。推开门槅子一看,房内狼藉一片,书籍卷帙散乱一地。抽屉柜橱都敞开着,银柜的铁门也虚掩着。拉开一看,空空如也,并无一物。
陶甘道:“刘飞波果已逃脱,并携去了所有值钱之物。奇怪的是他将自己所有的信函书札,帐目簿册也一并带走了。莫非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罪迹,都要销毁。”
洪参军道:“如此看来,刘飞波真是畏罪潜逃。这反坐之罪他也晓得厉害。我们只得空手回去了。再传管家并奴仆丫环来问,料无结果。但愿万一帆不要也逃脱了。”
洪亮、陶甘回到衙署,乃知万一帆已捉拿到街,方觉宽心。两人遂一齐禀报狄公去刘宅细节。
狄公惊问:“怎么?刘飞波竟逃了!”
陶甘补充道:“书斋内一应钱银帐册开书信函件全数裹去,甚有蹊跷。”
狄公一拳打在桌上,愤愤道:“江秀才误我大事!陶甘,你速去将梁贻德叫来,晚衙之前,我需问他几句话。”
陶甘去后,洪参军便问:“老爷适才说,‘江秀才误我大事’,不知何指。反坐治罪不过脊杖八十、一百,为何称之大事?再说走了今日,还有明日,若大一个刘府宅园,大庙未拆,还怕和尚不回来?”
“洪亮,你有所未知。刘飞波这一出逃,恐生许多周折。日后便知。”
洪参军见狄公眼色铁青,余愠未消,不敢再问。
内衙点灯时,陶甘将梁贻德带进书斋。狄公见了,劈头便问:“梁贻德,今天唤你来,只问你两件事。一,你究竟如何弄虚作假,利用梁老宗伯年老昏聩,从中便利,弄手段私吞金银。二,你与杨柳坞舞姬杏花究竟是何关系。你写了这许多情书与她,末了又拟抛闪她,迷恋上韩咏南的女儿垂柳。”
梁贻德大叫:“狄老爷怎可平白冤枉小生!上面已回过话了,小生自惟操守清白,行止端正,从未有过弄手段,私吞家伯钱财之事。更不认识什么舞姬杏花,哪里又有什么情书?”
狄公不听他的辩白,又续道:“杏花南门湖被杀那夜,你固不在船艇上,不属凶手之疑。但你两个私会密约已不少数次;只要你供出杏花的详细行迹,本县今日也无意指责,更不加罪。”
梁贻德眼直日咭,一连叩头乃道:“狄老爷明鉴,小生已申辩侃侃,并不认识那个杏花。更未偷过家伯一文铜钱,帐目笔笔可稽。老爷不分青红皂白,乱行栽罪于小生,小生岂可虚认?”
狄公“嗯”了一长声:“本县说的难道都属子虚乌有?”
“只一件事,老爷倒说着了。小生心中正是爱慕垂柳小姐,也是一厢情愿而已。仅仅在县学书馆中见过她几回面,从未搭言通语。——老爷既已看破小生心事,想必也知道小生为人品格,心性脾气,前两件事,正是子虚乌有,还望狄老爷兼听详审。”
狄公捻须沉吟半晌,去抽屉拿出一封书信,递与梁贻德。
“这封书信可是你的手迹?”
梁贻德接过那信反复看了,正是赠于杏花小姐的。
“启禀老爷,这封书信的字迹果然十分象小生的,还故意仿摹小生的款行格式。但绝非小生手迹,当是有人刻意自铸,栽陷小生。伏望狄老爷明察。”
狄公厉声道:“你此刻下去稍息。万一帆已被衙门拘捕少间便要开审。你须在堂下观听,随时取证,不得有误。”
梁贻德悻悻退出书斋,转二衙自去前厅廊庑外人群中站立。——晚衙正要开锣,好事的百姓已聚了不少,正等着听审,证实棺材里调换尸首的传闻。
晚衙升堂,前厅灯火通明。狄公见韩咏南和梁贻德果然都恭立在前排听审,苏义成正站在他两个身后。
狄公发下朱签,须臾万一帆被带上公堂。报了姓名、年甲、贯址,万一帆若无其事地跪在堂下,左右观看。
“万一帆,知罪么?”狄公一拍惊堂木。
“小民不知罪。”万一帆仰起头来看着狄公,面无惧色。
“大胆!你公堂上敢作假证,欺瞒官府,本县已查获证据你自己厚脸要将女儿嫁与江秀才,遭拒绝后竟反诬江文璋不识羞耻。——本县这判断可是实?”
万一帆恭敬答曰:”若说是这一件事,小民倒也认罪了。当时只欲与刘先生动一臂力,赢这官司,故编了假证,诓骗老爷。实是鬼迷心窍,无视王法。小民甘受处罚。倘是课罚银子取保,想来刘先生也会与小人方便的。他可不是那等小眼薄皮,过河拆桥的主儿。”
狄公淡淡一笑:“还有,你仔细听了。本县还查获你使弄百般手段,哄骗梁老宗怕变卖田业家产,从中渔利肥私,吞纳许多金银款项。这可是实事?”
万一帆抬头见狄公一脸严霜心知尴尬,并不惊慌,平静答道:“这事老爷恐是捕风捉影了。小民系为刘先生作中保,按刘先生意图备办一应契约帐务。买卖双方自愿,我也只是依例扣折佣金之利,蝇头蜗角,微不足道,哪来吞纳金银奇谈。依刘先生说,地价房价不久即见大降,梁老相公未雨绸缪,正是巨眼慧识,赢获大利哩。这事可传刘飞波先生到公堂对证。”
狄公冷冷道:“本县不妨告诉你,刘飞波已侥幸潜逃。不仅金银现款,连要紧的帐册文书都裹卷一空。哪里还能来为你对证。”
万一帆听了这一句话,顿时瘫款下夹.脸色苍白。口中嘶叫道:“什么?刘先生自个逃了?逃到哪里去了?”
狄公道:“本县也不知他此刻躲藏在何处。刘宅里没个晓得他的下落。故本县说,你的申辩没人质证,罪名恐也没法推卸。”
万一帆如丧家之犬,垂下了头,低声道:“既是如此。小民以前一番话便不作数。求狄老爷让小民稍稍安宁片刻。再行提问。”
狄公莞尔一笑,点头应允。一拍惊堂木,宣布退堂。
回进内衙狄公如释重负,笑逐颜开。悠闲地沏了一盅铁观音茶,坐下品呷。陶甘、洪亮也各各沏了一盅,三人又议论了半日案情。
洪亮道:“万一帆听说得刘飞波潜逃,便惊惶失措起来。头里还有恃无恐,语言傲慢。”
狄公道:“万一帆必有一番要紧的话要对我吐出,公堂上他未便明言。正是他的狡狯处与细心处。少刻我要将他的传来这里详审。你两个听了,便知大局端倪。”
三人又吃了一盅茶,正说得得意时,牢头气急败坏跑来内衙禀告:“老爷,不好了!万一帆自杀了。”
狄公猛省,口中骂道:“你这笨伯,竟没搜过他的身子?”
牢头嘟囔道:“卑职搜身时可没见有什么枣糕。”
“枣糕?有人进牢内送枣糕与他吃了?”
“卑职岂允外人送食品进牢里?不过,万一帆正是吃了那枣糕丧命的,七孔流血哩。——卑职一时也弄糊涂了,自知渎职误事,只求老爷处罚。”
狄公、洪亮、陶甘赶到衙后大牢,昏灯烛火下果见万一帆僵硬地躺在一扇门板上。脸唇青紫,七窍都有污血凝块儿。
狱率将一块荷叶垫底的枣糕递上给狄公。狄公见枣糕只咬去一角,兀自滋软。形制与街市摊上卖的无异,只是枣糕上并没印有红字店号,而是印着一条张牙舞爪的黑龙。
狄公反复看了黑龙图形,还有何不明白的?顿时心火上升,愁云涌起,神色大异,转身自回内衙。
洪参军、陶甘紧紧跟随。——回飙飘骤起,径路又断,适间的情绪一扫净尽。
狄公明白,枣糕上的图形不是给万一帆看的,而是给他汉源县令看的。因为枣糕秘密送入牢房时,牢房早已暗黑。——这分明是黑龙会的明确警告。而且衙门里也有黑龙会的党羽。
第十六章
且说乔泰、马荣两个商量半日,拟了混入橡树滩勾当的通盘计划。两个装扮作绿林模样,当即骑马出发。过泾北县治时投了书信,那边老爷迟迟不答。两人只得绕回边界军镇营寨,一面问路,折向东北。——橡树滩周围十八乡,时有械斗,彼此结仇甚多,长年不通气息。正有乔泰、马荣周旋余地。
黄昏,两人来到鸡口镇。这里已是橡树滩的外缘,官兵强人都伏有哨马,各自按兵不动。故市集倒也太平热闹,各号店铺,生意兀自兴隆。
乔泰、马荣见有一爿酒肆.招牌名儿叫“一江春”,便进去大灌了一顿。待要惠帐时,酒店掌柜亲自上前作躬打揖道:“两位英雄,从未曾见识。今日有幸奉献几杯簿酒,已是敝号荣幸,哪里还劳破费?”说罢亲送乔泰、马荣出来酒肆。乔、马两人见此情状,也乐得白吃。遂乘酒兴把个微醉的身子前后摇摆,逛上街市来。
马荣见前面不远处有五个官兵巡道而来,便索兴拉乔泰两个当街睡倒,一时鼾声雷震。
一个军校踢了踢乔泰身子:“哪里来的野汉子,竟酒后醉卧街心。”
乔泰、马荣醒来,见五个官兵外又围了一群看热闹的闲人,正称心意。遂一骨碌爬起,骂道:“你几个鸟公人,竟在你老爹面前撒野,小心折断你脖根。”
军校大怒,抡起手中棍棒就地扫去:“你两个蠢贼,还敢做大。”另四名小卒一齐上前,想捆翻乔、马两人。
乔泰、马荣发一声喊,早夺过两条棍棒来,右突左刺,横扫直劈,那五个官兵顿时被放倒三个,半边呻吟,两个抱头鼠窜。
围观的百姓一迭声喝采。就中一个黑脸汉子上前揖道:“两位壮士,如此手脚,大快人心。彼鸟公人必不肯甘休,此去营寨搬兵,恐两位要吃亏。不如乘早走了,可免不测。”
乔泰搔头道:“这可如何是好。只怕官兵涌来,我两个不是对手。”
黑睑汉子低声道:“你两个快去鸡口水道,那里有一条小船,只需半个时辰便可载你们去橡树滩深处。到时即有好汉相帮,官军奈何不得。两位就说是邵灶爷荐你们去的。”
乔泰、马荣谢过,沿循邵灶爷指点径路,很快便找到了鸡口水道。分拨开苇丛果见一条平板小船,搁着两支桨板。两人大喜,跳上小船,解了缆绳。马荣独个划起双桨。乔泰不惯水位,船头坐了。
小船划出苇丛,便见一派湖荡。晚霞里变幻五彩,甚是妖绕。时值盛夏,莲叶田田,芙蕖摇曳。不时飞起十几翼雪白的水鸟,振翮回翔,鸣声悠远。
(芙蕖:读作‘福渠’,荷花的别称。翮:读作‘合’,泛指鸟的翅膀。——华生工作室注)
马荣、乔泰顿感心旷神怡,又闻幽幽荷香,不觉暑气全消。马荣从水中摘了几个大莲蓬,扔给乔泰。乔泰剥了一堆莲子,两个吃了起来,十分得意。
远处传出一声凄厉的鸟鸣,湖荡里又回应三声。马荣道:“乔泰哥,不好,这鸟叫得怪,恐是水贼信号。”
话犹未了,船头船尾露出两颗人头来。马荣大叫不好,只觉小船左右摇晃了两下,便翻合了身,马荣、乔泰失身落水。
乔泰呛了两口水,正要呼救,已被人水中捆了手脚,拖上了一处干滩。马荣索性也不抵抗,任人捆翻,也拖上了岸。与乔泰两人申锁一起。——七八名水贼吆喝着将他两人押到了一个草棚前。
草棚外,有二十来个水贼在操演刀枪。土坡树桠间四处插了三角黑龙旗,随风舒卷,猎猎有声。
乔泰、马荣两个灵犀相通,一抹儿看在眼里,不觉又喜又惊。喜的是这里果是水贼的巢穴。惊的是水贼原与黑龙会勾通,正磨剑拭枪,欲图谋反。
一个头目从草棚里出来,头上一箍旧兜銮,腰背一口大阔刀,甲胄不整,满脸凶光。
一个水贼叩道:“禀天罡将军,这两个汉子鬼鬼祟祟,私下湖荡,象是官军的细作。小的们捉了来听将军发落。”
“你两个叫什么名字?何等营生?可是官府的细作?”天罡将军问话倒是柔声细气的。
“拜揖将军,小的名唤雍马,这位是歃血弟兄,叫戴乔。久在绿林中勾当,做那没本钱的营生。几番遭官府追缉,昨日从汉源县逃出,专来投奔将军麾下,以图犬马报效。——将军慧眼巨光,我们这等尴尬境遇,岂会是官军的细作。”
天罡将军一双狡黠的小眼睛滴溜溜朝两人转了几转,又和颜悦色问道:“你两个既是专投我来,却是如何晓得这橡树滩地理,坐的一条船又是谁的?”
马荣待要回答、天罡将军摆摆手,指点要“戴乔”回话。
乔泰肚中明白,遂躬身答道:“回将军话,我两个在鸡口镇遭公人追捕,拼死抵挡,打翻了他五人,内有一个军校,回去营寨喊官兵。正没理会处,情急十分,幸承邵灶爷指点,教导从小路来这里投奔将军。这船也是邵灶爷的。望将军查访明白,也释疑心。”
天罡将诡秘地点了点头:“只恐寨小,不堪两位壮大歇马。”遂命部下先将马荣乔泰两人押去养马营暂管。等他派人查明两人备细,再定去留。
养马营扎在土坡阴背的一片草地上,搭了几个帐篷,亦有头目监营。乔泰、马荣被管束在一个小帐篷内,暂应储运草料的差使。
傍晚,放养马匹的弟兄纷纷归来营帐,乔泰、马荣一一与他们结识了。内中果有一个叫毛禄的,贼眉贼眼,心怀鬼胎,却不愿与别人厮攀。
吃罢夜膳,乔泰、马荣偷偷寻到了毛禄帐蓬,忽见帐蓬外有一个年轻女子在刷碗盆。细看那女子,新月笼眉,春桃拂睑。十分俏容。形象气度正合了刘月娥的谱。
马荣大喜,掀动帐帘钻了进去。乔泰则退一步守在帐外,一面窥觑那女子行止。
“谁?”毛禄惊问。
“是我,雍马。毛禄哥体要惊慌。”
“呵,原来是今日乍到的雍马兄弟。我也是新来这里的。听说你两个是汉源县逃来的,不知那边情景怎样?”毛禄问。
马荣笑了:“汉源一向无事,我两个只是不堪寂寞,总思量绿林中许多好处,故索兴投来这里黑龙会旗下,图个快活。不意竟被那天罡将军猜疑,谴来这养马营勾当,好不委屈。——不知毛禄哥,何事也受此屈辱?”
毛禄苦笑:“我还算侥幸哩。可怜独眼龙只是顶撞了一句嘴,竟被一刀抹了脖子,抛死湖中。”
正说话间,那女子进来帐篷。与马荣道了万福,自个躲在半边,低垂了头再不动静。
毛禄道:“这是浑家。这两日也受了点闲气,心中不快。雍马兄弟莫见怪。这贱人只是这嘴脸,不肯言笑。”
马荣瞥过女子一眼,又笑:“毛禄哥,好福气,浑家随军侍侯,再不怕众弟兄们抢去?”
毛禄不悦,半晌道:“雍马兄弟倘无事.请自稳便。我两个劳累一天也困乏了。”
马荣恭敬告辞,退出帐篷,却不见乔泰踪影。正踌躇间,见乔泰远处走来,还吹口哨。
“乔泰哥,这会儿哪里去来?如此悠闲。”
“马荣弟,有话与你说。”
两个悄悄踅回自己帐篷,钻入毡毯。
“乔泰哥,有话且说。”
“那女子必是刘月娥无疑,我问了她话,她总不答。不知你在帐篷里如何与毛禄这厮搭话?”
“毛禄已生反悔,同来的独眼龙被那天罡将军杀了。——我见刘月娥形相,似是不敢与旁人搭讪,倘与之言明我们是汉源缉捕,想必开口。”
“马荣弟,适才我去湖荡边看了,正遇上几个水手,探知湖边停泊着一条大货船。明日一早便要启锚,驰向汉源去,——此刻水手们都睡去,并无看守。我两个不如今夜便动手,将毛禄打昏,救了月娥一齐潜入那船舱内藏起。等明日船驰出湖荡,进入江心,设计乃夺了那船。只要这货船一入汉源境界,便是我们的天下。”
马荣大喜:“如此甚好。此刻赶紧睡一觉,三更动手方妙。”
马荣胡乱睡了一会,不能入寝。看看帐外月横星转,估摸已过半夜。遂叫醒乔泰,两个悄悄蹑到毛禄帐篷外。马荣轻声叫道:“毛禄兄弟,有要事密告。”
毛禄一向警觉,这时听帐外有人叫唤,道有要事密告,遂轻轻爬出帐篷外。见是雍马,便问何事。
马荣道:“天罡将军要杀毛禄哥哩。”
毛禄大惊;“却是为何?”
“要夺小娘子去。”
“你如何探得这事?”毛禄不信。
“我适才从草棚那边走过,听得此说。道是这小娘子名叫刘月娥,抢去要当压寨夫人哩。”
“他怎知道浑家姓名?”毛禄果然心惊。
马荣见是实了,乃道:“告辞了。”
毛禄还要问详备,冷不防乔泰一棍顶门打来,正中后脑。只觉眼前金星乱闪,一片昏黑,蓦然倒地。
乔泰将毛禄身子拖进帐篷,见刘月娥正在帐帝后偷听。
马荣道:“刘月娥小姐,休要惊慌。我两个是汉源县里的公人,专来这里捉拿毛禄归案,搭救小姐回去与家人团聚。”
刘月娥眼睛一亮:“你两人果是汉源来的缉捕。小女子受这毛禄荼毒,千恨堆积,言之难尽。只是这橡树滩都是反贼的营巢,你两个赤手空拳,如何抵挡黑龙会几百军马?”
乔泰道:“刘小姐不必惊惶,我们自有妙策。你赶紧用布单将毛禄裹了,我们此刻即抬入湖荡边停泊的那条货船内躲藏。天一亮那船便启航,行到江心,便可设计制服船上水手,想必无误。”
乔泰在前,刘月娥居中,马荣背了毛禄断后。三人悄悄离了帐篷,取道苇丛深密处潜到河滩岸。爬上货船,钻入底舱货箱间隙藏匿。
晨星寥落,东方泛白。隔着舱板果然听得船上一片忙碌,须臾货船启锚,缓缓驰离湖荡向江心而去。
晌午时分,货船移泊汉源境内的香溪。边卡的军了上船来查验货物。——马荣、乔泰早用绳索将毛禄捆实了,叫刘月娥看守,两人把住了底舱顶板。
军丁下底舱查货,马荣一把将军丁拖翻。军丁正要发作,认得是马荣,吃一大惊。马荣耳语道:“你上去军营叫来全数兵丁,将这货船扣了。这箱内半数是兵器、盔甲,资助城里谋反的。”
军丁上来甲板,与另一军丁耳语了,便飞马去军镇营盘,察报马校尉。须臾马校尉率全营军了赶到香溪。
监船的头目乃知不妙,正要调转船头逃向泾北境内。乔泰、马荣早跳上甲板,喝令不得擅动,等候官府查缉。
马校尉率军了涌上船来,舵工水手一个个就范。监船的头目也被马荣擒到。军了打开货箱,果然不少军器甲杖兵需之物。全数抬上岸来,并船上人员一起押解军营。
马荣对马校尉道:“船上还有一名杀人正犯毛禄,也被我们从橡树滩捉拿归案。另有一女子,此两人暂请马校尉代为看管,不得疏忽。——再借两匹好马来,我们此即去县衙禀报狄老爷。”
第十七章
狄公已将衙门的牢头禁子细细查审了,如梳篦过一般,竟没发见哪个有送毒饵的嫌疑,心中十分烦闷。又不敢大动干戈,全班换人,恐伤全局。——临了只得宣布万一帆狱中畏罪自尽,厝尸衙牢,择日埋葬。
午衙退堂后狄公与洪亮、陶甘又议论起汉源街市上近来人心不安的种种迹象。许多大店铺都关了门,店主掌柜的暗中携眷属并金银细软去了长安。市面上谣诼纷起.人人自危,都疑心有大祸临头。陶甘又道,他每出衙门背后总有人指点;都认得是衙里的细作,躲闪唯恐不及。往昔那等干隔涝汉子熟识的,也装作没见,不敢招呼。
(诼:读作‘浊’,造谣。——华生工作室注)
这时乔泰、马荣进来内衙禀报:“杀人正犯毛禄已拿到,现已押下大牢监管。”
乔泰、马荣身后跟进一个俊美女子,见了狄公慌忙叩头致谢。
“禀老爷。”马荣笑道,“这女子便是江幼璧的新媳妇刘月娥。”
狄公道:“见你两个喜孜孜回来便知已收大功。刘月娥果然无恙,这官司庶几已解。”
乔泰、马荣将鸡口镇如何佯殴巡丁,混入橡树滩,又如何养马营认出毛禄,将他骗过,夜半救出刘月娥偷上贼船,返回汉源经过,有叶有枝讲述一遍。狄公听了一迭声赞赏,又怨泾北县衙站干岸儿,姑息渎职。
“老爷,潜匿于橡树滩的一支人马果是黑龙会匪党,旗幡帐幕都有黑龙标帜,为首的叫做天罡将军。这几日磨剑擦枪,正拟沿江攻打我汉源来哩。——幸好那一船的兵器、铠甲全数叫我们缴获。”马荣又补充道。
狄公点头:“汉源县里已有内应,这几日紧锣密鼓正凑泊哩。你两个回来正好。贼人疑嫌万一帆竟被人毒死在衙门的大牢里,我们岂可轻觑。”
乔泰、马荣乃知黑龙会势力已蔓入汉源,里应外合,或有一场厮杀。
狄公转眼对刘月娥道:“刘小姐,你且将被装入棺木后的一段离奇经历讲述一遍。——毛禄这贼如何胁逼你去橡树滩的事,我们大节都清楚了。”
刘月娥又造了万福,乃开言道:“小女子醒过来时,正闷在一副薄棺里,乃信真是死了,恐已埋入黄土。不料那棺盖有隙缝,隐约见是殿堂模样。还有丝丝凉风钻进,愈觉清明。四面动辄不得,只感肢腿酸麻不堪。便大声叫喊,又踢棺盖。半晌不见有人应,又疑心是到了阴曹地府,只等牛头马面来拘系过堂了。
“忽而我听得有人声啼咕,象是两人说话走近。我又用力踢棺盖,扯嗓叫喊救命。只听得有人说话。‘不好,棺中有鬼,快逃。’我情急,愈发声呼救,擂动棺壁。——果然来人听清了我言语,便听得他用工具撬开了棺钉,将棺盖搬移。
“我睁眼一看,见是两人,都是雇匠穿扮。一个手中拿着斧凿,另一个背着木工箱,口中还喷着酒气。两人一时也吓醒了酒,忙扶我爬出棺材,步入殿外的花畦边坐定。年长的那个还端了井水,我净了脸又吸了几口凉水,乃觉舒畅。遂将自己身分遭遇情节与他两个细述了。又知那两人是兄弟,年长的叫毛福,日里还在江家打制家具哩。
“我连声称谢,又央求他们送我回家,再致酬偿。毛福一口答应,扶我要走。他那兄弟便是个恶棍,叫毛禄,半日不吱声,心中已动歹念。他乘毛福不备,突然用斧子猛砍毛福头颅,毛福当场面破血流,死于非命。
“小女子一时也吓得没了主张,待要叫喊,这荒寺半夜,谁人救应?毛禄与我道:‘众人都道你月娥死了,岂可再活着回家,吓坏活人。被捉住了,还当鬼魅哩,用火烧死。不如就此随我,也图快活。’——小女子羞愤,待要呼救,毛虏这贼又威胁道:‘再叫出一声来时,也同毛福一样。’我见他手中父子满是血迹,不敢再喊。他将小女子绑在一根柱子上,嘴里塞了破布,出寺去了。半日才回转,己设了斧子与木工箱。遂将毛福抱入我那棺材,重新钉合了”。
毛禄引我到一家妓馆,当即便要成婚。一个老虔婆接待。我执意不从,拼死抗拒。他两个将我绑在床脚边夹嘴连腮只管乱打。打得我全身瘀伤,四肢再不能动弹。——第三日便与我换了衫裙,与一个独眼龙一同坐船去了橡树滩。那独眼龙当日就被那里的头领杀了,毛禄也吓破胆子,便讨了个养马的干活,忍气吞声住下。
“后来便来了这两位恩公,道是汉源县里的缉捕,专来捉拿毛禄的。小女子乃获救得见老爷。——老爷恩德胜于生身父母,死而复生,白骨再肉,小女子感佩终身,永能不忘。”
狄公长长舒了口气。笑道:“刘月娥,俗道是否极泰来,苦尽甘至。你历经磨难,死而再生,终致善果,也是大喜大吉,可庆可贺。你丈夫和翁姑俱在家中巴巴等候你哩。”
刘月娥又连连叩头,喜不自胜。转又向乔泰、马荣两位称谢。
狄公忽道:“刘月娥,本县尚有一事须告诉你。令尊刘飞波先生不知何故,离了汉源,未详去向,你可知晓其中缘由?”
刘月娥面生忧色:“回老爷问,家严是个心性古怪的人。一头奔在生意上,向来对家中事不问不闻。独独视我为掌上珠,十分溺爱。小女子实不知他何故离家远去。莫非为小女子不幸事哀毁过度,失了常态。”说罢低低吁了一口气,眼中噙了泪珠。
狄公未动声色,挥手示意洪参军将她带下去,备办小轿护送回江宅。又瞩乔泰、马荣道:“你们想也乏了,快回去衙舍歇歇吧。此刻我想独个在此静静养心一阵。”
黑龙会谋逆事果然不是虚妄之谈,虽不致兵燹战祸般严重,但刀兵之动,血火之灾却迫在眉睫。泾北那边的事固可移文州府军事长官,头痛的是这里汉源的逆党,究竟会怎样里应外合,酝酿祸胎?——阴谋早露端倪,杏花的猝死,已是警钟。韩咏南、刘飞波等一干嫌疑至今未查明眉目。对了,杏花手中那局残棋,究竟暗示什么秘密。
(燹:读作‘险’,专指兵火,战火。——华生工作室注)
想到这里,狄公只觉头痛欲裂,口唇焦干。——刘飞波业已潜逃,是否应收捕韩咏南?那棋局既藏有机关,铸造人即是韩咏南的曾祖。韩琦父设计那棋局固然不会是让儿孙辈用以谋反朝廷,但目下这棋局已与黑龙会的阴谋有干连。韩咏南陷在正中,其咎难辞。——狄公这时忽的又想起韩宅的佛堂来。
那佛堂会不会是个藏垢纳污之处?韩咏南行迹如此可疑,佛堂果是斋心静敬之地?为何又昼夜不闭,灯火彻明?佛堂与棋局一样也是韩琦父亲造,莫非七十年前已埋下阴谋的祸根?那佛堂有甚可疑之处?莫非有机关密室?那方金牒玉版也看不出蹊跷,岂会有所暗示?玉版系由一片片碧绿翡翠嵌镶拼成,与棋局唯一相象之点即是整个版面都是由一片一片的正方块拼合。——莫非这两个图形有相通之处?
狄公迅即从抽屉里拿出垂柳赠的那幅印有经文的黄绢,与棋局两下对勘,一时也看不出名堂来。——棋是棋路,两军对阵,陷人残局。铭是经文,释迦典籍,语义精深。
他将经文从头至尾念了十来遍,无法找到什么暗示。又将棋局纵横颠倒走了十数步。也没走出什么异象变化来。心中恼怒,遂拂袖推开棋枰,去一边沏茶。沏了茶来,狄公站着一面啜呷,一面又低头思忖。——忽的眼光又转回到棋枰上。棋枰上黑子聚作一堆,陷在局心,白子则四面团团,如铁壁合围。
(枰:读‘平’,棋盘。——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眼前一亮,又看棋谱,却发现原来白子大都散在围外,如云雾包合。黑子则局促核心,扩散不开。——再细数黑子,纵横各八格,布局在八佾图阵内。八八六十四,正重了金牒玉版的字数!
(佾:读‘易’,古时乐舞的行列。——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心中闪出一道电火,莫非机关正在这六十四个格内?遂搁下茶盅,又将白子全数摘除,剩余黑子留在棋局中,细观形态。再按棋局中黑子地位对比经文字句,用朱笔圈出,遂出,遂得如下十七字:
若汝明吾言,即指其玄。乃得入此门享大吉。
狄公狂喜,拍案而起。自语道:“原来机关在这十七字谜中,竟蒙蔽了我若许多时。”
(附:金牒玉版图与对弈残局)
第十八章
夜膳罢,狄公将洪参军并三名亲随干办叫进书斋来一一耳语过。四人大喜过望,面面相觑。一心知狄公解破棋局,又布置行动,也不便问内里详备,一个个摩拳拭掌,便待动手。
“你们千万不可大言喧嚷,漏了机局。这衙门墙卑室浅,耳目又近,内里已有密探。”狄公又小声吩咐。
乔泰、马荣领命而去。
狄公又嘱洪参军:“你到值房守候着,这两日但凡有外人来传话行了、杂役的,暗中收捕,不许逃逸。”
洪参军也遵命而去。于是狄公与陶甘两人离了内衙,转花园回廊,拾级上行院隅角的戍楼观察动静。
看看已是初更时分,汉源城的百姓都已安寝,三街六市几无行人。
参横斗转,夜露沾衣。观候了半日,狄公不由焦急:
“怎的还不见有动静?”
陶甘日:“这事需化费时辰,便捷不得。依我揣度来,不出二更便有分晓。”
忽的城东几声爆花响,一柱青焰冲天而起。顿时火光闪闪,红了半际天。
陶甘笑道:“老爷,那边果动手了。”
狄公、陶甘拔脚便下戍楼,衙院里锣动鼓响,人声嘈杂。
衙丁、役夫已编队毕,各携家什正拟赴火警现场。
狄公、陶甘各牵了一匹骏马,抢先出了衙门,径直奔韩咏南宅府。
韩咏南宅府大门敞开,奴仆、丫鬟东奔西窜,喧嚷一片。烈火已蔓延至东厢一溜上房。里甲率十来个壮丁正在泼水救火。
狄公两人府第外系栓了马匹,略略观察了形势。远远见缉捕已率衙丁、役夫赶来。陶甘小声道:“正是时候。”
两人冒火冲进宅门,转折西院花园直趋佛堂。花园内阒无人迹,佛堂静悄悄,照例灯光明亮,香烟缭绕。
(阒:读‘去’,寂静。——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径向祭坛,细读了一遍金碟玉版。说道:“陶甘,机关正在这段经文中,这佛堂下必有复道窨窖,藏垢纳污。”
(窨:读‘印’,地下室,地窖。——华生工作室注)
陶甘也读了经文,茫然不解其意。
狄公道:“你且按押这段经文中我留出的字样。”一面将那幅黄绢递与陶甘。
陶甘依朱笔圈出字序,按押金碟玉版上相应的雕字玉片——若、汝、明、吾、言,即、指、其、玄,乃、得、入、此、门,享、大、吉。
每按押一字,此玉片便缩入半寸。及“享大吉”三字缩入时,整方玉版轧轧转侧,如门户洞开。里面黑漆漆,并无光亮。
狄公取了一支烛盏照明,爬身入内。陶甘也紧跟爬入,又轻轻将玉版虚掩推回,不敢关合。
通道渐宽渐高,设十来步便可直立行走。九转八折到了一间石室。壁上点有羊角灯,两边依壁地上各措了十二个巨缸,缸内皆新熟米麦。另有油纸覆瓿约五六,无外腌薰的果蔬修脯之属。
(瓿:读‘不’,古代器名。青铜或陶制。圆口、深腹、圈足。用以盛酒或水。盛行于商代。脯:读‘斧’,干肉。——华生工作室注)
穿此储室,又见一通道。通道尽头一室灯火大明,有一人正伏案打盹。
狄公、陶甘屏息躲形,蹑手蹑脚步步深进。那人突然回身持剑搠来。狄公有备,急忙躲闪,见那人竟是王玉珏!王玉珏目露凶光,持剑逼近。狄公悔恨手中无寸铁,只得退避躲让。陶甘在后偷偷抄起一支烛台猛向王玉珏掷投。王玉珏不及躲避,正中前胸,大叫一声。狄公迅步飞抢上前,一脚踢翻案桌,捉冷眼拈起一方镇纸玉虎。
王玉珏气喘咻咻,拈了拈剑柄,又劈面刺来。狄公一让,用力掷出那方镇纸玉虎,正中王玉珏印堂。顿时合扑倒地,捂面呻吟。
狄公上前一脚踩定他肩背,翻转过脸来,已是面目破碎,血肉垂流。再摸脉息,渐趋寝微。
狄公懊恼出手太重。这王玉珏睡在地上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恐是投救了。遂与陶甘两个将其身于拖到夹道中匿藏。
“小心别出声。”狄公嘘道,“这里恐还有人。”
环顾石室内,有二十多个箱笼,已空空如也,不剩一物。——狄公猜度,这些箱笼原先正是积藏金银钱物的。
“韩咏南果是利用祖上私建的密室,结党谋逆。又积储下巨量金银食物,以备急需。——我们赶快搜索一遍,获取谋反罪证及逆党密件即行离去,此处不可久留。”狄公道。
王玉珏书案的抽屉里果藏有黑龙会的印玺、旗幡、符信等物,只不见谋反计划和逆党名册。陶甘又搜到一个锦囊,却是空的。——要紧的罪物密札已转移别处。
两人打开石室的暗门,沿通道细细搜寻,通道分叉傍出,恍若迷宫。狄公怕一时走错岔道,回不转来。只拣一条最宽大的主通道寻觅。——未几便见两眼并行的水井。井水清澈。
“韩宅内竟有如此一个天地,难怪乎黑龙会的首魁会弄手段。刘飞波、王玉珏只是韩咏南的羽翼臂膀。黑龙会人马的名册恐已收藏他处。我们还是回上去吧,只怕有人进来佛堂,窥破机关。”
陶甘答应,擎起烛台,绕出大通道。又去适才岔道内拖出王玉珏尸身缚石坠入井中,使不露形迹。两人正退出时,见另一岔道内搁有一木箱,周围还有几副髑髅尸架。狄公命陶首打开木箱窥觑。原来是一具尚未朽烂的尸身,白首龙钟,龇牙露颚,十分丑陋,令人恶心。
(髑:读‘独’,髑髅:死人的头盖骨。又指‘骷髅’之意。龇:读‘滋’,使牙赤裸或无遮掩。——华生工作室注)
陶甘合上箱盖,两人正要回身返出,见这岔道的尽头竟是一座铁栅门。
狄公好奇,遂走过去推开铁栅门,见外头又有一重石扳门。门内有插闩,却未插合。狄公用力试着一拉,石扳门开处出露一段陡直的石梯。爬上十来级又推开一石门,原来是刘飞波宅院的后花园假山内隅——假山外正见刘飞波平日坐像的花藤靠椅。
“无怪乎刘飞波神出鬼没,踪影无常。却原来有此遁逃之路。下人还疑心是分身术哩。”狄公叹道。
花园外人声喧沸,焦烟可闻,正是救火的场景。两人赶紧循原路退出。——回到王玉珏密室,扶起书案,收放齐正一应什物,只拿了几样紧要罪证,退出通道。拉开金碟玉版,跳下祭坛——佛堂内幸无人迹。狄公关合金牒玉版,不禁赞叹道。“巧夺鬼神,可惜被歹人所乘,真乃污渎天物。”
陶甘试依经文原字序按押玉片。每按第二片字时,缩入的第一片便弹回。直至“若汝”两字连上,乃皆缩入。再按“汝”后一字,“若汝”又弹上,回复原样。——如此十七字全合密语,再不能启开。——解“十七字谜”的正是那局棋谱。“指其玄”者,按押其黑子方位对应的玉片也。
两人出来佛堂,刚绕进垂花门,便遇一丫环报道:“火已灭了。”再转到花厅前时正遇韩咏南狼狈出来。
“多谢狄老爷及时派兵丁救火。不然,我这百年基业毁于一炬。”韩咏南垂涕道。
狄公敷衍,又问失火起因。韩咏南回答是马料棚干草积压发热所致。幸好夜半没风,只伤了几匹马。烧去半个草料棚,别无损失。
狄公勉慰了几句,便与陶甘回去衙署。
乔泰、马荣两个一身焦黑,三分象人,七分象鬼,坐在内衙等候。
狄公进来。马荣抢道:“自己放的火自己来灭也是头回。放火时只图痛快,及火势冲天,乃想到还须自个去救灭。焦头烂额,幸没烧死。”
狄公笑道:“你两位备受折腾,却立了头功。勘破黑龙会案,就在此举。”
乔泰悟道;“原来老爷受用这一把火,识破黑龙会机关。”
陶甘也笑:“只差是最后撒一张网了。。
狄公正色道。“你两个还有更大事要办哩。此刻先洗濯了,稍稍休歇。再吃饱了,与我去京师送信。”
狄公伏案将黑龙会滋乱本未一笔挥就,押了印玺,封了火漆,又圈写“十万火急”四字,嘱乔泰、马荣道:“你两个马不停蹄,直趋京师,叩谒尚书省刘大人衙门,呈上此件便可。不必多言其他。”
乔泰。马荣领命,藏了奏文。狄公又嘱:“一路上不许喝酒,不许与任何人搭活,不入官驿,不见官员,一头心意奔京师尚书省见刘大人。一人伤亡,另一人独立奔行,千万不可有误!”
乔、马两人咋舌惊心,乃知此行非同小可。一齐答曰:“除是粉身碎骨,断无误事之理。”
第十九章
清晨,赤日东升,朝云散尽,汉源城又是一个炎夏的永昼。狄公一夜未曾合眼,早早又独个立在戍楼上瞻瞩半日。直至吃早膳时洪参军寻来,才慢慢步下戍楼,回进内衙书斋。
“老爷,今日早衙还升堂不?”洪参军见狄公眼中血丝布满,脸色苍白。
“不升堂了。乔泰、马荣两人回来我即去拜访梁大器与韩咏南。此刻我十分困倦,想在这个竹榻上打个盹儿。你且去值房布置衙门例常庶务。——乔泰、马荣一回衙,即来告我。”
洪参军将佐吏刚送来的晋州平阳郡访查卷牍恭敬递上,退下。狄公读着读着,不觉入寐。
一觉醒来已过午时,狄公见洪参军立在身边,忙问:“乔泰、马荣可回行了?”
洪参军沮丧地摇了摇头。
狄公颇觉失望,又撞上心事,不禁跼蹐不安。洪参军劝他进午膳,他摇了摇头,又拟躺下。
(跼蹐:局蹐,读‘局急’,畏缩恐惧的样子。——华生工作室注)
正巧这时内衙走廊有了脚步声,果是乔泰、马荣满头大汗闯进书斋。
狄公急问:“可见到了中书省刘大人?”
马荣回禀:“见到了。刘大人当即阅看了老爷的奏章。”
“刘大人问了什么话?”
“这刘大人并不问话,随手将老爷奏章搁在半边。又嘱我们回汉源来转告老爷,过几日拟将此事交部卿商讨议定。”
狄公心中一冷,没想到中书省刘大人竟如此处断这十万火急的军情。过几日,恐汉源县已陷黑龙会手,生灵涂炭,人民倒悬,岂是儿戏。
“你两人去来京师路上可遇阻滞?”狄公问。
乔泰答曰:“我们这一路来去并无淹滞。出了中书省衙门,吃了早膳,即策马回来汉源。只是回汉源的路上有些异样,并没出事。”
“什么异样?”狄公警觉。
“今日早间我们出长安城入子午谷时便有两骑前来搭汕。那两人商客穿扮,言吐倒也斯文。自称是京师茶叶商人,正欲去汉源买卖,想与我们同行。我想拉老爷奏章已交了,空手回头,即便生出周折,也无大妨。又见俩人并无利刃携身,面目和蔼,遂答允了。”
狄公捻须,默然不语。
马荣接道:“没走了五六里,一队客商尾我们靠来。约莫三十来人,袖紧施窄,似有刀戟怀藏。也道是去汉源经营货物。不由我们分说,便合作一队行路。
“才走了二三里,又有一队客商会合,一式高头大马,还有几匹骆驼。——往径北方向更有几百骑,神态奇异。乔泰哥暗与我道,此两队人马必非寻常商人,恐来者不善,奈何我们只两人,如何敢敌对?故一时含忍,冀图侥幸。一路竟也无事。看看到了汉源县界,兵营可望,两队人马参差散开,自行离去。——只有头里那两个茶叶商人依旧随跟我们同行进城。
“我见那两个茶叶商人行迹可疑,遂与乔泰哥使眼色。刚进来城里,便动手捉了那两个人。两人也不抗拒,坦然自若。此刻已押在值房,听候老爷推问。”
狄公喜道:“如此看来,那两队人马已经乔装入城,恐是天罡将军部下。幸被你们识破。此刻只需传命各处旅店客栈仔细盘查,街市关驿增添巡丁,必不致逃漏了。——那两个茶叶商人或是头领,此来想是与韩咏南、刘飞波、王玉珏一干贼党联络。马荣,你速去传他两人进来内衙见我。”
马荣领命去了。狄公赞道:“乔泰,你两个临危不乱,见机而作,端的有些韬略,有你们在,何愁黑龙会不灭。”
须臾马荣引了两个茶叶商人进来内行书斋。狄公一见来人,心中暗吃一惊,忙起身恭迎。两人也不搭话,大刺刺拉了椅子坐下。
狄公示意左右亲随出去。乃上前躬身拜揖道:“卑职狄仁杰叩见孟大人,史大人。——两位大人巡察到汉源,卑积约束不力,冒渎大驾,幸乞恕谅。”
两位茶叶商人原来是御史大夫孟棘、兵部宣威将军史怀德装扮。——狄公在京师时便认得,这时见了,岂能不惊。
孟棘正色道:“狄仁杰,圣上已阅过你的密奏,即着本官领钦差衔微服来此;戡平黑龙会孽党。”
(戡:读‘勘’,用武力平定。——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又禀:“卑职虽已解破黑龙会巢穴,惜未获取孽党密谋细则与赋人名册。——狄某糊涂渎职,有负朝廷,罪实非小,叩请孟大人处裁。”
孟棘道:“狄仁杰,你身为地方父母,尸位素餐,坐视贼大,蔓延成势,本应严办。本钦差念你尚能知罪报效,未忘根本,又识破黑龙会巢穴机关,补牢于亡羊之后,姑且免于处罚,带罪传应左右。待本钦差荡平黑龙会后,再论折罪。”
狄公谢恩道:“卑职有四事罣误。一,搜捕不力致使刘飞波潜逃。二,监守不严致使万一帆吞毒。三,没能生擒王玉珏。四,尚未获取贼徒阴谋细则与赋人名册。四事中以末一件最要紧,也是孟大人此刻燃眉之急。——卑职适才反复推演,斗胆断定,黑龙会原先珍藏那锦囊内的文书即贼徒阴谋细则与贼人名册。目下,正藏在梁老宗伯梁大器的府第内。伏望孟大人斟酌,派人从速取来,或可弥补卑职罪过。”
(罣:即‘挂’,牵念,牵挂。——华生工作室注)
孟棘一惊:“你敢断言那文书必在梁府之内?”
狄公答曰:“卑职敢断定。——卑职还认定韩咏南、康仲达都是黑龙会嫌疑,只不清楚与刘飞波、王玉珏何种关系,阶秩如何。孟大人此刻即可传命韩咏南、康仲达去梁府议事,犯官则可现场勘破内情,那获贼党文书。”
孟棘点头,向史怀德耳语几句。史怀德即退下去布置行跸事宜及军丁差遣。
(跸:读‘毕’,本义帝王出行时开路清道,禁止他人通行。——华生工作室注)
“狄仁杰,本钦差的人马早已进了汉源、泾北,不必担虑黑龙会贼势嚣张。只需拿获贼党那册锦囊文书,一举敉平扫荡,如反掌耳。”
(敉:读‘米’,安抚,安定,通“弭”。——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唯唯。思想起乔泰、马荣说的假扮成客商的两队人马,乃信圣上睿智英明,宸策早定,心中不觉一块巨石落地。——但惟百姓免于涂炭,他一己之罪罚已在虑外。
(宸:读‘辰’,帝王的代称。——华生工作室注)
孟棘道。“我们此就去梁府。没多少路,步行即可,不必惊动城中百姓。”
孟棘、狄公两人信步踱上街市。一路上并没惹人注目,不二刻便到梁府门首。
梁府大门已有人监守。沿府第一圈粉墙,花藤垂檐,墙外古槐高柳,碧荫团团。——日影斜昃,鸦雀无声。
(昃:读‘仄’,本义太阳西斜;倾斜。——华生工作室注)
孟棘走上大台阶。一青衣穿扮的人上前禀道:“大人,宅中人等已全数管束,两位客人请到,正在后厅凉轩内等候。梁大人此刻也在凉轩里。”
孟棘、狄公跟随那青衣绕过几处亭馆,循游廊来到后厅凉轩。
凉轩外芭蕉冉冉,桐叶森森,十分幽静。鹦鹉扑扑振翅,似觉躁动。金鱼曳尾游泳十分悠然。梁大器靠在栏杆前的一柄古制太师椅中,韩咏南、康仲达则惶惶然坐在对面的木凳上,各怀鬼胎。
狄公随孟棘步入凉轩。见梁大器眉须皤白,右眼希扎了一个黑眼罩,木然坐着。不由眼睛一亮,心中明白。
孟棘拱手道:“梁年伯,许多年不见,不意此般龙钟。想来起居尚安。”
梁大器懵懂看着孟棘:“老朽昏聩又失记忆,已不认得先生,唉唉。”一面嗫嚅低下头来。
狄公细细看觑半日鱼缸,捉冷眼伸手去缸内拧动那白瓷莲蕊。拔去莲蕊头,见有一铁筒出露。迅又将铁筒抽出,摘了合盖,果是一卷册书。随手翻了几页,不觉大喜。
“孟大人,这册文书正是卑职应向大人进呈的。”
梁大器蓦地一惊,抬起头来。韩咏南、康仲达两人呆若木鸡,惘然失措。
孟棘很快翻阅了文书,冷笑一声:“来人,先将这两位客人收了。”
走廊外早有兵丁隐伏。这里听得孟大人一声喝命,立即执戟而入,将韩咏南、康仲达两人拿了。
孟棘道:“黑龙会贼党名册上虽无韩先生名字,本钦差有几句话想要问他,暂且扣了。”
梁大器长吁一声,蓦然颓倒。
“呵,梁年伯受惊了。”孟棘忙上前扶定。
狄公一箭步上前,猛地撕下了梁大器眼罩并一绺白胡须。
“刘飞波,站起来I”
众人大惊,孟棘一时也弄糊涂了。刘飞波慢慢站立起,低倒了头,默然不语。
“刘飞波,你从实招来。你是怎样残杀梁老宗伯的?”狄公大声问。
刘飞波忽然引吭狂叫:“不错,都是我杀的。梁老相公是我杀的,万一帆也是我杀的,杏花也是我杀的,都是我杀的。我还要杀你狄仁杰哩。”说罢又大笑不止,两眼放射出目空心大、睥睨万物的光芒。
“将他拿下!”孟棘大声命令。
四名兵丁一声答应,待要铁链拘套,不料刘飞波已袖中抽出短刃,抹了脖子。一股殷红的血流从脖根涌出,汩汩有声。片刻衣袍全染,身子摇晃了几下,合扑跌地。
第二十章
且说御史大夫孟棘受皇帝隆恩,离京之日赐有旌节符玺,驻跸汉源得以专制京畿六府军事。因拿获贼党名册,便改了白龙鱼服,于汉源县署建节特,树六纛,以昭天威。自个也服紫佩鱼系金玉带。煞时气象大变。
(畿:读‘机’,指京城所管辖的地区;纛:读‘道’,古时军队或仪仗队的大旗。——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则小心服侍左右,以犯官身份助孟棘—一收捕黑龙会孽党。只三四日便擒捕了五百来人;还牵涉河北、河东两道。一时如端午裹粽,一串一串牵进了各处县府的衙牢。钉了死枷,等候押赴京师行刑。——康仲达也招出了县衙里潜伏的典狱,正是毒杀万一帆的凶手。——一时风气整肃,纲纪大张。
五日后大功告成,泾北方面也收降了天罡将军全数人马。孟棘飞奏圣上,圣上嘉许,诏命盂棘回京,复狄仁杰官职,以示恩眷。
狄公复职第一日便与梁贻德、韩垂柳主婚。韩咏南心中乐意,早备下丰厚房奁。一对新人,谁不喝采?梁贻德帽插金花,身披红锦,雕鞍骏马迎娶。一时贺客如云,红事热闹,自不必说。
(奁:读‘连’,陪嫁的衣物等。——华生工作室注)
第二日开斩毛禄。毛禄先押赴木驴上,满城号令。一时汉源城里万人空巷,皆来法场观看,并庆贺县令复官。法场上披红挂绿,十分新鲜。
狄公则耳热眼跳,心潮起伏,思绪不宁。——黑龙会孽党谋逆巨案,幸孟棘运筹帷幄,不动刀兵,便一鼓荡平。但毕竟牵涉人夥,五百犯人押赴京师,因是有去无回,尽作异乡冤魂。翌日狄公又亲设神坛醮斋祈福。午膳后,便约了洪亮、陶甘、乔泰、马荣四人同去南门湖上钓鱼。
(醮:读‘教’,祈祷神灵的祭礼。——华生工作室注)
乔泰、马来早备下了钓竿、丝纶、鱼篓、蛐罐。一条平底小船载了狄公五人荡自湖中央。
南门湖上日色璀璨,浮光耀金。五人戴了斗笠,慢慢将船泊在水中,任其飘摇。各自理了丝纶,坐船头船尾静心垂钓。
狄公约定:每人钓得一条鱼时,方可说话。乔泰、马荣虽不耐静,也只得屏息观水,冀得上钩者。——洪亮、陶甘也有许多话头想问,此时也专志凝神,只顾钓鱼。
突然乔泰惊叫一声。原来一尾桌面大的黑色水怪出露一下背脊。马荣赶紧望去,心中明白,那是一种水中的巨鼋,喜食荤腥。马荣江淮间长大,故能识得许多水中掌故。
狄公看得分明,心中也起惊疑。失声问道:“这水怪可吃人?”
马荣笑道:“这是一种鼋鳖,并非水怪。不食生人,却食死尸。”
狄公哦道:“原来这宝贝专吃死尸,难怪乎淹死在南门湖的从不见尸身浮起。都是它们吞食了。”
陶甘也笑:“老爷开了禁,没钓着鱼先说话了。”
狄公哈哈大笑。“该罚,该罚。——今日约你四人来此,岂独意在鱼耳。”
洪亮道:“我们正有许多疑问要请教老爷哩。譬如,老爷如何判断出刘飞波是黑龙会魁首?他又为何要杀梁老相公,冒名顶替?”
狄公道:“刘飞波胆识过人,阴有异志。加之科场失意,连连落第,更积恚忿。后来虽经商致富,但贼心未死。他在长安时偶尔听得人说及汉源韩隐士行止,慢慢访知他家府第内佛堂曾建造有迷宫密室。——当年韩隐士正是从京师雇的匠工,故未兔传下话柄。韩隐士为防兵燹战乱,作避祸远计,在密室内还储下大量金银财物,以备不测。又一日,刘飞波在京师一家旧书坊内购得韩隐士编纂的那册《妙奕搜录》,书中暗示开启佛堂地宫的密诀在末篇棋谱残局中。当时刘飞波只是好奇而已,并未认真。
(恚:读‘会’,怨恨,愤怒。燹:读‘险’,兵火,战火。——华生工作室注)
“是时河东晋州屡有地震,太白昼见,陨石十八下冯翊府。五行迭有异象,一时谣诼蜂起,刘飞波便蠢蠢欲动,自谓精于象数,通天彻地,阴谋大抒怀抱,以图侥幸。遂自称是刘黑闼后人,仰观天象,言斗牛之墟隐隐有龙文五彩。竖起黑龙会逆旗,复燃死灰。又招纳人马,购置兵器甲杖,联络地方,一时散尽了他的家业财产。
“这时他想起了韩府佛堂内密室所储藏的金银。他从京师走转汉源,佯为经商,实则访韩。很快他与韩咏南有了深交,慢慢又探得韩咏南虽是韩隐士之后,却不知佛堂密室事。——原来韩隐士死的突兀,未及与子孙明言细说。只传下祖制,后花园佛堂昼夜不闭,灯烛不灭。
“刘飞波放弃了拉韩咏南入伙的计划。他知道韩咏南为人迂腐正经,守旧古板。必不肯参与谋逆。遂独个细研那残局棋谱,竟很快解破密诀。——一夜,他佯醉借宿韩府,夜深人静时偷入佛堂金牒玉版前尝试了十七字谜,果然灵验。他入了密室,攫获了储备箱箧的全数金银,大喜过望。——腰囊丰厚,遂反志愈坚。
(箧:读‘窃’,小箱子,藏物之具。大曰箱,小曰箧。——华生工作室注)
“于是刘飞波在韩府与梁府间买了地皮,筑起宅邸。又动手在府中后花园假山、书房两处挖地道沟通韩府密室,并残忍地杀害了雇来的几名匠工。——我与陶甘在那通道中见到的几具尸骸即是。”
“刘飞波将韩咏南的佛堂下辟为黑龙会巢穴,自有高见。一来韩咏南本人不知情,不会漏风。二来韩咏南汉源大宦绅,累世清白,官府不会疑心,十分稳妥……”
洪参军忽问:“那么,刘飞波怎的对梁老相公动起杀机?”
“刘飞波为了广纳叛众,招兵买马,很快将韩隐士箱箧中金银挥霍一空。橡树滩天罡将军那支军马便是刘飞波惨淡经营纠金筹办的。这时他又想起梁大器的巨额家业田产。因为宅邸毗连。刘飞波很快弄明白了梁大器的心性脾气并探得梁府产业帐目巨细,便派万一帆以高利贷相诱,说服梁大器变卖地产。买主以金银支付,转折发放债利。只说地产价看贱,不如金银放利合算。梁大器年迈昏聩,便被万一帆牵着鼻子,变卖了大半家业。折金银放债契,每月获利甚巨。”
(毗:读‘皮’,邻连,与……相邻。——华生工作室注)
“刘飞波只支付了一二个月的巨利,便觉拮据难支,遂动杀机。一日将梁大器骗至后花园假山内杀害一两宅本有便门相通,神不知鬼不觉。——又将尸身拖入地室暗道。陶甘,我们在通道内见到的那具未朽老尸,正是梁大器。借地道之便,刘飞波遂自扮梁大器,瞒人眼目,拟苟且到反叛举事之日。——这时分身术已不便,故刘飞波索兴‘潜逃’,一个心意串扮梁大器,坐梁府指挥大局。”
“正当刘飞波算尽机关,做他贵不可言的好梦时,他的生活里闯入一个非同寻常的人物。”
“谁?”四人不约而同问。
“杏花。”
“杏花?杨柳坞那个舞姬究竟与刘飞波有何干系?”洪亮不解。
狄公捻须微微一笑,突然用力提起钓竿,只见一尾青鳞闪闪的大鲤鱼上了钩。甩在船板上跌的不已。乔泰、马荣抢上捉住,脱了钩饵,放入鱼篓内。
“果然还有上钩的。”
狄公笑了:“刘飞波也有点象这尾大鲤鱼,被杏花钓钩钩住了,翻腾起不小的浪花。”
乔泰道:“可她最终却被刘飞波残杀。端的可怜。”
狄公点点头:“黑龙会势力曾在晋州平阳郡潜伏。那里有一位姓范的员外,身陷贼党,后生反悔,拟向官府告密。不料行事不慎,泄漏风声,被迫自尽。——临死前向妻儿吐明衷曲情由,抱恨终身。范员外的女儿有志为父雪耻,遂自卖为妓,安顿了老母幼弟,只身转长安卖来汉源杨柳坞。循父亲死前吐露线迹,寻着了黑龙会首魁刘飞波。——这女子名叫范来仪,即是杏花。她假献殷勤,几番周旋,遂得刘飞波欢心。一时情切意绵,十分绸缪。”
“刘飞波陷入情网,不能自拔,写了许多书信与杏花。又不愿落真笔迹,鬼使神差竟袭用了绿筠搂主的雅号,又刻意摹仿梁大器账册上梁贻德的字迹。”
洪亮问:“刘飞波怎会想到用‘绿筠搂主’四字落款?须知这是江幼璧的雅号,他如何深得?”
狄公道:“我道他鬼使神差便指此。我们知道杏花与刘月娥面目酷似,刘飞波十分溺爱自己的女儿,他与杏花的恋情内多少还羼有一种变态的异迹。这也是杏花得以如愿的天机。——刘月娥与江秀才相爱,又得江秀才诗赋书信,刘飞波岂不知绿筠搂主的雅号?出于变态的心机,他便袭用了这个雅号。”
(羼:读‘颤’,混杂,搀杂。——华生工作室)
“且说杏花不时从刘飞波嘴里探得黑龙会的种种秘密。一日酒醉时杏花又问黑龙会巢穴,刘飞波漏泄道,在棋谱残局中。杏花再问备细,刘飞波警觉,一时搪塞过去。翌日酒醒时,刘飞波对杏花起了疑心。反复思索,不敢遽断,便暗中窥察。——接着便是南门湖花艇上筵请我的一幕。刘飞波从杏花嘴唇动态怀疑杏花向韩咏南泄漏了黑龙会秘密,故出了威胁劫持韩咏南的事。据此又可断定,韩咏南是清白的。当然他万万没想到杏花当时是故作姿态正与我告密哩。”
(遽:读‘据’,立刻,马上。——华生工作室注)
陶甘问:“老爷又如何得知康仲达也是贼党头目?”
“康仲达唆使其兄康伯年借贷巨金与万一帆,并自愿中保,便是明证。万一帆借贷金银全是刘飞波一手策划,与梁大器卖地产同然。——我又探得王玉珏也是与刘飞波交往后才债台高筑,故又断定王玉珏也是黑龙会头目。”
马荣问:“刘飞波为何要我死杏花呢?”
狄公曰:“刘飞波因为事先已对杏花起了疑心,故步步留神,暗中窥察。我头里一直以为杀人者必是当场在我们身前身后偷听得杏花的话,故迟迟未能寻出这个人物来。早是陶甘的话提醒,从嘴唇动态也能判断出说话的内容。想来这刘飞波也有与陶甘一般的奇异本领。当然话不可能—一拍合,大致内容果然不谬。”
“刘飞波当时立远处已见杏花神情不比平时,又从杏花嘴唇之动判断出杏花的反叛。思前思后,方知上当受弄。一时恚恨冲荡,顿生杀机。”
(恚:读‘会’,怨恨,愤怒。——华生工作室注)
“当时花艇上人来人在,只不知刘飞波如何下手的?”马荣又问。
“刘飞波决定杀杏花,意在示威,暗中警告黑龙会的对手。杏花舞罢离开轩厅后,彭玉琪身子不适,刘飞波乘机陪侍彭玉琪也出轩厅,走到花船的右舷拦边。他见彭玉琪呕吐不止,披了黑油毡迅即绕至左舷后厢梳妆间,从窗外向杏花招手。杏花出来后厢,心中有疑。刘飞波将她引至中舱僻静无人处,突然用铜香炉猛击她头颅,又将香炉塞入她衣衫,抛人湖中。见四面并无人,心中乃安。又潜回右舷,扶定彭玉琪回轩厅。自以为鬼不知神不觉,没料到杏花尸身不沉。——那役工不是说,彭玉琪呕吐时,边上并无人服侍。”
“翌日一早偏偏又闻报刘月娥半夜猝死在洞房内。于是深仇大恨又齐集于江文璋身上。并臆想是江文璋垂涎月娥姿色,弄出人命。——他一日里失去了杏花、月娥两爱,已经神志疯狂,不可遏止了。”
“他来衙门告江文璋,固为报月娥之仇,也有意惑乱衙门视听,搅腾官府,便利反叛阴谋。为雪杏花之恨,他将韩咏南绑架了抬进一庭轿内在自己府第内耍弄半日,又拖入地道密室讯问,才算罢休。——识破这层机关也是缘了陶甘的提示。正与韩咏南吐诉的行踪相符。”
陶甘得意道:“正是这时刘飞波觉察到官府怀疑上他,便索兴诱杀梁大器,造出潜逃迹象,一来躲了利金,二来化装充扮成梁大器坐密室指挥。”
狄公点了点头,接道:“万一帆被捕时还有恃无恐,但一听得刘飞波只身潜逃,多年事业毁于一旦,便觉绝望。有心向我吐实情,不意被衙中那典狱毒死灭口。而王玉珏、康仲达两人见刘飞波不敢露形,便也自拿章程,意在夺柄。王玉珏潜入密室拟取走黑龙会行动细则与贼人名册,不料刘飞波早有防范,数日前已将那锦囊文书瞒过梁大器偷偷移入梁府,密藏在凉轩的金鱼缸内。”
陶甘道:“王玉珏也正是在密室中被老爷用镇纸玉虎打死。”
乔泰问:“老爷又是如何判出那锦囊文书必藏在金鱼缸中?”
狄公笑道:“当时梁府的宅院花园几已变卖一空,梁大器平日行止憩息又在凉轩、卧室两处。卧室许多不便,故我断定锦囊文书必藏在凉轩中。——凉轩内别无他物,只有一架鹦鹉与一缸金鱼。金鱼缸内正有一凸起的白瓷莲蕊,正合文书形制,端的可疑。且那日我在凉轩等候时,正拟伸去缸中喂食,那几尾金鱼惊恐乱窜,都有意躲避白瓷莲蕊。——这正可说明刘飞波白瓷莲蕊内嵌藏文书时,缸中金鱼必受折腾。惊恐之余,金鱼也学乖巧了,见有人探手入鱼缸,便四面逃窜,远避那白瓷莲蕊。——我大胆尝试,果然拿获重要罪证,将黑龙会一网打尽。”
狄公收起钩竿:“可见这鱼也是通灵性的。你看,它们知道我等五人来此,意不在鱼,故也不来凑趣。半日只钓着一条,还是自愿上钩的,不避刀俎。——我们不如也放了它吧。”说着倒了鱼篓放生那鲤鱼去了。
南门湖上一片玻璃晶亮。
乔泰沮丧道:“不避刀俎,正应了杏花的命。保不定正是杏花变的哩。如今听说大仇已报,贼首伏法,好不得意,竟忘了身亡根本。”
狄公脸上堆起愁云。此时凉风乍起,波理回漩,白日正隐在一块乌云背后。——远处汉源城家家户户正升起炊烟,一派宁静祥和的气象。
(全文完)
第六部 红阁子
简介
“只是当那小崽子窜进红阁子时,我才惊醒过来,知道事情不妙。你说,快,快,将姓陶的死尸拖进卧房。又将匕首塞在他手中。锁了房门,再将钥匙从窗栅扔进去,你我也匆匆逃离了红阁子。——谁知那日一分手便二十年。再也不曾见着你的踪迹,想死我了。当中变故迭生,时疫卷来,官府焚街。我从死尸堆里爬出,拾得性命。遂冒了一个名叫凌碧云的妓女身份苟且到今日。”
“二十年来我一直悬念着你,几乎片刻夫辍。我曾听说你在朝中当了大官,忽而又听说你染了不治之恶疾,再也不敢见人。——好了,昨日的噩梦全醒了,黑云驱赶净尽,你又静静地伏在我的胸脯上,象一匹听话的羊羔。你那身影仍是当日夕阳下的天神一般孔武有力,彤光四射。哎哟哟……”
凌仙姑轻轻地抚摸着象羊羔一样伏在她胸前的李经纬。一啼一声地呼唤吟叹。
狄公再看时,李经纬独眼早已闭合,已是一具腥臭的新尸,蜷缩在凌仙姑怀里,一动不动。
第一章
黄昏,狄公、马荣两骑并辔沿着一条与金华江平行的官道急急驰驱。
夕阳如火,热风追随。两人衣袍早湿作一片,粘贴在背脊上,十分狼狈。奔驰了一整日,都觉口唇焦敝,困倦异常。
“老爷,前面隐约闪出灯火,恐有市镇。我们且去投宿,明日再行。”马荣道。
狄公点了点头:“前面果有市镇,必是金山埠无疑,离金华城尚有六十里哩。”
官道西边出现一座小庙,佛事正。山门内外香客拥簇,一派烟烛。老高耸起一幢草草扎就的纸木牌楼,牌楼下旗旌林立,冥器堆积,四周团团悬挂的白纸鬼灯早点亮了。供案上一盘盘、一迭迭时新果瓜、蜜脯糕饼。
“祭鬼终末三日,竟是这般隆盛。”狄公叹道。
原来民间七月十五开始祭鬼,三十大晦终止。临末三日尤是高潮,十分闹热。百姓都看作年节,虽不甚敬诚,却供祭得有声有色,极富场面。
马荣缓辔正看得有趣,迎面又见耸立一幢石头大牌坊。当着路口。重歇山檐,双狮拱卫,十二根石柱虽经风雨剥蚀,仍嶙峋硬朗。牌额上书着“金山乐苑”四个大字。
狄公道:“果是金山埠了。这乐苑大有声名,内里多是花街柳巷,处处调脂弄粉,户户品竹弹丝。漫说是这里婺州的风流渊薮,占了绝大风光,便是杭、台、温、衢、处各州县的公子王孙、官绅商贾都麇集来这里图欢销魂,认作是纸醉金迷地、温柔富贵乡。”
(渊:深水,鱼住的地方;薮:读‘叟’,水边的草地,兽住的地方,渊薮:比喻人或事物集中的地方。婺:读‘雾’,古代州名。衢:读‘渠’,古代地名。麇:读‘群’,成群;麇集:成群聚集。——华生工作室注)
马荣咋舌道:“原来此等气候。老爷,何不今夜便去乐苑内投宿,观玩一遍。”
狄公笑允,遂策马穿过大牌坊,跨过一座小小拱桥,进“金山乐苑”。
马荣又道:“老爷,我见这桥堍上刻着‘易魂桥’三字,越发动心了。那桥下的溪水都漾着胭脂金粉哩。”
(堍:读‘兔’,桥两头靠近平地的地方。——华生工作室)
乐苑内红灯处处,香风吹拂。绿树荫里。绣阁朱楼鳞次栉比,隐隐传来檀板丝竹声。穿过赵公庙,前行没多路,向北转折便看见一爿大客店,彩布招儿绣着“永乐客店”字样。门口兀自灯火一片,进进出出,人如流水。
两人下来坐骑,去客店外一株古柳边系拴了,弹了弹衣冠便进去永乐客店。
胖胖的店掌柜正立在门口,揣着个铜水烟筒十分悠闲地与客人寒暄打话。狄公上前曲躬行礼,意欲投宿。
掌柜见是客商穿扮,忙堆起笑脸作揖道:“不瞒客官,小店住客已满,没有房间了。——这半个月来天天如此,还望两位别处旅店问问。”
马荣性急,忙道:“掌柜的,房金再高,我们也认,只须一间让我主人住下便行。这么晚了。再哪里去寻旅店?寻着了,保不定也住满了。”
掌柜去帐台上抬出登记簿册翻了翻,面有难色。
这时花白胡子的帐房凑上来道:“让这位客官住红阁子如何?”
胖掌柜皱起了眉头。“红阁子固是本店上流的客房,今夜也正空着。只是房金昂贵外,还有许多不便……”
马荣道:“既是贵店上流客房,有何不便。租与我们便是了。
掌柜的道:“这个……这红阁子依例只住一位客官,女眷不限。你两个也不便。”
“我早说过,安排了主人便行。我可以另投他处,胡乱找个小客栈。”
狄公道,“我们明日一早便登程赶路。只此一宵。权且将就。”
胖掌柜还在犹豫,难色未退。花白胡子帐房赶紧拿了笔砚叫填登记簿。
狄公拈笔蘸墨填了“七月廿八”、“狄仁杰浦阳县令”、“由京师来赴任所”、“随从干办马荣”等几项空目。
胖掌柜看了,心中一惊:“原来是浦阳正堂狄县令屈尊贶临。小店蓬荜生辉,荣幸之至。只是……适才说了,这红阁子有些不稳便……”
(贶:读‘况’,赏赐。——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笑道:“既无人居住,何必空着不赚钱。依例交纳房金,掌柜的不必再多说了。”
花白胡子帐房擎着一盏灯笼引狄公、马荣曲折进去店后花园。一路花木扶疏,珍果排列,洒扫得十分干净。客人来来来往往,也是衣冠楚楚,随处可听得歌舞吹弹袅袅靡靡的声音。
须臾便见到一幢玲珑纤巧的小阁楼,里里外外沐了红漆,光亮照人。
“这里便是今夜狄县令下榻的红阁子。——后面是一座大花园,四面不与其他楼舍毗连,十分幽静。这红阁子平昔也是专门迎候达官贵人的,租与狄县令正合谱。只是……”
狄公问:“只是什么?”
老帐房抢了捻颔下花白胡须:“只是太幽静了,恐也不便,遇有缓急,叫人不应。”
狄公笑道:“如此风清月白之夜,一正需独个休歇,无故叫人作甚。”
老帐房唯唯,再不作声。上去五六级白玉台阶,推开红阁子的雕龙门,高擎灯笼引狄公、马荣进来阁中。
阁中装饰得富贵堂皇,门窗桌椅、案几屏风皆仿古制。东面壁上挂下几轴金碧山水,西面门外是一方小小露台。”露台三面绿荫覆盖,紫藤缠绕。露台下花木丛簇,密蓁蓁、碧萋萋,正是大花园的一角。远处一幢高峨大酒楼,灯火辉煌,正传出断断续续的丝管歌乐。
老帐房又开口:“这阁子里外一抹儿沐红,原先有匾额,书作“如璊阁”,我们都叫做红阁子。——不知可趁狄县令意,权且委屈一宵。这是外厅,卧房在里间。”说着从怀里摸出一柄钥匙去开门锁。
(璊:读‘门’,玉色赤。——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惊异:“这一室之内的卧房,何需装锁。”
老帐房答非所问:“这锁内装双簧,里外能开。钥匙自古只有一柄,交客官自己掌着。”
卧房门打开,房内同样也全沐了红漆,还铺了红地毯。灯笼照耀下红光闪烁,正合着窗外射来西天最末一弧晚霞景象动人。
狄公见衾帷床席,皆极珍异,墙角窗栅,纤尘不染,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老帐房见狄公满意,乃觉放心。
“狄县令请自稳便,我去唤侍女送茶上来。不知狄县令晚膳去花园酒楼,抑还是房中侍候。”
“我身子困乏,不想再出去了。你唤仆役将晚膳送来房中。马荣,你呢?”
马荣道:“我上街去吃。哦,我们的马还在外头哩。”
老帐房笑道:“这事尽管放心,我这就叫人牵进马厩去喂麸料。”说罢伛偻着身子告辞。
(伛偻:读‘鱼旅’,腰背弯曲。——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问:“马荣,你今夜拟住哪里?”
马荣笑道:“若大一个金山乐苑,花花世界,还怕没个宿夜之处。老爷放心。”
“我只不放心你身上的两颗金锭。你京师的二叔劳苦一世,无儿无女,将一身积蓄赠送与你,可不是让你酒色逍遥的。”
“老爷,这两颗金锭是要留作晚岁生计的,造一堂屋,买一条船,我怎会不知珍惜?——这手头还有二两碎银,今夜花销,足足有余。”
狄公取笑:“小心被歹人诈去,偷儿窃去,姐儿哄去。
记住,明儿一早便来这里找我。赶到金华城里吃午膳。
我还要拜访同年僚友罗应元县令哩。”
侍女托着木盘送来一盅香茶。狄公吩咐搁在露台的圆茶几上。
侍女退下后,狄公独个坐在露台上慢慢饮啜。夜风如丝,微微凉人,他伸了伸僵直的双腿,十分舒适。心想饮完香茶,即去客店汤池沐浴,再美美吃一顿猪肉菜饭,便上床早睡。
突然他感觉有一团黑影监视着他,渐渐逼近身边。他猛地跳起,环视四周,露台上并无异象。门里外厅也没见有人。他趴上墙头窗户窥探卧房,也没见什么奇怪的踪迹。心中生疑,怕是幻觉,又拨开紫藤,跳出露台玉石栏杆,在树丛深处搜索了一阵。这时周围一丝风也没了,灌木丛外歌弹吹唱之声清晰可闻。
狄公再跳进露台,猛见紫藤架一串串花朵背后闪出一角洁白的裙幅,一个绝色的女子亭亭玉立在露台的圆茶几边。裙下故意间露出窄窄金莲。
狄公初时还以为是侍女来送晚膳,及定睛一看,方觉诧异。那女子非唯没托木盘,而是摇着一柄象牙细骨檀香扇。——肌凝冰雪,脸衬朝霞,满头珠翠,艳光四照。
那女子轻移莲步,娉娉袅袅走上前几步,一对妖冶的眼睛上下打量着狄公。
狄公大声问:“你是谁?怎的无端问来这里?”
“闯来这里?哈哈,这里几时成了阁下的私宅?”女子浪谑笑道。红唇里露出两行碎玉,妖媚动人。
狄公生怒。“今夜我租下了这红阁子。小姐素昧平生,如何擅自近来这露台?”
女子咯咯又笑,眼中闪出目空一切的光芒。
“原来如此。阁下乍到初来,恐怕还未听说起我的名字吧。”
“敢问芳字。”
“金山乐苑花魁娘子叫秋月的便是。——我的宅私便在这小径的尽头,每日路过红阁子。这里好几天没住人了,故抄这近路回去。顺便踏上露台观赏一番这野花趣味。谁知今夜阁下已包租了。十分冒犯,还乞恕谅。”说话时又做出一副娇媚之态。
狄公听说是乐苑的花魁娘子,心中也生敬意。——风流班头,胜地名花,一颦一笑,举足轻重。转念笑道:“秋月小姐恐怕这里已偷看半日了。”
秋月嗔道。“阁下好大言。我秋月一向不偷看别人,阁下恐也不是子建、潘安一流人物。——这乐苑里行走,偷偷看我的男子正还不少哩。”
狄公捻须微笑:“秋月小姐,天仙般人物,西王母瑶台下凡的,容光四射,惹动人目,吃男子偷看,也是常理。我只是说适才在露台饮茶时,感觉有人暗中窥视,心中蹊跷,故而随意问问,小姐不必远想。”
秋月略略犹豫:“如此说来,倒也凑泊。头里我沿树丛中小径走来时,也觉有人暗中窥视。不过,我一路行走,盯梢的人本来就多。哈哈。”说罢又清脆地大笑起来。
狄公也觉有趣,眼前竟是个自命不凡的女子。
秋月笑声突然刹止。露台外的树丛中传出一丝丝轻微的、沙哑的笑声,这笑声很快又在红阁子的卧房窗扉下回响。
秋月慌忙问道:“红阁子里还有何人?”
“没人——今夜只我一个租赁。”
秋月迈步上前,企足从窗口向卧房内看了一眼,嘘过一口气来。又舒出削玉团冰一只纤手,回头拖了一把花藤小椅靠圆茶几坐下。一面扯开檀香扇,细看了尖尖玉笋般手指,乃慢慢扇动。
花园那头的大酒楼正笑语飞声,浪谑一片。楼下好象在搬戏演乐,喝采欢呼一阵接一阵。
狄公正色道:“秋月小姐见谅,我明日一早便要赶路,转折金华城回捕阳。恕不奉陪了。”说罢抽身欲回进厅里。
秋月鼻孔里哼了一声:“阁下且慢逐客。实不相瞒,今夜有一个痴情郎白鹤楼为我排宴,少间便要去我私邸亲迎,故而想在此地消磨一会。这半日还不知阁下姓名,听你这言语气度,八成是个做官的。”
“小姐此言差矣。我只是个小小的胥吏,邻县浦阳充数,不值花魁娘子垂青。我看,小姐还是赶快回去仙宅梳妆准备赴宴。”
秋月受此冷言,不由面皮紫胀,惶惭不已。转而倒竖柳眉抢道:“区区小吏,如此怠慢轻侮于我,好气人也。须知三日前京师一名举人爷为了我还自寻轻生哩。”
狄公一惊:“果有这事?你竟借此自炫,没见半点感伤。”
“莫非还要我为这痴汉子戴孝去?”秋月轻蔑地哼了一声。
“秋月小姐切勿轻言戴孝,鬼祭尚未终了,阴曹地府的大门还要敞开三日。孤魂野鬼在四处游荡,寻替身哩。”狄公唬道。
突然又听见“吃吃”的笑声,十分轻微。似乎露台外的树丛间有人在暗自窃笑。
秋月脸上抽搐,两眼惘然。忽大声叫道:“这个鬼地方我算是腻烦了。今日正有个主儿,要赎我出去当官太太,万贯家财够我一世受用,又正管辖了你这区区小吏。再看你朱牙舞爪,气势凌人。”
狄公又笑:“恐官儿都早有太太,万贯家私也由不得你作主。恼了太太时,给你窄鞋穿,疼了脚趾还不敢说。”
“你怕我不会弄手段?岂止家私媵妾,这金华一县的十几万人丁到时候哪个敢不服?”
(媵:读‘硬’,陪送出嫁的人,又指小妻,义同妾。——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还未听明白秋月的说话,见她已跨出露台玉石栏杆,愤愤去了,心中不由一阵纳罕。再细看,露台下原来便是一条细石幽径,只是花木繁葳,几近遮没。秋月去处也有一条翠柳碧梧相夹的小路。
(葳:读‘威’,葳蕤:草木茂盛,枝叶纷披下垂的样子。——华生工作室注)
这时狄公又闻到一股刺鼻的腐臭味,露台外升起一个狞恶可怕的人影。见他穿一条脏破衲裰,一头一身的霉疮,脓疡溃糜,臭痴胶结。左眼窝凹陷无珠,右眼恶狠狠地盯着狄公,嘴里还“吱吱”有声。一只变了形的残手,剩有三个指头,哆嗦地向前伸着,不停颤抖。
(裰:读‘多’缝实破衣。——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紧皱眉头,赶紧从袖中抓出一把铜钱,用手帕包了扔给他。那怪物歪咧嘴唇一声冷笑,并不接钱,转身很快便消失在树丛深处。
第二章
狄公呆呆伫立半晌,几乎是同一瞬间,一个美貌绝伦的天仙,一个奇丑无比的病鬼,先后出现,先后消失。——狄公心中良久不能乎静。
“老爷,老爷。”一个熟悉的声音身后呼唤。
狄公猛省,急转过身来,见是马荣,不由大喜。
“你如何此刻又转向来这里?”
“禀告老爷,金华正堂罗县令正在这里乐苑逍遥哩。我在大街上看见他的轿马仪仗,打听实了,正是罗县令罗大人。听说他今夜即要赶回金华去,故我急忙忙跑来告知。老爷何不这就去会他一会,也省得明日专程绕弯子拜访。”
“果真是罗县令便好。你引路,我们这就去见他。”
两人离了红阁子,转永乐客店门首出了大街。——街上小楼连苑,花光铺排,夜景正酣。红灯一串串高悬处皆是青楼行院,低檐重帘,曲阁锦帐。“迷香楼”、“藏春阁”、“逍遥宫”、“海棠院”、“会乐堂”等,名号不一,五光十色。不时可见三三两两花枝招展的女人在大街小巷兜揽生活。
马荣心中有事,不便东西张望,尽情观玩。一手牵着狄公,急匆匆往见着罗县令轿马的街口赶去。
转过“恒丰庄”赌局,果见一队官府轿马停在一个幽静小院门口。小院并未挂牌,看去楼阁玲珑,门户深邃,似是罗县令的安乐窝。
马荣叫来一个衙丁,递过盖有官府印玺的大红名帖。他进去小院传话。“浦阳县令狄仁杰专来拜晤。”
衙丁仰服狄公、马荣气度,又见名帖,不敢怠慢,便进去小院通报。“
须臾见罗应元褰袍匆匆出来,老远冲狄公便稽首行礼,高声喧道:“狄年兄,幸会,幸会。什么风把年兄吹到这里,还寻着我这个躲藏小院。”
(褰:读‘千’,撩起[衣服等]。——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拱手还礼,笑道:“我由京师返任所,路过这里。本拟明日去金华城中拜会贤弟,刚听说贤弟就在金山埠。故冒昧来寻,正好撞着。”
“早在这里撞着,年兄再晚一步,我使启程返金华了。不知年兄今番可有什么事儿嘱托小弟。”
狄公道:“许多时没见贤弟,叙叙契阔而已,并无急事。明日我即回浦阳去。”
罗应元凑近狄公耳朵笑道:“你道我有何事?金屋藏娇?哈哈。不瞒狄年兄,小弟来这金山乐苑正是受理勘问李琏自杀一案。滞留三日,已可断结。无非情场失意,司空见惯事,并无纠葛。李琏有个举人的功名,又是先前朝中东台左相李经纬大人的公子,官府不得不出面勘查,申详上峰。——这李公子风流倜傥,迷恋上这里的一个烟花女子,孚了轻视,竟羞忿自杀。唉,也太糊涂了,枉自读了一肚子书。”
狄公唯唯。
罗应元转念道:“狄年兄,小弟今在即要返回金华,不能耽误。故尔我想将李琏自杀事干净交付于你,依例断处。填写公文,申洋上司而已。年兄精熟刑律文牍,画一通葫芦便是了,不必劳心。”
狄公惊诧:“贤弟这话何从说起。这金华的衙门官司怎可叫我代庖?”
“年兄正可借此在这乐苑逍遥几日,领略领略这里的旖旎风光,绝妙人情。真所谓处处花草斗锦绣。家家杯斝醉笙歌。年兄俯视几日,也是快事。”
(斝:读‘甲’,古代酒器,青铜制,圆口,三足,用以温酒。盛行于商代和西周初期。——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摇手道:“使不得,使不得,贤弟莫要强人所难。再说也师出无名,吃人嘲笑。”
罗应元笑道:“这有何难?”说着从腰间摸出一颗印玺,往狄公手中一塞。“年兄再莫推卸,这是金华县正堂的官印。这里官署衙务,刑房掌案,你一人管治。役丁皂隶,牢头禁子,也由你一手分拨。——我这里再不回去,太太阴沉下脸,徵色发声,小弟狼狈可知。”
狄公素知罗应元秉性风流,放浪豁达,且又惧内。这三日在乐苑逍遥,罗夫人正不放心哩。一时也不由动情,接了印玺
马荣又一旁撺掇:“老爷也就成全罗大人一遭,迟了一二日回浦阳,总不会令罗大人尴尬。”
狄公问:“不知目下这金山乐苑由谁人摄管政务?”
罗应元道:“这里的里长叫冯岱年,一应官署政务由他一手掌管。乐苑的妓馆、赌局全是他独个经营,故尔十分富绰。他会协助你办妥一应庶务。”
罗应元一面说一面坐进官轿。吩咐吹灭灯笼烛火,悄无声息星夜回驾金华.
狄公望着罗应元远去的官轿,惘然若失。忽然官轿又回转来,罗应元伸头出轿窗对狄公说:“险些忘了一件大事,今夜还有一个宴会。”
狄公失声问道:“什么?宴会?”
“狄年兄,今夜乐苑各界名流在白鹤楼排盛宴请我,事亦望年兄代劳。正可见见这里的领袖人物,那个冯岱年正是为头的。你告诉他们,我已委托你全权管摄乐苑一应衙务,并请他们验看印玺。然后你爱如何干,悉听尊便。了结李琏一案,将公文驿马送来金华即可。”说罢官轿抬起,飞一般消失在夜雾里。
马荣得意道:“不管这位罗大人打什么鬼怪主意,我们倒可在这里尽情观玩几日了。”
狄公摇头道:“只呆一天。——罗县令不是说李琏自杀一案只是填写具结公文而已,又不是叫我们侦查曲直,盘诘是非。——我们快回客店换上公服就去赴宴吧!”
回到永乐客店,两人换过公服,关合了卧房门槅,正要启步,狄公掂了掂手中那串钥匙:“这钥匙系在身上恁的沉重,许多不便。留在锁上吧,谁会来偷窃我那马鞍袋、破布囊!”
马荣早叫了一顶大轿,永乐客店门外侍候。这边狄公出来,早已乌帽官袍,上下齐整,都肃然起敬。掀了轿帘,迎狄公、马荣上轿。
狄公道:“到了白鹤楼,你须在酒宴上宣称我已代摄金华衙务,有罗应元印玺为凭。——宴会上酒菜时,你便早溜去大街小巷四处转转,碰碰运气。”
马来道:“罗大人匆匆离开这乐苑,又不许打灯点火,蹑手蹑脚,恐有许多隐私。”
狄公笑道:“这个不干你我事,了结了李琏案一走了之。”
第三章
大轿在一幢美轮美矣的酒楼前停下。碧瓦凝月,红灯高悬。隆起的甍脊、飞起的檐角上都装饰了灯彩,五色斑驳,气象华丽。酒楼大门正上方悬挂一金字古篆匾额:“白鹤楼。”
(甍:读‘盟’,屋脊;屋栋。——华生工作室注)
白玉阶前早有四人华服恭候。狄公,马荣下轿,四人一见不是罗县令,不由吃惊。
马荣厉声道:“诸位贤达听了,罗县令已将金华行署印玺暂交浦阳正堂狄县令管摄。——罗县令已星夜回金华去了,这金山乐苑一应公私衙务皆由狄大人独擅处断。即此宣示,着乐等依序拜见。”
“卑职冯岱年叩拜狄大人,仰问大安。”冯岱年率先表态。
狄公满意道:“罗县令临行时有嘱,万事可与冯相公商榷。”
冯岱年脸上闪出红光:“请狄大人楼上入席,主持酒宴。”
狄公点点头。——他的身份如此明快地为当方官绅接受,心里颇为得意。
冯岱年逐一介绍了三个同僚:温文元,乐克里最大的古董商。除经营秦瓦汉砖、骨董字画外还兼做金银首饰、珍珠玩好的生意。五十四五年纪,一张马脸,白净微须,两颊凹陷,鼠目闪烁,显得深于世故,精明干练。陶德,乐苑里酒楼饭馆业主,正是白鹤楼的大掌柜。年纪二十八岁,温文尔雅,庄严矜持,脱尽商贾气息。一他与冯、温两人几乎包揽了这金山乐苑一应商界业务,最是这里的富贵巨头。贾玉波,最为年轻。眉目清新,丰姿俊雅,还是一名秀才。衢州府人氏,侨旅此地。因做得一手好诗,备受器重,出入上流府第,周旋于朱门青楼之间,逍遥自在。
狄公—一拱手见礼,见这四人仪态各异,风格特立,不比世俗商人,心中遂也欢喜。
众人拥簇狄公上了白鹤楼,马荣则乘机溜之大吉。
酒宴开始前照例先饮茶叙话。狄公开门见山:“本县受罗应元贤弟之托,具结李琏自杀一案,详文申报。只是初来乍到,人地两疏,很想听听诸位贤达对此事的高见。”
一座正趋高兴,不提防狄公忽的吐出李琏事来,皆嘿然无语。一对气氛慎肃,心理沉重。
冯岱年叹了一口气,先开了言:“狄老爷,这李公子虽有了个举人的功名,却还年轻,不谙世故。稍受挫折,即愤而轻生,终是狷狭之徒,不足为训。其实乐苑里这类事并不鲜见,青楼失意,樗蒲破财,常有一死了结的。狄老爷似不必过于认真。”
(狷:读‘绢’,偏急。樗:读‘出’,臭椿[木]——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道:“这李琏案与青楼失欢不同,听说是一味单相思,入了魔障,摆布不开,终至弃世。”转而又叹道,“读书之人不思发奋用功,掇巍科,登上第,致身青云,光宗耀祖,却为个烟花妓女殉情,不思父母生养劬劳,友朋笑耻,实也可卑。”
(劬:读‘渠’,劳累,劳苦。——华生工作室注)
冯岱年的眼光在座间遍扫一过,温文元、贾玉波皆有意躲过,低头不语。陶德则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冯岱年,开口道:“这乐苑本是情天恨海,花柳世界,悲欢岂有一定?当事的一味痴念,迷溺其中,退步不得,也只是烦恼自寻。我们此地长大的人,早已司空见惯,持身超豁,不即不离,不偏不倚。入则尽情取乐,出则抽身自好,有何看不破的?古人早说尽了: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李公子一味清高,不知濯足,入得进去。抽不出来,憋在盆水里淹死,都能怨谁谁?”
狄公听了心中暗惊。这个管摄酒桶饭囊的商贾竟有如此一通透彻之论,不由折服。便问:“陶先生可是本地人氏?”
“回狄老爷问,在下祖籍岭南,四十年前才来此地定居。先祖父买下了这里所有酒铺饭馆,经营至今。——家父死得早,在下孩童时便知世故人事,故尔看似通达,其实孤陋,狄老爷见笑了。”
狄公微笑地点了点头。
这时冯岱年站起大声道:“我们入席吧。请狄老爷就上座。”
狄公逊谢入座。冯岱年坐在狄公对面。他左首是陶德,右首是温文元。又示意贾玉波秀才在狄公右首就座。——团团一桌,正有热意。
冯岱年朝陶德点了点头。陶德一拍手,侍役鱼贯送酒菜上桌。一时水陆八珍,佳馔纷迭,时新瓜果,点缀其间。
酒过三巡,狄公启疑:“冯相公,我这左首座位为何兀自空着。”
冯岱年呵呵笑道。“见我这记性,竟忘了交代。狄老爷,这个座位是留给这乐苑的花魁娘娘秋月小姐的。——不知何故,至今未来就席。”
“秋月小姐?”狄公蓦地一惊。
“是的,狄老爷。这秋月小姐是我们乐苑的参天摇钱树,无底聚宝盆,人人仰慕,个个敬爱。少间来了,还望狄老爷赏识示恩。”
狄公知道这乐苑缴纳州府的税金一直占了江南道的首位,故称富可敌国。秋月一班歌舞妓,无疑可称是摇钱树、聚宝盆了。
“冯相公,这金山乐苑遍地金银,如此富绰,只不知地方靖安如何?”狄公问。
冯岱年得意道:“卑职手下有十六名干办,机警过人,武艺高强。平日混迹于乐苑各处,与四方来客酬,不露身份。故尔对乐苑发生的一切洞若观火。倘有歹人寻衅滋事,随即被捕,往往防患于未然,十提八九着。各路游食光棍,干隔涝汉子也望而生畏,屏息守法,不敢造次。——狄老爷尽可放心。不过乐苑之外,出了易魂桥,就有破绽。强人出没,偷盗不止,终不敢进乐苑来为非作歹。那日我们押税金的驿车在乐苑外树林中遇盗,我的两名干办一阵厮杀,打死强盗三人,两个落荒逃命。——可知我干办手段不凡。”
狄公听得有趣,笑道:“好得早些进来乐苑里住乐,不然遇了强人,不得消受。”
冯岱年忽问:“狄老爷匆忙里受重托,还没问今夜住宿何处哩。”
“我已在永乐客店里租了房间,那红阁子十分幽静。”
“红阁子?!”冯岱年吃一大惊。
席间众位也顿露忧色,不由得面面相觑觑。
狄公道:“红阁子气象古雅,景色幽美,想来是十分稳妥的。”
冯岱年停了杯觞,郑重道:“不敢瞒狄老爷,李公子正是在那红阁子里自杀的,恐多不祥。——卑职即命人将狄老爷转换去官驿安顿。”
狄公心里也称蹊跷,口中答道:“倘若李琏正是死于红阁子,本县更不想搬迁了。只不知李琏哪个房间自杀的?”
冯岱年心烦意乱,嗫嚅半日,似未听见狄公问话。还是陶德沉着,见他略一思索,答道:“回狄老爷问,李公子就死在卧房内。其时房门里面锁上了,他的钥匙正插在门里的锁孔上。记得是罗县令率人将门撞开的。”
狄公又问:“我见那卧房的窗户有十几条木栅,外人无疑是进不去的。只不知李琏如何死法?”
“他自己抹了脖子。”冯岱年这时清醒过来。“听说李公子在外面露台吃了晚膳,便回进卧房。他对差役道,他要整理一些文牍和书信,不许外人去打搅。过了一个时辰,差役换班来送茶,敲了半日房门不见答应。见门里已上锁,便转到露台上从窗户窥看,才见李公子仰面躺在血泊中。”
冯岱年长长嘘了一口气,望了左右一眼又道:“我们约了罗县令一同赶到红阁子,罗县令便命撞门。门撞开了,李公子早已断气。当即令仵作验了,便移去太乙观暂厝。”
“验尸时没见有什么异常?”狄公急问。
“并无异常,正是自刎迹象。不过,不过,记得仵作当时说,李公子颔下有青紫瘀块,原因不详。——尸身移厝太乙观后,即差驿马去百沙山报信。李公子的父亲李经纬大人致仕后即在百沙山上一别馆内颐养。当时只称沉苛缠身,行动不便。末了是李公子的叔父李栋梁前来认尸,请人抬回百沙山交割了,移桑梓祖茔安葬。”
(茔:读‘营’,墓地。——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点头频频,又风“不知李琏当时迷恋的女子是谁?”
一阵尴尬的沉默后,冯岱年答道:“那女子正是秋月。”
狄公长叹一声:“我本就疑心是她,果然不错。”
冯岱年又道:“李公子临死时并没留下什么言语与秋月。我们只见他在一页纸上画了两个套迭的圆圈,圆圈下面写了‘托心秋月’四字。——李公子迷恋秋月,人尽知道。罗县令当即传来秋月问话,秋月爽快地承认李公子正是迷上了她,已提出几遍为她赎身,但均遭秋月拒绝。”
狄公低声道:“本县适才碰巧在永乐客店见过她了,一副盛气凌人的傲态。可怜李琏死情,她竟认作是自己的风光体面,竭力吹嘘哩。”
陶德道:“乐苑的妓女都有这种不近人情的怪念头。一旦有人为之轻生,这妓女便身价百倍。死的孤老身分名位愈高,或有官秩,则愈发不得了,那女子要嚼一辈子口舌。”
狄公愤愤啐道:“可悲!大事末节颠倒,李琏也枉读诗书,竟还是个举人。”
冯岱年道:“狄老爷莫为古人伤叹,也有这等不争气的。来,休要减了我们兴致。”说罢一拍手,屏风后转出三个年轻貌美的歌舞妓,浓妆艳抹,上前来为众宾客斟酒。于是一个持鼓,一个操琴,分立两头。中间一个叫银仙的自拨弦子,轻啭歌喉,吐出一段妙曲:
东风软如丝,
柔条上春时。
画眉趁素手,
心忧花开迟。
胭脂终嫌薄,
频频束腰身。
镇日坐照镜,
烦乱为相思。
座间一阵喝采,又添酒兴。
银仙袅袅退下。冯岱年赞曰:“狄老爷,这位银仙便是秋月的徒儿,色艺可见一斑。”
银仙妖妖调调走到贾玉波面前,拈起酒壶,恭敬斟了一满盅:“恭喜贾相公,即要做冯老爷乘龙佐婿。玉环小姐可真有福气哩。”
贾玉波笑道:“就凭银仙小姐适才一段心思妙曲,还怕没彭郎来凑好姻缘。”
银仙抬眼望着贾玉波,见他身段风流,姿仪俊美,不觉呆了,两颊飞红。温文元嬉笑凑上:“彭郎不来,还有温郎哩。”说着便动手去搂银仙。银仙躲过,啐一口香涎,佯嗔道:“好个温郎,怕是瘟猪瘟狗哩。”贾玉波大笑:“行年将晚暮,佳人怀异心。——恐是古人正唱着了。”
冯岱年也笑:“不瞒狄老爷,过几日贾玉波便与小女玉环订婚了,大媒便是这位陶先生。”
狄公忙举杯致贺,正要发言,见秋月颀长的倩影出现在酒厅门口。眉目生青,一脸怒气。
秋月身穿满月一天星杭绸百裥罗裙,银光闪闪。满头乌云高高螺旋盘起,一支金雀钗贯穿其间,金雀钗头嵌镶一粒大红宝石。两片白玉雕出般的耳朵各垂下一叶翡翠明珰。后鬟间插一凤凰展翅玉搔头。——行步来摇曳闪光,嫣然动人,真是花妖转世,压了满苑众芳。
(裥:读‘简’,衣裙上的褶子。珰:读‘铛’,玉制的耳饰。——华生工作室注)
一座见了,发声长吁,顿时鸦雀无声。冯岱年忙上前正欲表示欢迎,只听得秋月厉声问道:“罗大人何在?”
冯岱年陪笑道;“罗大人星夜回金华去了,授印由浦阳县令狄大人躬持酒宴。正虚席恭候秋月小姐凤驾哩。”说罢请秋月在狄公左首就座。
秋月也不谦让,怒生生一屁股坐下:“银仙侍酒!”
银仙不敢怠慢,赶紧上前与秋月满满斟了一盅。秋月接过,仰脖吞了。命再斟,银仙又斟满一盅递上。又咕咚一口饮了。秋月拈过酒盅正还催酒,忽见邻座坐着狄公,好象认得。
“原来就是阁下?狄大人,我们早已在红阁子相识了。哈哈。”
冯岱年暗吃一惊:“秋月小姐在红阁子几时见过狄老爷?你……你果真去了红阁子。”
秋月并不理会冯岱年,只逼问狄公:“狄大人既受罗大人嘱托,不知罗大人临行前可有什么话儿要你转告我?”
“没有。罗县今只嘱我来白鹤楼赴宴,并未言及秋月小姐事。”狄公不知怎么竟也不敢高声。
秋月圆睁杏限,怒道:“言而无信,一时竟杳如白鹤。这白鹤楼里原是一局移花接木骗术。”一对美丽的眼睛放射出犀利的凶光。
冯岱年不敢仰视,转身与陶德咕噜。
狄公顿时明白:罗应元施了金蝉脱壳之计。他分明曾陷入秋月情网,但天性聪明,识途知返,虽一时信口许诺秋月赎身结缘,过后则生反悔。——秋月刚愎乖戾,终非宜家宜室之人。故尔情急生智,临行李代桃僵,赚我来顶缸,自己则逃之夭夭。——冯岱年四人岂有不知趣的,恐这时也明白了罗应元苦心。只委屈了秋月一人,酸苦郁结,强自吞恨。适才红阁子露会上还沾沾自喜地以为要当官太太,独占宠爱哩。
“秋月小姐,适才我听说了李琏公子的不幸事。郎才女貌,竟也有此等结局的,令人叹息。”狄公话题转到李琏身上。
秋月稍稍回嗔:“李公子一往情深,忘乎所以,也是没福之人。他对我确是用情专注,那日临别时还特意送了我一瓶夜香露,装在一个信封里。说还附了一首诗,甜言蜜语的一堆。他知道我喜用各种各样的香水铅粉,可怜人儿不趁我意,至今还没打开那信封看过。”
忽然银仙一声叫喊,惊羞得满脸通红。——原来温文元又在使促狭,酒水泼了温文元一身。
“你这个贱货!”狄公嚷道,“你就这样捉弄贵客?看你一身的酒污,还不回去梳妆换过。”
银仙答应,抽身下楼去了。秋月又饮了三盅,一时粉面生春,娇喘咻咻。摇晃着站立起:“我身子有些困倦,稍稍离席,片刻即回。”
秋月再回上酒席时已别是一番情调。春意摇闪,容光焕发,双眸脉脉含笑,气态倍觉娇艳。她坐了原位,故意捱近狄公肩下。一手搭在狄公肩头,柔婉低语道:“狄县令,恕奴家直言,你我两个也是缘法相投。如今方才明白,你乃真正是人情练达的男子,远非李公子、罗县令辈可比。红阁子里初遇时我便有这种感觉。”
狄公一时罔知所措,心中发怵。果然罗应元一盆污水泼到我头上来了,这情状十分尴尬。正腹中打草稿,如何委蛇应付,忽听得温文元拱手退席,道是与一商户有约,先走一步。
秋月忙立起回礼,又献媚般敬了温文元一盅。回头见狄公泥塑木雕形状,心中好笑。也不理狄公,径自与冯岱年、陶德说起笑来。——柔媚温驯,气度娴雅与先前判若两人。
狄公心中疑云一团,舒展不开。不知秋月又在耍什么花招。——这阴晴喜怒,火炭冰霜,令人不堪。难怪乎李琏会轻生,罗应元要脱逃。——正胡思乱想时,忽听得秋月扯衣告辞,道是不胜酒力,先欲退席。又对狄公嫣然一笑。
狄公忙不迭起身回礼。送走了秋月,如释重负,乃觉精神健旺。
第四章
话分两头,且说马荣出了白鹤楼,便在市廛闹热处尽情观瞻游乐。街头巷尾花枝招展的姐儿一个个向他搔首弄姿,马荣只报以挤眉弄眼,心中惦记狄公的话。不敢造次。手摸着腰间那二两碎银,一心想去赌局里撞撞运道。
拐过街角,果见一爿“恒丰庄”赌局。烫金招牌悬得老高,两边还有一副对子。“赌局小世界,世界大赌局”。
——生意兀的兴隆,大群的赌客聚在局中赌轮盘,也有四人一桌摇彩骰、发叶子的。
马荣大喜,先钻人轮盘局中试试手气,押了两口宝,竟大发彩头,赢了四两银子。急流勇退,赶紧收兵,一心想去发叶子。
发叶子四张抬面都坐满了。马荣一张一张看过来,想插个座头。半日没见有人退下.正常烦闷,勿见两人上前来招呼。一个五短三粗,满脸横肉;另一个干瘪精灵,形同瘦鸡。
“客官可是等着要斗叶子。”瘦鸡先开了口,和颜悦色。
马荣点点头,不想搭汕。
“不知客官身上带了多少银子?”瘦鸡又问。
马荣不悦:“你两个想赌便赌,问我银子作甚。恁的罗唣。”
“这里一向有规矩,输赢盘盘清,彼此不伤情。银子没带足,不许开局。”
马荣气道:“我这里六两银子够么?还有锭三两头细丝的。输了时还有两锭金子哩,要照眼么?恁的轻觑人。
“客官息怒,听客官言止象个军官。”
“正是军官。浦阳县正堂狄县令手下亲随。——不妨告诉你两个,罗县令已将金印玺交于我狄大人了。”
“壮士快人快语,十分敬佩。一我叫小虾,这位伙伙计叫大蟹。我两个正是冯里长的干办。专一管治乐苑靖安,并非赌客。适才盘问,多有冒犯,壮士乞谅。”
马荣笑道:“我叫姜醋盐,专一烹调虾蟹的。”
小虾道:“壮士休取笑了。狄县令大名如雷灌耳,天下仰重。如今真是代摄了金华衙署,这里冯里长也须听令行事了。”
马荣道:“正是。你两位既是管治乐苑靖安的,想必知道李琏公子自杀一事。”
“这个当然清楚。”
马荣大喜:“我这里刚赢了四两银子,何不请两位酒楼聚聚,交个朋友。适才取笑,在下真名叫马荣。”
大蟹看似木讷,听得有酒喝,乐不可支。
三人出了恒丰庄,就近一家小酒馆叫了一桌酒菜。狼吞虎咽,一时尽兴。马荣惠账。
小虾乃叙李琏事道:“十天前,也就是七月十八日,李公子与几位朋友坐一条大船由京师到这里。他们在船上饮酒吟诗,尽欢作乐。船工火夫也一个个醉得泥人一般。那夜河上大雾,他们的船正巧撞坏了我们冯里长的船。船中坐了冯里长的女儿玉环,去乡下看望亲姨归来,一时没法启行。李琏闻报,只得拿出三十两银子赔偿。他的船也靠了江岸,几个朋友都住进了永乐客店,李琏自己便住在红阁子里。”
“红阁子?”马荣惊道,“如今我主人狄县令正住在那红阁子里。——莫非李琏正是在那红阁子里自杀身亡的。”
小虾正色道;“李琏正是死在那红阁子里。不过,似非自杀。”
“何以见得?”马荣诧异。
小虾得意道;“这个自有分说,也是推测而已。我与大蟹兄照例在恒丰庄勾摄公事,监视赌客。我见李琏在赌桌上动辄大赢大输,一向无动于衷,绝无吝色。一回见他输了一千两银子,还谈笑风生,泰然自若。如此城府学养,岂是一时糊涂,猖狂轻生之辈?”
马荣不住点头,面生敬色。
“那个酸秀才贾玉波则不然,输了三两三两便不耐,十两八两即发火。前几日见他输了精光,渐渐一丝两气,七颠八例。此类人物,稍不节制,便有轻生之举。”
马荣道:“听说李琏眷恋上这里一个烟花女子。受了冷淡,羞愤交加,便动了弃世之念。”
大蟹这时插言:“这李公子冷面无情,心思尖刻。岂会轻易放过那婊子,自寻死路。”
“如此说来,李琏系被人谋杀!”马荣悟道。
大蟹急辩:“小虾为证,我可没说过李公子被人谋杀的话。”
马荣笑问:“李琏迷恋的妓女是谁,这般有狐媚,不趁她意,竟轻易置人死地。”
小虾答曰:“李公子想煞的便是这乐苑的花魁娘娘秋月。不过见他时常与牡丹、红榴、白兰等女子厮混。——他总共在乐苑里呆了七八天。”
“七、八天后又如何了?”马荣下紧追问。
“三天前,也就是七月甘五。他的朋友们先乘船回京师去了,他独个留下。那日他在红阁子里吃了夜膳,使闭门不出。一个时辰后即死在红阁子里了。”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大蟹念道。
小虾又道:“以上这话大都道听途闻,不算真凿。我亲见的则是古董商温文元那日晚膳不久,到过永乐客店。”
“莫非他当时正是去找李琏。”马荣警觉。
“这个我不敢妄猜。——不过,马荣兄弟信得过,我不妨再透一点风声与你:二十年前,陶德的父亲陶匡时也是在红阁子里自杀的,偏巧也有人看见那日温文元进了永乐客店。真是太巧合了,其间消息,马荣哥聪明人,自个儿揣摩吧。”
马荣从腰间又揣出一两碎银,要谢小虾大蟹两人。两人坚辞,只称履行公务,不愿受赏。
马荣小声道:“再拜托一件私事,谨勿声张。你两位受了银子我再说。”
小虾狡黠一笑,问:“不知马荣哥喜欢哪一类的,我们方可献策。”
马荣听话投机,讪笑道:“只找一个江淮间长大的,同乡乃觉有味。”
小虾道;“藏春阁有一姑娘,名唤银仙,正是泗州临淮郡人氏,或是同乡。人物足色,品相又优,歌舞吹弹,色艺皆精。——不过此时正在白鹤楼侍宴,午夜前方可找她。”
马荣咧嘴一笑,将一两银子塞进了小虾衣襟。
“不知虾蟹两位贤弟今夜何处栖息?”
“我们下处在乐苑西南隅的荒坡下,濒临金华江,十分僻静。我们夜里还得回去看守南瓜地,防人偷窃。”
“你两位也自己种南瓜?”马荣好奇问道。
大蟹笑了:“人各有好,强求不得。对了,马荣哥,说起看守南瓜地,我倒想起一件事来。那一日我们见季琏的大船停泊在金华江的码头上,那码头正在南瓜地对面。温文元与李琏两个在码头边的一株大树下正窃窃私语。——早年李链的父亲李经纬大人倒常向温文元收买钟鼎尊爵之类的殷周铜器,不过那日两人未必谈的是古董生意,那样神色诡秘,鬼鬼祟祟。”
马荣感佩:“两位贤弟如此黾勉职守,令人生敬。”
小虾道:“我们对冯里长一向忠心耿耿,捧他的饭碗已十来年了。此刻时间尚早,还得回去恒丰庄转一圈哩。”
(黾:读‘敏’;黾勉:勉力,努力。——华生工作室注)
第五章
马荣也回恒丰庄去消磨了半日,手气未退,又赢了十来两银子,自个欢喜不尽。看看已近午夜,便摇摆上街,径投白鹤楼而来。
白鹤楼酒席正散,狄公由冯岱年、陶德两人陪同缓步下了彩瓷镶嵌的楼梯。
狄公对冯岱年道:“明日早衙时,我便上你的官署,审理李琏自杀案。你务必将一应案牍档卷打点齐全,还要你的仵作准刻到堂听旨。”
冯岱年连连答应,遂与陶德两人恭敬送狄公上轿。
狄公见马荣赶到,正是时候,十分欢喜。命一并上轿,回永乐客店。
轿里狄公将酒席上听得有关李琏自杀案的诸项议论一一告诉了马荣,但将秋月纠缠的前后情节轻轻略过。
马荣得意道:“老爷,这半日我也探得不少有关李琏的议论。”于是便将小虾大蟹两个的言语回复了一遍,又指出这两个是冯里长的干办,似不应忽视。”
狄公笑道:“你须知道,李琏自杀时卧房的门是里面上锁的,那窗槅上木栅完好,凶手何从潜入?”
马荣又辩:“不过,老爷,二十年前陶德的父亲也正是在那红阁子里自杀的。有人也看见温文元进了永乐客店。这层巧合,岂无蹊跷。”
狄公不耐烦:“温文元与冯岱年脸面上敷衍,背里并不和,且阴有取冯而代之的野心。冯的僚属讦诋温文元,故布疑阵,岂可骤信?温文元与李琏码头边密语,也无非是与冯岱年过不去,嫉恨他的权势和人缘。——这里的官场纷争,我们不必介入。了却李琏一案,即回浦阳。休要在这里出尖揽事,溺在其中,挣脱不开。”
(讦:读‘节’,攻击别人的短处或揭发别人的阴私。——华生工作室注)
马荣虽嘴上不再作声,心中依然深信小虾大蟹的真挚,似不是那等做圈套让他去钻的人。
狄公又道:“我们如今已知道诱惑李琏至死的那个女人是谁。李琏虽是读书种子,情场上却是个嫩货,一受风雨便土崩瓦解,沉沦绝境。——不过,秋月这人也太冷酷薄情了,虽然美貌,但喜怒无常,令人心寒。酒席上我对贾玉波秀才很感兴味,冯岱年已选了他作东府快婿。”
马荣道:“我探听到那个贾玉波在恒丰庄输了一大笔钱,形状凄惨。恐怕如今想娶个阔小姐,补偿回来。”
正说话间,轿子已到永乐客店大门。两人下轿来,马荣去客店柜台上摘了一盏风灯引狄公进了红阁子。
狄公推开红阁子的雕花大门,进到外厅,刚要坐下,忽见卧房的门槅底下透出一线红光。正觉诧异,马荣点亮了桌上的灯盏。
“马荣,你瞧卧房里有灯光,插在门上的钥匙也不见了。”
马荣将耳朵贴在门槅子谛听了半日,不见声响,又不敢贸然叩门。
狄公道:“我们从露台上到卧房窗槅看看,小心惊动里面。”
两人出了露台,绕到卧房窗下往里一看,顿时倒抽了一口冷气。只觉热血凝滞,鼻息不敢透出。
卧房床前的红地毯伤仰面躺着个赤身的女子,四肢蜷曲,脑袋歪倒一边。象一尾刚宰了滚水褪了毛的鸡。
“死了?”马荣低声问。
狄公失声叫道:“秋月!”
马荣也惊:“秋月如何死在老爷房里?。”
“你看,钥匙又是插在里面的锁孔里。””狄公气急败坏。
“红阁子里第三个自杀的?”马荣嗫嚅。
“不!我见她颈颔下有青紫伤痕,恐是被扼致死。你速去叫店里掌柜,将冯岱年请来这里,暂不要言明死人的事。”
马荣匆匆去了。狄公又向N卧厉内细看,床帐枕席,并无异常。只是枕边折迭整齐堆放着女子的裙衫,床前还有一双小巧玲珑的绣花弓鞋。
“这个可怜而骄妄的女子,自命不凡,片刻间竟香消玉殒,一命归阴。”
狄公心中油然升起一阵伤感之情。——这么一个人欲横流的世界,要站得住脚跟,谈何容易?可怜秋月她机关算尽,难逃劫数。尤使狄公心生恻隐的是秋月无疑是夤夜来这里自荐枕席的。罗应元脱逸而去,秋月失望之余竟痴心地将算盘珠打到自己头上。白鹤楼上她的一番言语撩拨,已心迹昭然。没想到好梦未圆,不测横生,竟被人杀死在这是非之地。
(夤:读‘银’;夤夜:深夜。——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兀自冥想,竟也萌起一丝愧疚。正陷溺不拔,转思愈深时,马荣领冯岱年、胖掌柜及两名大汉赶到。
“狄老爷,出了什么要紧事?”冯岱年声音带颤,预感不祥。
狄公用手指了指窗户里。冯岱年趴上墙头一看,惊吓得瘫软了下来。
“撞开门!”狄公大声命令。
两条大汉本是冯岱年的随从,甚有气力,与马荣三人出死力控门。门撞开了,双簧锁周围裂了一大片木头。
狄公命众人门外守候,他独个稍稍验看尸身。秋月全身并无一处外伤血迹,脸容已剧变,怵目骇心。一对呆滞的乌珠从眼窝中凸了出来,十分可怕,死前定是受了巨大惊吓。乳下尚有余热,分明死亡不久。口唇青紫,项下两侧青紫伤痕明显,象是指扼致毙。伤痕上指甲印有粗细浅深不同,一时也未可遽定。全身虽未见施暴痕迹,但手臂上有几道细细的抓痕。她的长指甲未有丝毫破损,指甲缝中有一二丝红地毯的绒毛。
(遽:读‘巨’,马上。——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走出卧房,命人将秋月尸身穿戴了,移至冯岱年官署安厝,着仵作细验。
冯岱年忽问:“这卧房的门又是里面反锁的,外人如何进得去?这情景恁的与李琏案相似。”
狄公道:“这正是我百思不解的。明日早衙我一并审理此案,传温文元、贾玉波、陶德三人到堂,不得有误。”
冯岱年使人将秋月尸身抬走后,狄公问永乐客店掌柜:“这女子进来客店时可有人见着?”
“回老爷,花魁娘娘的宅邸便在红阁子南面不远处、有一条小路可通。恐她是从她的宅邸过来的,未走大门。”
“这红阁子里可有暗门通道?”
“回老爷。这红阁子独立一幢,四南都是花园。并没什么暗门复道。只不知李公子、秋月小姐相继死在这里,叫我如何洗刷得清。”
狄公嗔道:“这个不干你事,又没指你是嫌疑,你快去将登记帐簿拿来。”
胖掌柜应声去了。
“马荣,你将桌上那两个茶杯舀点水拿去给猫狗尝试,有没有毒。”
马荣领命刚出去,胖掌柜夹着一册厚厚的登记簿来了,恭敬呈上。
狄公细细翻阅,刚翻到记载李琏那一页,马荣回进房来,摇头道:“此茶无毒,两尾小猫吃了,并无异常。”
狄公叹道:“我见秋月颈下有青紫血痕,疑心是中毒所致。如今茶中果无毒,这事须费周折。”
“青紫伤痕,不正是掐扼致死的证验么?”马荣不解。
“那青紫血痕固类指扼所致,但又有谁能进去卧房?”
马荣转思道:“会不会还有第二柄钥匙?”
狄公憬悟:“这事还需暗中盘问,不可张皇。”
马荣又道:“我见那手臂抓痕也感蹊跷。唉,李琏,秋月这一对冤家都死在红阁子里,颈下又都出现奇怪的青紫,真不可解。”
狄公叹了口气,低头又看帐簿。
“马荣,你来看,七月十九,李琏来此第一夜是与一个叫牡丹的女子同住的。接下去的三夜是白兰,廿四两夜是红榴。他死在廿五夜。”
“那夜没女人陪着,偏偏出了事。”马荣惨淡一笑。
狄公道:“奇怪的是未见有秋月的名字。”
“莫非这廿五夜正拟与秋月睡,谁知又死了。没有记载。——其实再想想,又何必夜间来,午后不也是大好时光?廿五日午后李琏独个在红阁子里酣睡,这内里岂无文章?”
狄公站起合了帐簿:“明日你须核合两件事,李琏的大船撞破冯岱年眷属船赔偿银子事和李琏码头边与温文元密谈事。此刻时辰不早,你也可以去下处休歇了。我今夜便睡在这出事的房中,体验一下红阔子的恐怖气味。明日一早你便来见我。但愿这一夜大有所获。”
“万一老爷你有个山高水低,叫我怎办?”马荣心怯。
“你走吧!两人在此,阳气太盛,恐那鬼物不肯出来。”狄公道。
马荣素知狄公心性脾气,不便执拗,腹中主意打定,便叩礼告辞。
狄公小心翼翼将卧房内细细检查一遍,然后上床。他发现床上簟席仍有丝丝汗湿,枕畔脂粉香气隐隐可闻。——秋月如果在此床上睡过不少时间,巴巴地等我回来叩门。后来她下了床,而且是从容下床的,因为枕席罗帐并不凌乱。她一站立床前,可怕的事便发生了,并夺了她的性命。临死前她那恐怖的脸容正可说明她受了剧烈的惊吓。
(簟:读‘垫’,竹席。——华生工作室注)
想到此,狄公不由一阵冷颤。秋月,李琏的尸身上都有奇怪的青紫,莫非这古老的红阁子里真藏有一种神秘的鬼怪妖物。抬头见窗外月儿半遮,墨云一堆。难道那鬼怪妖物是从窗外进奈的么?——夜房门破了,也有个退步,真是将自己反锁在里头,更不可思议!
狄公忽的又翻身爬起,下床去外厅将自己的雨龙宝剑从马鞍袋里抽出。又去露台边向紫藤树丛深处一阵乱刺。瑟瑟声里只见落英缤纷,月光破碎,并无半点异相。于是又回到卧房,将衣袍脱了卷起充作枕头,索性躺在地毯上。——两眼直视窗外,一手紧握出了鞘的雨龙剑。
第六章
且说马荣回到客店店堂,找了一个小伙计,塞了他一串铜钱,由他领了绕到红阁子的露台外。他细心地在密树丛中搜索半日,果不见可疑之迹,乃罢休。
小伙计道:“这条小径一头通大酒楼、汤池,一头通花魁娘娘秋月的宅邸再东折还可插到隔壁桃花客店。”
马荣又问藏春阁方位。小伙计依实告知,在白鹤楼后背,有一节路。马荣谢过,吹起口哨,径直向白鹤楼而去。
这时虽已午夜,一路南来,大街依然热闹。经恒丰庄赌局门口,更见灯火煌耀,赌客如云。一直过了温文元的古董铺“龟龄堂”,才稍稍冷落。
白鹤楼早已打烊,后背正是花街柳巷,连绵十几家青楼行院。马荣依门牌读去,果见“藏春阁”字样,夹在“逍遥宫”与“海棠院”之间,门面较窄,不甚惹眼。
马荣轻轻叩门,没人答应。檐角一盏小小红灯早熄灭了。一推门,竟应掩着。——门里一片漆黑,见是一个轩厅,也没灯火。后院一排房栊,似有烛火闪出,月光下分外静谧。
马荣轻步蹑足。穿过轩厅,径摸后院。突然他听得一声声轻微的呻吟,从轩厅的右边角落传来,时断时续。及再走近,果见一个女子捆绑在一根圆柱上,衣裙撕破,头发披散,满身紫伤,已哭干了眼泪,正微气呻吟。
马荣赶紧上前,从腰间抽出匕首割断了绳索。那女子蓦地倒地,昏厥过去。马荣一摸,尚有热气,也不惊慌。见地上一根荆条已损皮折枝,粘有血迹。
“只不知这姑娘受谁荼毒,如此手狠。”马荣自语。
半晌女子挣扎醒来,见是一个军官搭救,心中害怕,轻叫道:“你不要管我,无需惊动官府。”
马荣犹忿忿:“你叫什么名儿,缘何被捆绑这里挨打?”
“奴家叫银仙,吃师父教训,家常便饭,军爷旦勿喧嚷。”
马荣一听是银仙,正中下怀,又问:“姑娘原籍可是泗州临淮郡?”
“军爷如何晓得奴家籍贯?”银仙惊愕。
“我叫马荣,正是同乡。今日有缘,特来救你。”
银仙听了,果是家乡方言,十分亲热,不由“哇”地哭出声来。
“今夜白鹤楼侍宴,酒席上那个温先生几番刮涎,老不正经。奴家害怕躲闪,不小心时竟泼翻了酒,弄污了温先生衣襟。师父将我悄悄弄到这里,要施家法。先扇了我几个巴掌,奴家强辩几句,又揪我头发往柱上碰撞。奴家不该挣扎。抓伤她手臂。师父盛怒之下便将我捆绑在这柱上了。——马军爷,这本是常有的事,事后师父心软便来放我,并不记仇。谁知……谁知今夜至今仍不来松绑,该是将奴才忘了。”
马荣不屑道:“你那师父是叫秋月么?你还是将她忘了吧。她怎能来为你松绑,自己都被阎王爷捆绑了去。”
“什么?我师父秋月她怎么了?被谁捆绑了去?”
“告诉你吧,秋月死了。——则死了没一个时辰。终是人心歹毒,逃不过阎王爷眼睛,也有报应。”
银仙这里还要问详里,马荣道:“看你一身是伤。吃了许多艰难苦楚,还怜悯你师父哩。秋月死时比你幸运。并没人用荆条抽打。。不过也死得蹊跷,内中详情我家狄老爷明日便要开审。日后便会知道。——你从此也摆脱师父的管束,自自在在做人了。”
银仙一面点头一面饮泣,不知是自伤还是悲悼秋月。
马荣道:“银仙小姐,你住哪个房间?我背你去房中,敷点药膏养两日便好。”
“我住后院西舍四号。但今夜我不敢呆在这里。马荣哥,就住到你那里去吧。”
“不瞒银仙小姐,我们今天刚到这金山乐苑,人地两疏。我家狄老爷住在永乐客店的红阁子里。惭愧我至今尚未找到个过夜的处所哩。”
银仙抿嘴一笑:“我倒有个好去处。离这里不远的天仙巷,开着爿小小丝绸铺。掌柜的王寡妇与我极是稔熟,我们可以到她铺子里借宿。——你扶我起来,先梳洗一下,这个鬼相如何见得人。”
银仙梳洗罢,马荣背起便依银仙指点直奔天仙巷。巷口果见一爿丝绸铺,已没灯火。马荣轻轻叩门,王寡妇点火出来。见是银仙两个,欢喜不迭。又捧茶,又打汤,果然十分亲热。银仙说了借宿之意,王寡妇一口应允,扫拂了前楼一个空房让他们栖息。
马荣、银仙上楼来,关合了房门。马荣细心地为她拭洗抹药。
“这个秋月也太狠毒,你这细皮白肉的,岂受得了荆条抽打。我见那荆条都打折了,粘了许多皮血。”
银仙心头一酸,哭倒在马荣怀中,抽泣道:“适才我没吐实情。——师父只是捆绑了我,并没打。来打我的便是温文元这瘟猪。先是手掌批颊,后又扯发乱打,又用荆条抽得我遍体是伤,血泪交流。说我酒宴上摸不得,动不得,如今可逞了他的愿,恣意轻薄。临走时还留话,半夜过后还要再来,故尔我不敢留在藏春阁里。”
马荣格格咬牙:“原来是这瘟猪的行径。日后事发,决不轻饶。不过秋月必是与他串通一气,捆绑了你,让他来作践蹂躏。阴私狠毒,也不得善报。”
“马荣哥,这事千万隐忍,不可颠腾。温先生,乐苑的金刚大菩萨,轻易惹不得。这事一旦泄漏,我银仙死无葬身之地。”
马荣道:“这个我听你的。日后自有治他的医方。这条瘟猪听说与红阁子的李琏案有关涉,我甚而听人说,二十年前他便有过亏心事。”
银仙笑道:“我才十九岁,如何晓得二十年前事。对了,我认识一个老婆子,人称凌仙姑。吹弹歌舞,样样精熟,我就是跟她学唱曲的。这凌仙姑是个瞎子,又老又丑,满面麻子,还患肺痨。但记忆极好,早年听说便是这里脂粉歌舞场上的行首班头,风流一时的。这乐苑的许多往事,可以问问她,或可能知道些眉目。——凌仙姑现住在乐苑西南隅荒破下一茅篷里,大门正对着江对岸的码头。”
“是不是小虾大蟹的南瓜地附近。”马荣问。
“正是,正是。马荣哥也认识小虾大蟹?”银仙惊奇。
“衙门里做公的,知道的事便多,不然何以今夜偏偏来救你?这虾蟹两个都是我的朋友。”马荣沾沾自喜。
“这小虾大蟹两个可是好汉,侠义心肠。几番帮我脱逃瘟猪的纠缠。听说小虾还有一身好武功。”
马荣不以为然,格格笑了。
王寡妇又送了夜宵饽饽与一碗甜栗羹。两个美美地吃了一顿。
银仙疲乏已极,很快就睡倒了。马荣下楼来塞了一块银了与土寡妇,干恩万谢.并关照明日一早他要出去勾摄公事,叫银仙等他回来。
王寡妇答应。马荣听听已打三更,便回到前楼地板上和农而睡,须臾鼾声雷动。
第七章
狄公在红阁子卧房地毯上辗转反侧,久久未能入寐。恍恍惚惚间闻到房中有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点着的蜡烛也熄灭了。仿佛又听到床腿吱吱作响,房梁瑟瑟有声。
他索性坐起,提了雨龙剑去外厅露台巡视一转。参横斗转,花园里寂寥一片。月亮已西斜,对面大酒楼也没了灯光。夜风凉飕飕,他裹紧了长袍又进到卧房。由于疲乏不堪,这会总算是睡着了。
狄公一觉醒来时正东方熹微,红霞动荡。红阁子内一派染红,如火光升腾,蔚成奇观,又见自己躺在地上,差点儿滚入床底,不由哑然失笑。
他踱出露台眺瞻半日,又出去汤池泡浸一会。回到红阁子时早膳已送到露台的圆桌上。一碗热腾腾的白米粥,三碟小菜:黄鱼、酱瓜、煎蛋。心中喝采,抬起竹箸,正要吃,马荣忽的跳进露台,长揖请安。
“你怎的由这里进来?”狄公不无惊讶。
“老爷,这露台外的小路曲折可通街上哩。那边便是秋月的宅邸,难怪乎要出事。老爷,昨夜睡得可好?”
狄公讪讪笑道:“只睡着半夜,没见有什么异迹。如今倒有些后悔,倘一夜都不合眼,或恐窥得消息。”
马荣也笑:“没出事便行。老爷在卧房里有个三长两短的,我如何回浦阳交代太太。对了,我今日一早便去了码头,果然见到了冯里长的那条船,画梁雕栏,十分华丽。据那个船上的掌舵说,撞船时正是午夜,李琏船的艄公火夫都一个个烂醉如泥,以至出事。不过李琏本人十分清醒。这边冯玉环小姐受了惊吓,以为船要沉了,慌乱中曾穿着内衣跑到船头叫人。黑暗里正遇李琏提灯笼过来赔情,在船头上还礼让了一番。
“这事闹了一通宵,到天亮时分,两条船总算靠了江边码头。冯玉环小姐与丫头们先坐小轿回府邸了,李琏还一一为烂醉的朋友打点轿马,一齐抬到永乐客店安顿。其间人往人来,十分忙乱,但没有人见着过温文元。”
“那段话恐是冯岱年的两个干办瞎编的。中伤温文元而已,未必落实。”狄公道。
“船上的人也看见小虾大蟹了,正在南瓜地里。还说小虾象发疯一样跳来跳去,手舞足蹈,不知他究竟在干什么。呵,今天早上在江边我也见到老爷昨夜说的那个霉疮溃烂的穷乞丐了。他手中拿着一枚银饼央求船工捎他去上水。船工捏鼻屏吸,谁也不理他,生怕染上那恶疾。乞丐只得怏怏走了,嘴里还不停地咒骂。”
狄公道:“那个可怜的老乞丐并不缺银钱,昨天我扔过去一包铜钱,他也不肯接。”
马荣又道:“昨夜我碰巧遇见秋月的徒儿银仙,是藏春阁的歌伎。她说在白鹤楼侍宴时见过老爷。”于是便将银仙受辱吃毒打一番经历细细说了,又骂温文元人面禽兽。
狄公戒道:“这温文元固然歹毒,倘不涉及杀人嫌疑,不可轻易治他。你适才的话倒解了我一点悬疑,秋月手臂上的抓痕原来是银仙挣扎所致。”
马荣道:“银仙曾跟随一个叫凌仙姑的瞎婆学唱曲,那凌仙姑是乐苑二十年前的风流班头,老爷不是欲打听陶德父亲之死与温文元的关节,何不去问问那个凌仙姑呢。”
狄公眼睛一亮。——陶匡时自杀虽是二十年前的事,但他的儿子陶德正在眼前。许多隐情还是可以问出眉目来的。他又是恰恰死在红阁子里,情节与李琏相仿佛,仅这一点便十分可疑,更遑论两人自杀时都有温文元的出现。——弄清楚陶匡时的死因,李琏的死,甚而秋月的死或可迎刃而解。
“马荣,你可知道那个凌仙姑的住处。”
“听说住在西南隅的荒坡下一茅篷里,银仙想必认识。虾蟹两位也认识,正邻近他们的南瓜地。”
狄公捻须沉吟半晌,吩咐换过公服,备轿去冯岱年官署。
第八章
官轿在赵公庙的山门口停下,山门对面便是冯岱年的官署。官署后院即是他的宅邸。
狄公、马荣下轿。冯岱年率几个僚佐已在大门照壁前恭候。
官署八字朝南,气象崔巍。高大的徽州雕砖门楼苍朴古拙。门外一对盘伏的石狮怒目睥睨,十分威武。——衙厅里早排开两队役卒,皂褂、火棍,一式齐整。
冯岱年引狄公、马荣先进去书斋用茶。——顺大门内万字游廊,通向左厢一垂花月洞门。门外即是冯府的内花园,正好绕过衙厅公庑,直达内院书斋。
书斋陈设古雅。紫檀木屏风桌椅纤尘不染。两边各一只紫铜狻猊,袅袅吐着青烟。三面书架上一迭迭的古书籍依经、史、学、集排列,井井有序。不少书帙开了函盖、夹着一条一条的象牙叶子。桌上湖笔、端砚、宣纸、徽墨,四宝齐全,桌前设三五张靠椅。虽是盛夏,书斋内凉阴十分,幽香怡人。
“狄老爷见笑,卑职一向在这书斋内会客,院内再无静雅之处。”
小童献茶毕,狄公道:“冯相公许多藏书,黾勉勤学,十分可敬。”
冯岱年道:“说来也惭愧,卑职自管摄这乐苑政事,例与书籍生分了。这几年更是无暇读书。还是陶先生时常来翻阅,再就是小女玉环了。陶先生专拣经史类研读。小女则爱读前人别集,尤爱诗歌。这两年也颇识得些金针诗格,偶尔学做起诗赋来了。”
狄公笑道:“难怪冯相会要挑贾秀才为乘龙快婿。令媛受贾秀才指点薰染,文艺必然长进。——贾秀才想必也是官宦子弟。正是门当户对啊。”
冯岱年道:“不瞒狄老爷,这贾秀才并非官宦子弟,却是家境沦落。与小女订婚前已经山穷水尽。也是前世有缘,两个红绳早系。他赌输了钱,那日来问我借盘缠,拟赴杭州乡试。却与小女一见钟情。小女年已十九,与她曾说了几门亲事,均未成功。自见了这贾秀才便满口应允。我便请陶德先生做大媒,牵合了姻缘。也是天作之合,但愿他两个婚后夫唱妇随,百年和谐。”
狄公命马荣去衙厅看看,开堂审案的格局可齐备了。
冯岱年会意,忙改话题:“昨夜秋月猝死,阁苑震惊,不知狄老爷有何见教?”
“罗县令临行只嘱托下官经办李琏自杀一案,不意昨夜又牵扯出秋月的横死。两个冤家都在红阁子毙命,冤头债主,倒也分割不爽。下官拟先问断李琏自杀案。倘情节与秋月案关联,则一并鞫审。”
(鞫:读‘居’,审问。——华生工作室注)
冯岱年道:“凭狄老爷处断,卑职跟随左右,听候调遣。”
“冯相公可见过李琏本人,印象如何?”狄公忽问。
“卑职只见过李公子一面,正是撞船后的第二天。李公子英年才望,恃才傲物,自在意中,又正是青云升华之时。他自恃赔了我三十两银子,便没事一样,仿佛施舍一般,令人不堪。不过卑职也不计较,算来亦应是父执一辈,他父亲李经纬大人正是我的老友。”
“冯相公还认识李琏的父亲?”
“李大人当年少年风流,往来乐苑,引动多少痴情女子,风流韵迹犹在。后来任朝廷东台左相,勤勉王事,还出任过几回钦差,专擅地方。致仕离京后便来金华颐养天年,再没见过面,却有书信往来。”
“本县当年听说李经纬是引病自退的,想来或有委曲,年岁并不高。”
“卑职只知道李大人病得不轻,听说已有一二年闭门谢客了,罗县令都未能见到他。李公子这一死,还是他叔叔李栋梁前来收尸,可推知一二。”
狄公又把话拉回来:“听人说李琏城府宽阔,心机纯熟,似非轻狷气狭之辈,未必会为一烟花女子摆布不开。”
(狷:读‘绢’,偏急。——华生工作室)
冯岱年笑道:“正是他有城府心机,目空志大,一旦受挫于妇人,便觉羞愧难言,愤不欲生,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狄公又调转话头.“那个李栋梁走时,可曾将李琏在此地的一应花销票据、信札字契都带去?”
冯岱年惊道:“早得狄老爷提及,你看可是这包劳什子?”说着从书案抽屉里取出一个扁平黄绢小包。
狄公打开一一查看,乃道:“李琏处事果然极有条理,他将在此地的一切钱银花销都记了帐。从赔偿你撞船的三十两银子到付与白兰、红榴、牡丹的押金,都有确数,笔笔不漏。——奇怪的只不见给秋月的赏银。”
冯岱年猜道:“想来应是顾全秋月的身份。且两人已不是萍水交情。李琏都几遍提了要出巨金为秋月赎身,他用在秋月身上的钱数便也不好记载了。”
狄公问:“李琏愿出巨金赎秋月是谁说的?”
冯岱年指着狄公面前一页纸片道:“这纸片正是李琏生前的笔迹。表明他一念迷恋秋月,迹近情痴。卑职因而会同罗县令传秋月来问话,秋月也供认不讳。李琏欲出巨金为她赎身,但遭到她的冷言拒绝。”
狄公掂起那纸片细看,纸片上草草画着两个套合的圆圈,圆圈下写着“拖心秋月”四字。——他小心将纸片纳入衣袖。“冯相公,此刻我们就去衙厅审理此案吧。”
马荣早安排就县衙审事的排场。——衙厅彩栏雕楹,富丽堂皇,垂挂十六盏流苏宫灯。华木珍果,列植堂下,似是一官府人家的大花厅。正中一张紫檀木公案,晶光锃亮,上面放着案牍、笔砚、签筒、印玺、朱砂盒、惊堂木。前悬一幅靛蓝绵缎,十分齐整。
狄公在公案后高高坐定,威仪奕奕。冯岱年、马荣分立公案两头,相机助审。书记、佐史、问事、白直倒也齐全,各司其事,只等狄公开审。
狄会见衙厅下陶德、温文元、贾玉波俱在,心中踏实。一拍惊堂木,喝令升堂。先传仵作上前就李琏验尸格目释疑
仵作叩道:“禀狄老爷,李琏尸身廿五夜间验毕。喉颈刺破,失血过量,可断自刎致死。尸身无伤瘀、破损、残肢。只是……只是颈项两侧有两块紫肿,疑是尸斑生腐,又象肝失疏泄,心血瘀阻所致。小医不敢妄断,故尔阙疑。”
狄公慢慢捻着又长又黑的大胡须,沉吟不语。半晌乃问:“秋月尸格尚未填写,依你判定,当是因何而死。”
仵作又叩:“禀狄老爷,秋月尸格午刻即可呈上官署。依小医验检,似是饮酒过量,火邪攻心,乃致猝死?”
狄公双眉紧蹙道:“秋月一向无病,为何心衰猝死?昨夜虽吃了几杯烈酒,并无异常容色。”
仵作恭敬答日:“秋月邪热炽盛已非一日,燔灼营血,阴液耗伤。加以昨夜酒力迸兴,五内失和。心血交瘁,终至死亡。”
狄公又问:“那么,她颈项下的青紫伤痕和手臂上的抓痕又是如何一回事?”
“依小医推来,应是秋月睡梦中病发,疑受魇噩,感气憋心闷,便从床上跳下。两手撕抓喉颈,拚命透气,故有青紫痕。后来昏倒在地又抓搔挣扎。手臂上的指痕与指甲缝的红绒毛原因同一。”
狄公冷笑一声:“秋月颈项下的掐扼印痕有深浅粗细不同,却是何故?”
仵作一惊:“这个小医虽也察觉,只是指印浅淡十分,无法细检。”
狄公挥手命仵作退下,心中不悦。银仙已道出秋月手臂抓痕来由,偏偏这仵作还曲意周纳。又转脸问冯岱年:“你可及早通知秋月亲属来收殓,了却官司。即择日安葬。”
“温文元何在?”狄公一拍惊堂木。
温文元心中一惊,忙跪上丹墀听宣。
(墀:读‘池’,台阶上面的空地,也指台阶。——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正色道:“昨夜白鹤楼酒席末散。你先走了。不知有何贵干?如此匆忙。”
马荣听了,正中下怀。倘真是这瘟猪与杀人有干连,银仙的一口恶气便可出了。
“回狄老爷问话,小民原与一客户约定,要买我一幅王大令草字帖。因生意数额大,不敢怠慢。故尔未终席先告辞了。记得昨夜席上也与老爷打了招呼。”
“离了白鹤楼又去了哪里?”狄公追着问。
“小民出了白鹤楼,退自回龟龄堂铺子。路本不远,北行过两条横街即是。”。
“那客户什么姓名,与你谈了多少时间生意经?”
温文元哭丧着脸:“唉,还谈什么生意经。相约的也只是个牙人,见住在桃花客店。云是京师二雅堂托办的。那牙人姓黄,昨夜竟爽约,小民空等了一宵。心中有气,今B一早便去找他,他道原便约定是廿九夜,反说我听错了日子。”
“你昨夜再没出铺子一步?”
“狄老爷莫非不信我口供?我可以画押。”
狄公命书记让温文元画了花押,令退下。
“贾玉波何在?”
贾玉波应声上堂前丹墀下恭敬跪了。
“昨夜你也未终席,离了白鹤楼后干了何事?”
贾玉波答日:“昨夜席上几杯烈酒下肚,只觉心燥汗重,腹中不适,便去茅厕登东。完了还觉头昏懵懂,又去后面汤池沐了浴,方觉舒爽。不敢再上楼厅,便步回桃花客店休憩。”
“桃花客店后有一条小径,直通秋月宅邸。你可知道?”
“贾玉波惊惶:“这个小生并不知道,也未去客店后转过。老爷如何将我的住处与秋月宅邸勾串了起来,莫非疑心小生与秋月的死有甚干连。”
狄公冷笑道:“你也是回到桃花客店后,再未出来一步?”
贾玉波道:“我也画个押吧,省得再三盘问。”
狄公宣布退堂:“李琏、秋月两案暂拟挂悬,择日复审。”又低声嘱马荣,“你速去桃花客店查实那个姓黄的牙人,京师来的。并打听清楚贾秀才果真是昨夜回来后没再出去。”
冯岱年困惑不解:“狄老爷,这两起案子为何还要悬挂,李琏自杀,验证早已确凿。秋月病亡,仵作之言可信。不知还有什么没弄清楚的?再说罗县令都画过判词了。”
狄公笑道:“这内里还恐有许多委曲。他两个都死于红阁子,偏偏昨夜本县正住在他们出事的房里,也觉有些异样,故不敢匆匆判决。再细细勘查。或可望圆满断处。”
冯岱年心中狐疑,不知狄公又有什么新鲜招儿。
狄公又道:“我欲与陶先生作一番深谈,不知冯相公能为我摒去闲人,专辟一室么?”
冯岱年答应,遂引狄公、陶德转去花园西院内一个小亭。一路横塘曲岸,翠柳低笼,时见几个婢仆在修莳花木,洒扫亭轩。走不多时果见一翼小亭在水洲上。嫩白妖红,环绕亭砌,远远看去如云蒸霞蔚一般,十分夺目。
(莳:读‘饰’,栽种。——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满口喝采。“好个所在。”十分称心。
第九章
冯岱年引狄公,陶德到了那个小亭,果然清静幽雅。亭子建在一敏小小水洲上,只面芳草萋萋,秀色可掬。水面上风动荷叶,白莲点点,有竹桥通西院堤岸。亭柱栏杆几乎被高大的、红白相间的夹竹桃遮护,老远只能见着两翼翘翘的飞檐。
狄公、陶德在亭内一张石桌两边坐了。小童献茶,又摆列了应时糕点与果脯。——冯岱年拱手退下,叮嘱管家不许闲杂人等走近。
亭外蝶乱蜂喧,嘤嗡一片。日光照在水面上,泛起一阵阵摇目的金晕。
陶德端坐不动,静候狄公开口。
狄公呷了一口茶,开言道:“陶先生谨厚老诚,治业勤俭。听说又聪明好学,酷爱经史,理应奔经济仕途,如何屈居于此,甘为俗贾,与酒桶饭囊厮守。”
回狄老爷话,小民居性鲁钝,守仁不移。这酒饭事业本是先父遗下,不忍抛闪。不过店中业务也多交于管帐伙计们。得闲时读几册书,亦是兴味所至,‘意不在文章吗世,出人头地。更不愿离了这一番家业去博取功名,为区区禄米奔腾。小民看来,官家禄米与我这酒桶饭囊无异。
“陶先生如此甘穷守拙,不思奋进,恐有负当今升平盛世,也无益于妻妾子孙。”
“小民尚未婚娶,也少了这一层烦恼纠缠。”
狄公暗惊,他并没想到陶德至今尚未有家室,独个综理家政。
“实不知陶先生中馈尚虚,想来应有了意中人物。”
陶德淡淡一笑:“却也未必。”
“陶先生节操,本官十分钦佩。今日正是出于对陶先生的敬仰才特意拜晤。开门见山吧,本官认为李琏、秋月两个均系阴谋被杀。”
狄公双眼紧紧盯着陶德的脸,谁知陶德几无表情,冷漠十分。半日才吐出一句话来,“凶手又是如何进入卧房?老爷莫非忘了这层大关节。”
狄公一愣,果然一言中的。
“这个……本官固然百思不得其解,姑且不说。我可先说两点,一,李琏来乐苑后与牡丹、白兰、红榴诸女子狎昵甚欢,如何突然迷恋上秋月而不能摆脱,以至轻生自刎?二、秋月气闷憋心,掐扼自己脖颈为何指印不符?我见她指甲又尖又失,而她脖颈的紫痕却显平浅。——仅这两点便不能自圆。”
陶德慢慢点头,似入沉思。
“陶先生,本官由此联想到令尊当年的不幸,益发觉得可疑。不知与李琏、秋月的死因有否关联,恁的情节气象如此相似。”
陶德双眸凝注,脸上透出铁青,沉思良久乃道:“狄老爷,先父不是自杀的,而是被人谋杀。——这事二十年了,心头难以泯灭.深仇大恨,凶手不寻到,我死难瞑目。”
狄公心中大石落地,乃道:“陶先生能讲一讲当年记得的情景么?”
陶德略略一想,呷了一口茶,叙遣:“先父遇害时,我只八岁。那情景刻骨铭心,难以忘怀。我是父亲的独子,十分宠爱。父亲很早就教我读《论》、《孟》诸书,故年岁虽小,也已知些人伦大义。那日黄昏时分,永乐客店使人来传信,叫父亲去红阁子会一客人。父亲匆匆去了。我读了几页书,忽见父亲随身的扇子忘带了,父亲平日见客都带着这扇,故我拿了扇子便出门送去。
“我一口气跑到永乐客店。那掌柜的认识我这白鹤楼的小少爷,叫我自个去红阁子找父亲。——我寻到红阁子,见大门开着。刚走进门里,却见父亲仰身倒在右边床前,一柄尖刀刺在他的咽喉间,满身是血。我扑上去大哭起来,忽见一个人穿着长袍匆匆逃出红阁子。——头里他躲匿在门背后,见我抚尸痛哭时,见机逃了。我顿时醒悟过来怎么一回事,拔步便追去。刚奔出台阶,便摔倒了,头撞在石头上,嘭的一声,昏了过去。
“我醒过来时,已躺在自己家里的床上。奴婢说我大病一场,昏过去好几天。母亲都哭红了眼睛。我问父亲何在,母亲答是出远门到京师做生意了。又叫我安心读书。我当时真以为是做了一场恶梦。也没挂心,静下养病。
“后来父亲再也没有回家来,店铺中事务都由老帐房与母亲交割。——这事二十年了,记忆犹新,其中每个细节都刻在心坎间忘不了。今日狄老爷既然问起,我这个不孝子甘守了二十年竟没找到杀父的凶手。心中十分苦恼。——没想到如今红阁子里连死了两人。一个又与父亲情景十分相似,都道是自杀的,狄老爷既已识破机关,想必凶手伏法有日。可怜我父亲九泉之下不知该如何痛骂我了。”
“陶先生如此叙来,当时是见过的手一面的,只是匆忙间没看亲切。”
陶德点了点头。又道:“后来却也听人说父亲在红阁子里自杀了,因为房门锁着,钥匙在房间的地毯上。——我一直在想,会不会是我昏倒后,凶手又返回红阁子,锁了房门,再将钥匙从窗户扔了进去。”
狄公道:“你母亲再没向官府告状?永乐客店照例是认得那凶手。那日也是他们使人传的信。”
“母亲后来告我说,父亲自杀了,为了一个婊子。她气得三日三夜茶饭不思,也没去官府鸣冤告状。不过,我倒是径直去问过当时永乐客店的掌柜,要他告我那日约见我父亲的客人姓名。那掌柜百般抵赖,一会说我父亲自个去红阁子自杀的,并没客人会见。一会又说是一女子传言叫去的,要与他诀绝,父亲羞愤不堪当场自刎。
“我哪里肯信?叫嚷要去官府告他。只是一个小孩儿,八九岁,如何上得公堂。再说当时正是金华县正堂来断的案,也认作是单相思自杀。旁证人倒有一堆,都是青楼行院花柳生涯的牙侩狎客。那妓女也到堂供认,父亲确实提出巨金赎她,只是名花有主,还怪我父亲晚了一步。再问为何要去红阁子寻死,那妓女答是他俩曾在红阁子幽会多回,痴情的人往往寻曾经欢爱最浓的地方自尽。
“没一个月,时疫蔓延,天花麻豆爆行,染了好几百人。金山乐苑住户逃的逃,死的死,十停去了七八停,永乐客店也三易其主。官府又来人烧焚去二三条病疫死人街,才见平息。听说父亲当年要赎身的妓女也死于时疫。”
狄公问:“那风流一时的妓女叫什么名字?”
“她叫翡翠,听说当时美貌绝伦,色艺无双,是乐苑里第一个选出的花魁娘子。”
“如此说来,令尊屈死后,至今没翻过案来。翡翠虽死,那凶手再也没露半点蛛丝马迹?”
陶德泪流满面,仰天长吁一声:“二十年来我暗中一直在探索这个迷案,渐渐打听到当时追求翡翠最烈的有两人,一个就是冯岱年,另一个是温文元。——冯岱年当时二十四岁,尚无妻室,年少气盛,俊逸潇洒。情场上奋力拼杀,一心一念要夺魁。温文元已有老婆,人物粗蠢,又强充风流,专以沾花惹草为能事,早淘虚了身子。他追求翡翠只是为了虚荣,显示自己是上流人物。其时妓女们都笑他是一个蜡枪头,见了真火,便炀了。——故翡翠说的名花有主,八成便是冯岱年了。”
(炀:读‘杨’,本义:熔炼金属。——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忽听得亭外夹竹桃瑟瑟有声,远处正扑扑飞起一羽黄雀,整个小芳洲幽藏于翠荫里,更形静寂。
陶德陷入痛苦的回忆中,耳目已经沉浸在遥远的年代。他还在哺哺说道:“我隐约听到一些传闻,果然是说杀我父亲的是冯岱年,还说是红阁子里狭路相逢。温文元几番暗示这传闻确凿无误,待我明言问他时,则又支支吾吾,不吐实情。只说是翡翠酒醉时吐出真言,她为了顾全冯岱年声誉名位,只得一口咬定父亲是羞愤自杀。温文元一次还说起,那日他亲眼在红阁子后的花园里见了冯岱年。——这样,我也渐渐相信这些传闻了。
“然而狄老爷不知,我当时的心情是何等震惊和痛苦。冯岱年与父亲是深交多年的朋友,年少时虽不拘礼数,放浪形骸,但五伦信义还是看重的。两个都追着翡翠小姐,但从未一回红过脸,也不暗中算计,更无论动杀机了。——父亲死后,冯岱年似是愧疚骤生,对我家百般垂顾,竭尽朋友周全之道,又扶持我承继了家业。
“我真不敢相信这样一个外表忠信两全、守义如一的父执辈会是杀父的仇人。但温文元的话又一直在我心头盘萦,冯岱年的行止只能看作是他暗中赎罪的心迹,是一种忏悔罪孽的表现。——故尔平时我对冯岱年不免暗中窥伺,注意他的言行举止,待人接物,想发现一丝杀人真迹来。但又害怕被他看出我的心思,良心受谴。老爷,这些年来,我确是不肯相信,冯岱年会杀人,尤其是杀一个丱角之交的老友。”
(丱:读‘惯’,古代儿童束的上翘的两只角辫。年幼。——华生工作室注)
亭外夹竹桃花又一阵瑟瑟作响。狄公暗中警觉地听了半晌,似乎也无什么异常。
“陶先生适才一番话,本官十分受用。此事与李琏自杀案果然如出一辙,对于本官勘破红阁子秘密大有用途。对了,还有一个小小疑点尚需证实,你适才讲到红阁子里那张床在右边,但我昨夜睡在那里,见床却是靠墙放在左边的。”
“老爷,当时正在右边。那一幕情景,我一辈子忘怀不了,一决不会看错,望狄老爷相信我。”
狄公又问:“你亲见那人逃出门去。虽没看清面庞,但农袍颜色想必清楚。那人会不会是个女子?”
“老爷,我记得那人穿的是红色衣袍,是男是女却未敢说定。但那人身材不小,想必是男的。”
狄公摇手道。“男的怎会穿红色衣袍?贵妇太太、上流闺媛也绝少穿红。只有行院里的烟花姑娘才穿大红大绿,想来那日逃出红阁子的应是个妓女,莫非正是那个翡翠。”
“我也问过许多人,从没人见翡翠小姐穿过红裙衫。翡翠最爱穿的则是水绿、烟青,最与她的名号相契符。”说罢又颓丧地摇了摇头。
狄公正色遣:“本官尽力与你周全,但得令尊被害一案也水露石出,二十年不白沉冤从此昭雪。”
陶德感激道:“拜托沈老爷了。——想必狄老爷此刻也应知道我为何不肯奔经济仕途,苦守这一摊酒桶饭囊了。先父之冤不雪,在家孝子都没做成,还望出门为忠臣么?”
狄公同情地点了点头,见陶德泪痕未干,心中不忍,便转开话题:“陶先生昨夜也在酒宴上,可知道这乐苑里谁最嫉恨秋月,要坏她性命。”
陶德摇了摇头道:“这乐苑里风流男女事,我本不甚留意。也只是在一些公私场面见过秋月几回。我见她浅薄气狭,喜怒无常,又自命不凡,言语尖刻,早知不是长寿之人。也可怜她一个弱女子,人欲横流里立身处世,何等不易.周旋于一群人面虎狼间,内里苦痛,也不尽言。故尔一心一念也想找个相匹配的赎她出去,只担虑明日珠黄,门前冷落。然而她心比天高,绳短汲深,李琏这样人品声势的,她还回绝,真不知要想找谁哩。原先罗县令曾有此意,也是被她一张尖嘴利舌吓跑的。”
狄公暗中喝采,陶德虽对男女风情之事执冷漠态度,但每有言议,辄中肯綮。尤其是猜测罗应元一节,十分解渴。自扪最嫌厌于秋月的也正是她一张尖嘴利舌。
(肯綮:筋肉结节处,比喻事物的关键。綮:读‘器’。——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站起道:“陶先生先行一步,我还要在这亭子里见一个人。”
陶德拜揖告辞,出亭子过竹桥自去西院。
狄公见陶德走远,冷不防跳下亭子,往一株夹竹桃后披寻。果见一垂鬟女子刚要从树叶丛中退出。狄公趋前把个身子挡了去路,吓得那女子一声尖叫。
“哎哟,哪里来的……”她缩下后面的脏话。
狄公喝问:“你是谁?好大胆子,竟敢躲在树丛中偷听半日。”
那女子约十七、八岁,正是妙龄,鬓挽乌云,眉弯新月,生得水灵灵十分标致,正合着古人“艳若春桃”的说法,两腮如桃花般鲜丽。雅淡梳妆,丰韵自饶,尤胜胭脂三分,一对眼睛由于气愤,闪熠出逼人的冷气。
(熠:读‘义’光耀、鲜明。——华生工作室注)
“这个姓陶的,委实可恶,竟背后中伤家严,谵言妄语,狄老爷不可信他。”
(谵:‘瞻’说胡话;谵言:病中的胡言乱语。——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笑道:“玉环小姐,休要动肝火。陶先生的话,我岂可全信?是谁叫你躲在这里刺探军情的?”
冯玉环余怒未消:“狄老爷也望听小女子一句话,家严与陶匡时的死一无瓜葛。不管那瘟猪吐出什么鬼话,老爷不可轻信。你也传言与陶德,叫他再也不要来我家,我不愿再见着他。我与贾玉波的婚事再不要他这个大媒。”
狄公又笑:“那夜李琏公子必是被你骂了一通?”
玉环问:“我怎的又骂李公子了?”
“他的船撞破了你的船,冯小姐无端受了惊吓,岂肯善罢甘休。”
玉环头一仰,轻蔑道:“狄老爷又猜错了。李公子知书达礼,亲执银子来赔礼,言语温和,气体宏大,我怎的无端骂他?——我只骂那忘恩负义,不识廉耻之人。”说罢头也不回,褰起裙角,跳过竹桥,径自奔去西院内宅。
(褰:读‘千’,撩起[衣服等]。——华生工作室注)
第十章
狄公回到衙院时冯岱年与马荣已在哪里等候了。冯岱年恭敬地将狄公、马荣送到官署门口,吩咐备轿送回永乐客店。
轿中马荣道:“温文元适才公堂上半是扯谎。不过,他确与桃花客店姓黄的牙人有约。那牙人说他们相约是今天廿九,温文元听错了。猜来温文元设遇上牙人便去了藏春阁。——桃花客店的一个伙计说,贾玉波回客店呆了一会,便沿后门那条小路经花园向秋月宅邸走去。他回客店时已近午夜。”
狄公道:“原来这样。”又将冯府小亭中与陶德一番话原原本本告知了马荣。
官轿刚停永乐客店门口,胖掌柜便上前揖礼道:“马先生,有两个人来客店找你说话哩。一个自称是姜醋盐,此刻正在店堂等候。”
马荣笑道:“原来是这两位兄弟。少了姜醋盐,真还没法消受哩。”
小虾大蟹见马荣过来,喜欢不迭。小虾道:“并无要事,顺路来看看马荣哥。”
“两位贤弟,你们昨日说的温文元在码头与李琏公子密谈,这事可坐实?”
“这个还会有假?对了,你想不想见见那瘟猪?”大蟹道。
“不见,不见。除是叫我去捉拿他,打他板子。”
小虾道:“此刻不见,只恐你与你的老爷一时也见不到他了。”
“什么意思?”马荣不解。
“我已探得这瘟猪今夜便要动身去京师。说是去接洽一宗古董字画生意,行色很急。”
马荣道了谢,赶紧到红阁子找狄公。狄公正在盘问胖掌柜钥匙事,胖掌柜坚认钥匙从古以来只有一柄。又问红阁子里大床是否挪动过地方。胖掌柜道,他经营这永乐客店十五年了,并未挪动过红阁子里一样家具。听老一辈差役说,二十年前,三十年前便是目下这个摆设。红阁子从建造以来就没变换过布局。只是露台外的几株紫藤是他盘过店后自己栽的。原来站在露台上可以远眺太乙观的大殿。——红阁子自建造之日便有意要使它变为一件古董,更能招揽房客生意。
胖掌柜退下后,马荣将小虾说的消息告知狄公。
狄公道:“不能让温文元这个时候轻易走脱,这几件案子与他都有牵涉。午后我们即去龟龄堂铺子找他。马荣你此一刻去桃花客店将贾玉波叫来这里,我有问话。”
没一盅茶工夫,贾玉波传到,狄公在外厅让坐。
“贾先生,听说你在恒丰庄输得精光。——读书人怎可到那种地方去,岂不沾辱斯文。”
贾玉波慌忙叩头,口称“小生知过。”
“知过便好。冯里长如此眷顾倚重,你不思前程,也应报答他一片疼爱之心才是。”
“不瞒狄老爷,小生实无意于功名利禄,只求做的几篇诗赋能流传世间,大志已酬。昔日魏文所谓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也无非如此。冯相公一片热肠,固然恩重如山,小生却视作浮生之累,并不希罕。”
狄公暗惊,这后生对人世如此冷淡,恐非真情。不过他对冯玉环的婚姻似乎真缺乏热诚。
“适间公堂上灵先生没说实话,欺瞒本县,该当何罪?”
贾玉波脸色一搭儿红一搭儿白:“不知狄老爷这话从何而来?”
“你下白鹤楼后即去了秋月宅邸,半夜才回的桃花客店。公堂上竟还花言巧语,一味蒙混。”狄公一脸秋霜。
“呵,狄老爷原来这般推算。”贾玉波口气不无鄙夷。“小生回桃花客店后仍感不适,头重脚轻,便沿后花园走走。倒是路过一幢宅子,却不知是秋月住的。里面一片漆黑,并无灯光。倒是那花园大酒楼歌舞正酣。小生那里观赏了半日,再回桃花客店时恐已午夜时分。”
“贾先生对秋月人品有何判断?”狄公松了口词。
“那女人性情乖戾,一身酸臭,小生躲他唯恐不及,哪里还敢染指?我都不信李公子这样深明练达之人会出巨金赎她为妻。”
狄公心中一亮,不由得不信。——冯玉环如此门第人品,这狂生尚且不以为然,视作浮生之累,何况秋月那艳俗不堪的烟花女子。遂挥手示意贾玉波退下。
狄公刚吃罢午膳,马荣使来了。——他抽个空到王寡妇家与银仙两个美滋滋地吃了顿饭,又温存缱绻一番。不敢久恋,赶忙来红阁子,生怕狄公起疑心,问东问西。
(缱绻:读‘谴犬’,情意深厚。——华生工作室注)
“马荣,你来得正好。我已推知二十年前陶德的父亲陶匡时正是在这外厅里被人杀死。”
“老爷,陶先生不是说在红阁子卧房见着尸身的。”
“陶德说他看见父亲尸身在右边大床前,此刻我们已打听清楚,红阁子中大床一直在左边,几十年来从未挪移过方位。想必是他根本没进卧房的门。小孩儿见了这外厅门窗家具一式红沐,便以为是红阁子,其实并不知外厅卧房之分。陶德说他一进门便看见尸身更是明证。只是当他跌倒在台阶上昏厥时,凶手才返回将尸身挪入卧房,又锁了房门将钥匙从露台窗户扔进卧房。——这样便是一个原本完整的自杀现场。”
马荣敷衍地点了点头,心中还思想着银仙的种种好处。
“陶德看见那凶犯穿红衣袍也可解释。——当时正是黄昏,夕阳西下,照在外厅,一片耀目的红光。那凶手或是穿着素色衫袍,故也染红。小孩儿未能深思,以为是红衣袍。”
马荣转思来细细一想:“可这露台浓荫遮盖,夕阳如何照入?”
狄公笑道:“那掌柜不是说,露台外的紫藤是他十五年前盘下客店时手栽。陶匡时死时露台外一片空旷,可以看到远处太乙观的殿顶。——夕阳照来,外厅一抹儿染红,正是情理之中。”
马荣也笑:“这红衣袍的解释差强人意。那么凶手是谁呢?温文元还是冯岱年,他两个都到过永乐客店,抑还是那个翡翠。”
狄公道:“我们暂不管凶手是谁,这杀人的程序似可说通。如今来看李琏的死,正是如出一辙。这外厅设锁,人人可以进来,又通露台,李琏正也是在外厅遇害。国手如法炮制,也将尸身拖进卧房内,又将李琏的一座票据信札一并移至卧房内桌上。——由之我疑心凶手正是一人。二十年前侥幸成功,如今再作冯妇,故伎重演,也正由之我发现了一条寻找的手的重要线索。
“二十年里能两次杀人的,必不会是翡翠。她当年就死于时疫,即便侥幸未死,二十年后,半老徐娘,岂会再掀桃花风波?胆气勇力也不济了。冯岱年最……”
马荣忽的咯咯笑了:“老爷判断这两起案子同一凶手,如法炮制。李琏死时,他的钥匙还插在卧房门里的锁孔里。凶手本领再大,恐也不能从窗户将钥匙掷入锁孔。”
狄公只觉头顶一阵冰凉麻木,象是脚跟悬了空,站立不稳,一面摇头苦笑,又喟叹频频。
“快。快,先去找来银仙问问。”狄公终于想起了银仙。
马荣不由一阵沮丧,也跟着摇头长吁起来。
第十一章
狄公、马荣来到藏春阁,进门穿过轩厅,沿后院一排房栊找到西舍四号正要敲门。守院的一个幺二上前来问话:“不知两位相公要找哪一位姑娘?”
马荣道:“找银仙。”
“银仙前脚才回来,你两个落后便跟到,莫不正是骗了她去外面宿夜的。”幺二贼眼乌珠转动,打量着狄公、马荣气象。
马荣怕起争执,不便粗嗓:“既已回院,让我们见她一见。”
“院里规矩,外客相公不可擅自进香房。找姑娘须要上院发签牌,我们院主批押了,方可来领。”幺二还拿谱。
马荣火起:“你当我们是狎客?去告知你们院主,代摄金华县令狄老爷来此公干,找银仙姑娘勘问一件杀人命案。你是何等人物,敢来一再盘问脚色,横加拦阻。”
幺二听得是官府做公的,哪敢再多话?堆起谄笑,恭敬退下。
这里正说话,银仙已听见声音开门出来。见是马荣,心中欢喜。又见马荣身旁站着个黑大胡子,气度矜严,威而不猛,心想必是马荣提及多次的狄大人了。
狄公和颜悦色:“你便是银仙姑娘吗?”
银仙赶忙叩头答礼,口中应“是”,迎入房中。
“听说你是秋月的徒儿,平着想来是十分亲近的。”
“回狄老爷,是的。奴才每日都能见到她。”
狄公道:“本官今日只简略问你几句话,你须如实回答。”
银仙点了点头。
“秋月她可是想找一个有钱有势的主儿,赎她出去做夫妻?”
银仙又点点头:“回狄老爷,是的。我师父正是这样想的,她一心盼着一马一鞍过光阴。原先见她还不甚放在心上,自见了……自见了罗县令大人后,便存这份心了。可是罗大人……师父还说,如今她是花魁娘娘,正是时机。只怕改日人老珠黄,再设后路,来不及了。”
“那么,银仙姑娘,我再问你,象李琏公子这样有钱有势的主儿要赎她,她为何执意不允呢?听说李公子年轻俊美,人物又风流。这其中缘故,你可知一二?”
“这个……回狄老爷,奴才心中也疑惑。众姐妹们也议论起,都觉不解。我们也不知道师父与李公子在哪里厮会,师父从未去过李公子下榻的红阁子,倒是红榴、牡丹、白兰一班姐妹去过几回。——奴才实不明白师父与李公子间的关系是如何一回事。只听说李公子死的那一天,曾去过师父宅邸,也只说了几句话,便分了手。不知怎么就自杀了。奴才一次胆大也问过师父,被师父厉声呵责,叫我莫问闲事。师父以前可不是这样,罗大人与她的一言一语师父都有声有色地描绘出来,常惹得姐妹们捧腹大笑。”
狄公捻着大黑胡须,满意地点着头。
“银仙姑娘,听马荣说你认识一个叫凌仙姑的,教授你唱曲子。那凌仙姑听说当年也是一个风流行首。”
“回狄老爷,是的。——奴才真不知马荣哥会如此嘴快,如走水的槽儿,叫众姐妹们听去了,也都去求教,我的曲子便没人听了。”
狄公道:“这个你休要担虑,本官与你守密。本官想找这位凌仙姑聊聊,你相帮找个见面的地方。”
“回狄老爷,凌仙姑已病入膏盲,一阵阵咯血,这几日正不肯见人哩。”
马荣帮衬道:“银仙小姐行行好。老爷少间便要亲去找她,你须为老爷领个路。见了凌仙姑时,从中撮合几句。”
狄公称是,即命马荣去传陶德,要他在白鹤楼等候,会齐了一并去见凌仙姑。
藏春阁,白鹤楼一街之隔,须臾马荣回来,说已传话陶德。又问此刻先去哪里。
狄公道:“去龟龄堂找温文元。往北行几条街即是,正是顺路。”
龟龄堂开在两条大街的转角处,颇占地利。又兼营金银首饰,珍珠玩好,生意兀自不错。
狄公、马荣走进店堂,果然古色古香,琳琅满目。马荣递过大红名帖。伙计见是官府来人,不敢怠慢,即奔上前楼去请示。
温文元听说是狄县令来访,忙不迭下楼来,长揖稽首,口称“怠慢”。迎狄公、马荣前厅坐定,亲自捧茶。
“温先生,贵号生意不错。”狄公冷冷道。
温文元恭敬答曰:“覆老爷,托赵公菩萨福,昔时还赚动些个银子,如今年景萧疏,买卖不济。”
“那幅王大令的草字帖能赚多少银子?”狄公问。
“那个姓黄的牙人,端的精乖,还未谈妥作格哩。今夜还需磨菇。”
“昨夜黄牙人真的没来?”
“覆老爷,没来。小民空候了一宵。”
“温先生再没出去店铺勾当?”
“没有。”
“有人见你去了藏春阁,箠掠一妓女。可有这事?”狄公双眼紧紧盯着温文元。
(箠:读‘棰’,同‘棰’义,鞭子,鞭打。——华生工作室注)
温文元暗吃一惊:“这个……这个又算得是什么事?行院陋物,至轻至贱,那小娼妇嘴犟,不识礼数,教治一下也为她好。不知什么大头面致老爷动问。”
“且不说那女子花柳贱质,如何可罚。你欺瞒官府,公堂上当本县的面,虚供搪塞,该打多少板子?”
马荣抢道:“五十板还是轻断。”
“温文元乃知来者不善,须下软功。急忙跪在地上连连叩头,口称“知罪。”
狄公冷笑道:“五十板子你就吓成这个样子,倘有杀人的罪名,不知该如何丑态了。”
温文元猛地心惊:“什么?我杀人?老爷切莫戏言。”
“温先生,今日正有人告到官署,道你杀了李琏哩。。
“我杀了李琏?!”温文元紫涨面皮如猪肝,大汗从额角沁出,顿时气喘咻咻。
“狄老爷替小民作主,这李公子红阁子里自杀,有口皆碑,岂可乎白诬我温某人杀的。”
“有人亲见你与李琏在江边码头晤面,两下争执,杀气汹汹。李琏正是被你逼死,这点温先生如何抵赖?”
马荣道:“温先生还装聋作哑?就在码头边的那株大树下。”
温文元急辩:“我们谁也没……”他缩下了后面的话,拼命镇定自己。
狄公厉色道:“温先生还是老实回话,你是怎样胁逼李琏的?他遭横死,你难脱干系。”
温文元抬头望了望狄公、马荣,哭丧着脸道:“这事你们既已知虚实,我岂敢再有隐瞒。——小民当时是劝李琏休干傻事。”
马荣催道:“休要吞吞吐吐,再有隐遮,明日拉到公堂上动板子,叫苦晚了。这会子全呕吐出来,狄老爷宽厚,或可与你回护。”
温文元也吓懵懂,乃吐道:“我与李琏说,你若真把冯里长的女儿弄到手,冯里长定不轻饶。”说罢又钳了口,不再吐声。
狄公憬悟:“李琏垂涎冯玉环小姐。”——原原本本你说下去。本县亲来宅上造访,原是想私下听听你的辩诉。先生倘还不念本县曲意回护,一片婆心,恐只得拘去公堂上严审了。”
温文元叩头流涕道:“谢狄老爷大恩。小民不敢再半点欺瞒。——李公子自那夜撞船见了玉环小姐,如勾去了魂魄一般,做事没入脚处。一心一意要弄她到手,央我帮忙。我道,玉环小姐,名门闺阁,守身如玉,不比那等烟花女子。且冯里长有权有势,俨是乐苑天子,岂可造次?这事恐无指望,劝他死心。”
狄公见话入港,盘算又道:“你忌恨冯里长已非一日,李琏这妄念正中你心怀,岂肯轻易放过?恐怕动箴是假,火上泼油是真。”
温文元听此言不觉一震,乃知狄公果然厉害,早已窥得他心中动态。
“小民忌恨冯里长也是真。小民见李公子如此情景,便欲借他一把欲火,烧得冯里长一败涂地。但使玉环小姐出乖露丑,贻笑大方,冯里长权势不攻自破,乐苑里再无面目见人。——退一万步,事败发露,又可归咎于李公子一人,自已早抽身脱逸,不留痕迹。”
温文元说着又乜斜乌珠看了狄公一眼。狄公双目紧闭,不露声色。
“心中如此盘算,小民拿了章程,便对李公子道,我有一妙计,可叫玉环小姐就范。要李公子当日午后到会下细议。”
狄公乃慢慢点头。——温文元龌龊心肠果然洞若观火。
“李公子匆匆吃了午膳便到了这里,求我授计。我告他道,二十年前这里有一个官绅因青楼风波,饮恨自杀。而当时冯里长正是那官绅的情场对手。他们为追逐一个名妓互相争斗,故尔一时传闻正是冯里长亲手杀了那官绅。——本来官绅之死十分可疑,这风声一起,人人都信。就在官绅红阁子自杀那天,我亲见冯里长鬼鬼祟祟进去永乐客店。
“这事传了若许多年,冯玉环小姐已有所闻,心中也半信半疑。我嘱李公子,见了玉环小姐就说他手中掌握着冯里长当年红阁子杀人的真凭实据。冯玉环是孝女,对此件事最敏感,岂会漠然处之。倘冯玉环有意求见,则大事可图,不愁那雏鸡不乖乖就缚。此事得手也不怕冯玉环出面告他,投鼠忌器,有损于冯里长声誉之事,冯玉环决不肯干。”
温文元拭了一把鼻涕,哀声道:“小民糊涂油蒙了心,设计害人,罪愆深重。只求狄老爷宽处。两个圈套做定便分手了,这以后之事小民委实不知。——不知李琏是否再见了冯玉环依计行事,也不知冯玉环是否上当投了李公子陷阱。李公子几日后就死了,说是红阁子里自杀的。不过,我真看见冯里长那夜也去了永乐客店,正在红阁子后转悠哩。这事恐有蹊跷。小民所述,句句是实,随狄老爷查访,但有半点虚言,甘受重罚。”说罢又跪倒捣蒜般连连磕响头。
(愆:读‘千’,过错,罪过。——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站立留话:“自今日你便是有罪之人,静候官署传讯发落。你适才一番话,还待—一验证。没有本县允许,不得擅离这龟龄堂一步。不过,生意可以照做。”
温文元一再叩谢,垂涕道:“小民再启歹念灭门绝户,逢天火烧。”
第十二章
出了龟龄堂,狄公长叹一声:“马荣,早是你那虾蟹朋友眼尖,不然,这迷雾待儿时廓清?”
马荣道:“老爷全信了适才瘟猪的一番话。”
李琏垂涎冯玉环,温文元顺水推船设毒计,至少可信。——我因而也知道了为何冯岱年如此急急地要将女儿许与贾秀才,正是未雨绸缪。——他早已悟察其中消息。”
“李琏果真依温文元之计行事了?”马荣又问。
狄公点点头,目光沉毅:“是的。正因为此,冯岱年盛怒之下将李琏杀了。又伪设现场,造成李琏自杀疑象。二十年前他正是同样手段杀了陶匡时。”
马荣脸上露出迷惑不解的神色。
狄公释道:“杀李琏的必是冯岱年无疑。既有作案起因,又有作案机会。除此之外,他还有一套二十年前的行之有效的手法。大凡罪犯一计得手。视为秘篆,如医家验方一般,往往反复套用。——冯岱年与我印象甚佳,但此案再找不到第二个可疑人物。一具勘实,便须绳之以法。”
“老爷,杀死李琏、陶匡时的果真是冯里长,那么秋月之死,又如何解释呢?”
狄公沉吟半晌:“一时也无法查明冯岱年与秋月一案的关系。但我总有这么一种想法,红阁子里发生的三起杀人案是联贯一气的。秋月之死必定与前两案有瓜连,也即是说与冯岱年也有干系。只是目下尚未寻着证验。”
马荣道:“恰才我见温文元说话时,屡屡犹豫,有时翻白眼转思。他明白了我们只是虚声吓唬后,颇后悔轻易吐出那一番话来,故尔后面许多要紧的话又缩回肠子里去了。老爷,我们对这瘟猪,还须好好压榨,才有油水。”
两人说话已到白鹤楼,会合了陶德一齐来藏春阁见银仙。
银仙已在藏春阁门口等候。她见狄公三人来了,小声道:“我已雇轿将凌仙姑接来这里,正在轩厅等候哩。此刻院里无人,你们可以安心说话。”
狄公、马荣、陶德随银仙一同进去轩厅。——轩厅十分幽暗,门窗都关合了。只见一角的桌椅边弓腰坐着个老妪,体瘦如柴,形同鬼质。身穿一件褪了色的瓦蓝布裙,花白的头发稍稍梳平,抹了油。
老妪听得有人声进来,忙抬起了头。一对瞎眼对着门口。——脸上的麻花已损坏了她的全部容貌,又因痨病日深,两颊反透出一二丝胭脂红来。
“是银仙吗?”凌仙姑开口了。
银仙附耳上前道:“凌仙姑,县令狄老爷来看你了。”
凌仙姑刚要起身行礼,狄公阻止道:“凌仙姑,自稳便,只是随意聊聊,不必拘礼。”
“老奴婢听狄老爷吩咐。”凌仙姑吐音犹如鸳啭燕语,圆润悦耳。狄公不觉大惊。
“凌仙姑当年艺名叫什么?”狄公开言便问。
“叫碧玉。年轻时只因曲儿唱得好听,受人仰慕。十九岁上染了时疫,险些丧命。”
“当时这乐苑的花魁娘子翡翠你可认识?”
“认得。——可怜如花似玉的人儿,比我晚染上时疫,竟死得最早。”凌仙姑由于感伤,声音有些异象。
狄公又问:“凌仙姑可知道当时翡翠正走红时,都有谁人热恋追求,抢着要出巨金与她赎身?”
“老爷问这事,幸还记得清爽。当时追逐翡翠小姐的很多,不仅这乐苑里的,还有金华的,杭州的,甚而京师来的,一时也记不全了。”凌仙姑声调凄凉.
“凌仙姑可还记得这乐苑里的?”
“这乐苑里亦有两人,最有名声。一个叫冯岱年,一个叫陶匡时。记得陶匡时与翡翠两个相继谢世。”
“当时可有一个叫温文元的古董商人也追着翡翠。”
“老爷说的是温掌柜吧?我也认得。这个人心思狠毒,专一仇视女子。他也赠给翡翠许多值钱的首饰,但翡翠从不屑理他。这温掌柜如今还在么?多少年以前的事了。听说他早去了京师。”
一群姑娘哼着曲子从窗外嬉笑喧嚷而过。凌仙姑不禁一阵痴呆,嘴角翕动了几下。
(翕:读‘西’,闭合,收拢。——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又问:“听说那翡翠最中意的便是冯岱年。当时只有二十四岁,风流倜傥。——这话可是实?”
“冯岱年固是个美少年,又忠直老诚。但我记得陶匡时也同样温柔憨厚,风度翩翩。翡翠也十分钟情于他,尽管他已有了妻室儿子。”
狄公笑:“说是冯岱年更得翡翠宠爱,陶匡时一气之下自寻轻生。——凌仙姑可曾听得这传闻。”
凌仙姑仰头回忆了半晌,未置是否。末了又缓缓说道:
“不错。那个陶匡时对翡翠可谓是一往情深,或许正是为了翡翠才自寻短见的。”
忽而她听到陶德的喘气之声,有些惊慌:“老爷身边还有何人?听他这喘气,便知是个晓得内情的。”
狄公暗惊。陶德吓得用手帕捂住了嘴。不敢再出声。
突然凌仙姑一阵剧烈咳嗽,涌出大口大口的鲜血来。银仙忙上前用手帕接了,又不停拭揩。
凌仙姑笑道:“没事,没事,三日两日吐一点,反觉清爽。老爷,刚才说什么来了?”
狄公心中不忍,犹豫半晌又问:“有人说陶匡时并非自杀,而是吃冯岱年杀死的。”
凌仙姑慢慢摇了摇头,苦笑一声说道:“这是恶意诬毁。陶匡时、冯岱年丱角之交,礼义相投,决不会为一女子伤了和气,更不可能蓄念杀人。老爷千万莫信那不实之言。据老奴婢听得,他两个或有过君子之盟,让翡翠自己作主裁选。一旦选中一个,另一个须有君子之盛德,为他们祝贺。”
(丱:读‘贯’,古代儿童束的上翘的两只角辫。——华生工作室注)
“那么,翡翠最后选中了谁?”狄公心忖问到了最后关头。
凌仙姑长吁了一口气,摇了摇头:“据说翡翠并没在他两个之间裁决。”
狄公、马荣面面相觑。陶德则张大了嘴,不敢出一声大气。
凌仙姑脸上闪过一阵抽搐,艰难地哮喘,干瘪的额头沁出密点点的汗珠。银仙忙上前扶定,不使坠倒。
狄公道:“劳动凌仙姑,本官这就叫一顶凉轿送你回家。”
凌仙姑笑了:“多谢狄老爷。——这许多往事,不堪回首。没人问起,憋闷得慌。今日老奴婢反觉舒鬯十分。”
(鬯:读‘畅’,义同‘畅’。——华生工作室注)
凌仙姑坐轿去了。陶德拱手道:“狄老爷,小民今日听了这凌仙姑一席话,几如历劫度世,七情颠翻,五内惶乱。容小民回去细细回想,或有头绪。”
狄公送走陶德,对马荣道:“你且留在这里照应银仙,我还要会会一人。半个时辰后便可回去红阁子。”
马荣心中大喜。又有疑惑。不知狄公是有心成全他两个,抑还是一时大意,尚未觉察他的隐私。
第十三章
马荣与银仙又温存了半日,骨松筋痒,神荡魂醉自不必说。心中渐渐萌起一念。遂推开银仙,叫她自留香房。马荣出来找到了藏春阁院主,拉着她住行会去找证人。
院主惊问:“不知贵相公有何事,如此牵扯。”
马荣道:“实与你说了吧。我要将银仙姑娘赎身出来,这价目由你开了。——这就去行会中找个作保画押的。”
院主没指望这个粗卤的军官竟要赎去她心爱的一株摇钱树。遂道:“你知银仙的价目么?吓杀你。”
马荣不答,两个一径到了行会。马荣从腰间摸出衙门的符信,传来一个年老的行董作仲裁。
院主道:“银仙能歌善舞,人物足色,又擅唱曲,每日进项五十、一百。且买来时才十四岁,五年吃养,衣裳首饰,花去无数。如今少说也要二千两银子,你出得起?”
马荣冷笑道:“我这里有两锭黄金,合二十两,折银子多少你们自己算去,只要赎了银他便成。”
行董见马荣是个衙门里的军官,不敢怠慢,更不敢放刁抬价。使裁判道:“二十两黄金作二千两纹银划平,银仙在院五年虽有吃用教养,但已为藏春阁赚口不少钱很。故尔行会判决,准许二十两黄金赎出银仙。——行院依例退出十两纹银与银仙赍礼送行,为程仪之敬,不得有违。”
行董判决,院主不敢违抗,又喜讹得两锭黄金。乃备办酒水撰果,点香烛立脱籍执照,又押花签。马荣当即与行董、院主吃了定约酒,换出户牒执照收过。暂将银仙留藏春阁中,教且瞒过几日,等他安排定妥,再来接人。
马荣出了藏春阁,心中十分舒畅。——一个人岂能一辈子打光棍。天下还有什么女子再比银仙更好。又是同乡同里,言语投机。又是吹弹歌舞,色色精绝。狄公给他的薪俸足够开销。——走着走着见着一爿酒店,便进去拟吃两盅。
店堂里几张小酒桌早坐满了人,只有隅角暗黑里尚有一幅空座头。旁边一个后生,愁眉不展,正忧郁低头,呆呆发愣。
马荣赶紧挤身过去,自把衣袖拂了座位,正要坐下,见那后生抬头,却是贾玉波。
“原来是贾秀才。独个在此喝门心酒,却是何故,我来陪你喝两盅吧。”说着一屁股坐下。。
贾玉波沮丧道:“这是最后一壶了。手里几个铜钱全在这里。冯先生答应给的钱还未到手。”
“嘿,这又能化去几个钱?天下哪有喝酒喝穷的。今日我惠帐了。咄,酒博士,来一大壶竹林春,上品的。”
酒博士送酒上桌,将马荣、贾玉波酒盅都斟满了。马荣咪了一口,大声叫香。贾玉波还是忧心忡忡,不发一言。
“贾秀才过几日便是冯里长的乘龙快婿,一文不化,坐享其成。偌大一个家私,全是你的。还缘何紧锁双眉,长吁短叹的,作此苦相?”
贾玉波神色悒怏,叹了口气道;“马荣哥,你不知小生处境,十分尴尬哩。”
马荣呷了一大口酒:“有何尴尬,说来听听。难念的经,逢人多念念,也念通了。憋在肚内郁结成块,要生病的。”
贾玉波转肠一过乃道:“都是温文元这瘟猪,从中作梗。”
“莫非这瘟猪也使你促狭,头里还百般……”
贾玉波摇了摇头,仰脖灌下一大口酒,叹道:“且说烦恼还是李公子挑启。如今李公子已作古,我说出来似也不甚要紧了。自我在恒丰庄输了钱,李琏就来找我,为我设计弄钱的招儿。一日又约会了瘟猪,他两个暗里策划二个污毁冯先生的阴谋,企图将冯先生弄得身败名裂,进而由温文元取而代之。他们要我骗取冯先生的好感,冯先生最赏爱斯文,见到年轻诗人都百般延揽。我不是这里乐苑中人,故容易得一到冯先生的赏识。一旦熟悉,叫我设法监伺冯先生言行,又要我将一口小木盒偷偷藏到冯先生家中。”
马荣骂道:“这两个卑鄙可憎的鬼域人物!你真是这么做了?”
“马荣哥休要插嘴。此时我心里一团乱麻,治理不清,让我慢慢说完,你再理会。”
马荣嗯了一声,只顾渴酒。
“李琏又叫我试着去向冯先生借一笔钱,说是要去杭州乡试,丢了盘缠。待放榜中举再行偿还——我想上面两事不敢遽然答应,我还不知冯先生是何等样人物,岂可贸然去干陷害他的勾当。这借钱的事不妨一试,正可解厄。
“我见到冯先生时,十分款待。冯先生为人忠厚,仗义救难,慷慨解囊,小生很是敬佩。他当即答应借我一百两银子,助我赴考盘资,另赠十两银子,算是一时救急。又邀我去府上谈论诗赋文章,古贤得失。那一日我在冯府花园里见到冯玉环小姐,十分俊俏。又见到陶先生,更是少年老成,腹有经纶。——陶先生读书虽多在经史,但对诗赋文章十分精熟,尤叹赏建安、黄初诗格,说诗至三曹七子为一大变。又称我的诗赋有子建风味,只是俊逸典雅稍欠,小生十分仰服……”
贾玉波乜眼望了马荣一眼,唉了一声气,谈这诗赋作甚,心中也觉好笑。
马荣笑道:“贾秀才三句不离本行,遇着我这等粗人,也理论诗赋文章,是看得重我了。我自分也不是有理说不清的人。哈哈。——且说李公子,瘟猪两个又如何勾当?”
“那日回去见了温文元,我便如实相告。我说冯先生文质彬彬,忠厚君子,岂可平白诬害他的清声。温文元大怒,骂我狗骨头,不中抬举,又断言我没造化,一世困穷,再没出头日子。他说李公子已改变主意,不拟再用我充当对付冯先生的小卒。——小生正求之不得。”
马荣满意地点了点头:“温文元再没设计什么阴谋?”
“温文元见我迂执,也只得作罢。我有了冯先生给的十两银子,却在青楼红粉队里觅得了一个知音,正是风尘中的杰出人物。”
“也是个会吟诗作赋,有子建风味的?”马荣笑问。
贾玉波笑得吐出一口酒来:“谢天谢地。只是个温顺柔媚的姑娘,两情厮投而已。其实,斗大的字不识一篓哩。——小生想来。诗人切不可再娶个爱吟诗的女子为妻,夫妇两个一齐春花春鸟,秋风秋月起来,茶饭也没人烹了,岂不饿杀。”
马荣眼红道:“如此说来,贾秀才不仅要娶冯玉环小姐为妻,还需纳个小妾哩。恁的有此艳福,前世修的。”
贾玉波已有三分酒意,摇手道:“吐与你马荣哥听了也无妨。——那姑娘比玉环小姐还胜几分哩。有朝一日我有了钱就赎出那姑娘来,一同逃离故里。使其奉箕帚之末,我做诗时也有个很墨添香的。——玉环小姐自有主儿,不必我贾某人独个消受。陶先生内里十分爱慕玉环小姐,只是不敢显露圭角。陶先生有许多顾忌哩。”
马荣没想到贾玉波肚中有此算盘,更没料到陶德暗中竟厮恋着玉环小姐。——这时见贾玉波已扒在酒桌上呼呼瞌睡,不由疑云满肚地走出酒店。
第十四章
冯岱年不意料狄公突然来访,忙不迭抢出衙厅来迎驾。
“狄老爷,李公子、秋月两案有何进展?”冯岱年照例先说公务。
狄公平静道:“已弄清了纠葛纠纷许多情节,此刻我想与冯相公还有令媛玉环小姐作一番探讨。”
冯岱年没提防狄公来意,口中答应,心里不兔有些尴尬。
“我们这就去头里狄老爷与陶先生说话的小亭如何?”
“只怕有人偷听。”狄公的话不知是顽笑还是指责。
冯岱年脸上一搭儿红一搭儿青,不敢仰头。
狄公笑道:“那小亭甚好,冯相公去叫令媛来吧。”
须臾,冯玉环窈窕的身姿跳跃进了小亭,一阵风一般。如雀儿登枝,十分自在。
小亭里圆石桌边正好有三个石鼓,三人坐了。仆役献茶,又摆列了几味鲜果。
冯岱年惭色满面,揖道.“小女早间亭外偷听老爷与陶先生说话,又冒犯冲撞,罪该万死。”
玉环道。“是我想着来的,不干爹爹事。”
狄公笑道:“也是孝女行为,冯相公不必过责。古时还有个缇萦姑娘,亲上朝廷为父代罪哩。”
(缇:读‘题’——华生工作室注释)
冯岱年一听,心凉半截。狄公此话再非顽笑,而是明白指我犯罪了。
“谢狄老爷明示,卑职晓得。”
狄公慢慢捻着颔下的大黑胡子,开口道:“据云,李琏那夜撞船后,见了玉环小姐顿生爱慕之心。事后传信于她,约去红阁子晤面。倘不从,便将二十年前冯相公杀人的真凭实据公诸于世。——那天夜里李琏便突然死了,偏巧有人在红阁子后见到了你冯相公。不知这段说话可是属实?”
冯岱年一听,混身颤索,脸如死灰。牙齿咬着嘴唇,再吐不出一句话来。
玉环半边见了,心中不忍。肚中略略转思,应道:“回狄老爷,这话不假。爹爹,纸包不住火,这杀人血案岂可一再遮瞒?小女早感不祥,这事总领吐出为妙。”
冯岱年猛吃一惊,惘然望着玉环,一脸阴霾。
(霾:读‘埋’。——华生工作室注)
玉环并不着父亲面色,有条不紊地吐道:“狄老爷今日追问到舍下,这事料无隐瞒。且听小女子从容说来,再行裁断。且说那夜撞船时,我一时惊吓,慌慌张张跑到船头。正遇那个名叫李琏的无赖过来我船上赔礼。这时半夜三更,两船不及举火。唯李琏手中擎着一盏灯笼。他将灯笼在我脸上来回照过,心中动了歹念,等赔了银子后,便过来扯手踩脚,轻薄无礼。——我羞愤之极,一时不便怒斥,便转身回进内舱。关合了窗扉,堵死了舱门。——回到家中也没将此事禀告,以免父亲动怒。再说当时只以为轻薄公子,一时醉中胡行,便不再计较。
“果然那个无赖捎了信来,大意正如适才狄老爷所说。挟嫌胁逼,迫我就范。——狄老爷或许也知道,二十年前有一件人命官司牵涉到父亲清誉,一时也辩白不清。李琏既云他握有那官司的真凭实据,小女子便大胆赴约,意图弄清那事真相,好让父亲从流言苦痛中摆脱出来。
“那夜我独个悄悄去了红阁子。是从桃花客店后面转折进去的。李琏正在桌边书写什么,桌上还堆着一札札票据信函。他见我进了红阁子,两眼便放出邪火来。我开口便问那真凭实据何在,欲求过目。叵耐那贼囚不但不回答我的问话,却猛扑过来搂抱住我动手脚。我亟力反抗,呼唤求救。他还涎皮嬉笑,缠住不放。
“这时我见一札票据下露出一柄匕首的铜柄,便佯作无力,倒伏在桌边。李琏那贼狞笑过来便解我裙衫。我猛地夺过那匕首,叱道‘再敢胡来,我认得你李公子,匕首不认得你李公子。’李琏狂笑不已,自恃男子力大,犹死缠不放,胡乱撕扯。我情急心横,手起刀落,狠命一戳,只听得‘卟咚’一声,他仰八叉倒地。再上前细看,那无赖已紫血滴沥,眼珠翻白,只有出的气,再没入的气了。
“小女子顿时吓得没了主张。发疯般跑了回家,向父亲求助。——老爷,这便是小女子当夜红阁子所做的事。李琏正是小女手刃,决不隐瞒,甘受刑法处断。——以后的情节听我爹爹详细说来。”说罢朝冯岱年咧嘴一笑。
狄公听完这一番话,如释重负。——原来李琏的死因竟是这样。
冯岱年见狄公脸上秋霜化去,眼光慈和,心中一块大石落地。随即呷了一口茶,清了清嗓眼,接道:
“狄老爷,一个弱女子在遭罹强暴时,动手反抗甚而持刃杀人也是合法的,理应受到官府旌表。我听了小女那一番杀人情节,心中震荡不已。一来生怕女儿名誉有污,二来更怕红阁子中死人又牵扯到二十年前陶匡时的迷雾中。当时一念糊涂,便做了一桩大错事。如今想来也是胆战心惊,如坐针毡的。这偌大罪恣尤望狄老爷秉公处罚,决无怨言。”
狄公问:“不知冯相公当时如何举动?”
“我闻讯赶到红阁子,遵小女嘱咐也是从套话客店后门走的。果然李公子躺在红阁子外厅的长桌边.一摸脉息,早已气绝。幸好流血无多,只染浸了他自己的衣袍。——我当对灵机一动,便将李公子尸身拖入卧房.又擦匕首塞如他自己右手。再挪移桌上票据信札一并讲卧房。又见窗槅关合甚紧,处处可视作自杀现场。然后锁了房门,从露台悄然离去。”
狄公警觉,忍不住插言:“卧房的房门既是你锁上的,那钥匙又是如何插在房门里的锁孔里?”
冯岱年涨红的脸上漾开一丝得意的微笑。
“当然我大胆将钥匙带走,自有心计。果然当夜永乐客店使有人来报官,道李公子死在红阁子里,要我立即赶赴现场处置。我知道罗县令此刻正在乐苑里寻欢,何不拽他去唱个主角,从中正可便宜行事。
“罗县令与我带了十来个公人一起赶到红阁子时,见卧房门紧闭,便命撞门。门撞开时一个个惊惶失措,都涌上去李公子尸身前看究竟,我便摸出钥匙偷偷插在锁孔里。——罗县令很快发现了李公子手中的匕首,锁孔里的钥匙,紧闭的窗槅。第二日问审,秋月又道出拒绝李公子赎身一事。罗县令便当堂判定自杀。——这详末关节大抵如此。我不仅渎职,还故意亵污王法,戏弄官府。伏求狄老爷严处。”
“冯相公伪造自杀假象,怎忘了将李琏桌前那张纸片藏匿。”狄公终于找到一个漏洞,施展自己的智力。他不得不为冯岱年的本领暗中喝采。
冯岱年道:“那枚纸片画的是个满月,正应了秋月之名,又写了‘托心秋月’字样,何须藏匿?”
“不!李琏从未将秋月放在心上,倒是秋月自作多情,广为吹嘘,故罗县令有此误断。依本官判来那两个圆圈则是玉环之意。——画满月只需一个圆圈,大圈里又套了小圈,正是玉环之象。‘托心秋月’则是拜月祈祷,遂其心愿之意,并不指秋月这人。”
冯岱年暗吃一惊:“狄老爷果然好智慧,真不知罗县令当时怎的胡乱便想到秋月来。这秋月也当罗县令面一口应承,还得意洋洋说李公子压根儿没在她眼里。”
狄公捋须微笑,这内里委曲他十分清楚。罗县令恐也正是见了秋月如此一番情景才吓怕了,连夜逃回金华的。
小亭外万籁俱寂,幽馨一派。几片斑斓的彩蝶在夹竹桃花上飞来飞去,只不停脚。稍远处的池面上,菱荇牵风,白莲摇闪,犹如画中。
亭中三人一时沉默不语,肚里各自波谲云诡。
(荇:读‘杏’,一种水生植物。谲:读‘绝’,诡诈,怪异——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微笑打破僵局:“冯相公,如此说来,李琏死之谜已揭开。不过,李琏脖颈上的青紫肿痕,又如何解释?”
冯岱年道:“这个我们并没留意,或是李公子身内毒气郁发所致,并非外力致伤。——卑职父女罪过,谨候狄老爷依律裁断。”
狄公笑道;“要依律裁判,还需弄清二十年千红阁子那宗案子的真相。——不知冯相公与当年陶匡时的横死有否关联?”
冯岱年情急:“狄老爷,陶匡时先生的死,与卑职实无涉。外间因是谣诼纷起,谓我妒情杀人,尽是恶意诽谤。陶匡时先生是我当年的执友,又是丱角之交。我岂为区区一女子杀害朋友,以身试法,贻笑大方之家。
(诼:读‘灼’,造谣,谗谤。丱:读‘贯’,丱角之交,指从孩童时就在一起的朋友。——华生工作室注)
“其时我才二十四岁,新任乐苑里长。爱慕翡翠小姐,正拟出金赎她为妻。陶匡时也暗中爱上了翡翠,当时他二十九岁,已经娶妻生子,只是婚姻不美满。尽管如此,我们照旧友谊深笃,并未翻目。——然而翡翠小姐却一味拖延,又不愿明言究竟,似是别有意图。
“狄老爷,温文元当时也追逐着翡翠,他追逐翡翠因为是虚饰面子,登上上流社会,以得花魁娘娘宠举为梯阶。温文元重金收买了翡翠的贴身丫环,窥伺动向。——一日那贴身丫环偷偷告诉温文元,翡翠已有身孕。温文元疑心翡翠已属意于我,便去陶匡时面前挑唆,与我翻目。陶匡时确是动了肝火,与我大吵一场。经我百般解释,总算信了我的辩白。我们这才明自翡翠之所以一味拖延我两个正是因她已另有情人,十分隐蔽。我约他一同去找翡翠,要翡翠吐出那情人的名字。陶匡时正火气头上,拂袖而去。
“第二日温文元急匆匆来找我,报道他亲见有人在红阁子里与翡翠幽会。并说陶匡时得信后已赶去永乐客店问罪。我疑心是温文元放白鸽,生怕陶匡时落陷阱,跟脚便也赶到红阁子。从露台外往外厅一看,陶匡时已被人杀死,一柄匕首深深插人他的脖根。
“我正进退两难,踌躇不安时,忽听得有脚步声响。便匆匆逃离现场,转花园酒楼绕了大半个圈子经桃花客店跑回家来。”
“喘息未定,衙丁来报红阁子有人自杀。县令传我立即赶去永乐客厅勘查。——原来我走之后,客店的仆役便发现了红阁子中死尸,申报官署。”
“我又忧心忡忡赶到红阁子,县令与衙丁已挤作一堆。陶匡时尸身却躺在里间卧房的地上,手中还紧紧捏着那把原先刺入他脖颈里的匕首。县令还告诉我,他们懂门进来时,见房门钥匙在地毯上。窗槁虽开着,但木栅紧窄,外人是无法潜入此卧房的。——仵作验尸毕,县令使裁断陶匡时自杀身亡。”
“我当时疑云骤升,我亲眼目睹陶匡时死在红阁子外厅,如何一会功夫尸首被人挪移进入卧房。匕首也由颈脖根移到了陶先生自己手里。——县令传永乐客店掌柜问话,因知翡翠与他关系,又传翡翠问话,翡翠竟称陶先生几次三番欲为她赎身,她执意未允,羞愤之余,乃致轻生。”
“这事没一个月,乐苑便传时疫。天花麻豆蔓延,病尸山积,一片恐怖。翡翠也染时疫身亡,被火焚,埋了灰骨。时疫过后,乐苑萧条冷落,大非昔比。金华县令也两易其人,这事也不了了之。但是我心中却是一块疙瘩,凝结不化。每每念及好友横死,凶手逍遥法外,便不甘心。然而一旦认真申诉,自己则首当其冲,卷入漩涡,不得洗刷。这对偏偏温文元又大放流言,道是陶匡时死得蹊跷,又说陶匡时死的那日见我进去过永乐客店。——乐苑旧人都知道我两个与翡翠关系,于是我便日处尴尬不利境地。然而温文元又不敢当面揭破,公堂执证,只是暗里煽风点火,觊觎里长之位。”
(觊觎:读‘济余’非分的希望或企图。——华生工作室注)
“第二年我娶了妻室,次年又生了玉环,终于将翡翠忘了。同时也尽力周全陶匡时妻小。——玉环长大后与陶德很是亲密,虽差了八九岁,形同兄妹。我也曾有过两家联姻的念头,正可确认我与陶匡时生前的友谊。但温文元的谣言很快传到陶德耳中,他对我父女的态度有了变化,但又不肯说明原委。有时也见他暗自叹息落泪,苦痛十分,又不便劝慰,更无法说破。——玉环见陶德如此模样,心中也闷闷不乐。我意图早日与她觅婿,她又看不上眼,足见城府甚深。直至见了贾玉波秀才才有转机。我十分高兴,赶紧想为他们办了大事,订婚的日子已不远,这时陶德提出愿为他们作大媒。这也清楚向我表明,他无意于娶玉环为妻。”
冯岱年说完这一番话,如脱胎换骨。目光炯炯,眉宇间愈发秀朗。
“狄老爷如今也可知道,我移动李公子尸身布置假象,正是受了当年那凶手的启迪。”
狄公沉吟一声又道:“冯相公的话本县理当信从。依冯相公的话推衍,这乐苑中必有一个凶残十分的恶魔;二十年前手刃陶匡时,昨夜又杀了秋月。那恶魔又必然与红阁子有因缘,两次杀人都选择了同一地方。”
“可是,老爷,仵作的验尸格目则道秋月死于心病猝发,现场似也未找到被杀的任何验证。”冯岱年道。
狄公摇摇头:“仵作之言固然不无道理,但这两起案子也太玄妙了。二十年前是为了花魁娘子的纠葛,今天则直接杀死花魁娘子。——冯相公恐肚中还藏着秋月的一些秘密,不肯宣露。”
冯岱年又生惊惶:“狄老爷怎可如此推断?我唯一不敢宣露的只是秋月与罗县令的一段纠葛。但老爷自己很快就识破了,何需我来赘述。”
狄公笑道:“便是我识破的,也须说一说才好。冯相公怎的是我肚内的虫儿,知道我心事。”
冯岱年也笑了。心中究竟不敢断言狄老爷的话是玩笑还是试探。
第十五章
狄公回到红阁子,马荣正翘足在露台的石桌上等他。换过衣袍,狄公自沏一盅新茶,拈起一柄竹扇,说道:“马荣,适才我在冯府听了一段有趣的故事。”便将冯府花园小亭里与冯岱年父女一局对话细细说了。
“侦查杀害秋月的凶手必先侦查当年杀害陶匡时的凶手。要勘破二十年前红阁子沉案,别无他法,只能再去求教凌仙姑。她几乎是唯一的知情人了……马荣,咦,我闻到一股奇臭。”
马荣吸了吸鼻子:“我早就闻到了,或是这露台外树丛里有瘟狗死猫。我们进屋里谈吧。”
狄公又问马荣这半日有何收获,银仙姑娘想必十分帮忙。
马荣便将小酒店里贾玉波一番衷肠叙过一遍。末了道:“看来温文元与李琏确在这里策划过斗垮冯岱年的阴谋,做过一番圈套。”
狄公道:“这贾玉波还是个秉性正直的后生,不屑于干这腌臜勾当,与冯玉环小姐正还攀配。”
(腌臜:读‘啊匝’,不干净,肮脏。——华生工作室注)
马荣摇头道:“这玉环小姐端的厉害,竟敢手刃六尺男子。难怪贾秀才有些怵惕,心中还老大不愿入赘冯府哩。”
狄公忽的浮起疑窦,便问:“马荣,你与对手短刀格斗都经历过,这玉环右手执匕首如何刺入李琏右侧颈根。”
马荣细想半日,又比拟动作,乃道:“这刀法固然不中,但两人扭斗一团时什么古怪变幻都有,不可思议。一刀刺去知他落在哪里。”
狄公点点头:“听听你的见解而已。此刻你即去找到你的朋友小虾大蟹,请他两个陪同我们去凌仙姑茅篷。这事千万谨慎,不可漏泄。凶手恐也在寻觅她,凌仙姑倘有个差池,这全局便崩败不可收拾。”
马荣答应,站起便要告辞。狄公转念又道:“你可先去探个确址,回来报与我知道,我两个再悄悄走访。——此事方稳妥万全。我且在这里等你,正好思索许多疑团。”
马荣出了永乐客店径投恒丰庄而来。——这申牌时分,虾蟹两个恐已在赌局中勾当。
赌局中人声鼎沸,喧嚣十分。小虾大蟹果然正在轮盘局上监场。马荣上前道了来意,两人立即即答应。小虾即去恒丰庄掌办告了假,交来个小兄弟充数。
三人出了恒丰庄,西行约三里。曲折绕过一片坟场,便看见一座碧峰。碧峰上乔木成林,绿翳如嶂,甚有气势。
大蟹道:“翻过那座山岗,树木渐少,见是一片荒坡,荒坡下乃是新生松林。凌仙姑的茅篷与我们的木屋正在松林中,几是一道篱笆之隔,十分便近。”
小虾引路从一条山沟绕过山岗,很快便到了那片松林前。大蟹老不高兴,指责小虾懒腿不肯爬山。小虾讪笑一声正要指路,忽听得前面树枝瑟瑟乱响,一时间杀出十几条汉子来,都拿着刀枪剑戟,喝令他们停步。
马荣叫声不好,知道遇了剪径断路的。忙挺身而出,徒手抢过一个强人的短剑,便奋力厮杀。——小虾大蟹则躲在一株松树后去了。
马荣击倒了两个强人,自己也气喘咻咻,力气不支。不敢栈恋,渐战渐退。强人则步步逼近,迅速包抄,企图将马荣三人团团围合。
“休让他们跑了。”一个首领发出命令,“兄弟们上前,将他三人剁成泥浆。”
马荣见情势不妙,回头叫小虾快逃回乐苑求救。一面侧身过来为小虾掩护。——他心里明自,一旦被这帮贼人包围,则死无葬身之地。
大蟹早躲身坐在一株松树下,不敢动弹。小虾提了提裤带,上前道:“马荣哥累了,权且退下,让小弟玩一阵。”
马荣还未听明白小虾言语,小虾已跳到马荣前面几步,赤手上前先舞弄一番空手拳。
贼众见这么一匹小公鸡上来抵挡,正要发笑,、却见小虾“咝”的一声掣开了一条飞链,五尺长短,银光闪闪,飞链的两头各系了一个釉子般大小铁球。
马荣正觉奇怪,小虾已奋力杀入贼阵。只见那飞链如龙蛇狂舞,闪电霹雳一般,瞬间已打得五六个贼徒颅脑迸裂,血肉横飞。——马荣不觉狂喜。又见那贼首正被一球击中脊背,顿时合扑倒地,口呕鲜血,汩汩有声。
其余贼徒见势,顿作鸟兽散,一个个夺路而逃。小虾跳步上前,不紧不慢,一球接一球,左右开弓。又打中三人,只见头壳碎裂,脑浆血污一片。
只剩两个已逃上对面山岗密林里。小虾也不追赶,收了链条、铁球纳入裤带后。笑嘻嘻道:“马荣哥见笑,多时不、玩,手都生了。”
马荣正要上前称赞,忽听得背后大蟹声音:“又打歪两次,真是不堪教授。不然,那两个鸟人怎的轻易逃脱。”
小虾惭色满面,小声道:“辜负师父。舞了几回,便感手涩,究竟功夫太浅。”
大蟹不屑道:“你看那里还有一个活的哩,只打在肩头上,羞死人。”
马荣回头,果见一个贼人在地上蠕动。忙上前一步踏了喝问:“你们这些鸟人,竟敢青天白日剪径,还要坏我等性命。快招,谁指派你们来的?”
那贼人嗫嚅半日,方吐出一句话来:“唉,竟为那姓李的骗了性命去。”说罢歪倒了头,再不吱声。
马荣还要再问,见那人颚根血肉模糊一片,牙齿都跌落几颗,早不动弹了。摸了摸脉息,已气窒而死。
“小虾贤弟有如此一手绝招,令人眼红。”马荣心中十分羡慕。
“是我教他的,也太不长进,又打歪两次。”大蟹不以为然。
马荣这才憬悟,原来这两位好汉有此等功夫。又如此忠诚于冯里长,乐苑里还有谁再敢兴乱滋事。——忍不住问大蟹。“大蟹贤弟,这飞链铁球能否教授我一二?”
大蟹斜眼笑了一笑,露出轻蔑的神色。
“不行,马荣哥身子恁的宽大,躯干不灵便。玩耍这小球力不从心。小虾这般身材最合适,运动起来,自有神力,适才你也看见了。只是破绽太多,遇着高手,便要吃亏。”
马荣被他说得心痒痒然,不肯罢休。——心想能学得这一招绝技,何等痛快。从此不需徒手与人格斗,只需袖中腰间藏了那劳什子,缓急使用,十分便捷,又奏奇效。——正还要开口乞求,大蟹指着一株紫杉后的破茅篷道:“那里便是凌仙姑的家。我们的小木屋在这边。”
马荣记在肚中,随大蟹小虾绕过一片南瓜地来到一座篱笆门。小虾拔了竹闩,三人进来,便在一个破石桌边坐了。小虾进木屋里去,冲了一壶大麦茶出来,又擎了两碟南瓜子。
马荣见屋前空场上有一个大木架,木架有四五档横槅。每槅上都搁着大小不一的南瓜,有的还是生青嫩绿的。心中怪异,便问:“南瓜放在那木架上作甚?”
大蟹笑道:“等着受用呗。”。。
“这嫩生发育的也能吃,象个茄子般大。”
大蟹向小虾眨了眨眼:“第三号。”
小虾右手如闪电般掣出,一声链响,铁球已将最高横槅的第三个南瓜击得粉碎。
“第九号!”
第三槅最后一个击得爆裂。
大蟹走上前去,拣起带皮连囊半片南瓜,叹了口气:“又歪了!”
小虾道:“怎的又歪了?”
大蟹认真道:“一铁球打去,要裂六块才是正鹄,这九号只裂作三块,究竟功力太浅”
(鹄:读‘古’,靶子的中心。——华生工作室注)
小虾面生惭色,不住点头。
“原来两位贤弟用南瓜当靶垛。”马荣省悟。
“打烂了后再煮了吃,也省柴火。”大蟹笑了笑。
“两位贤弟可认得今日那帮匪徒。”马荣问。
“认得当中两个,正是那日我押驿银出乐苑时碰上的强人那一伙的。当时杀了他们三人,逃走两个。今日这两个被小虾打死。——他们是乐苑外山林里的响马。”大蟹脉络十分清晰。
小虾悟道:“难怪这帮山林响马要劫杀我们。”
马荣道:“想必受那个姓李的派遣。只不知那姓李的是否乐苑中人。”
“这乐苑里有几个姓李的?”大蟹问小虾。
“百十来个。”
马荣咄了一声:“劳动两位贤弟去将那些个尸身掩埋了,省得漏眼。我这就去红阁子向狄老爷复命。”
小虾忽然想起什么:“噢,马荣哥,今晨天刚亮时我见凌仙姑的屋里有灯火,想来是茅篷里有客人。”
马荣告辞。——出了篱笆,已是黄昏时分。夕阳烧红西天,火云层迭,光弧流移,十分峥嵘壮丽。仰望那片山林岗脊,黛黧色参差远近,如剪纸粘贴在天上。
(黧:读‘离’,黑中带黄的颜色。——华生工作室注)
马荣赞叹一回便绕到凌仙姑那间茅篷。见败箨遍地,叠墙一圈白石倒也齐整。走近侧耳细听半日,不见声响,便大胆推开了柴扉。幽暗的屋里空空荡荡,屋角一张旧竹床,床头墙上挂一柄古琴。——凌仙姑不在屋里。
(箨:读‘拓’竹皮,笋壳。——华生工作室注)
第十六章
马荣回到红阁子,将适才一番遭遇原原本本禀告了狄公。最后道:“凌仙姑的住处固已找到,但她人不在屋里。此刻赶去,恐也无济。”
狄公沉默片刻乃道:“她沉疴缠身,不可能离去很远。再说除了虾蟹两个,也没人知道她的茅篷。”
(疴:读‘科’,疫病。——华生工作室)
马荣道:“听小虾说,今日清早那茅篷里亮有灯火,疑是生客。莫非凌仙姑吃那客人挟裹去了。”
狄公忧郁地捻动着胡须,忽问:“马荣,你确信那帮匪徒只是报大蟹当日之仇,与你无关?”
“这个想来无疑。老爷,那伙匪徒如何知道我要去那里?再说大蟹头里杀了他们三个兄弟,故尔埋伏在林间,意图截杀,以报夙仇。”
狄公道:“虾蟹两个平日午后并不回窝,那帮匪徒莫非不知虾蟹习惯。”
“天知道他们间的怨仇如何。只是险些儿连我一抹儿掳进。不过,这两人本事端的非凡,小虾手段如此,大蟹更不敢想象。”
狄公叹了一口气道:“原来我只拟在这里呆一天,此话说得轻率了。马荣,今夜你自个去消遣吧,明日早膳后再来这里找我。”
马荣走后,狄公独个在红阁子里沉思冥想,半日无头绪。又觉腹中雷鸣,便换过一领素净葛袍,戴了一夜黑弁帽,出来街上。
没走十几步,便到桃花客店门首,转念一想,此刻何不邀贾秀才一起进餐呢。也好细听听李琏怂恿他弄手脚整治冯岱年的阴谋。——主意拿定便折进桃花客店。帐台上一问,乃知贾玉波午后离店尚未口来。
狄公只得回转出来。上街找饭馆。街上人家纷纷出来摆牌位,捻香供祭。许多纸人纸马纸箱纸轿,依次排列。——狄公掐指一算,今夜已是廿九,这些冥器依例要摆设到明天三十一并焚化。各家各户的鬼魂歆飨毕,鬼祭乃算终止,阴曹地府的大门重新闻合。
(歆:读‘新’,飨,嗅闻。——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一路观看,忽见街前正有一爿不小的饭馆。布招儿绣着“同庆楼”三字,人又不拥挤。便上楼去。楼上已有五七席饮酒的,倒也不嘈杂。便找了一副临窗空座头,叫了几味菜肴,一角薄酒,独自吃起来。
吃着吃着又不由想起疑难棘手的案子来。依眼下种种供词判来,二十年前杀殉匡时的与今日杀秋月的似是一人,这人亦须有五十开外年纪。令人不解的是他既与当年翡翠情爱深笃,并争风杀了陶匡时,怎的又会与今日之秋月生瓜葛?再者,这人会不会已探知凌仙姑的秘密,已抢先一步下了毒手。凌仙姑的失踪与虾蟹两人遭截劫岂没关联?还有,李琏的死因果已查明,但他与秋月的真正关系也未弄清,而这一点无疑又是查明秋月被害的关键所在。——如今李琏、秋月已死,鬼魂还在阴曹地府的大门外徘徊,焦急地等我来为他们钤押封册。
(钤:读‘前’,盖章,盖印。——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不觉呆呆自言自语起来,邻桌上的吃客都纷纷回头来看他。狄公沉陷其中,并不察觉。——想着想着,突然站立起来,叫来堂倌惠帐,独个急匆匆下楼而去。
他又回进了桃花客店,依店后门一条小路直趋秋月的宅邸。
这条小路由大小匀称的细卵石铺砌。两边一式是古拙苍劲的银杏,间夹一簇簇一丛丛低矮的玫瑰、丁香,一路碧荫笼盖,十分阒寂。秋月宅前有一个小小莲花池塘,开满了白色的睡莲。月光透彻,分外幽静。一条古老的板桥横架其上,正通向宅邸前院的木栅门。
(阒:读‘去’,寂静。——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推开木栅门,便见一碧草如茵的小花园。门内左首有一石桌,石桌上供一巨大瓷盆。瓷盆内便是宅邸的全景小样,玲珑剔透,堆叠修葺十分用心。亦有宅邸、花园、幽径、池塘,俨然如真景物一般。——狄公禁不住留连叹赞半日。踏上宅邸的白玉台阶,乃见门上交叉贴了冯里长签押的官印封皮。狄公围绕窗台两边细看,忽见一木槅窗板有缝隙,用力一掰,“豁啦”打开。纵身跳上窗台,踢开窗框,进入室内。
(葺:读‘器’,修理房屋。——华生工作室注)
他摸出撇火石,点亮了自己带来身上的一截蜡烛。四面一照,象是侍女丫环的房间。于是又开门出去,摸到了中央一间最华丽的客厅。点亮了桌上一支银烛台。乃见秋月的卧室在客厅左首。
打开秋月的卧室、扑面一股浓烈的香水味。中间一方小小圆桌,四面四个圆凳。靠东墙一张桃木雕花大床,挂着紫罗锦帐。床上枕衾茵席齐整,香气更浓。
床前正对着圆镜梳妆台,台面上铅朱膏粉、唇丹花露,十来个大小瓶盒。台下左右各三个抽屉。左面三个抽屉都没上锁,全是绢帕、绣囊、汗巾之物。右边只最底下一个抽屉上了一把小小铜锁。上面第一个抽屉是钗镯发夹、耳坠佩玉之类首饰,第二个抽屉则放着一盒未启用的上品玫瑰唇膏和原瓶未动的香精香水。
狄公用力砸了第三个抽屉卜的铜锁,打开一看,正是书信信,纸片、函封、诗笺之类东西.不由大喜。遂将抽屉中的物,全数倾倒在圆桌上,一件件慢慢细看。——大抵是情场上的狎昵字句,说不尽的卿卿我我,山盟海誓。
李琏临死那一日曾赠送给秋月一瓶香水.装在一个信封内。秋月曾言及她连信封都未拆开,随便搁在抽屉里了。——狄公今夜潜来便是要找到这瓶叫夜香露的香水,更要找这装香水的信封。他深信,那信封内除了香水.决不会别无他物,而那是解破李琏与秋月关系也即是解破秋月被害的关键证物。
果然见有一个未曾拆开过的信封,封面写着“秋月小姐妆次玉启”字样。用手一摸。内里有一个肩平硬物。
狄公喜出望外,用烛火炀开封漆,拆开倒出一看,里面果有一个琵琶形的香水瓷瓶,玲珑精致。瓶外包裹了一页素笺,另有一个小信封。素笺上恭楷书道:
仰托秋月小组代转家书一封。
区区薄物,幸希哂纳。
(炀:读‘阳’,熔化金属。哂:读‘审’,微笑;哂纳:套语,用于赠送礼品,请人收下的谦词。——华生工作室注)
再看那小信封,并未封口。封皮上是“金华百沙山李经纬大人钧启”字样。狄公一愣,忙吹开封口,抽出一页素笺来。同样恭楷写道:
不孝儿诚惶诚恐书拜父亲大人膝下,仰请大安。
辞云:
男儿当门户,
堕地自生神。
雄心志四海。
万里望风尘。
忽然颜色变,
苦相集其身。
吞咽疑素齿,
还敢照朱唇。
垂泪叹运命,
卑陋难再陈。
日日逃深室,
藏头羞见人。
行势如夏虫,
衷心仰阳春。
跪拜无复数,
一绝逾参辰。
盖点化前人辞也,言不尽意,晤面其来世欤?
垂嘱未克终功,余事可问温某人。不孝儿再拜
绝笔。七月二十五。
狄公攒紧双眉,隐约感到李琏这诗中有一种苦痛难言的心曲,仿佛他突然遇到可怕的横厄,忧惧莫名,只有求死一途了。——他在秋月前有自卑?这里“卑陋难再陈”、“藏头羞见人”,似也言之凿凿,但这种自卑又岂是仅仅面对秋月才萌生的呢?——“垂嘱未克终功,余事可问温某人。”难道他与温文元的阴谋是他父亲李经纬的“垂嘱”?——狄公愈想愈觉糊涂,真不知李琏葫芦里埋的甚药,也不明白甚事困扰得李琏苦痛难忍要一死了之。
“不!李琏确是自杀的!——李琏将此信交于秋月时,自杀之念已决,再无反悔可能。但是,但是……”
狄公猛地一拳打在桌上,银烛台摇晃几下险些跌落。
“难道李琏临自杀前还会嬉皮邪脸动手动脚污亵冯玉环?!从这诗信情词判来,李琏是怀着极大疑惧与苦痛,自杀身亡的。这信与诗秋月并未读到,更不可想象是秋月伪造的。那恭楷字迹,尤其是那诗的文采词藻也决非秋月一类人物可杜撰。况且寓义怪异,一时也捉弄不明白。”
狄公又静坐下来细细思量。——秋月决不会想到李琏如此一番委曲心肠,她当时的心思全计算在罗应元身上了,故随意将此信封往抽屉里一塞了事。竟误了多少大事!早是我此刻发掘,也算是神差鬼使,不然这离奇官司不知颠倒哪里去了。
冯岱年父女为何要承担下杀人移尸的罪名?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正因为编造的逼真,他当时深信不疑。——这个奇异的、有违常情的举止背后又隐藏着什么心机呢?他将冯岱年父女的言语—一记忆出来,并力图浮现说话当时的形态神色。温文元的招供、凌仙姑的证词、马荣所闻以及蟹虾两个朋友的线索,他又—一理清过一遍,乃依稀有了一个大轮廓的构想,似乎找到了合乎常理的解释。——红阁子的秘密太可怕了。
狄公离了秋月宅邸,便循花园中那条小径径直口到红阁子。即命永乐客店掌柜拿了他的名帖火速将冯岱年父女传来红阁子问话。
他将红阁子里里外外细细窥查了一遍,又跳出露台在树丛深处认真搜索了,乃返入房中。随即将红阁子一座门窗全数关严。他明白,这样一来房中登时会闷热异常,但他绝不能再冒风险,有丝毫的疏忽。他的对手是一个穷凶极恶而又肆无忌惮的罪犯!
第十七章
马荣在白鹤楼里酒足饭饱,哼着小曲转去藏春阁。此刻心中想着银仙,越发感到甜滋滋的。
进了藏春阁大门径往后院香房急趋。一个幺二拦住,并不认得马荣:“客官相公,找哪一个?”
“我要见银仙姑娘。”马荣道。
“银仙姑娘已被人赎出,不见客了!”
马荣笑道:“正是在下赎出的,两锭金子哩。”
幺二咋舌道。“原来是位阔爷,这衣衫恁的寒怆。——她在后院房里哭泣哩。”
“明日我高头大马来迎接,看她还哭不哭。一副行头叫你这王八龟孙子眼也发直。”
马荣敲了敲西舍四号的房门。
“里面没人!”银仙忿忿的声音。
马荣一愣:“你银仙不是人么?我是马荣啊!”
房门“吱轧”开了一线,银仙伸手一把将马荣拉入房中。
“原来是马荣哥,来得正好。”银仙果然泪痕满面。
马荣惊问:“你为何哭泣?”
“哎哟哟,不好了。不知哪个杀头的,竟用两锭黄金赎了我身去,看着就要来领人了。如何是好?还请马荣哥助我们一把才是。”
“助你们一把?”马荣还未明白银他话儿意思,忽见床角坐着贾玉波,垂头丧气,一言不发。
马荣呆呆坐下。贾玉波忙揖礼,正要开口,银仙先说话了:“我与贾秀才早就说定要做夫妻,只是他手气不顺,连连赌输银子。如今可好,冯家又逼得太紧,要招女婿。今日又有人替我赎了身,我们两个无路可走,正思量着一齐上吊哩。——马荣哥一向仗义,救我几回,如今可有什么好法子教与我们。”
马荣这才明白是如何一回事了。——头脑顿时一锅热浆糊,粘合一团,坐在那里呆如木鸡。
贾玉波也哀求道:“马荣哥是衙门里的差官,八方交酬,广有手眼,总有法子成全我们。——这二十两金子我日后交纳。非要夺了银仙去时,我们只有双双悬梁一条路了。”说罢滴下两行泪来。
马荣略略定神,又见银仙两个哭作一堆,形状凄楚。便道:“贾秀才,读书之人,不求个功名仕途,两手空空,娶什么老婆?你养得起?做几行诗赋,卖与谁要?”
贾玉波垂泪道:“马荣哥休如此说。男耕女织,清茶淡饭,一样过光阴。我做诗赋,并不卖钱,也不靠它换柴米。我只求与银仙两个乡间有一茅屋,二分薄田,便是天堂了。——自分也不是做官之人,能教几个小小童蒙,也不枉读书识字一场。”
马荣听他言语酸苦,心中不忍。又见银仙一双泪眼无限温情地望着贾秀才,又陡地升起一阵醋意。左思右想,不是滋味。
银仙噎哽道:“马荣哥救我,恩义一场,也是白白的。今日这里分手吧。有朝一日你回家乡,望代我向乡里父老问声好,就说我银仙命苦,再也没法回老家了。”说罢将汗巾拭去泪痕,敛容褰裙,整顿钗钏。
(褰:读‘千’,套裤。——华生工作室注)
贾玉波从床褥下抽出两根长长的白布带,慢慢各系了一个环结。
马荣醒悟,大叫不好。上前迅即夺了布带。转思又笑道:“不说我马荣精巧,早防有这一招。银仙姑娘,你且听着。我早知道你有跳出风尘之念,找个名声好听、知书达礼的,一马一鞍过日子,故尔有心与你解厄。今日我正好在恒丰庄赢了一笔钱,便用这钱与院主为你赎了身。”说罢,从衣襟里将出脱籍的押花执照,交于银仙。
银仙一听此言,正是绝处逢生,否极泰来。
“原来马荣哥恁的一片菩萨心肠,且早作准备,大船渡人。今世再没报恩处,来世变作犬马,效力左右。——银仙我今日便发愿,但忘了马荣哥思义,铁枷长扛,永不出世。”说罢泪如雨下。
贾玉波大梦初醒,欲哭无泪。痴痴地立在床边,看着马荣抢夺过去的两条布带。
银仙一把拉了贾玉波,双双跪倒在马荣脚前,连连叩头。
贾玉波嘶声道:“马荣哥如此扶持,分忧急难,恩德胜如生身父母。来日街环结草,再图谢恩。这二十两金子,愿立借券,稍稍宽裕,定当补报。”
马荣道:“不碍,休要计较。”忽而又仰天大笑,“这赌局上赢来的钱,没脚跟,今日不使化,明日又输了。算得什么?再说我也不惯算针头线脑的帐。帮助了你们,也是积自个儿的阴德,岂不是好事。——你两个恩恩爱爱过光阴去,也应着佳人窈窕,才子风流的古话,再不提那二十两金子事。”说罢开门扬长而去。
银仙跟脚赶上:“马荣哥,日后认我这亲妹子吧,我真认你是亲哥哥哩。”
马荣望着银仙笑逐颜开的模样,面热肉颤,感慨万千。掉头便奔出了藏春阁。——忽又想到一事,回头见银仙仍呆呆立在夜凤里,泪不停滴。
“狄老爷明日说不定想见一见贾秀才,有几句话要问。叫他中午之前莫要走远。”
马荣走在街上,心里如打翻了酱醋盐辣罐,五味搅混,七情颠倒。摸摸襟袖,只十来个铜钱了。不禁自怨自艾一阵。——眼前正好有一家鸡毛店。见是贩夫走卒的宿夜处,便一头钻进。交纳了五个铜钱,挤到一个又臭又脏的铺位上。
左右一片烟臭汗酸。马荣脸脚也不洗,闷头躺下,夹在两个光身闲汉间。望着两边油腻污黑的皮肉,心里猛地想起银仙来。——这一宵原该是过得何等快活,何等舒爽。马荣禁不住又声声长叹,满腔酸涩,轮到他自叹命苦了。
第十八章
狄公闻报冯岱年偕女儿玉环已到,忙出红阁子迎接。
“如此夤夜,深扰冯相公父女,本官甚是不安。”
冯岱年揖道:“狄老爷这时叫我父女来,想必有急事,不可延宕。”
狄公亲自为他们斟茶。冯岱年心中如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只等狄公盘问。玉环的一对眼睛露出忧郁焦虑的神色。
“今日午后冯相公的两个干办叫小虾大蟹的在西岗头松林中吃一帮匪徒截劫。冯相公想来已知此事。”
冯岱年点头道:“卑职已闻报告。那是江对面的一伙山贼。顷前他们欲图劫我乐苑税银驿车,被大蟹打退,死了几个人。今日是雪恨复仇来的。还干连了马荣贤弟,险些出事。”
狄公笑道:“这事不足为奇。区区山林蟊贼,有何起解?冯相公手下干才济济,大可高枕而卧。”
(蟊:读‘毛’;蟊贼:一种害虫,比喻危害国家或人民的人。——华生工作室注)
冯岱年道:“狄老爷美誉了。不过日后还须谨慎,一怕再报复。”
狄公又笑:“只怕冯相公谨慎有余,守雌自退,反而成拙。”
“愿闻狄老爷高见。”冯岱年听出弦外有音。
狄公转脸却问玉环:“玉环小姐那夜老这红阁子可是穿花园而进。”
玉环点了点头:“正是。”
“噢,是穿中间甬道进来这露台的。”
玉环又点点头。忽见冯岱年眼色,忙改口道:“不,不是从露台进来的,是从这门进来的。”
冯岱年脸如死灰,苦笑一声。
狄公大笑道:“玉环小姐太年轻,究竟露馅了。——你从未进来过这红阁子,怎可能在这里杀死李琏?”
玉环一时还不明白,正想强辩。狄公收了笑容,正色道:“你们父女串演的一出好戏!几将我蒙死在鼓里。——玉环小姐,你穿花园来这红阁子,怎可能走这门进来?我头里问是穿中间甬道进来露台的,你又称是。其实这露台外只左右两边通花园甬道,中间却无。——可见玉环小姐欺诳本官,阴有所图。”
玉环情知中计,紫涨了面皮,两眼泪花闪动,还想说什么。冯岱年一声长叹低倒了头,再不抬起。
“玉环小姐编造的杀李琏事迹也不令人信服。一个男子欲非礼施暴,见女子手中有刀,焉会轻易不顾?再说你右手持刀,似也不会扎入李琏右侧脖颈。”
玉环终于“呜呜”抽泣起来。
冯岱年下跪道:“狄老爷,卑职一时糊涂,意图取巧。见老爷轻信了小女之言,便将错就错,掩盖真迹,瞒遮老爷。——卑职实无勇气将内里真情和盘托出。虽然李公子非我父女所杀,但我那日确实到过这红阁子,又移挪了尸身。这瓜田李下,再也洗刷不清。”
“不,冯相公父女既没杀李琏,何罪之有?——本官不妨明言,李琏是自杀身亡的。你移动了尸身,则更可证实他的自杀。——那夜冯相公来这里,原是想与李琏摊牌的。他与温文元两个暗中运动倒你,你既已觉察,便来找他,要他作出解释。不知本官猜的可对。”
冯岱年惊道:“诚如狄老爷所言。那日情由正是如此。只是卑职不明白为何李公子突然要自杀。”说罢仰起头来看着狄公。
狄公笑而不答,示意冯岱年再讲下去。
“有人报告我说,李、温两人意欲将一口装满库银的小皮箱偷偷藏匿我家中。再运动家奴出告,道我犯法,私盗公银。——一旦在我家中查出那皮箱,我百口莫辩。”
“你何不将这事禀告罗县令?本官来了,也可如实告我么。”
冯岱年尴尬道:“乐苑内规矩如此,内部纷争,从不邀外人来裁断。几十年来一贯是自己商兑解决。”
狄公怒道;“这还要官府作甚?如今李琏、秋月横死,为何你们不私自掩埋了死尸了事,却来缠我仲裁。”
冯岱年嗫嚅:“这个……这个卑职知罪。老爷允我将那日细节禀了:我那日来这里找李公子,一来问与温文元暗里勾接事,二来问撞船那夜侮辱小女事。在花园中偏巧又碰上温文元。温文元问我是不是来找李公子。我答是。他笑了笑说,快去找吧,便匆匆走了。——说来奇怪,这情景使我猛地想起二十年前我来找陶匡时,那夜也正是在红阁子后花园看见他的,陶匡时也正是那夜自杀。——内里蹊跷,一时也回无法探明。”
“当时我心里便感不祥。——等我进了位房间,李公子瘫倒在长椅上,已经死了。我顿觉温文元心存叵测,诱我跳陷井。如今我身陷杀人现场,能脱干系?再说温文元又亲见我来这里找李公子,告到官府.如何辩白?——二十年陶匡时死时,正是他扇风点火,诬我妒情杀人.今日新戏登台,粉墨依然梨园旧人。温文元会不会再次掀动轩然大波。——二十年前他尚不敢公开告官,今夜这情景我杀人嫌疑更大。倘若温文元已知李公子被杀.我又正在红阁子现场,他会会不会立即引店主或官府中人来捉拿。”
“想到此,我不禁毛骨悚然,心惊胆战。也是情急生智,我猛地想起二十年前那个凶手杀陶匡时的手段,决意如法炮制,移尸于卧房,伪装自杀形状,以避人言追究,再落冤枉不白下场。也杜塞了温文元讼口。万一公堂对质,他也难脱干系,更多一层纠葛。——以后之事,卑职已有详供。”
狄公频频点头,面色慈和。
“狄老爷,这事再提及,心中隐痛,羞愧难言。——谁知秋月公堂上竟作证,李公子确是迷恋于她而自尽,而且还有李公子临死画图的佐证。——先前狄老爷错误解释,我明知不类,也违心应和,以图蒙混。卑职一生从来没有如此深巨感到一个‘耻’字,想来狄老爷能谅解我此刻的心境。”
狄公道:“本官受骗习以为常,岂能事事察见渊鱼?只须迷途知返,碰壁回头,依旧有制胜之日。——李琏临死前的涂画确指秋月,但他却不是为了秋月而自杀的。”
冯岱年惊道:“李公子并非为思恋秋月而死?狄老爷如此判断,不知缘何而来?”
狄公捻须道:“李琏才华富赡,盛气至极,交游天下,挥金如土,渐渐财源不支。便意图与温文元狼狈为奸,攫夺这乐苑权势与财富。十天前他乘船来这里时正撞见玉环小姐,顿起歹念。温文元觊觎里长宝座已久,阴蓄异志,取冯相公而代之。故尔向李琏献策,先毁坏玉环小姐贞操声誉,逼你蒙羞怀耻,无路可投而乖乖让位。他们曾设计运动贾玉波将一个盛了公银的木盒私匿于冯相公房内,再行讦告。即是冯相公适才说的那皮箱了,不过这计划因贾玉波拒绝而作罢。”
(赡:读‘善’充足,足够。诘:读‘结’,攻击别人的短处或揭发别人的阴私。——华生工作室注)
“李琏一番计议后意忘了玉环,日日与牡丹、红榴、白兰几个妓女图欢作乐。这时他渐渐察觉到一个异象,心中怵惕,行为思绪骤变。——他与妓女结清了帐,又将四个随从的清客遣回京师,决意了却生命。当晚他去秋月处作别,并拜托她捎一家书。谁知秋月傲岸十分,没把李琏放在眼中,更不把李琏临死前的绝笔家书放在心上。随意丢搁在她宅邸的抽屉里,连封口都未开启。——李琏‘托心秋月’,有眼无珠,看错了人,算他晦气。但是李琏并未向秋月提出过赎身的要求。”
冯岱年摇头道:“李公子要求与秋月赎身事,秋月言之凿凿,岂可不信。”
“冯相公也太轻信秋月之言了。秋月虚浮骄妄,目光短浅,胸襟狭窄。李琏临死前曾赠与她香水礼物,又听得李琏画写秋月字样。官府核问时——偏偏又是罗县令问的——她便顺水推船,信口编撰一通,以增其风光体面,又高放罗县令鹞子。其实并无这事。——试想一个已写下了遗诗绝笔的人怎会在临死前向一个妓女提出赎身要求?不过秋月也是可怜之人,又惨死于红阁子中,这事似不必多言指责。”
“温文元他参与阴谋设计。诋毁中伤,欲图倾轧冯相公。然而计谋并未实施。他更是一条懦怯的可怜虫,贯一背里含沙射影,吹风惑人,虽有大恶,却无大罪。本官略略治办,便可一劳永逸,叫他再不敢妄掀风波。——至于红阁子里发生的两起杀人案,与冯相公父女似无瓜葛,本官暂不与你们商谈了。——今日要说的便是这些。”
冯岱年懵懂起来告辞。犹豫片刻,又长揖启问;“恕卑职冒犯再问,只不知狄老爷适才说的红阁子两起杀人案,系何指?”
狄公温和地笑道:“何必曰冒犯。冯相公是乐苑里长,岂有不便告知的?只是判断尚未获证实,只得暂藏于本官肚中。那一日案情勘破,水露石出,即对冯相公披明详备。”
冯岱年与玉环再拜退下。
第十九章
翌日一早马荣便赶到组阁子。狄公正在吃早茶,一杯香茗,几片香糕,权作早膳。
“马荣,稍候片刻,我们这就去凌仙姑茅蓬。倘是凌仙姑尚未回家,我们就去西北隅百沙山逛逛。”
马荣笑声问:“老爷,贾玉波秀才与一个赎身出来的妓女欲会衢州乡间。我想这里的杀人血案总不至于与他有关吧。”
狄公道:“让他走吧。昨日没寻他,便是没事了。——这贾秀才如何有钱赎妓女出来,莫非偷拐了冯岱年的奁金。”
(奁:读‘联’,陪嫁的衣物或财物等。——华生工作室注)
马荣摇手道:“不,不,这贾玉波在恒丰庄将当日输去的钱很又都赢回来了,正好赎了银仙,还剩几个盘缠钱。又怕冯府逼婚,星夜欲走,被我拦住。”
“拦他作甚?休牵念那个银仙了。鸡吃砻糠,鸭吃鱼虾,各人的性儿,强求不得。只可怜冯岱年父女要扫兴。——马荣,我们今日也可走了。都是客人,焉得在此送终养老?乐苑虽好,怎可乐不思蜀。这两日你已将这金山乐苑玩了个够吧。”
(砻:读‘龙’,用砻脱出稻谷的壳。——华生工作室注)
“正是如此。这乐苑确是个寻欢作乐的好地方,再多的银子扔下去,连个声影都没有。”马荣感慨道。
狄公警觉:“你那二两银子也扔下去了?呵,不,你又过四两,共六两吧?这六两银子全扔进去了?”
马荣怯生生着了秋公一眼:“岂止六两银子?二叔给的二十两金子也扔进去了!”
“什么?那两锭金子是你二叔留与你做晚岁生计的,怎的也扔进了这天底渊薮。”狄公气愤地揪扯着长胡子。
(薮:读‘叟’,湖泽的通称。——华生工作室注)
“老爷,这里的姑娘太迷人了,也太贵了。等扔了银子金子时,方觉后悔。哪里还能再追回?”
狄公愠怒道:“如此撒漫使银,视同尘土。你就是不记教训,早知不携你同来了。”
马荣指着山岗下一片松林子:“老爷,这里便是当日我与虾蟹两位贤弟遭遇匪徒之处。”
狄公细细看了形势,乃道:“马荣,那帮匪徒并非为报虾蟹之仇而来,他们在这里埋伏,袭击的原来是你我。”
马荣惊疑,待要再问,狄公已策马向前飞驰。
绕过一株大紫杉,马荣叫道:“前头那间茅篷正是了。”
狄公下马来,将缰绳长鞭交于马荣:“你在此地稍候片刻,不可走近茅篷。须注意四周动静。”说罢踏着湿吱吱的腐败落叶向茅篷走去。
茅篷的小窗里亮着微弱的烛光。
狄公侧耳细听,屋内有人轻声在唱一支古老的怨歌词,伴着琴弦,十分悦耳。——隐隐还听到一声声低微的饮泣,时断时续。
狄公猛力一推,木门开了。屋角一支烛盏摇闪了一下,熄灭了,升起一缕袅袅的青烟。——凌仙姑盘腿坐在竹床上,一手抚琴,一手抚摸着一个癫皮乞丐的头颅。
琴声戛然而止,凌仙姑一对黑窅窅的眼窝呆呆望着狄公。狄公尖利的目光刺在那个癫皮乞丐身上。
癫皮乞丐一身脓疡,溃破处粘血黄痂一片。披一件腌臜破裰,一只独眼恶狠狠地紧瞅着狄公。
(窅:读‘杳’,眼睛深陷的样子。裰:补缀破衣。——华生工作室注)
“你是何人?不速而闻入民宅。”凌仙姑虽是愠嗔怒,声音仍莺啼燕语一般。
“本县狄仁杰冒昧拜访。”
癫皮乞丐一声冷笑,嘴唇歪咧,跳下竹床来。
“本县倘没判断错,足下应是李经纬阁下,李琏公子的生身父亲。”
癫皮乞丐一只独眼直愣愣望着狄公,目光由亢奋渐而软怯。
“凌仙姑也不必遮瞒,你正是二十年前乐苑的花魁娘子翡翠。——当年并没病死,侥幸活下来,埋名隐姓至今。”
凌仙姑听得仔细,仰天长叹:“我们是一对苦命人啊!”
狄公冷冷道:“李先生听说你儿子李琏死在秋月手中,欲图复仇。从百沙山港来乐苑,日日窥探秋月行迹,寻机下手。——这话可是实?”
李经纬独眼间眨了一下,不置可否。
“本县不妨明言,李先生听信了误传。李琏公子并非相思秋月而死,而是疑心自己得了同你一样的不治之恶疾而臻绝望。——他来乐苑后突然发现自己脖颈下凸起两块青紫肿物,惊懼不已。因念先前与你接触频繁,乃坚信恶疾欲发,苦不待言。绝望之下,乃寻轻生。——李琏公子年轻英俊,风流倜傥,事业前程也如日之中天。遭此横厄,他实无勇气象你这样生存下去。”
“李琏与秋月并无情爱瓜葛,更无赎身之说。只是临死前曾有一书信托她带去百沙山与你。可惜这秋月骄妄无信,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她死后我才从她的卧室抽屉里发现李琏的这封绝命遗书,尚未拆封。”
(懼:音义同‘惧’。——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说着从袖中抽出那封信来,扔在竹榻上。
李经纬拾起那信封,双手颤抖,打开看阅了一遍。顿时神情大变,口唇抽搐,独眼内流出污浊的泪水。全身颤抖不已,“嘘嘘”地喘着粗气,坐立不安。
“李先生潜来乐苑后,一直尾随秋月踪迹。前夜又在红阁子露台外偷听了我与秋月一番对话,更深信了秋月是断送回李琏性命的仇人。于是伺机杀人雪耻。”
“半夜时分秋月从白鹤楼回到红阁子。进了卧房,解衣就寝。你潜伏窗外低低呼唤她名字。秋月听到,便起身来窗口张望。你双手伸进木栅,紧紧掐住她的脖颈,意图扼死她。——秋月奋力挣扎,终于脱身。你究竟年老病衰,双手屈偻,哪有持久之力?——然而秋月受此惊吓,狂激恐惧之下又闷倒在地,心病猝发至死。——秋月原先虽已伏下此种病根,但前夜确系死在你的手中。”
李经纬大汗如豆,脸色惨白,颓然倒地。
凌仙姑赶紧下地,一手扶定。好言劝慰道:“心肝人儿,休听那昏官一派胡言。要坐牢杀头,我陪着你。”
狄公佯装不听,又继续道:“李先生为儿子功名前程不惜化巨金运动京师关节。财蓄日拙,便打起乐苑的念头。前番派人拦劫乐苑税银驿车,正是你的手段。可惜被冯里长的干办役丁杀败。武的不行,又施展阴谋,利用温文元私心,设计勾结撵下冯里长取而代之,攫夺乐苑财源。”
“李琏公子信中所谓‘垂嘱’正是你们父子的倒冯阴谋。可惜他中途变卦自尽,不克完功。李琏这一死,李先生全局溃败,不可收拾。如今又杀了秋月,恐也无意久恋世事,只求苟且残喘与翡翠厮守几日罢了。”
李经纬只是“嘿嘿”几声,并不反驳。
“你杀了秋月那夜,还转来躲藏窗外窥察我的动静。我闻着你身上的臭气,做了一夜恶梦。——秋月死后,你拟携翡翠一同潜回百沙山。那日在码头搭船,被船工回绝。——你索性不走了,暂匿于这茅篷中与翡翠温叙旧情。”
“昨日你又潜入红阁子听虚实。听见我与亲随言及要来这里茅篷访凌仙姑。心中胆怯,使设计害我性命。结果又被虾蟹两将杀败,一个濒临死亡的匪徒供出了你的姓氏。”
李经纬乃深沉地点了点头,心中滋生如痴如醉的得意情绪。一只独眼透出近似厌倦万物、视死如归的光芒。
“李先生身患恶疾,不治之症,依例可以豁免刑律。本县只是宣科而已,无意拘执李先生。更不拟公堂鞫审,羞辱先生,贻笑世人。——细论起来,二十年前便该判你杀人之罪。”
(鞫:读‘居’,审问。——华生工作室注)
“什么?”凌仙姑尖声叫道。一张丑陋的脸庞由于激忿而扭曲变形。
狄公一脸冰霜:“李先生二十年前在红阁子杀死陶匡时,二十年后又在红阁子杀害秋月。——本县判断如何?”
李经纬惊惶地仰起头来,稍露出钦佩之色。
凌仙姑忽然“咯咯”大笑:“二十年啦!二十年啦!二十年来如一梦。仿佛是昨日一样,仿佛我两个正在红阁子里搂抱着做春梦。——当时你风流俊美,才华盖世,我则是乐苑的花魁皇后,第一美人——天字第一号郎才女貌,十相具足。真正是公子王孙,黄金买笑,丽姬妖仙,日日承欢。嘿嘿,这情景恍若眼前,仿佛一时酒醉,雾中看花,春水坐船,如今还觉醉悠晃荡哩。——告诉你,当时我已有妊了,只是,只是那场可怕的时疫,才小产了,还是个男孩哩。”
狄公看凌仙姑不作声了,乃道:“当时,冯岱年、陶匡时两个都发疯地迷恋你的美貌,而你只是一味哄骗,不置然否,故意拖延时日。暗中却与李先生日夜幽会图欢。李先生为了锦绣前程,不愿公开名分,怕受物议,一直遮盖到陶匡时被杀……”
“啊!正是昨日傍晚吗?”凌仙姑又大声道,“那米人的晚霞照进红阁子,一片红光浮动,象着了火一样……我正在你宽阔的胸膛里发抖,那个找死的来了。还破口大骂,汹汹不休。你象天神一样跳出来,手起刀落,鲜血溅到了你的脸上、身上。——夕阳照来,像一串串娇艳欲燃的红花。哈哈。”
“只是当那小崽子窜进红阁子时,我才惊醒过来,知道事情不妙。你说,快,快,将姓陶的死尸拖进卧房。又将匕首塞在他手中。锁了房门,再将钥匙从窗栅扔进去,你我也匆匆逃离了红阁子。——谁知那日一分手便二十年。再也不曾见着你的踪迹,想死我了。当中变故迭生,时疫卷来,官府焚街。我从死尸堆里爬出,拾得性命。遂冒了一个名叫凌碧云的妓女身份苟且到今日。”
“二十年来我一直悬念着你,几乎片刻夫辍。我曾听说你在朝中当了大官,忽而又听说你染了不治之恶疾,再也不敢见人。——好了,昨日的噩梦全醒了,黑云驱赶净尽,你又静静地伏在我的胸脯上,象一匹听话的羊羔。你那身影仍是当日夕阳下的天神一般孔武有力,彤光四射。哎哟哟……”
凌仙姑轻轻地抚摸着象羊羔一样伏在她胸前的李经纬。一啼一声地呼唤吟叹。
狄公再看时,李经纬独眼早已闭合,已是一具腥臭的新尸,蜷缩在凌仙姑怀里,一动不动。凌仙姑那幽灵梦呓般的絮叨声音愈来愈低微,愈来愈苦涩,如游丝一般,纤细飘悠。——终于断了。
第二十章
狄公出来茅篷,马荣牵着坐骑忙迎上来。
“老爷,怎的进去这半日,我只怕出事了。——凌仙姑她吐诉了些什么?”
狄公摇了摇头,拭了拭额头上的汗,答道:“凌仙姑并不在屋里,看来她被歹人赚去,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将这小屋仔细搜索了,仍没发现一样有用的东西。我们驱马回客店吧。”
马荣半信半疑,也不便吱声再问。
两骑跃上那片高岗,只见松林后坟地上旗幡张扬,一派烟火。祭礼的仪仗浩浩荡荡,在山间送鬼。
“人们已开始焚烧冥器,拆毁祭坛。今日七月卅,香烛纸马,三牲烧奠做过,鬼祭也煞尾了。”马荣道。
狄公望着那袅袅升腾的烟火,叹道:“阴曹地府的大门终于闭合了。但愿今日这乐苑里再不要出点意外。”
两骑回到永乐客店,狄公命胖掌柜结帐,关照马夫添备麸料,便匆匆进去红阁子。
马荣相帮整理马鞍袋,打点一应行装什物。狄公坐下来将李琏自杀一案的官署呈文细细阅过一遍,最后在补阙备录一栏里填了秋月的死因:“饮酒过量,心病猝发。”又补写了若干细节。
押了印玺,封上火漆。狄公收过呈文,又铺纸舔笔,写了一折短信于冯岱年。大意云:本县闻报,李经纬阁下因恶疾弥漫,毒火攻心,已死于凌仙姑茅篷里。凌仙姑本人也命在旦夕。俟其一命归阴,立即封锁通路,焚毁其屋,以根绝病疫滋蔓。又闻贾玉波已携一妓女远适他州,谨愿玉环小姐与陶先生结百年姻缘。冯陶两家,疑怨冰释,重修旧好。——日前言及之红阁子两起杀人案,业已查明。因主犯已死,不再议诉付审。——阅毕,封口烫漆,又恭楷写了“冯岱年兄惠启”字样。
“马荣,这李琏、秋月命案的呈文我须去金华亲交罗县令。这封给冯岱年的信叫客店掌柜等我们走后,再行递送。”
两人结清房金一应销费,出了客店,正要上马。忽听得大门外响动锣声,只见罗县令轿马仪仗正迎面而来。
官轿停下,罗应元掀帘下轿,一手执着狄公衣袍,问道:“狄年兄,怎么回事?我在金华闻报,秋月猝死。心知有异,又匆匆赶来了。莫非是被人挟嫌杀死。”
“不。”狄公从袖中取出了押了印玺的官署呈文。“我原想亲来金华将呈文交割,秋月死因上面已写明无误,罗贤弟不必张皇。”
罗应元急忙展开公文就读,见秋月呈文里并无一言牵涉于他,乃松弛了一口气,点头不迭。笑道。“李琏自杀,我当日就说了,司空见惯,例行公事一件。想必并未劳动年兄许多精神。”
狄公捻须微笑,从衣襟内将出那颗金印交纳罗应元。
罗应元“啧啧”收了:“年兄这件呈文我将一字不改申报州府。容小弟略表谢忱。”
狄公长揖道:“罗贤弟来得正好,也省了我再走一趟金华。若说这乐苑还有未了之事,便是对温文元的课罚。温文元公堂上欺瞒本官,又百般苛虐一妓女,依例责杖五十棍。念其年迈体弱,不堪刑罚,故拟出一公告张贴乐苑各处。晓示温文元罪迹,姑且记下这五十罚棍,暂缓施行。他日再有恶行劣迹,只需有人告到官府,有凭有据,旧帐新罪一齐课罚,决不宽贷。”
罗应元笑道:“此法甚妙。棍子悬在手中,不打下去。再犯故态,两罪俱发,皮开肉绽,可以想象。谅这温文元也不敢再萌邪念。”
狄公又揖:“还有一事拜托。乞罗贤弟择日为陶德、冯玉环主持大婚。有冯、陶两家结秦晋,这乐苑繁华安定可保无虞。”
罗应元点头应允。忽又摒开众人,附耳小声问道:“不知狄年兄可解得红阁子之谜?”
“红阁子之谜?”狄公佯作惊讶,“我这三日正住在红阁子里,并没听说有什么需解之谜。”
罗应元“嗯”了一声,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
“这红阁子之谜,说来话长,内中委曲,不知几层几折。我也只是风闻而已。狄年兄这几日既无所闻,也就罢了。”
狄公微讽道:“秋月小姐倒正是死在这红阁子里的,只不知罗贤弟的谜可是应在她身上。”
罗应元脸上泛过一层红晕,干笑道:“今日终祭送鬼,狄年兄再莫提及秋月。——我听说这乐苑里昨日又来了一位窈窕小娘子,色艺压倒乐苑众芳,胜秋月万万,保不定就要选为新的花魁娘子哩。”
狄公吁了一口气,笑道:“难怪今日罗贤弟匆匆又赶来。既然如此,当日又何必匆匆逃席,设计李代桃僵;捉弄了我三日。还怨怪我没解破红阁子之谜。”
“哈哈,红阁子,红阁子,正不知狄年兄这三日红阁子过得如何哩。”
狄公飞身上马,扬了扬长鞭,马荣紧紧跟上。
“罗贤弟,几时来浦阳宅下时,再与你细细讲解红阁子之谜吧。”
(全文完)
第七部 黑狐狸
简介
中秋前夕,金华县令邀了叁名贵客和狄公参与他所安排的宴席,而准备献舞的舞姬却临时更改舞曲为《黑狐曲》,可舞还没跳成,人就被杀了,凶手还是这来头不小的叁人之一。但事情还没了,那诡异的法师说:“会有更多的命案缠著你,狄县令!”
南门黑狐祠看门的傻姑娘总哼著一曲黑狐调,和庙?成群出没的狐狸一起跳那支《黑狐曲》。这曲子究竟是引人走向死亡的诅咒,还是开启秘语的锁钥?
第一章
如意法师盘腿端坐在禅床上,手中拿着一本谶纬。秘籙簿。他脸色黝黑,眉毛浓粗,两颊上长着一圈参差不齐的络腮胡子,正中露出厚厚的两爿嘴唇。光脑袋缩在宽大的双肩之间,狮子鼻,阔绰口,一双蛤螟眼凸出在眼眶外。他身上那一领打了补丁的大宽袖斜襟憎袍散发出一阵阵汗臭,与禅堂里的香烟味混在一起。
(谶纬:谶书和纬书的合称。谶是秦汉间巫师、方士编造的预示吉凶的隐语,纬是汉代迷信附会儒家经义的一类书。谶:读‘衬’——华生工作室注)
“我不去。”他神情漠然地注视着县衙里来的高师爷,“我今日进了午斋便要离开金华。”
高师爷发了急,心里着实诅咒跟前这个丑和尚,口上又不便发作。他奉了县令罗应元之命,前来过敏悟寺邀请如意法师今夜去衙院参加诗人们的聚会——法师是县令敬仰的高士,又是名闻海内的风雅诗僧。
“大师父若是不肯赴今夜的宴会,罗老爷责怪下来,在下可吃罪不起,老爷说了,今夜在行院里略备小的,明夜,那便是中秋了,还得去城外翠玉崖摆下赏月的野宴,说是人人要飞觞做诗,务必尽欢而散,庶不负了这团圆明月,人间佳节。”
“罗大人为何不自己来邀贫僧?”法师不满地嘟囔。
“大师父有所不知,今天一早,刺史便将老爷召去府衙议事了。这金华府七个县的县令老爷都到了。刺史还设下了午宴招待他们,故一时脱不了身。大师父,今夜的酒宴实也只是一次小小的聚会,邀请的都是大有名望的诗人雅士。”
“都还有些什么客人?”法师粗率地问道。
“噢,一个是邵樊文邵学土,他是当今名闻海内的大诗人,前任长安集贤殿知院事。还有礼部郎中张岚波,两位老爷而今都是致仕退职了,他们今天一早便到了罗老爷的衙院。
“原来是这两位大老爷,他们的诗如乱蝉噪枯柳一般,贫僧早见识过了。这宴会端的万万赴不得。”
“大师父,客人还有狄仁杰狄县令,我们邻县浦阳县的正堂老爷。他奉刺史之召,昨天刚来金华。他答应今夜赴罗老爷的宴会。”
法师暗吃一惊,道:“浦阳县的狄仁杰老爷。他究竟为何要来赴宴?他的诗平淡无奇,称不上是一个诗人。”
“呃,狄大人是我们罗老爷的至交,且又是同秩同行,听说还是一榜的进士。他出席宴会是理所当然的。”
如意法师的一对蛤蟆眼凸得更厉害了,厚厚的嘴唇哆嗦了几下,露出嘴里两排高低不平的大黄牙。他低头自语道:“有趣,有趣。听人说这狄仁杰很有点鬼聪明,只不知他对黑狐狸如何看。”他抬头望了望高师爷道:“回去禀告罗大人,就说是贫僧接受了他的邀请。呃,问你一声,罗大人怎的知道贫僧在这里?”
“早有风声传说大师父两天前便到了金华,罗大人赶忙打发在下来这寺庙打听虚实,便有人告诉我说大师父正在这敏悟寺挂锡。”①
(注①挂锡:佛教名词。锡,锡杖。挂锡为行脚僧投寺院暂住之意思。亦作“挂单”、“挂搭”。)
“原来是这样。我只是今天早晨才到这里,不知哪个好事的嘴象这走水的槽,竟惊动了罗大人,特来邀请。高师爷,你可以回去了。”
高师爷躬身施礼,道声“师父请自稳便”,便退出了禅堂。
如意法师若有所失地又将手中那册谶纬秘籙簿翻开,指着上面一页,猛然惊道:“黑狐狸真要显身了?”
他合上册簿,瞪着一双蛤蟆样的大眼睛木然地凝视着寺门。
第二章
一顶宽敞的双人官轿正迤俪抬向金华县正衙大门。前后朱幡皂盖,牙仗排列,十分齐整。街市两旁店铺门沿都悬挂起了灯笼和彩饰。行人觉是官衙仪仗都纷纷回避一边。
轿内坐着县令罗应元和狄仁杰。正午的秋阳尚有丝丝热辣,两人的乌纱帽沿和深绿官袍都有些汗湿了。
罗应元打了个哈欠,捻着颔下那一绝修得齐整的小胡子,说道:“狄年兄,州府的事总算商议完了。我们得尽情地乐一乐。我已制定了这两天详细的安排,你一定得赏小弟的光。值此中秋佳节,又是高朋远来,这可算是金华县多年难得的一次诗人盛会啊!年兄可知道朝中的诗界耆老邵樊文大人也应小弟之邀答应践会了。他乃是当今文坛泰斗,致仕前两天还为圣上起草圣谕哩。还有礼部郎中张岚波,原也是圣上极宠爱的内廷诗人。他正是这金华籍的人;这次适逢他回乡祭祖,正赶上了今晚的盛会。——年兄,再加上你的光临,更使这次盛会增色不少。”
“罗相公谬誉了。我于作诗可谓是最无缘份了。这诗人的雅位何需我来添个尸位。且中秋原是家庭团圆的佳节,倘不是刺史大人吩咐有公事商议,我还得赶回浦阳。再说,那里还悬着一桩公案尚未具结哩。罗相公恁的好客,若不是你的诗引动了他们注目的话,这邵、张两位大人焉肯就屈尊枉驾而来?我听说他们还是十分挑剔的人。”
“狄年兄有所不知,我这金华街院当年曾是先皇九太子的王府,里面楼台亭馆、花园假山、水殿风榭、回廊曲沼甚是壮观,且多有明花奇葩、嘉羽瑞木环绕装饰,这是最能引动诗人雅兴的一个大好去处。——呵,想来此时,邵、张两大人已驾临敝衙了。”
官轿外一阵锣鸣,牙仗随从停下侍候。罗县令揭开轿帘手把狄公长袖小心下得轿来。
衙门口慌慌张张跑上高师爷和一名巡官,那巡官漆黑的头盔上竖起的一团红缨颤抖不停。四名衙役一字排定正站在廊庑内待命,远远又围定一群胆大观看的百姓。
罗应元惊问:“高放,出了什么事?”
“禀老爷,半个时辰前,茶叶铺孟掌柜来报告了一起杀人案。租赁他家后院的那个姓宋的秀才被人杀害了。财物囊担被盗窃一空。此事想来发生在今天一大清早……”。
罗应元神色沮丧地叹了一口气:“晦气!”又急忙问:“我的客人们都来了吗?”
“邵大人和张大人早上到的。我向两位大人解释了老爷正在府衙里议事,并遵老爷吩咐安顿了两位大人的住处,此刻刚进了午膳都在馆舍休息。噢,敏悟寺的如意法师在午膳时正赶到,遵老爷吩咐素食水酒款待了,也自去休息了。”——高师爷小心禀道。
罗应元命:“我此刻便去孟掌柜家。高放,你与巡官带上四名衙役骑马先去,保护好现场,布下警戒。嗯,通知了仵作没有?”
“早已通知了,此刻已在衙舍值房内等候。”说着便将一札书卷恭敬呈上:“老爷,这是有关宋秀才和孟掌柜的一应卷案档目。”
“上轿。——在东门孟掌柜家。”罗应元命令道。”
罗应元拉着狄公的衣袖说道:“狄年兄不介意吧?打扰了你的午休。我非常钦佩你在侦缉勘破上的本领,看来此案还得年兄鼎力襄助。我多贪了几杯,似乎有点醉了。年兄千万周全则个。”
“哪里,哪里。”狄公一听有杀人的案早发了兴头。罗县令之邀正撞在心上,自然一口应允:“倘能为罗相公尽点菲薄之力,也是狄某之大愿。”
罗应元将那一札案卷摊在狄公膝上:“年兄不妨先粗略看看案卷,去东门尚有一节路哩。”说着便自顾靠着软垫打起了瞌睡。
狄公平日很少有机会看到自己的同行如何审理案子。他经常听人说罗县令是一个沉溺于酒色的风流诗人。他很有钱,要维持金华衙院那一座王府的日常费用是不容易的。但罗应元不十分在乎。现在狄公看出罗县令平日的放荡于形骸之外多半还是装出来的,或者说是精心培养出来的。事实上他将金华县治理得十分井井有序。刚才他马不停蹄决定去发案现场查勘更给狄分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许多同行往往将这当作下属巡官、缉捕的例行公事。
案卷上写着死者叫宋一文,秀才,二十三岁,未婚。他为编纂南朝时金华地方史志特来当地查询有关图书资料。他在县衙里登了记,高师爷批准他上县学书库自行查阅。从县学书库的记录来看,半个月来,宋一文每天下午都是在书库里度过的。
有关孟掌柜的记录是:孟菽斋。茶叶商。四十岁。妻黄氏、妾李氏。黄氏生一男一女,女十六岁,男十四岁。孟菽斋志诚信佛,专一做些积善功德,扶人困危。他是敏悟寺的一个大檀越。
(檀越:佛教名词。寺院僧人对施舍财物给僧团者的尊称。)
狄公合上案卷,满意地点了点头。
第三章
孟菽斋的宅子座落在东门内一条狭窄的小巷里。官轿好不容易才抬到了一座高大、重歇山檐的碧绿琉璃瓦门楼下。衙役将围观的人群驱赶,高高的轿顶摇曳着抬进了年久斑驳的黑漆大门。
罗县令与狄公下得桥来,只见这宅子的前院煞是宽敞古朴,两株参天的紫杉遮了一半院子的荫凉。凉风习习,甚是凉爽。两株紫杉间一条青石板路通向一个古色古香的朱柱大厅。孟菽斋穿戴齐整忙走出来大厅降阶恭迎。
孟菽斋长揖施礼,低声说道:“敝舍出了人命大案,劳动大驾亲临,小民迎迓迟了。且请罗老爷及县里诸相公先大厅用茶,方便小酌。”
(迓:读‘讶’,迎接。——华生工作室注)
“孟掌柜无需这般繁冗礼数,本县身为民之父母,实则百姓侍役。出了如此人命,焉敢丝忽怠慢,坐误大事?此刻即烦掌柜引导去那后院宋秀才住房。噢,此位是我的朋友狄仁杰,浦阳县的县令正堂。”
孟菽斋领着罗、狄两位老爷,穿过月洞门进入一大花园,沿一排红漆窗棂的平房走来。一路华木珍果,煞是夺目。巡官、缉捕跟随在后,腰间挂着的铁链索“啷当”有声。内宅的女仆急忙走进。这时狄公发现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子正隔着窗棂盯看着他们。
孟菽斋说:“罗老爷、狄老爷,宋秀才住在后院最深处。半夜出事时,我们一点都没听到有叫喊声、呼救声……”
“昨天半夜?那么你为何直到今天中午才来报案?”罗应元起了疑心。
“回老爷话,我们是今天中午才发现他死了的。——宋秀才早上总是自去大街进早点,早茶也是他自己打点的。午饭和晚饭则由我这里的女仆送去。女仆今天中午送饭去时,发现他没开门,便在门首叫了好几声,却是不见声响,担心是病了,慌忙喊来管家撞开门一着,却已……”
“原是这样。”罗县令点头。
守着那屋的衙役见是老爷来了,忙启键开了房门。
“老爷,你们看这房间被凶手洗劫得成这个样子!这里原是我母亲生前最喜爱的地方,清静雅洁。她老人家平日里便坐在这窗前读书写字。可现在,你看那檀木书桌零乱不堪,抽屉都拉了出来……”
檀木书桌旁笔记、书札、信笺、名刺撒满了一地,一个紫色的牛革钱盒扔在地上,盒里早是空了。
罗县令禁不住说道。“孟掌柜,我看得出令堂大人是极喜爱诗歌的。”
屋里靠墙一排书架堆叠着一函函的青蓝封皮的书帙。书册间插着许多丝绸标签。罗应元随手取下一册正待要翻阅,但一转念,又进口到原处,回头问道:“我想这门帘后便是宋秀才的卧房了吧?”
(帙:读‘秩’。——华生工作室注)
孟掌柜点了点头。
罗应元伸手将门帘拉到一边。见这卧房比书房大一些,靠墙一张大床,床上被褥凌乱掀开着。床头上的蜡烛已点完,床下一只衣箱被拉出床外,箱盖开着,露出一堆杂乱的衣服。一支崭新竹长笛挂在墙上。后墙有一扇坚固的门,门后竖着一根粗长的门闩。
仵作见老爷进来,忙站起侍立一旁。
宋秀才的尸体躺在地上。
“狄公见那宋秀才是一个骨骼宽大但瘦削清癯的年轻人。俊秀的脸上留着短短的胡髭。发髻松了,头发粘在地上的一滩干凝的血泊里。一顶满是血污的黑帽子掉在他的头边。他穿着素白细麻内衣,脚登一双软毡拖鞋,鞋底上有干上的痕迹。致命伤在右耳下一个大血口子。
仵作向罗县令深深鞠了一躬,开言道:“启禀老爷,这右耳下的大血口子是用一柄砍刀或大菜刀捅破的。据死尸的状况判断来,被杀时间应在午夜前后。”
罗县令突然问道:“孟掌柜,听你也说死者是午夜被杀,你的依据何在?”
孟菽斋小声答道:“这宋秀才虽脱了袍褂,但尚未上床躺下。我们知道他睡得很晚,有时午夜他的窗户还亮着灯火,我想会不会在他刚要上床睡觉时凶手袭击了他。”
罗县令点了点头,又问:“那你可知道凶手是如何进得这屋里来的?”
孟菽斋叹了口气,然后回答:“女仆们告诉我她们送饭去时,常见秀才独自兀坐床头苦思冥想,很少应答她们的问候,象是有无限的心事缠住。不过,秀才很少以钱物为意。昨天夜里准是他忘了闩上这房门,同时也忘了将后院花园的门闩上,故弄出这般事故。老爷不妨去那花园看看。”
罗县令一行随孟菽斋一起出了花园后门,见是一条僻静的小巷。
“老爷,这小巷深夜人静时常有些流浪汉、乞丐、偷儿出没。我几番提醒秀才进出花园切莫忘了锁门上闩,这些事儿他很不介意。今天发现他死了时,这卧房后门正是半开着,花园的门虽关合着,但没有上闩。这事想来也不难解释。一个歹徒经过这小巷时发现花园的门半开着,便溜了进来。他蜇进小屋时满以为屋里的人早睡了,便大胆闯进卧房,正撞上宋秀才,于是动了武。秀才哪里是歹徒的对手,一刀便被结果了性命。接着那歹徒便搜寻钱财,找到那钱金后,他就拔腿跑了。”
“秀才这钱盒平日里放有许多钱吗?”罗县令细问。
“回老爷,这个小民可就不知道了。他预约了一个月的房金,至少还有半个月的衣食和回京师的盘缠吧:说不定衣箱里还有首饰软细。”
“老爷,我们很快便能抓得那个杀人凶手的。”缉捕道,“那歹徒捞了一大把钱总是要大脚大手地花的,我们可以到酒楼饭馆,赌场妓院去布下眼梢,不愁这凶手不来。”
“这主意不错,你便派人去行事,不妨也去那当铺、金市探探风声。此刻你将死尸收厝了抬到街里去。”罗县令转脸又问孟菽斋:“你知道宋一文在金华有那些亲戚朋友?”
“回老爷,这宋秀才在金华没有什么亲戚朋友。这半个月来从不见过有谁来寻访他,也不听他说起要拜会某人——他天天只是到县学看书。”
“孟掌柜,既然宋一文在金华无一亲友,那么他又是如何知道你要出租你这后院?”罗县令又问。
“回老爷,半个月前宋秀才去衙里找高师爷登记时,我碰巧也在那里。高先生知道我要出租后院,便中间作了牙人。谁知这宋秀才一见我这后院端的喜欢不迭,并说需要的话他还准备延长租期。这秀才甚是爱清静。”
罗县令道:“孟掌柜,今天不想多打搅你了,我们将尽快勘破此案,捕获凶手。一有消息,我会派人告知你的。”
孟菽斋走后。罗县令禁不住喟叹一声道。“狄年兄,你说这是不是我的晦气。我正筹划一次诗人的聚会,竟被这秀才的案子坏了许多雅兴。此刻我得去款待我的那几位上宾。噢,年兄,不知你看出来没有,这凶手虽是十分的狡狯,但究竟露出了破绽,秀才那顶帽子怎么会掉在他的头边?”
第四章
狄公锐利的目光扫了一下他的同行,靠着椅背慢条斯理地捋着他那一把长长的美髯。
“罗相公之言正与吾意相合,这决不是歹徒、偷儿抢劫财物的的案。即便宋一文大意忘了闩上后花园的门,一个歹徒深夜溜进了后院,他会细细侦察一番屋内动静,决不会贸然闯进房去。他若是见秀才正待上床,便会耐着性子在屋外伺候,等秀才睡熟了才溜进屋去行窃。罗相公,我思量来多半是秀才摘下帽子,脱了袍褂正待上床时,听得有人敲后花园的门,于是秀才又重新戴上帽子,跑了出去开门。”
“正是这样。”罗应元应道。“他的毡鞋上还沾着干土。”
“我也留意了这点。来访者准是秀才熟悉的人。秀才拔去门闩让那人进了后院,进屋后便要他在外屋书房稍候片刻,他便进卧房更衣。就在他转身进卧房之时,那凶手就杀害了他。无论如何,那顶帽子掉在死者头边是凶手最大的疏忽。试想,谁会在睡觉时还戴着帽子?这一破绽说明是凶手在预谋杀人而秀才没有提防。”
罗应元点头称是,又道:“我看凶手的犯案动机很可能是为了讹诈。”
狄公一怔,不由挺直了身子,问道:“讹诈?这想法从何而来,罗相公。”
罗应元从书架上取下一册书,翻到夹有字条的一页,说:“孟掌柜的母亲是一个十分心细的老太太,它的书帙放得齐齐整整。可现在书的秩序全乱了。再者,这老太太每读到一首好诗,便把她的批语写在一张字条上夹进诗行的那一页。你瞧,这一页便正好有一张这样的字条,但这字条上的批语已与原诗不符。我发现许多字条都夹错了地方,显然是有人翻动过了并重新乱夹了一通。当然秀才可能翻了这些书,但他不会将这些字条慌忙乱夹,且书架后搁板上的尘土见是新近触动过的痕迹。我认为凶手把房间弄得一塌糊涂是要造成一种假象,似乎是一个偷儿在找寻钱财,而事实上他是在找寻一张纸,一份单据,或什么契书凭信。凶手为这类的东西杀人,便说明他意在讹诈。”
“罗相公辨析甚是精到。你再看秀才亲笔做的这些笔录,开始六页密密写满了宇,后面五十多页都是空白的。秀才每一张纸上都编了号码,可见是一个仔细的人。现在这叠笔录次序散乱了,空白的纸上还留有肮脏的指印。这清楚说明凶手仔细看过了这叠笔录。试想一个偷儿强盗会留意一叠无用的纸条吗!”
罗应元点头频频,又深长地叹了一口气。
“看来凶手已经找到了他所需要的东西,我们再进书房仔细看看吧!”
两人又一次细细地检查了书房里散乱的东西,—一整理归类放回抽屉。突然狄公看到一本题名《玉笛谱》的小册子,封面上还盖有宋一文的私章。他从头至尾翻遍了并不见有曲牌和歌词,只是密密注着一行行看不懂的符号。从符号分章判断,共录有十二支曲谱。
罗应元凑过眼来说道:“不错,我见他书房墙上还挂着一支长笛哩。”
“罗相公以前见过这曲谱不曾?”狄公问。
“不曾见过。”
罗应元走进卧房从墙上取下那支长笛凑到嘴边吹;了几下,长笛发出十分刺耳的音调。他苦笑一下,放下长笛,说道:“以前我吹得很是清越嘹亮,兀的这长时间不吹尽荒废了。嘿,狄年兄,这长笛内倒也是个藏东西的好去处,纸笺字据的卷紧了,不正可塞进笛管中去?”
他眯起一只眼睛向笛管张望了半晌,沮丧地摇了摇头。
狄公掸了掸满身的尘土,说道:“孟菽斋说这宋秀才在金华并不曾有一个亲友,他自己也很少见到宋秀才的踪迹。最知道宋秀才情况的莫过于替他送饭的女仆了。我们可将那给秀才送饭的女仆找来问问。”
“狄年兄,这事就干净拜托你了。我此刻必须回衙院。邵、张二位大人该也是午休起床了,还有如意法师。同时我的妻妾们也要找我商量中秋采办的事宜。”
“好吧。你先行回衙,我留在此地再询问一下。罗相公,中秋采办可不能草率了。咳,相会都有几位公子、千金?”
罗应元咧嘴笑道:“十一个儿子、六个女儿。不瞒年兄,小弟的八房夫人也是一件麻烦透了的事哩。哦,我想起来了,我回衙的路上还得去一趟蓝宝石坊选挑些歌伎舞姬。
幸好,蓝宝石坊顺路只隔了几条街。
“那是一个烟花行院吧?”狄公问。
“不!那蓝宝石坊与长安的教坊可相仿佛,专一奉应歌伎舞姬。但凡官府有公私宴庆,听凭点名唤来侍应。品丝弹竹,擅板金尊。最有侑酒助乐的妙用。我想来这宋秀才即是十分喜爱乐曲,或许也会与那里的善才或姐妹们遁迹瓜葛。此去也顺便打听一下。”
(侑:读‘幼’,侑食:劝食。——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满意地点头称是,便命管家将平日替宋秀才送饭的女仆带来。罗县令拱了拱手,说了声“年兄留步”,便上轿去了,又探出头来朝轿帘外说:“狄年兄,过一会我便派一顶轿子来接你回衙。”
不一晌,管家带了两个年轻女子来见狄公。两人一式蓝布长裙,腰间系一条黑丝绦,头上插一根骨质簪子。
“回禀老爷,这位名叫牡丹,专为宋先生送午饭,也兼些叠床洗衣的粗事;那位名叫菊花。专为宋先生送晚饭。”
狄公见这牡丹容貌丑陋,手脚笨拙,那菊花却水灵俊俏,有一张红润的圆脸,十分动人,眉目间又流露出一种撩人的狐媚。
狄公开口问道:“牡丹,宋先生来客的时候你一定很忙把?”
“啊!没有。老爷。”牡丹急忙回答道,“从不见宋先生有客来访。这里的事本来就不多。宋先生待人一团和气,给他洗衣服他当即给赏钱。”
“他闲常也与你聊聊吧?”狄公又问。
“不!老爷。仅仅有时问个好。他忙着读书做文章,从不肯与我们下人闲话。”
“谢谢你,牡丹。你可以走了。”
管家恭敬地将牡丹带出了房间。
狄公问菊花:“牡丹是个乡下来的女孩子,我看你则是城里生长的姑娘,你告诉我……”
菊花两眼惊惶地盯着狄公,闪露出恐俱的光芒。她突然问道:“老爷,宋先生的脖子真是被咬穿了?”
狄公疑惑地皱起了眉头。
菊花低着头,阴沉着声调说:“奴婢思想来,朱先生必有一个情人,那天我亲眼看见他穿着一身黑衣裤偷偷溜出花园后门。”
“你见到过宋先生的情人了?”狄公大为诧异。
“回老爷,不曾见得。不过前几天来先生曾向我打听孔庙后那银器店里可有金银丝双雀发夹售卖。分明是他想给他的情人送礼品了。可是那情人却咬穿了宋先生的脖子……”
狄公蓦地一愣,急问:“菊花小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回老爷,宋先生的那情人据奴婢知道是一只狐狸,一只装扮成女人的黑狐狸。一次他真还问我,这一带是否有许多狐狸。”
狄公轻蔑地微笑着,说道:“你不应该相信这一类有关狐狸的无稽的传说。狐狸不伤害人,他们又善良又聪明。”
“老爷,奴婢说的全是正经话。来先生真是被一只黑狐狸迷住了。他夜夜吹他那管笛子,那古怪的曲调象狐狸的哭声一样,令人胆颤心惊,坐卧不安。我与小姐每夜都听得真切,很是疑心,常为宋先生捏一把汗哩。”
“我刚才来时看见内宅的绣房里有一位漂亮的年轻姑娘,莫不就是孟家的小姐?”
“回老爷,那一定是她了。她长得很漂亮,又聪明,待奴婢们也十分的好,才十六岁已写得一手好诗句。”
“菊花,我再问你,你在其他什么地方,比如说茶楼酒馆的,见着过宋先生吗?”
“不,他从不上那种地方去!”
“好吧。菊花,谢谢你。你可以走了。”
管家引着狄公走出到孟家门楼外,早有一顶黑昵便轿伺候着。
狄公坐轿回到县衙。进了馆舍便从衣袖中将宋秀才写的那六页笔录取出细细读了一遍。那笔录相当扼要地记下了两百年间金华一些军事史实和食货状况。最使狄公疑惑不解的便是这宋秀才半个月来天天都在县学的书库里查阅,如何只做成了这六张笔录。他猛然想起,宋秀才对历史档案的查询很可能只是一个借口,他来金华必定有着另一个秘密的原因。
这里人们对狐狸魅力传说之广,迷信之深,令狄公着实吃惊。固然市井上的说话人喜欢将狐狸变美女诱惑年轻书生的故事说个没完,但古书上也有狐狸象征正义锁住邪恶的记载,因此一些宫殿和古老的楼阁、寺院常常可看到供奉狐狸仙的小神龛,用来驱邪或保护官印。他想起来了。就在罗应元的内衙里正也有一个这样的神龛。他不禁捋着胡子陷入了沉思。
菊花的话又在他的耳畔响起,这里的人对狐狸究竟为何有一种特殊的兴趣?
第五章
狄公走进高师爷的衙舍,见高师爷正伏在书案上批阅公文。
“呵,狄大人,请坐。待在下去沏盅云雾茶来。”高师爷一见狄公,慌忙施礼接引。
“高先生请自稳便。我此刻要去内衙见罗县令,罗县令将发案现场的调查结果告诉了你吗?”狄公问道。
“罗老爷正忙着款待贵宾。他只要我呈文申报长安礼部,要他们查寻宋一文的亲属。”
“你最好要礼部将秀才的家门履历详备告诉我们。高先生,你是如何认识孟菽斋的?”
“我们是棋局对奕的老相识了。孟菽斋是个十分严正守旧的人物。他的母亲是一位很有名望的诗人。孟菽斋自己则从了商,而他的儿子则聪明颖达,才十四岁使进了县学。”
“嗯,孟掌柜给我的印象也颇有学者的气度,象个上流人物。高先生,告辞了。”
狄公刚要进罗应元内衙,忽见一个官差急匆匆来寻高师爷,要高师爷引他去见罗县令。这官差胸前佩着一枚圆圆的铜徽——这通是州府委派去京师执行押送任务的标志。狄公心中思索,究竟是什么重要罪犯正途径金华押去京师。
狄公不便冲撞罗应元的公事,便信步踱进了后花园。花园里一派秋色宜人的景象:天高云远,金风送爽,丹桂飘香,枫叶如火。
狄公忽然想到,不如乘此去拜访一下邵樊文和张岚波两位大人,尽管他们已经致仕退职,但遗泽芳香,官威尚炽,身为后进官吏,也是礼份上的事。
狄公打听实了邵樊文在东院水殿左厢种大书斋歇宿,张岚波则住在西偏院的一个独立精舍。狄公转进东院来到水殿左厢的大书斋门口,用手扣了扣朱漆雕花房门,一个深沉的声音传出:“进来”
狄公进得书斋抬头一望,见大学士正坐在卧榻凉簟上认真看书。魁伟的体躯穿着一件海蓝锦袍,腰间系着一根黄丝带,丝带长长的两端拖曳在西域厚驼毛的毡毯上。卧榻后一横紫檀木大书架,架上错落有致地陈列着古玩、图书、瓷瓶、画轴。书架前一个大瓷盆里栽着墨色、碧色的名贵菊花。
(簟:读‘垫’,竹席。——华生工作室注)
邵樊文隆准丰颔,气宇轩昂,四方的脸面上围绕了圈络腮胡子,头上一顶黑丝方帽中间嵌着一块碧玉。两目虎虎有神。他见狄公进来,放下了手中的书本。
狄公走上前,弓身施礼。递上名帖。说道:“晚生狄仁杰叩见邵大人。”
邵樊文将名帖看了纳入衣袖,说:“你就是浦阳县的狄仁杰!听说你在浦阳毁了佛寺,遣放僧尼,收拘了一干败坏佛门清规的败类,我很是欣赏。你坐下,这儿不是朝廷,不必拘什么礼法。狄仁杰——你也写诗吗?”
“晚生只写过一首诗。昔时也刻苦学过点金针诗格,奈何天分陋薄,总不见有甚长进。以后忝身县务,更无暇及诗了。”
“狄县令不听说许多诗人正是以一首诗万口烩炙。做了千古绝唱而流芳擂名的吗?不知你这一首诗是什么题引。”
大人,那是一首《劝农诗》,五言百韵,无非是指出农为国家之根本,百行之首要。”
大学士好奇地望着狄仁杰:“你为何要取这个题目?”
晚生只是想将劝农重本的道理用诗歌来表述,押韵又富于节奏,普通人都能听懂,农夫或许更喜见乐闻。”
大学土哈哈笑出声来:“新奇的道理,有趣,有趣。诗歌固然要人能懂,但要紧的是言志抒情,在宣达情志的过程中传出自己脉博的跳动和呼吸的节律。韵律最是至关重要。狄县令不妨将你的《劝农诗》背几句老夫听听。”
狄公感到有点踟躇不安,答道:“学士大人,那首诗还是十多年前写的,现在恐怕一句都背不上口了。大人若是一定要看时,待晚生回浦阳找来呈上。”
“哈哈,恕老夫直率了。那肯定是一首糟糕的诗。诗里倘有佳句、警策,自然通体生光。你的诗本已平平,且无佳句、警策,日子一久便背不出来了。古人不是说‘水怀珠而川媚,石蕴玉而山辉’吗?——你读过圣上的《告征西军圣谕》吗?”
“大人,这个晚生却能背诵出来。”狄公答道。“那是高宗皇帝颁赐给军事上失利的征酉军一道鼓舞人心的圣谕。这圣谕改变了整个凉州战场的形势。大人,那开头的几句庄严雄伟,气魄阔大,使人想起春秋时周宣王的出师。”
“正是,正是。狄县令,我猜来你是忘不了那篇圣谕的全文的。因为那实在是大唐开国以来最好的一篇文字了。它的节奏与参战的征西将士们的脉搏一并跳动,使人鼓舞激奋,不能自己,真所谓‘配霑润于云雨,象变化于鬼神’。说来也惭愧,这圣谕正是老夫替圣上起的草。好,不谈这个。狄县令可知道县令之职往往是宦海沉浮的起点,老夫三榜出身起先也只是做个县令,后来升迁到岭南道邕州当刺史,三年又调这婺州金华府。十八年前九太子忤逆谋反,这里着实混乱了一阵,后来妖气靖除,适巧老夫的几篇议论文学的文字惊动了宸听,便被召为集贤殿学士,之后又代理过集贤殿的知院事,专掌圣上制诏、书敕之事。那年还有幸陪侍圣上去川蜀宣恩,途中我写过一首《蜀中山川颂》,很得圣上嘉许。我一直认为那是老夫一生中最好的一篇文字,也是老夫荣华的顶峰。”
(邕:读‘庸’;婺:读‘雾’,古州名,隋开皇十三年由吴州更名,治所在今浙江省金华县。——华生工作室注)
邵樊文说得眉飞色舞,项颈上的青筋都在隐隐蠕动。
“呵,狄县令。与你谈话真有一种乐趣,使老夫竟几乎忘怀所以。好吧,晚上见。晚上我很想听听你们年轻的官员聊聊衙里的话题。”
狄公长揖拜辞,出得书斋,下水殿,转出东院又急忙忙奔西院来拜会张岚波大人。
狄公进西偏院时,见张岚波在池塘观鱼,狄公拜揖了,递上名帖。那张大人正为池塘里一条行将死去的金鱼奉奉恻隐,与狄公寒暄几句,又聊了些今夜酒宴的话,便急忙传话要人去抢救那条濒死的金鱼。狄公便乘势告辞,张岚波也不挽留。
狄公拜会毕邵、张两大人,只觉口焦舌干,刚才张岚波无意透露的一件事却使他萌生了许多好奇。晚上宴席间将还有一位曾经名满天下后又声名狼藉的大诗人出席。他万没想到罗应元的葫芦里还埋了这一味药,夜里的酒宴想来是十分发兴的了。再者,狄公对那位尚未见过面的如意法师也有浓厚兴趣。
走着想着,不觉已到内衙门首,狄公猛想起他还没有向罗县令汇报在孟菽斋家询问女仆的结果呢。
第六章
罗应元沮丧地坐在太师椅上,面对着眼前一堆案卷双眉紧锁,面色阴郁。狄公进来书斋时他正在怨骂。
“司天台的一干鸟人都应解职,他们颁的历书明写着今天是个吉祥如意的日子,可中午以来便事事不利。”
狄公拉了一把椅子坐下,自顾斟了一盅茶一饮而尽。又斟了一盅吃了,乃长长舒了一口气,靠在椅上一言不发,倾听罗应元的牢骚。
“宋秀才的案子使我午餐都没有消化好,匆匆赶去又赶来,偏又撞上蓝宝石坊的‘一品红’病了,院主只答应派一个什么‘小凤凰’的来凑数,余下便是一队乐工,几个唱曲的,有甚新鲜?那小凤凰跳得来什么舞?又干瘪又丑陋……”他抬头看了狄公一眼,乃转了话题:“这个且不说了,那宋秀才的案子有了什么线索么?缉捕刚才来这里说,这三街六市并不见有歹徒、偷儿胡乱挥霍之事——这自然亦在意料之中。”
狄公又喝了一盅茶,才开口说道:“孟家一个侍婢说。宋一文在金华尚有一个情人。”
“真的?恐怕不是三瓦两舍的粉头吧?我在蓝宝石坊向那里的女子描述过宋一文的模样,她们谁都不曾见过他。”
“还有。我认为宋一文来这金华有着一个秘密的原因,查询史料看来只是一个借口。”狄公说着从衣袖里将秀才的六张笔录取出交给罗应元,“这些是他半个月所作的全部笔录。”
罗应元看了这六张笔录。点了点头。
狄公又说:“每天下午他去县学书库是装装幌子,晚上才去干他的真实勾当。侍婢亲眼见到他夜里穿着黑衣裤鬼鬼祟祟溜出孟家后院,不知去向。对了,那侍婢十分相信狐狸的魅力,她咬定说宋秀才的情人是一条黑狐狸。而秀才正是被黑狐狸杀害的。显然这决非一起行凶越货的案子,看来罪犯之意也不在讹诈而在灭迹!”
罗应元不由喟叹一声,说道:“秀才又有了一个情人。一个案子一有女人参与便神秘十分,又麻烦十分。年兄,不管怎样,明天中秋,衙门照例不升堂理事。我们还有一两天时间喘气,苦思冥想。”
“罗相公,今夜衙院排宴,你我是脱不出身了,你已委派了下人去侦查了吗?”
“没有。不过我的高师爷也会随时将情况报来。我这里一应刑事疑案的勘破多系仰仗了他的一臂之力。他通过他的三家亲戚在城里许多处布下眼线,一有风声雨影,衙里便清楚知道,极是灵验的。”
狄公慢慢点头。他知道每个县令都有他自己一套行之有效的破案理刑的惯法,他没有必要要求罗县令照自己的一套习惯来办。
“这时内衙当值来禀:“有一位名叫玉兰的小姐求见老爷”
罗应元的脸颊顿时泛出红润,阴云舒卷净尽,露出欣喜的神色,说道:“玉兰,玉兰她的案子要重新审理了——今天还总算是一个吉利的日子!”
狄公疑惑地问道:“罗相公,玉兰是谁?”
“啊。我的年兄狄大人,亏你还交大理寺当过官,有个侦讯鞠刑,勘破如神的偌大名声。你岂不知白鹭观那个哄动一时的著名案子吗?”
狄公抽了一口凉气,挺直了身子:“罗相公指的莫不就是那个道姑鞭笞侍婢至死的案子吧!”
“正是这个道姑。她名叫玉兰,一代名伎,蜚声遐迩的香闺大诗人。当今名流学士都为她的锒铛入狱抱屈鸣冤,官府也知此案深浅,故县、州、道衙门都具结不了案于,互相推诿,最后还是移至长安刑部大堂。此刻正押解途经金华。玉兰小姐不仅广有声誉,且她与邵樊文、张岚波等名流巨宦也是旧交,互相间很是稔熟。我请示了邵、张两大人,希望邀玉兰参加我们这两夜的中秋雅会,两大人拍手称善。玉兰小姐头里还断然拒绝了我的邀请,说是带罪之身,无颜面见一班故老相识。我说无妨,诗苑不比官场,并不拘泥那一套陈陋之法度礼数,且又是我个人设下的私宴,席间只叙友情与诗歌,不议政事及刑案。玉兰小姐这才芳意回转,赏了小弟的光,答应赴会。如此一来,我们今夜的聚会自然又增色不少。”
(稔:读‘忍’,熟悉。——华生工作室注)
门开了,一位身着玄色轻纱罗裙的颀长女子飘摇进了书斋。见她轻移莲步,摇曳生姿,娉婷的体段自有一种动人的丰韵。细嫩自皙的脸面不施粉黛却清光照人,眉头嘴角已有几丝浅浅的皱纹。一堆乌黑的长发分作三绺盘绕在头顶。发间不见有钗簪插戴,手腕手指耳垂并无镯钏玉坠等首饰。
玉兰一见罗应元便深深道个万福,开言道:“多谢罗大人盛情邀请。顺便也可告诉大人,贱妾的案子刑部已经决定重审了。”
“如此说来,端的是好。玉兰小姐这一向吃苦了。邵大人、张大人一直盼望能见到你,你们都是诗苑词场的至交了。如意法师也在这里。我再与你见一个你曾仰慕的人——我的同年狄相公。他现在浦阳县当县令。”
玉兰深深瞅了狄公一眼,只平平叙了礼。转身又对罗应元说.“罗大人增添不少麻烦了,今天我心情很是舒悦,我竟还有若许多朋友。在狱中一个多月恍若隔世一般。”
罗应元笑道:“玉兰小姐,今夜是诗人们的雅会,敝县略办小酌,大家务必尽欢而散,为诗林艺苑留下一点风流韵迹。明夜中秋,月华团圆,我们再去城外翠玉崖排下野宴,吟诗放歌,庶几不辜负了这人间佳节。”
玉兰道:“噢,忘了告诉罗大人,我过蓝宝石坊时,小凤凰与我一轿来了,她要先来县衙看看舞池,今夜她将演出最迷人的舞曲《紫云凤凰》。”
玉兰小姐一拍手,一个约十七、八岁的苗条女子走进书斋来,先朝罗县令躬身行了个舞姿的叩跪之礼。她身穿大红遍地金对襟罗衫,下着翠蓝拖泥妆花百裥裙,腰系一条大红丝绦,腕上笼着金压袖。胸前缨络缤纷,裙边环珮丁冬,满头翠珠堆盈,好个浓妆艳扮。只为官府有召,特地弄出这副装束先声夺人。只可惜了容貌不扬。她那长长的尖鼻子和那对明显斜视的无光的眼睛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她的头发从平滑的前额头向后拢梳,在细长的后脖项束成一个小小的珠光摇曳的堕髻。
玉兰拍了拍小凤凰的肩笑道:“一个年轻女人在任何贵人面前都用不着自惭。好了,罗大人,狄大人,晚宴上见。”
玉兰搀着小凤凰山书斋去看舞池,并拜会邵、张两位贵宾和如意法师。
罗应元叹息一声说:“玉兰这女子不仅才华非凡、容貌端丽、且性格十分坚韧。”他拉开了一个抽屉,取出一厚迭案卷,说道,“狄年兄,这是玉兰小姐案子的全部案卷的抄本,我着实花了点寻觅功夫。我想你对白鹭观一案应是深感兴趣的。案卷前我还加注了一个简要的解释,以供你明了全部案情的本末,在夜宴前你最好抽空先读一遍。”
狄公大为感动,称谢道:“罗相公乃如此委备周到,真是一个难得的殷勤东道。”
罗应元道:“狄年见此话差矣,小弟尚有一个夙愿,多年来我想为玉兰的诗集撰本笺注,开卷小传便碰上玉兰这恼人的案子,故迟迟不得遂愿。年兄最是律法精谙,刀笔纯熟,不知肯为玉兰一案草撰一本辩词否,依了律法条例,—一为之辩解。她的事如蒙刑部超豁,则不仅玉兰小姐额手万幸,也是为诗苑建了一大功德,望年兄千万不要推阻。”
狄公微笑着看了罗应元一眼,答道:“我明白了。”
第七章
狄公走出内衙耳门时,见一个圆圆光头的和尚迎上前来。
“哈哈,狄县令,我去舍下拜望过你了,你的房门紧锁着。”
狄公登时明白此人正是如意法师了,忙拱手回礼答道:“莫非如意大师父?久仰。罗相公几番在晚生面前提及你的高行。忝蒙看重,有失迎迓,恕罪恕罪。”
“狄大人或许不知罗县令为何要邀贫僧赴席吧?惭愧,贫僧也潜了一个诗人的名号。贫僧专做两行诗,或对或不对,遣词不多,意尽而已。狄大人的兴味却在公文上。”他用指头点了点狄公腋下夹着的一札案卷。
“师父,这就到舍下喝盅茶吧。”狄公礼貌地邀请。
“不必了,不必了。贫僧还有点俗务缠身,想乘夜宴前都去办了。大人不嫌,得个闲儿不妨来我歇宿处叙叙,我就住在那狐狸神殿后的净室里。狄大人,你属虎吧?”
狄公点了点头,不解地望着如意法师突如其来的问话。
如意法师那张丑陋的脸上漾开了神秘的笑容,两只蛤蟆眼间出一种奇异的光芒。
“一只狐狸,一只老虎——妙极,妙极。狄大人,留个心。昨天夜里这里杀了人,眼看还有人要被杀。我看见你身后有许多鬼魂尾随,亏你阳气刚烈,才近不得身。”
狄公不由打了个寒噤。
“狄大人,不要指望我会帮助你。三千世界,没有尽头,妙语之门,一无窒碍。全仗大人自己手擎禅灯,照路扪摸了。”说着,便拖着麻鞋自顾摇摆而去。
狄公似懂非懂,但又不好细问,心中好生狐疑。
回到馆舍,狄公展开案卷细读起来。
开卷二十页是罗应元撰写的玉兰生平记传。言辞含蓄,笔墨精细。有关玉兰白鹭观一节更褒贬臧否,寓意遥深。
玉兰原是长安一爿药铺掌柜的女儿,五岁上便能识字念书。十五岁那年,父亲因家业败了,将她卖到了长安一家著名的行院。她在行院里呆了四年,结识了长安许多风流名士,骚人墨客。日就月将,浸染熏陶,加之她夙慧颖悟,便自做得一笔好诗,显示了她惊人的文学才华。十九岁那年,正当她韶华丰韵之际,突然适迹失踪了。老鸨龟孙四下打听,寻觅了半年,并不见个踪影,也只得作罢。两年后她风尘沦落在一家烟花窑子里,贫病交加,处境艰危。一个名叫温东阳的少年公子赎了她出来,而后又回到长安。于是两人成了形影不分的伴侣。那温公子少年英俊,风流倜傥,家财万贯,挥金如土。且同玉兰一般诗才横溢,丽章迥句好似吐珠泻玉;动辄百韵千言,琳琅满目。
他俩成了长安公卿王爷、名流显宦的座上宾,他们间的酬唱集风行海内,闺阁、寺院、行旅、驿亭都有人吟唱不绝。他们周游名山大川,一路做来的诗章不胫而走,学士文人都冲口能吟。然而好景不长,乐极悲生。四年后温公子抛弃了玉兰,跟着一个闯江湖的女侠不知所终了。
玉兰离开京师流寓四川,在那里她又交结了当地的著名文土清流,还成立了一个诗社。大官豪富来求诗的不少.由于她的清高和骄矜,得罪了当地的一个刺史.迫使她又离开四川,浪迹萍寄于湖湘洞庭一带。最后她在新安县买下了一个小小道教圣祠——白鹭观。她自称道站,颂黄经、伴青灯,身边只用一个侍婢,严绝男子进观。从此修身养性。与尘世断了缘。
两个月前的一天,四个衙役突然闯进了宁静的白鹭观,动手用锄子铁锹在庭前一株马樱下挖掘,竟挖出了玉兰的那个十七岁侍婢的尸体。仵作断定侍婢是被鞭笞而死,因她满身都是鞭痕。衙役拘捕了玉兰,指控她蓄意杀人。
玉兰辩解道:三天前侍婢告假去乡里探望双亲,离观前还为玉兰准备好了夜膳。玉兰吃罢夜膳去新安江畔散步。回观已近午夜了,她发现道观后门已被撬开,观中一对银烛台不见了。她第二天便上衙报了官。她说她猜想那侍婢准是忘了什么又跑回观中取拿,遇上了盗贼,盗贼用鞭子抽她要她讲出玉兰藏钱的地方,侍婢委实不知,结果被鞭答至死。但有几位证人向县令证实玉兰常虐待那侍婢,半夜经常可听到侍婢凄惨的尖叫声——尽管白鹭观座落在一个人迹罕至的山凹里。又有一个小贩证实,出事的那天深夜,他正走过白鹭观,并不见有盗贼和流浪汉的踪迹。
县令驳斥了玉兰的辩词,指控她杀了侍婢。并说她自己撬开了道观的后门,又将银烛台扔到一口水井里。县令备文刚申报州府,恰恰一伙盗贼抢劫了离白鹭观不远的一家农庄杀了农夫一家。为此县令又不敢擅专,一面派人追缉那伙盗贼,一面推迟了对玉兰的判决,移案上呈歙州刺史。
(歙:读‘射’,中国安徽省南部的县。徽墨、翕砚为其特产。——华生工作室注)
歙州刺史十分欣赏玉兰的诗、有意想开脱玉兰。他作了一番深入的调查,得知新安县令曾想娶玉兰为妻,遭到玉兰的严词回绝。县令承认确有其事,但这与他处断玉兰杀婢之案无涉。他吐露他只是收到一封匿名的控告信,才派人去白鹭观挖掘死尸的——本案并无原告。其次巡卒前几日捕获了一个盗贼,他参与了抢劫那农庄,但不承认有抢劫白鹭观之事。不过他招供说,他的头目曾说起玉兰在观中的地窖里藏有不少金银财物。这个招供与玉兰的辩词合拍了。刺史也不敢专擅,便移案到江南道黜陟大使。案本上点明宜拟玉兰无罪。
(黜:读‘处’,罢免;陟:读‘志’,晋升。——华生工作室注)
海内不少诗人名流纷纷写信给黜陟大使,替玉兰说情。黜陟大使正待判玉兰无罪,偏巧有一个喊冤的人自称是那死去的侍婢的情人,他说侍婢常与他诉说道站如何打骂她,鞭笞至死当是实情,要官府替他作主。又,鉴于验尸的结果证实侍婢仍系处女,黜陟大使又起了疑。他认为侍婢若系盗贼所杀,毫无疑问她同时会被强奸。再说盗贼似又不必仔细将死尸埋于马樱树下。目下那伙盗贼又无踪影,再又那写匿名信告玉兰的人不肯露面,黜陟大使委决不下,便又移文呈报长安刑部大堂。
狄公合上案卷,踱到舍外游廊上,一阵凉爽的秋风吹来,满院的竹篁瑟瑟乱响。桂香隐隐,虫声喓喓。天上纤云如丝,一轮银月刚刚升上东山。
狄公想:一点不错,这正是一宗十分有趣但又令人头疼的疑案。罗应元既然将他引见了玉兰,又给他看了这一堆案卷的抄本,这意思是相当明白的,要他狄仁杰在很短的时间里作出判断:玉兰究竟有罪抑是无罪。
狄公感到有一种不安的予兆。他又想到如意法师刚才的警告,他的心缩紧了。他明白他不能抱住这些材料作判断,他想无论如何在今夜的宴席上自己得设法同玉兰小姐聊聊,顺便也想听听邵、张两大人对此案的看法。但无疑这会大大减损了诗人们聚会的雅兴。
不知怎么,他的思绪又回到宋秀才的案子上来了。这案子也是十分的蹊跷。他自已虽作了现场侦查,但可依凭的几乎又多是第二手的材料。突然他想到宋秀才的那册《玉笛谱》。除了秀才那六片笔录之外,这册《玉笛谱》可算是死者最直接的遗物了。想来它与宋秀才之死或许有着密切的关系。他取出那笛谱又翻了一翻,看着那密密麻麻的注音符号,他的脸上突然露出了笑容。他要尝试一下,这正是一个最有成功可能的尝试!
离夜宴开始尚有一个时辰,狄公迅速换上了一件海蓝布袍,戴了一顶黑弁帽,腋下夹起那册《玉笛谱》,便朝县衙大门走去。
第八章
日坠西天,暮色渐合。金华县正衙大门悬挂起了四球大红灯笼,飞檐翘角上都垂下了五彩缨带。衙门外熙熙攘攘,车水马龙。
狄公长长舒了一口气,他回首望了望那座宫殿般的高衙大院,似有一种如雀投林,如鱼入水的感觉。他随着人马车桥在繁华的市街上前行。突然他发现了一家乐器店,便挣脱出人流来,进了这店门。
乐器店内钟鼓铙钹、笙管琴瑟、秦筝楚箫、胡琴琵琶,般般俱全。时值中秋前夜,买乐器的人兀自不少,竹声丝音乱作一片。
掌柜见狄公甚有官势气度,不敢怠慢,忙上前拱手问:“相公要买什么?吹的还是拨弄的?”
狄公看了掌柜一眼,将《玉笛谱》递上给他,说:“不知掌柜的可认识这长笛曲谱?”
掌柜接过认真翻了几页,尴尬地堆起笑,说道:“相公,这端的是本古谱,不是时兴流传的,鄙人不能识得。相公不妨去请教那神笛刘,任凭古今华夷的笛谱,包管识得,且能吹奏。他就住在不远,这神笛刘兀的只是贪杯,时常酩酊大醉,赚的钱都扔到那酒坛里了。”
狄公去衣袖里取出一串铜钱放在柜台上。
“掌柜的,相烦委派个伙计引路则个。”
“可以,可以。相公就跟随这小伙计去吧,鄙人失陪了。”
狄公随小伙计出店门上了街,那伙计指着街对面一家酒馆笑着说道:“要请神笛刘,无少三斤酒。——相公不买瓶酒放在他鼻孔下,他是半日一日醉去不醒的,还来理你?岂不误了相公大事。”
狄公点头称是,便去那酒馆里买了一瓶上好的“葫芦春”。穿过几条大街小巷,便到了神笛刘家的门首。狄公给了小伙计几个赏钱,小伙计称谢而去。
狄公用手一推,大门便“吱呀”一声,摇摇晃晃地开了。
屋子又暗又小,点着一盏冒着烟的油灯,一股劣质酒酸味弥漫了整个屋子。屋里除了墙上挂着一排长笛短笛外,几乎没有什么东西。
神笛刘由于刚喝了酒,圆呼呼的脸上喷喷红。他穿一条深棕色宽松的灯笼裤,上衫散了扣敞着胸肚。身边却站着那蓝宝石坊的小凤凰。
“你是什么人?兀自闯到我的家里?”神笛刘粗声粗气地开了口。
狄公装着没看见小凤凰,慢慢就一张小竹凳上坐下,一面将那瓶“葫芦春”搁在桌上。
神笛刘的眼睛睁得如金鱼一般:“我的夭,上品的‘葫芦春’,二十年没喝过了。先生,看你一脸大黑胡子,莫不是阎王爷来请我不成?快快把瓶盖打开?”
狄公将手放在瓶盖上,说:“不忙。”随手将那《玉笛谱》递给他,“央烦先生告诉我这是些什么曲谱,再喝不迟。”
“什么?”神笛刘接过曲谱,翻了几翻,“这个好说,让我先去净了面再来。”说着摇摇晃晃向里屋走去。
小凤凰见神笛刘进了里屋,才战战兢兢地说:“老爷,我正欲请刘师父今晚去县衙里酒宴上为我伴奏,他的笛子与天上神仙吹的一般。”
“不!我才不去吹那该死的《黑狐曲》!”神笛刘蹒跚着步子又摇摆地出了里屋,顺手从墙上取下一支笛子来。
狄公惊奇地问小凤凰说:“你不是说要跳《紫云凤凰》么?怎么又改……”
“回老爷,奴家见县衙画厅地坪大,又有邵大人、张大人等朝廷大官赴席,还有如意法师。我想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不可坐失。老爷可知道《黑狐曲》最能裁量出舞艺的解数,步子尖,旋转急,变幻莫测,气象万千。”
“《黑狐曲》是一只鬼曲,吹奏不得。黑狐狸一缠上你,管教你一命归阴!”神笛刘认了真,他将《玉笛谱》放在膝头上,说道:“这第一支曲《云想衣裳花想容》①人人知晓,毋需多讲。第二支曲……”他拿起笛子吹了几段,节奏轻快,旋律十分动人。“噢,这第二支曲是《秋月吟》。去年在京师最是流行。”
神笛刘一支一支地吹,一支一支地讲出曲调的名目。这乐谱花样狄公大多不懂,心里不禁感到十分失望。他原以为这册《玉笛谱》既无曲牌又无歌词,根本就不是乐谱而是宋秀才用乐谱的样式记录下来的一份秘录。这秘录无疑会解开他来金华之谜。然而这真是一册笛曲的古谱——这根线索又断了。
“该死!”一声粗俗的骂声将狄公从沉思中惊醒过来。
“这最后一支曲好生面善,却识不得了。”
神笛刘说罢,又把笛子送到嘴边,低沉的笛声响起来,其节奏很缓慢,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充满了哀伤。小凤凰一听不禁愣了,两只木然无光的眼睛闪出了欣喜的种色。接着节奏快了起来,高而尖的音调配着古怪而阴郁的旋律。
〈注①:《云想衣裳花想容》(While Clouds Remind Me of her Dress,Fl owersof her Face)疑即是传说中的李白三首《清平调》之一,但李白作是曲辞.在狄仁杰时代之后。——译者注〉
“这该死的《黑狐曲》:”神笛刘轻轻诅咒了一声。
小凤凰激动地说:“老爷,请将这册曲谱借给我,我能找到会吹奏的人。”
狄公道:“这个不难。但是,小凤凰,你必须将这《黑狐曲》的故事讲点与我听听。我也是个对乐曲很感兴趣的人。”
小凤凰道:“老爷不知,这《黑狐曲》是这里一带最古老的曲子。目下的笛谱里都失了记载。我有个好友朱红,。她住在城南黑狐祠里,却经常唱这支曲。我曾要她将曲子记下来,可她不识字也不识谱。但老爷,这真是一支最理想的伴舞曲了。”
狄公将曲谱给了小凤凰,说:“你可得在今晚宴会上还给我。”
“好,老爷。我此刻就去请个伴奏的行家翻成今谱。老爷千万别告诉客人们我要跳这《黑狐曲》,我要出其不意,让他们大吃一惊。”
狄公点点头,转脸对神笛刘说:“来,拿两个大碗。”
神笛刘端来了两个蓝粗瓷碗,狄公打开酒瓶盖给他满满斟了一碗。
“好酒,好酒。你闻这香味!”神笛刘咂咂嘴,高兴得大声叫道。只一口气便将那一大碗酒灌下了肚。
狄公又替他斟了一碗,一面问道,“刘先生是如何知道这《黑狐曲》的?”
“我曾听黑狐祠那小女巫唱过,很是动听。可惜是鬼迷心窍的人唱的,堕了这招,多半是不祥的。”
狄公问:“那小女巫是谁?”
“唉,那是一条黑狐狸精。没爹没娘,不知从哪里来到阳间的。一个拣破烂的老婆子拣到了她,却是早潜伏了妖根。十五岁头上才开口说话。还时常犯邪。发起病来眼睛骨碌碌乱转。中说着人人听不明白的怪话。那老婆子发慌不敢收留,便将她卖到了一家妓院。谁知第一天接客便将那客官的舌头咬断了下来,当即逃身到南门外那个荒僻的黑狐祠里去了。直至现在还住在那里。那黑狐祠一带经常闹鬼,就是清风明月之夜也可听到啾啾喁喁的鬼哭声。祠里祠外狐狸成群。听说是当年九太子谋反事败,跟随的人全在那里砍的头,故阴魂不散,时时作祟。那附近的人家早挪迁了,胆小的人还时常供奉些鲜果酒肉的,但绝不见人去求神禳灾。那小巫与狐狸一起吃供品,一起跳舞,唱那支《黑狐曲》。这金华城亦只有她一人敢呆在那里,那里的狐狸与她极是亲昵,她不是条狐狸精又是什么?”
(禳:祭名。祈祷消除灾殃、去邪除恶之祭。——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站起来告辞:“刘先生慢慢喝吧,我有事权且先一步走了。”
狄公从街上一个小贩那里打听实了走城南门的路,便在了一顶轿直趋敏悟寺——从敏悟寺后去黑狐祠便没有多少路了。
第九章
在两个轿夫抬着狄公乘坐的小轿在人群中穿行。长长的一条寺庙街原先有好几座佛寺尼庵,香火很是美盛。后来一场大火烧去了大半条街,只剩得断垣残壁,一堆一堆瓦砾场。唯一完好无损的敏悟寺在庙街的最南端。
小轿在敏悟寺山门停下,轿夫用衣袖不停地拭着额上的汗水。狄公给了轿金,一面问轿夫:“这里去东门要费多长时间?”
轿夫答道:“相公若是坐轿走大路时,约莫半个时辰,倘是改走小路,不二里路便可到了。”
狄公点头。他明白了宋秀才从东门孟掌柜家去黑狐祠原来很是近捷。狄公吩咐轿夫在寺前照壁下等候,他去寺里半个时辰便乘轿回衙。
狄公走进敏悟寺山门,急急穿廊过殿往后门赶。他想从后门穿出,单瞒过寺外等候的轿夫直赴黑狐祠。
他走过左厢禅房时突然惊惶地停住了脚步。从窗棂望进去,只见如意法师正蜷缩着身子在禅床上打盹。狄公心中狐疑,再定神一看,却原来是如意法师的一堆破袈裟,袈裟上放着一只木鱼和一串念珠。除了青灯一盏并不见有人迹。
狄公从寺院东司边的半坍的后门穿出,沿着野松林间一条石板路走了几十步便看见南门的城楼了。
南门进出的人不少,大多是中秋佳节走亲眷的。许多人手里提着灯笼和月饼果品。远处人家已经上灯,闪闪烁烁与天上的繁星相映照。
狄公在一爿小店铺买了一盏风灯便提步急出了南门。出南门不一晌,便看见两根高大斜倚的门柱。狄公见门柱下果然有几个破旧的粗瓷供盘,盘中居然还有些果品和酒肴。他明白这两根柱子便是黑狐词的大门了。穿过那两根石柱便是一片黑漆漆莽榛灌木丛。狄公将他那长袍的下襟掀起塞进腰间,撩起了长袖,从地上拣了根棍子。他一手擎着风灯,一手用棍撩拨开灌木丛,弯弯曲曲向祠里走去。
这时四周一片阒寂。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凄清的寒蝉声。狄公已里不由敬佩起小凤凰的胆大,这里就是白天也是一个荒凉恐怖的去处。
突然,前面人腰般高的乱草丛中传来一阵瑟瑟的响动,一对碧绿的眼睛在黑黢黢的草丛中间熠着。狄公不由将手中的棍子捏得更紧。他抬起块石头向那眼睛用力扔去。一声尖厉的鸣叫伴随着一阵骚动,半晌才平静下来。狄公心想这里果然有狐狸。狐狸一般虽不伤害人,但他知道狐狸和野狗之类常常患有狂癫病,人倘是被它们咬伤,便传染上这狂癫病,最后燥热干渴而死,无有救药。这时他颇后悔自己太冒失了,竟忘了带一柄匕首或长矛,眼下只能靠手中这根棍子做唯一防卫的武器。
小路渐渐宽了,草丛前头露出一片荒地,月光下显得十分凄凉。前面出现了一堵石块垒起的黝黑院墙,墙上爬满了野藤艾萧。墙里有一个庭院,院墙有好几处已经塌了。三四只红狐狸、黑狐狸窜来窜去,仿佛被生人到来惊动了。庭院里弥漫着一股发霉的腥臭。庭院一角竖起一座狐狸石像,高高地蹲伏在石座上。狐狸的脖子上还围着一条长长的红布条——这是这里唯一有人迹到来的迹象。
狄公走上残破的青石阶,石缝里长着一丛一丛的野草。他用棍子敲了敲神殿的门,没人应声。狄公壮壮胆闯了过去,猛见神殿一角的蜡烛前立着一具木头傀儡。傀儡的头是一颗死人的骷髅,一对口进去的眼窝正对着狄公。
狄公忽然觉得背后一阵寒凉,一柄刀尖正指在他的腰间。
“我不得不在这里将你宰了!”一个年轻女子的颤抖的声音在他身后响着。
狄公惊回头,只见那女子长得十分苗条,容貌也甚是俊俏。她穿着一件紧身褐衫和一条打满补丁的裤子。一双睁大的眼睛惊惶地望着狄公,握着尖刀的手不停地颤抖着。
“喔,真是一柄漂亮的刀子。”狄公口气温和地说,“刀口上还有晶晶闪亮的蓝光哩。”
那女子低头正待看刀刃,狄公劈手将她手腕抓住:“朱红,休得胡闹!小凤凰叫我来的。我也看见宋一文了!”
“狐狸到处窜,我以为是宋先生来了。——我不认识你,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朱红疑惑地说。
“我们不能找个坐的地方么?朱红,我要与你仔细聊聊。”狄公说着,将刀子还给了朱红。
“你可得留意我的情人!他是个十分妒忌的人。”朱红将刀子放进衣袖,走向那木头傀儡,将傀儡的衣服拉拉整齐。又轻轻拍了拍那骷髅。于是她从壁龛里取下那支蜡烛,引狄公走进一堵断垣的拱形石门。
石门内便是内殿了,到处是腥臭味。朱红将蜡烛放在破木桌上,便自拉了一条竹凳坐了下来,狄公也在桌边一竹凳上坐下。殿墙一半塌了,上面爬满了野藤,一群狐狸正蹲在墙上闪着绿眼睛凝望着他们。一阵凉风吹过,野藤枯叶发出悉悉瑟瑟的声响。
狄公觉得冷嗖嗖寒意阵阵,朱红却大汗淋漓,身子如炭火一般。见她不时用手拭头上的汗,她那蓬乱肮脏的头发间系扎了一根红布条。
“宋先生今天为何不来?”朱红一坐下就问道。
“他很忙,便委托我告诉你一声,今夜他不来了。”
朱红木然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他很忙,他要翻看许多案卷,他在找寻杀死他父亲的人。十八年了,他要为他父亲报仇。”
“朱红,你知道他的仇人是谁?”
“不知道,宋先生也不知道。他会找到的。”
“你是一个孤儿吧,朱红?”狄公又问。
“不!我的父亲最近还来看望过我。他是一个很好的人。”忽然她声音转悲,“他来这里总不让我看清他的脸面。他说他长得丑,怕我看见了不爱他了。但是那天小凤凰在来的路上撞见了他,说他长得一点不丑。他为什么要瞒我呢?”
“朱红,你母亲呢?”
“早死了。”
“那么是谁将你抚养长成?是你父亲么?”
“不是。我从小就给了人,转卖过几次。后来我逃了出来,他们追到了这里,我用死人的头骨扔他们,他们吓坏了,叫喊着跑了,一个还摔断了腿。哈哈!”她失声笑了起来。
狄公见她不住地打着寒战,满身冷汗如雨。
“宋先生两三天便要来一次,带着他那管笛子。我和我的狐狸都喜欢听他吹笛子。有时他吹我唱,快活极了。宋先生待我很好,他说他要将我带到一个快乐的地方去,他说他决不同我结婚。我说我也不同任何人结婚,我也不想离开这里,我有我的情人,我不愿离开他。”
“你父亲没说要将你带到别处去?”
“我把宋先生的话告诉过他,他说我呆在这儿最好,什么地方都别去。我应与我的情人和狐狸作伴,他说得有道理。”忽然她一阵猛烈的咳嗽,“我近来头疼嗓子干,身子困乏,汗流不停,吃不下东西。”说着又牙齿捉对儿厮打起来,浑身寒噤。
狄公看出她病得厉害,心中决定明天就派人来将她接走。
“你得提防狐狸咬你!”狄公说。
她听了生了气:“你怎么说这样的话?我的狐狸从来不咬我,我们一起吃一起睡,又一起跳舞,狐狸还经常舔我的脸哩。”
“朱红你听着,这狐狸有生病的,象人生病一样。它们生了病再咬了你,你也就生病了:嗓子干。头疼,咳嗽,出冷汗。好了,朱红,我明天再来看你。”
“噢,你回去告诉宋先生一声,请他明天将给我情人的金银丝发夹带来。”
狄公点点头,出了黑狐祠。
第十章
狄公循原路穿过那野松林,又从后门回到敏悟寺。出得敏悟寺正山门,见对面照壁下两名轿夫正等候着。他们见狄公出来,忙将轿子抬上前,狄公上轿,吩咐直回县衙大门。
狄公回到县衙,便急急径向内衙书斋找罗应元。他想在夜宴开始前将这些情况告诉罗应元,然后再换上朝服出席宴会。
罗应元早换上了崭新的云龙出海水绿锦缎官袍,玉带皂靴,头上端正一顶轻翼掐丝乌纱帽。他一见狄公风尘仆仆赶来,惊问:“狄年兄哪里去了,害得小弟苦苦找寻。怎的还未更衣?客人们都到齐了。”
“罗相公,我有事需告诉你——牵涉到宋秀才被杀一案。”
罗应元一惊,忙道:“说吧!此事端的如何了?”
狄公于是将如何从一支《黑狐曲》理出线头,如何孤身去了南门外黑狐祠,又如何见到了朱红,弄清了宋秀才来金华的目的等—一细说了一遍给罗应元听。
罗应元听罢,满脸喜色,说道:“妙极。年兄端的手段不凡,却原来宋秀才来金华果然另有一段原因。正是十八年前杀了他父亲的那个人得了风声,追踪到孟家杀了宋秀才。他翻寻的正是宋秀才孜孜查询归案的记录。一看来那份最要紧的记录已经给凶手抢去。年兄,关于十八年前他父亲的案子,对,那年是甲戌,把那年所有的存档案卷全都找来—一细查,看看有没有牵涉到处宋的人物。”
狄公道:“岂止姓宋?宋秀才很可能已是改名换姓的。他计划一旦找到那个杀害他父亲的仇人,便公开翻案,到官府正式告他。那仇人作贼心虚,先下了毒手。呵,我还想找到朱红的生身父亲,这个狗驴心肝的人竟让他的亲生女儿在那个肮脏污秽的黑狐祠里生活——她已经患了重病。罗相公,你须得尽早问问小凤凰,她准知晓内情。她亲眼见到过朱红父亲的面貌。找到朱红的父亲,再查问出朱红母亲是谁。要她父亲负起责任,让那可怜的小女巫重见天日,做个真正的人。小凤凰来了没有?”
“来了。她此刻正在画厅后的东厢内梳妆,玉兰小姐也在为她搽脂抹粉哩。我们是否现在就去叫她来问问?”
罗应元说着,忽见邵樊文、张岚波正迤俪朝前厅而来,忙道:“年兄且慢,我先去奉候则个。你赶快去馆舍换了朝眼,少不得有个气象。”
狄公辞下,转去自己馆舍更衣。
这时狄公真的被这宋秀才一案迷住了、他担心自己不能与这案子的侦破相始终。现在最悬的谜是十八年前杀了宋秀才父亲的那个人究竟是谁。他又不明白秀才为什么又去找朱红,仅仅是那支《黑狐曲》将这两个少男少女联系起来的么?似乎又并不如此简单。无论如何宋秀才是迷上了这个黑狐狸精了。他不是已经向菊花打听买金银丝双雀发夹了么?而朱红还正痴心等着他送去。
狄公换罢朝服,摇曳出来时,画厅外高台上已经站满了客人。蟒袍锦带,闪闪有光,笑语飞声,熙熙雍雍。客人去画厅就座前都聚在高台上欣赏着花园夜景。亭榭楼阁,池馆曲沼,披红挂绿都扎满了五色灯彩。
狄公撷起袍襟升上高台,—一与客人拜谒寒暄。邵樊文紫蟒袍、金玉带、钩解、乌履,意气自得,飘飘欲仙。张岚波著一身深绯朝服,从官袍的颜色看官秩仅次于邵樊文,但远在著绿袍的狄公和罗县令之上。如意法师则披一件猩红袈裟,领襟袍口滚绣着一条宽阔的玄缎贴边,在帝王的国度里等阶也是眩目的。
他们早已在那里谈论诗歌了。风雅、楚骚、苏李五言、乐府歌行、曹刘嵇阮、潘陆张左、元嘉永明、梁陈官体,一直议论到当今的沈宋律诗,个个眉飞色舞,颜红耳赤。
邵樊文忽然想到如意法师的一笔好字。他对罗应元说:“夜宴后罗县令速去内行取一大幅白练来,请如意师父托了酒兴赐下一副对子。”
罗应元听了,激动地说:“邵大人好个主张,敝衙从此又多了件稀世的墨宝。如意师父断断乎不可推阻。”
狄公这时才想起他曾见过许多门楼、巨匾上都落有“如意翁”的大款。那些栲栳般的大字往往六尺见方,笔锋遒劲凝练,飞动洒脱。不由心中起了一层钦慕之意。
这时高师爷来禀报罗县令:宴会一切准备就绪,只等贵宾们入席。
罗应元喜笑颜开,向乐工挥手示意。一时钟鼓齐作,丝管迭奏。乐曲声里邵大人、张大人等一干贵宾摇摆步入画厅。画厅里灯烛煊明,薰香弥漫,分开早摆下三方高桌,桌上水陆珍馐错列,杯筋觥觚杂陈。正中一桌就坐了邵、张两大人,右手是狄公与玉兰,左手则是如意法师与罗应元。两根楠木巨柱上垂下一副对联,道是:
幸逢圣明主共乐太平年
画厅下铺下一层波斯国大地毯。两边珍果嘉木扑来幽香阵阵。
罗应元擎杯站立祝酒,开言道:“下官今夜略备小酌,杯茗相邀,得蒙光宠,敝衙顿时生辉,阁县意气洋洋。下官志诚祷天,惟祈三愿:一愿贵宾健康,享寿万年;二愿明月长久,清光怡人;三愿诗坛兴旺,风雅永继。”
祝罢撩袍离座,举杯频频。须臾阶下一派箫韶,又动起乐来,贵宾乃纷纷拈起杯箸将酒肉往嘴里送去。
狄公没想到会与玉兰小姐合一桌,这分明是东道罗县令的着意安排。狄公见邵樊文与张岚波正大谈其京师的轶事遗闻,对面罗应元与如意法师议论着钟王书法、晋宋宝帖。狄公便乘机低声问玉兰:“玉兰小姐是几时到的金华?”
“两天前,狄大人。我被押解京师途经金华,不意罗大人离意邀请,阶下囚翻成了座上宾。”
“玉兰小姐如今在哪里驻息?”
“蓝宝石坊店的一个小客栈。狄大人可知道今夜有精彩的舞蹈么?蓝宝石坊的小凤凰倒是个有志气的女子。”
“听说她想一鸣惊人,在舞榭歌场抖出大名。”狄公应道。
玉兰冷冷地说:“你们男人岂知女子的肝肠?。”
“你知道她今夜跳的是什么舞曲?”狄公问。
玉兰刚要回答,却见邵樊文立起身来,高声说道:‘今夜此时,天上明月如玉壁,人间万民庆佳节。罗县令风流雅儒,盛情设下偌等丰盛宴席,单宴请吾辈诗苑同人。论诗老夫早江郎才尽,枯竭了诗思,然今夜盛会又不能无诗,数来席间眉须当让裙钗,老夫冒昧,提议玉兰小姐即席赋诗一首,以志今日诗苑旧人难得的雅聚。那题目便是《对月》吧。明月古今虽同,但光景却日日迥异,这诗能翻出新意最能助兴,未知各位意下如何?”
客人听了拍手称善,都道好个主意。
玉兰转过脸来微蹙蛾眉,无限感触地深深瞥了一下邵樊文,略假思索,便口占一律:
赭衣高轩过,
明月还旧州。
画堂对故人,
衰鬓惊中秋。
宁怨脂粉薄,
空恨岁年偷。
妾心何所似,
清光飞玉瓯。
席间顿时啧啧称道,好一阵议论纷纷。邵樊文铁青了脸,心中揪然不乐。张岚波摇头长吟,极是欣赏。狄公暗暗惊奇,如意法师则呵呵大笑不止。
罗应元使个眼色给司乐,一时繁管急弦响起。动人的乐曲里两名花枝招展的美人转出,望画厅上插烛也似磕了四个头儿便翩跹起舞。
两个美人穿着薄薄一层轻绡舞裙,一个色玄紫,一个色皜白。轻快的丝竹声中她们开始惊翻旋转,一个翘起脚尖时一个便跪下为之遮掩。然后互相交替,倏忽变换。舞姿轻盈,身段矫健。节拍迅急跳跃——此曲唤作《双燕春》。一会伴乐戛然中止,一队舞姬摇曳而出,翩翩团舞了一阵,便与“双燕”一起退下了。
接着是两个乐工各唱一套新曲,歌喉宛转,有板有眼。
水陆八珍一道接一道从厨下捧上酒席。酒过三巡,罗应元站起来向客人们说道:“花园里即将放烟火,请贵宾们稍候片刻上外厅高台上观赏。烟火后将由蓝宝石坊小凤凰献舞《黑狐曲》。这个舞曲依据本地最古老的迷人传说制谱,据说已经流传一千多年了。小凤凰若是此舞一举成名,将与‘一品红’并驾齐驱。”
席间一阵嘘舆,便又议论开了。
邵樊文眼中露出欣喜若狂的光芒,说道:“我终于看到了梦寐以求的《黑狐曲》了。”
张岚波道:“我听说这舞与黑狐狸精有瓜葛,倘若狐仙有灵,保不定会弄出什么是非来,我总有一种不祥的预兆。”
如意法师惊惶不安,蛤蟆般的眼睛不住地眨动。玉兰小姐则抿嘴窃笑,不发一言。
乐声又起,酒酣耳热的贵宾正需要音乐来帮助消化。轻缓的旋律令人有悠悠然的快感。鲜美的菜肴已经失去了吸引人的魅力,《黑狐曲》的预告则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
突然画厅外传来一声巨响,顿时天上五彩缤纷,照耀得画厅恍同白昼。花星从云头纷纷坠下,尾巴上拖着一串串色彩绚丽的火光。
罗应元大声叫道。“请贵宾都上外厅高台!”一面回头吩咐高放,“将所有的灯烛都吹熄!”
一声声花炮轰击,澄明如水的秋空一时彩云奔流,硝烟弥漫。画厅、花园、殿台、楼阁、水榭、曲沼、假山、回廊的所有灯火全部熄了。明月当空,整个衙院里的人都陶醉在这佳节的气氛里了。
一个五彩的大火球从假山后面慢慢升起,火花爆裂着从它的边沿喷闪出来。“劈劈啪啪”的鞭竹声中火球愈转愈快,最后升起到高空突然炸裂,撒下一天的五彩灿烂的星雨,煞是壮观。
“妙极,妙极。”邵樊文大声得意地称赞道。
忽然空中闪烁出一束鲜花,一声巨响花束顿时变成了一群斑斓的蝴蝶,翩翩乱飞,令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狄公见罗县令站在他的前头,忍不住说道:“罗相公乃真是费心了,面对这人间奇景,真有所谓乐而忘返之感,现在我倒为自己没有回浦阳而感到庆幸了。”
这时又一阵连续的爆炸,天上悬出一幅金银一闪光的花匾,花匾上现出“福、禄、寿”三个大字。又一声巨响,三个大字散成三颗耀眼的巨星、在天上摇曳闪烁了半晌才慢慢消失。
高台上人头趱簇,黑压压一片、不时响起了声阵高声喝采,但谁也看不清谁的面目嘴脸。
忽然花园里、画厅里灯火一齐大放光明。高台上的客人攀着扶手开始陆续回到画厅。
玉兰刚回到座位上欲待坐下,突然她想到什么,便对狄公道:“对,我应该去看看小凤凰是否已经装束完毕,即将轮到她上场了。今天她在这里能露一手。振起了名声,邵、张两大人便会将她举荐到京师的教坊司去。。说着兴冲冲从画厅边的一个圆洞门走了出去。
狄公这时忽然发现如意法师凸出着一对大眼睛正盯着那扇圆洞门呆呆出神,不觉心中狐疑。他端起酒壶自己斟了一盅酒,正待凑上嘴唇,罗应元一声大喊,狄公一惊酒全泼了衣袖。罗应元大惊失色。指着那扇圆洞门,口中哆嗦。狄公急忙转过身来,只见玉兰小姐正从圆洞门奔进画厅;她脸色死灰,惊恐万状,茫然看着自己满是鲜血的双手。
第十一章
狄公忙上前扶定玉兰,惊问:“小姐受伤了?”
玉兰茫然若失,望着狄公发愣。
“小凤凰,她……她……她死了。”玉兰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脖子上开了一个大口,我弄了一手的血!”
狄公忙高声说道:“啊,舞姬出了点事故,来,来,玉兰小姐先到画厅外休息一下,我们去帮帮她的忙。”
罗应元急冲冲赶出画厅外时,狄公对他耳语:“小凤凰被人杀了!”
罗应元忙吩咐高师爷:“传我的命下去,衙院的里里外外派人看守,没有命令一个不准放出、你现在扶送玉兰小姐到外厅的耳房里休息,不准任何人去惊动她。”
罗应元于是引狄公沿着一条狭窄的走廊急走,那走廊尽头便是画厅东厢——小凤凰梳妆的地方。狄公推门一看,房里没有人,明亮的灯光照着小凤凰仰卧着的尸体。她还没有穿上舞裙,两条胳膊伸展着,一对惊恐的眼睛向上吊起直愣愣望看天花板。细长的脖子和瘦削的双屑满是鲜血。她那张尖吻缩腮的嘴脸,长长的尖鼻子及那两排上下交叉着的小而尖的牙齿很容易使人想起一只狐狸的面容。
罗应元突然说:“年兄,你瞧那满是血污的剪子,准是凶器。”说着一面弯腰捡那柄剪子。
狄公道:“小凤凰定是正要穿舞裙时被杀害的,你看她还穿着内衣,跳舞用的裙袜全堆在桌上。”
狄公从桌上拿起宋秀才那册《玉笛谱》,轻轻纳入衣袖。这时他的目光落到一扇小门上,问罗应元道:“这扇小门通向哪里?”
“通到画厅的那幅大挂帘后。”
狄公点点头。
狄公回到画厅重新坐下,开言道:“小凤凰不慎被桌上掉下来的一柄剪刀戳破了脚,玉兰小姐见了血一时发了慌,此刻已经包扎了正在休息。贵宾们不必介意,舞观赏不成,照例喝酒。”
“幸好不曾伤了玉兰小姐,我看不到《黑狐曲》并不失望,我们今天聚会主要是为了议论诗道三昧,并不是一味看女人的翩翩舞姿。”邵樊文说道。
张岚波说:“我早感到似乎有某种不祥。幸好只是刺伤了脚,败了一点雅兴。多分是那小凤凰大意所致——倘是狐仙动了怒,便恐怕不是戳伤了脚的小事了!”
“噢,如意师父,听说你的诗越写越短了,还望不吝墨金,在罗县令刚才拿来的那幅白练上写上两句,以记今夜之盛。”——邵樊文将话题转到了做诗上。
如意法师放下了手中的酒盅。
“今天我的酒没有喝够,写大字的兴致上不来。你们不妨与我取张纸来,我当即为东道主罗大人献一首诗。”
邵樊文笑道:“如意师父酒也喝了不少了,两条腿只打哆嗦,哪能写来大字:听说是书圣喝酒愈多书法愈见酣练奔逸,而师父则是酒愈喝多,字愈见小。哈哈!来,唤女仆取纸墨笔砚来!”
一旁侍候的女仆领命忙取来了笔墨纸砚。狄公将一幅五尺长,二尺宽的细纹宣纸在桌上铺了便磨墨侍候。如意法师莞尔一笑,墨饱笔酣,当即写下了两行草书,恰如那长鞭摇闪一般。狄公见那字迹龙蛇盘绕,精神飞动,邵樊文脱口念道:
来来去去去来来,
心灯明灭天灯在。
——如意翁醉笔
狄公心中诧异,口中嘿然。命女仆将字条叫人揭裱了日后悬在画厅中央。他隐约感到,这两句诗不无悼慰小凤凰的含义,且也有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之意。
这时高师爷来禀报:玉兰小姐头疼欲裂,不能上席了。罗老爷传话他不能陪贵宾们痛饮尽欢了,惟望贵宾们明天翠玉崖上偿补了今夜的意外。
如意法师仰天大笑,撩起袈裟自回狐狸神殿去了。邵樊文、张岚波自知寡趣,便也讪讪起身告辞。狄公、高放也不挽留,吩咐奏乐送客。
狄公送别邵、张两大人,吩咐伺候跟随。便与高放重回到画厅东厢。罗应元瘫软在坐椅上,圆脸拉长了,呆痴的目光望着狄公,绝望地说:“年兄,我完了!天作孽,不可活。全完了,这该死的司天台的皇历!”
第十二章
狄公忙安慰说:“相公,县衙里出了偌大命案,令人不由起疑,这事出来蹊跷,相公处断须十分谨慎。我看这小凤凰生性孤高。恃才傲物,生前拒绝过许多男子,莫非有夙怨之人乘今夜宴会之际下了毒手。那人从画厅挂帘后的小门摸进这东厢。”
罗应元长长吁了一口气,神色诡秘地说:“狄年兄难道还看不出玉兰小姐耍的把戏。你可能还不十分了解她这个人,她有虐命害物的兴趣,也亲手杀过人。再说诗人不少是幻想狂,需要生活的波澜飞瀑激宕,轰轰烈烈;现在可坑害了我,我在她的押解文牒上画签了字,我通融官差开释她为是仰慕她的诗名,借来增色我们今夜的宴会。谁知她竟又在我的衙里做出这一番大勾当。倘若被刑部问破,小弟丢了前程事小,只恐怕这头也要被劈去了。”说着不由纷纷坠下两行眼泪。
狄公深锁双眉,他也感到事情严重。他问罗应元。“那玉兰小姐说了些什么没有?”
“她说她一走进东厢时便发现小凤凰躺在血泊里了,她自己一时也吓昏了。咳,此刻她竟在我太太的房里哈哈大笑哩,保不住真的会疯。”
“你问过玉兰没有,小凤凰可能被谁人所害?”狄公又问。
玉兰小姐起先曾说过,小凤凰是个贞洁的女子,许多下流的男子动过她的念头,但都无奈。小姐说很可能使是一个歹徒无赖闯进了这东厢,、杀死了这可怜的小凤凰。仵作验了尸说,这杀人的事就发生在放烟火之时。我与高放已将今夜在画厅、花园各处伺候的一应杂役、丫环甚而乐工、厨司都问遍了,且又吩咐关闭了衙院的所有门户,想来这凶手真的插翅飞走不成?再说放烟火时间并不长,那凶手除非很熟悉这画厅前后的走廊门户,否则他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干得如此干净利落,又只身逃出了衡院。故我疑心是玉兰做下的手脚。那天她带小凤凰来见我,我便感到她俩间有某种不妙的瓜葛。”
“罗相公,恕我狂言一句,这凶手的嫌疑会不会出在今夜相公的贵宾里?”
罗应元蓦地一惊,跳了起来:“年兄莫不是喝醉酒了么?”
“罗相公,我们还是来忆一忆看烟火时的情景。我们站在高台上时,我记得玉兰正站在我们之间,对么?再前面是高师爷。邵、张两人及如意法师都站在我们身后。烟火开始时,我看见邵大人挤在我前面。烟火散了时,我见他正在我的身边。你看见过张大人和如意法师么?”
“张大人一直站在我身后,我记得我不时回过头去同他一起赞美这烟火制作的美。如意法师虽不曾看得真切,但也几回听得他的喝采声。画厅前后并不曾见有人奔窜。年兄怀疑我的贵宾,看来未免太鲁莽了点吧!事实是今夜我的三位贵宾放烟火时都一直在场。”
“罗相公判断客人放烟火时全都在场未免过早。当时大人只顾了看烟火,就是有人半途退下杀了人再回上高台,你又如何得知?画厅里外一片漆黑,谁又预先存了个提防之心!恕再问一声,罗相公,你对邵、张两大人及如意法师的了解如何?”
“年兄当然知道与朝廷里的大人物打交道是如何一回事。不过邵、张两大人究竟是仕官出身,我们谈的又无非是诗文之道,当然也涉及琴棋书画,和古玩宝物的鉴赏。至于他们真正的为人品性自然是知道不多的。但两位大人既是朝廷高官,都是圣人诗书薰沐,焉得会做杀人的凶犯?只是如意法师,此人言词清狂,且来历蹊跷,行径诡秘。本是释门弟子却是不喜颂经、念佛、办道、参禅,专一舞文弄墨,又爱谶纬阴阳,识许多巫术邪道,六壬甲课;又常非议三教中人,行止很是古怪。但不曾闻得有什么不轨之举。”
“罗相公之言甚是。那如意法师在宴会上还题了两句诗。那诗意也恁的玄妙,寄义窅远,不易看破。不过,我们审理刑案切不可只看了表面之情景,还须深入内里,探其骨髓心肝。总之,这几位贵宾都进不了嫌疑。要紧的是细细查一查这杀人的动机何在。我们得先去蓝宝石坊弄清小凤凰的情况,她都与哪些姊妹行来往,有没有情人。客人们到金华都有一两天了,很可能他们今夜见到小凤凰之前已经有过接触,或原来便是相识。出蓝宝石坊回行时顺路去县学书库查一下宋秀才在那里翻阅的究竟是哪些材料,有关甲戌年的案卷都要翻阅一遍。”
(窅:读‘咬’,深远。——华生工作室注)
“我的天!宋秀才——他的案子还未了呢!两起杀人命案,真是大吉利市啊!”罗应元几乎要哭出声来。“年兄,我听高放说孟菽斋是个知书达礼的人,不曾有过不轨行为,也不闻听有什么丑闻。”
“我也相信孟菽斋不会杀人。我曾有过这样的念头,就是宋一文与孟菽斋的女儿有私情,听侍婢讲孟菽斋的女儿常为听宋秀才吹笛而感伤流泪。不过,我现在已经查明宋秀才的情人还是朱红,即黑狐祠的那个孤女。宋一文已经替她买了金银丝双雀发夹之类的礼品。我们原不是想要小凤凰讲一讲朱红父亲的容貌么?他们俩在进出黑狐祠时曾打过照面。朱红的父亲仍然住在金华。我明天还得去一次黑狐祠,将朱红接来县衙里住,你先安排下一个僻静宅子,暂时瞒住众人的耳目。噢,想起来了,如意法师挂锡的敏悟寺正就在黑狐祠前不远,法师对狐狸的奇怪态度很令人感到不解。我疑心他见过小凤凰,也认识朱红。他今夜在宴会上题的那两句诗虽一时训释不了,但隐约透出消息:他已经知道小凤凰之死,并预示她的案子会有昭雪的一天。顺便问一声罗相公,明天要去翠玉崖排野宴,却不知这翠玉崖在哪里?”
罗应元答道:“这翠玉崖在城北的双龙山上,崖上好大一片松林,崖壁下有一个朝真古洞。因为山高云重,常有仙人出没,端的是处风景名山。山下的峡谷还奔腾着几股清澈的溪泉。时值中秋,黄花初绽,金桂飘香,枫叶染丹,在那里排赏月之宴,乃真是第一等的赏心乐事。若不是这倒霉的两起杀人案子,我们真可以对酒当歌,尽欢尽醉的一夜哩。唉,魏武的诗可是说上了:‘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想到此又怎不令人心绪丧颓,喟然频频!”
狄公忙用话扯开了罗应元止遏不住的忧思:“罗相公,时辰不早了,樵楼已打二更,我这就想就寝去了。罗相公也该好好休息一夜,养养神思再应对这困境。”
狄公拜辞了罗应元,回到自己馆舍。
第十三章
狄公很早就醒来了。窗外鸟声啁啾,花园里游荡着一层轻薄的晨雾。花叶竹材上都沾着清润的露水。花园后的空场上已有衙卒在那里操演。
狄公沏了一盅茶,静坐了半晌,便开始进早膳。早膳毕,他去县行使房领一纸批签,便雇轿自去蓝宝石坊。
轿到蓝宝石坊大门停下。狄公递上盖了大红县衙官印的批签。坊里的应局见是官府来人,不敢怠慢,忙将狄公迎入内院。内院转弯处竖着一架汉白玉石屏,上面刻着“百花嬗递春常在”七个蓝底大字。绕过一个花团锦簇、绿草如茵的大花坛,来到一间四面珠帘玉幛的清静小轩。小轩外一带粉墙弯曲,墙下种植夭桃古柳,小轩内炉香袅袅,漆几藤椅,煞是齐整——蓝宝石坊的院主闲常便在这里会客。
应局去了一盅茶时,从游廊袅娜走来一个珠光宝气的胖妇人,描画的长眉下,一对星眼间眨不定,松驰的皮肉下垂着,厚厚的嘴唇涂抹得猩红。两个侍婢手捧茶盘上来献茶毕,恭敬立在那胖夫人身后。
“老爷,小凤凰的不幸给罗大人增添了许多麻烦,老妇人深表歉意了。烦老爷转话给罗大人,休得为此事挂牵在心,这都是这小狐媚子自生的张致……”
“未知院主太太能否告诉下官些小凤凰的身世?”狄公问道。
“喔,可以。这小狐媚子原是一个卖菜的老圃的小女儿,上面有了四个姐姐,三年前卖来坊里。她跟随名师善才学歌舞。由于勤奋,聪明,舞跳得很好。但这小狐媚子心太高且倔强,不喜奉迎,故姊妹行里背后多有骂她的。有的说她一张狐狸嘴脸,身上又有臭味,疑心是狐狸精的胎子。”
“再问院主太太,这小凤凰平日在坊里有没有一两个深交的,是不是已有了情人?”
“她常去南门黑狐祠,说是求那里的女巫学舞曲。我也答应了她。那女巫是个可怜的孤女。不过南门一带野寺荒郊,白日都有狐狸精出没。不知小凤凰这狐媚子结识了些什么野汉子,惹来这一场杀身大祸。老爷,她生性孤僻,除了听我话,很少和姊妹们合得来,坊里也不见有什么朋友,故究竟不是善终。”
“黑狐祠的女巫原也是从这里逃出去的?”
女院主投来一瞥责怪的目光,说道:“老爷忘了我们蓝宝石坊是官府助立的歌院舞场,不比那等三瓦两舍的烟花行院。那狐狸精与我们蓝宝石坊从无关系!”
“听说那女巫的生父原在这金华城里?”
“不曾听说过。小凤凰说她是唯一的一个去过黑狐祠的人。”
“院主可认识玉兰小姐?”狄公转了话题。
那胖夫人已经有点不耐烦了,答道:“认识,认识,白鹭观的道姑谁人不认识!”
“昨夜出事时玉兰小姐亦在场,她对小凤凰的不幸尤其哀伤。你可知道玉兰与小凤凰曾经有过何种关系?”。
“显然是小凤凰这狐媚子的舞艺吸引了她,听说玉兰小姐也是多才多艺的。猩猩惜猩猩,女子的情分都在这一点上。”
“你知道朝廷有什么官员认识小凤凰,近两日来找过她?”
“不曾。”
“好吧,多谢院主殷勤。小凤凰的死权且瞒住众姐妹一日,等明天衙里开堂。下官告辞了。”’
狄公出蓝宝石坊乘轿回到县衙,径来内行书斋找罗应元。
罗应元一见狄公,便急急问道。“你去蓝宝石坊得了些什么?”
“听那里院主说,除了玉兰谁也不曾去蓝宝石坊私下见过小凤凰。罗相公,今天午后你作如何安排?”
“原约定了到这里书斋聚会,评议小弟的诗集。我早渴望我的诗能得到他们的指点拨冗,这是难逢的一个良机,可是……”
狄公道:“这个大不妨事,照例举行。我只求罗相公分拨下人员,你的客人有出去衙门的务必派人暗暗盯上,随后汇报于我。”
“好吧。左右前程是丢定了,也避不得许多。这个就由小弟暗自委派了,年兄尽管放心。”
“还有,此刻就令缉捕去南门布下巡卒、细作,暗中警戒。但见有进出黑狐祠的,不管是谁,一律拘捕一下午我亲自去那里时也可顺便差遣。此刻我就去县学书库,请高师爷随后便到。”
第十四章
狄公来到县学书库,见那储存史料档案的书架齐齐整整,分门别类列了名目,编了干支年月,甚有条理。不觉大喜。书库隅角安下一条长桌,桌上一个老馆吏正埋头在编类图志。过了一会,高师爷也赶到了。
高师爷禀道:“狄老爷,不知你要查阅哪一类目的资料,军事、刑律、食货、方舆、儒林、文学、释道、方技一一都按类目编了年月干支,寻查甚是方便。”
“高先生,我听说这金华府积压了一桩甲戌年的悬案,我只想看看那个悬案的宗卷。”
“狄老爷,甲戌年九太子谋逆,那最是臭名昭著的一年。不过我未听说什么悬案积压。喂,老裘,你记得甲戌年曾有悬案积压下么?”
那两鬓斑皤的老馆吏转过脸来,眯起眼睛想了半晌,说道:“卑职也不曾听见有悬案积下。那一年,记得有个莫德龄将军追随九太子,后来被朝廷钦差正了法,听说有点冤枉,但却是一个铁案,并不曾悬挂。”
狄公道:“那莫德龄将军参与了谋反,是九太子的一个党羽,他的案卷在哪一档里?”
“回老爷,牵涉九太子谋逆的案卷都在这书架第五层靠右放着的那只大红箱里。箱旁堆放的那些宗卷都是同年发生的其他案子。”老馆吏答道。
“好,高先生,我们来把那大红箱和旁边的宗卷全提下搁这长桌上。”狄公说。
老馆吏忙接应搭上了木梯子,高师爷爬了上去,将大红箱及箱边的宗卷一件一件全抱了下来。狄公一看,心中着慌,这长长一排案卷看来不是半日一日能念得完的。狄公突然想起什么,又问老馆吏:“有个宋秀才天天来这里阅读案卷么?。”
“嗯,是的。他是一个读书非常认真的后生。他什么都看,连两百年前这里灾民造反的材料他都有兴趣,这些案卷他也都—一翻过了。只不知这后生这两天怎的不见来。”
狄公点头,便拉了条凳子坐下,专一拣那宗卷上有宋的查寻。半日查出一个家姓罪犯的案卷,却是一起平平的诈骗案。狄公心里不由发了急,就是这么查姓宋的已恁的不简单。或许那宋一文根本不姓宋呢,岂不是枉费功夫!狄公长叹一声,决定碰碰运气,全力以赴先弄清莫德龄谋反一案。因为九太子谋逆是甲戌年最大的一宗案子,可能牵涉了不少人冤枉连坐,莫德龄将军之类的案卷里或许正可寻着蛛丝马迹。
他打开了那大红箱子,马上发现箱里的文件次序乱了,且叠得不齐,有几份木夹也没有夹上。显然最近宋秀才认真地翻阅过。
第一本总卷概述了九太子谋逆的案情本末,措辞相当慎重。原来九太子在长安时就性情躁急,且好猜疑。先皇驾崩,圣上即了大位便封他来金华,原是要他养心颐性,修身读书。谁知他却萌发了一个谋逆的野心。加上他的群臣又无耻吹捧他当今最得人心,德行威仪、文章诗赋均在诸太子之上,他的王妃也唆使他杀去长安,夺了大位。九太子秣马厉兵正待行事,早有人密报了朝廷,圣上震怒发罪下来,一团御林军围了王府,朝廷下来了钦差传命将九太子并王妃押解长安。
九太子自知事败,拔剑杀了王妃随即自刎了。御林禁军进王府查封了所有印玺图章,金玉宝玩。户籍帐册,宫绢兵器。——那日正是甲戌孟春二月初四。
钦差持尚方宝剑专擅一方,当日便收拘了一应参与谋逆的文武大臣,调查核实一一就地正法,一面备文申详朝廷。那九太子党羽跟随没有个侥幸逃脱的。当时钦差收到无数的指控信,钦差都—一做了认真核查,生怕有挟私谋害的。其中有一封匿名信告发已经退休的莫德龄将军也参与了谋反。说九太子有密信与将军,并指出了将军府邸藏密信的楼阁。钦差不敢怠慢,忙发兵搜索,果然查获九太子与莫将军的亲笔信两封,当即收捕了莫将军。将军矢口否认有谋反之事,称从不曾与九太子有书信往来,当系奸人伪造,挟私害命。钦差认真验对了九太子密信,认为属实,又查访得一干逆臣招供道是莫将军闲时便诽谤朝廷的言论,反骨毕露,铁案如山,故当即判斩了莫将军和他的两个成年的儿子。同时籍没家财,宅眷全数入官,发卖为奴。
在这案卷的一份发卖为奴的附录上,记着莫德龄将军的五位妻妾的姓氏和谪庶子女的名字。狄公惊奇地发现,莫将军的第二房侍妾正是姓宋,宋的姓氏上还打了朱钤。原来处斩莫将军的前一天晚上,她便悬梁自尽,单留下一个五岁的共子名一文。宋氏因不及发卖故打朱钤为记。
(钤:读‘前’,官印。——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他忽然个想到,这宋一文既然回金华为父报仇雪冤,想来他自己手中必定拿有能洗刷莫将军罪行的证据。他努力在找寻那个写匿名信告发者,他把那告发者看作是杀父的大仇人。狄公又看到莫将军据以判斩的唯一依据是九太子的两封密情,至于那密信的内容便不得而知了。且参与谋反的群臣招供中也没有一言涉及莫将军与九太子的关系。钦差认为九太子乖戾狡诈,猜忌心重,与莫将军的勾结可能不肯轻易吐露于其他群臣。
狄公摇了摇头,挑出了载录有匿名信的附件。那只是一份抄件,原件已查封京师大理寺。狄公从匿名信的行文风格来看,端的是一高超手笔,有很深湛的文字造诣。信体的空白处并抄有钦差的朱批:“此信系出自一个知情的大臣,立即核对内容及笔迹。”附件后注明此信撰者阙名。尽管钦差悬了赏格厚赐与告发有功人等,终不见有自称写此匿名信的人前去领赏。
狄公慢慢捋着长胡子,细细推敲着这案子。九太子在密信中盖了私章,要伪造是不可能的。且那任钦差的原是大理寺正卿,朝廷中最精干、最正直的刑事审理权威,从不私便阿附,就是王公贵戚也有惧他三分的。那么宋秀才又能得到什么有力证据以洗刷他父亲的弥天大罪呢?所有这些发生时他才五岁,且流离颠沛,靠了远方舅父的收养才挣扎出一条生命,他能有什么办法搞到牵涉当年偌大一起案子的第一手材料呢?——况且他现在自己已被人杀害了。看来要查清此案,还须找到宋一文娘家人物。
狄公叫来老馆吏问道:“裘先生,你能否将甲戌年的税册拿来与我看看,我要找一找姓宋的一族的税额状况。”
老馆吏领命去了一会,便将甲戌的税册拿来交给了狄公。狄公专一查寻那纳税少的贫寒人家。宋一文的母亲既是莫家的第二房侍妾,她的父亲决不会富裕。不消多时,他便见到一个姓名叫宋文达的户主。
宋文达的职业栏自填着菜农,一妻两女。长女嫁陶瓷器销店主,夫家处黄,次女卖与莫德龄将军府,收了房。——后面注了宋文达的死亡年月。因宋文达没有子嗣,这一户便注销了,签押了县司户、司仓的两方朱钤。
狄公又向老馆吏要了陶瓷器行会的税册,才翻了几页,果然发现有一个姓黄的小铺主,妻宋氏,住在东门附近的一条小巷里。——狄公这才心里感到舒泰,脸上露出喜色。他用笔记下了那黄掌柜的地址和收养宋一文京师那房舅父的名姓,又抽出告发莫将军的那封匿名信,随后将全部案卷奉还老馆吏,道了谢便与高师爷雇轿回衙。
狄公到内衙找到了罗应元,汇报了在县学书库的全部收获。
“罗相公,那宋秀才原来是莫德龄将军的儿子,系一个姓宋的侍妾所生。他到金华为了证实他父亲被人诬告,企图找到十八年前写匿名信诬告他父亲的人——他可能握有一份能洗刷他父亲罪名的证据。这与朱红说的甚为合契。目下他还有一个姨母住在金华,开着一爿陶瓷器铺子。我此刻便去找到他的那个姨母,见是住在东门内,然后再去黑狐祠将朱红接回县衙。罗相公,或许我还能赶上你诗集的评议哩。”
第十五章
狄公回馆舍更换了那件海蓝长袍,戴上黑弁帽子。便出县衙仪门,拐上了街,雇了一顶小轿直趋东门。
轿到东们内一排鳞次栉比的平房前停下。狄公见有一家绸布铺,便进内花了二两银子剪了一匹上品的花金绸和二匹文葛,又到果品铺买了两只熏肥鸭和一盒月饼,便依着地址寻找那黄记陶瓷器铺。
半日,狄公才在一条弯曲幽暗的小巷尽头看见了一家小小陶瓷器铺。铺外遮起一块打了许多补丁的布篷,铺内放着一堆粗瓷打制的碗盘茶具、溺壶缸罐。一个衣衫褴褛的汉子正坐在摊子后面。
狄公上前打了招呼:“不知先生是黄掌柜不?”
那汉子十分惊讶,忙点头道:“正是。贵相公要买什么?”
“我姓宋,与掌柜太太是本家,”路过金华特来拜会姐姐。”
黄掌柜半信半疑,回头对屋里一个正埋头做针线的中年妇人叫道:“浑家,你的一个本家相公来看望你了。贵相公请店里坐,待我去沏盅茶来。”
那妇人出来相见,也是十分诧异,她从未听说有过本家兄弟。狄公将礼品一递上,开言道:“姐姐,三叔从京师来信说及伯父母双双下世,并把你的宅址告诉了我。适逢我由徽州去京师收帐路过金华,便转来拜认姐姐。奉上两样薄礼,聊表芹意,还望姐姐笑纳。”
那妇人一见绸料、文葛,肚内便喊“侥幸”,又见熏鸭和月饼,早欢喜得笑眯起了眼,哪里还去问其中委曲。便一口认了这位素不相识的堂弟。
“贤弟如此破费,为姐姐的怎过意得去?今日灯花爆了几爆,我便疑心有吉人来访了。”
黄掌柜忙说:“浑家,赶快去将熏鸭切了,再取一只大碗和几只瓷杯来。今日中秋,我早备下一瓶白酒,没梦想到还有熏鸭下酒,真乃大吉利市。浑家,我再不道你娘家一个不字了,却原来还兴旺发达得很哩。”
妇人皱了皱眉头,说道:“贤弟不知,就为你二姐家的事,再也没人敢来看望我们了。”
“莫姐丈的事我在南方略有所闻、二姐殉了节,固然令人悲伤,但究竟我们宋家摆脱了莫家的干系。唉,不知——文贤甥后来又如何了?”
“一文?早年听说在京师读书,已有个秀才的功名了。这孩子心高,哪会想到我这个穷姨妈!别提他了!来,来,一面喝一面聊。熏鸭切好了,酒也斟好了。”
“听三叔说莫家对二姐并不好,时常虐待她。”狄公呷了一口酒又接上了话茬。
“不,莫将军对你二姐甚是器重,夫妻也十分恩爱。一文生下后更是欢喜万分,只是你二姐本是……”
“她是一条……”黄掌柜愤愤插了话。
宋氏忙打断他:“闭上你的嘴!”又转脸对狄公道,“说来也没有法子,或许原是我父亲的过错,”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给自己的瓷杯里斟了一点白酒,一仰脖喝了,又说:“我妹子原是一个十分文静的姑娘,处处讨人喜欢。十五岁上那年,一天她去野外割兔草,拣到一只狐狸崽子,她感到好玩便抱回了家。我父亲一看是只十分美丽的黑毛雌狐狸,十分害怕,偷偷将它宰了。我妹子第二天便得了病,恹恹郁郁,仿佛失了魂魄一般,与头里完全两个模样了。”
黄掌柜撕开一条鸭腿,一面往嘴里送,二面忍不住又插上话来:“那条黑狐狸的魂灵附了她的身!”
宋氏点点头,又说道:“父亲请来一个专会提妖打鬼的道士,蘸了仙水,烧了符录,念了许多咒经都不见效,很是着急。十六岁那年便会与后生家眉来眼去了。因她生得俊俏,父母亲放不下心来,早晚盯在她背后,生怕有意外。后来听说莫将军要纳小,便托了一个卖梳篦花粉的马大娘去说合。谁知也是先天有缘,马大娘去果然一说便合,那莫将军的正房太太也看她三分顺眼。莫家挑来了财礼,纳了聘金,择了吉日便花轿抬去府里成了亲。打她生下一文后,莫府上下无不喜欢她,下人奴仆也敬重她,赶着她叫三太太。”
(篦:读‘必’,齿密的梳头工具。——华生工作注)
“是她自己毁坏自己!这黑狐狸精终于做出了丑事。”黄掌柜喝了不少,禁不住又说了一句。
宋氏撩了嫁前额搭下的一绺白发,接着说道:“一夭,我在街上正巧碰到莫府里的一个丫环,她笑着跟我说,三太太半个月便要回家看望一次父母姐姐,我们都说三太太有孝心。“当时我心里一凉,知道事情不妙。因为我妹子近一年来从未回家看望过一回。——后来倒是来了,已有八个月的身孕,当然不是莫将军的。我们找了许多药给她吃,但都无济于事,落后早产生下了一个女孩。我们不敢收留,她便将孩子扔到大路上,巴望有善心的人拣去。临时用一块大红绸将孩子裹得严实。那种料子平时只有和尚剪去做袈裟用的。”
宋氏见狄公的脸上露出惊惶的神色,忙笑道:“贤弟可能没细听说过吧?虽然不光彩,辱没家门,但总是十八年前的旧事了。我只要一提起来那可怜的甥女,便要心酸。”说着不禁呜咽抽泣起来。
黄掌柜说:“得啦,浑家。尽提这些旧事作甚?今天是什么日子?贤内弟这么远来还要流泪水给他看,败他的酒兴。唉,只怨我们自己无有儿女,故一提起那可怜的女孩她便要落泪。好,长话短说,莫将军那一阵恰恰在九太子宫里议事不曾回得府来。纸焉能包得住火?后来莫将军回府闻说此事,不由三尸神暴跳,五脏气冲天。先叫人看管了,一面设法去捉拿奸夫,等公事了结他要亲自剁下那奸夫淫妇的头。当夜我那姨妹便偷个空隙一条白绫悬在梁上了,莫将军不及找寻到奸夫,第二天钦差带了御林禁军团团包围了将军府,抄出了九太子的密信,便被绑架了拿到南郊劈了头——两个儿子也一起绑去杀了。侥幸一文究竟是小孩,才五岁,故挣脱了一条命来……来,来,敬贤内弟一杯。说这些旧皇历作什?做官也不是好玩的,一道圣旨下来就是满门抄斩。不如我们穷夫妻,倒图个自在安逸。”
“姐姐可知那奸夫名姓?”狄公问道。
宋氏说:“那人姓名你二姐从未吐个口儿,只知是个做官的。人样风流,又有学问,故迷住了你二姐的心,做出这等伤风败俗的事来。”
狄公匆匆吃了两口酒便起身要告辞。黄掌柜夫妇再三款留。狄公道:“愚弟今夜便要赶往杭州,以后再来拜会姐姐、姐丈吧!”
黄掌柜偕宋氏一直陪到小巷的头上,目送狄公往东门方向摇摆而去,才回归铺子。两口自是欢喜不迭,哪里还去深究这贤弟的来历。
狄公回到县衙先去内衙书斋一张望,并不见有客人来聚会。算来时间尚早,便匆匆回馆舍更衣。更衣罢,他从抽屉里取出玉兰小姐的案卷抄件。急急地翻了起来,翻到一封匿名信告发玉兰白鹭观马樱树埋着被杀侍婢的死尸才停下。
狄公抽出那封匿名信,又从袖中将告发莫德龄将军的那封匿名信取出并列放在书案上。他慢慢捋着胡子,细细将它们作一番比较。两封匿名信均是抄件,两个抄手的笔迹自是不同,只能从文字、语气、风格来判断这两封匿名信是不是出于一个作者。狄公看了半日,没有把握,摇了摇头,将两封信一并塞入衣袖,便向内衙踱步而来。
罗应元正在翻阅他的那册刚刻出的诗集,预备选择几首自己满意的在贵宾同仁前吟诵。一意盼望邵樊文、张岚波、玉兰、如意法师等人能真诚地为他的诗集作个公允的评价和撰写序跋。
狄公见过罗应元,忙说:“罗相公,我又有了新的发现。宋秀才的母亲,即莫将军的第二房侍妾,府里称她做三太太的。后来与一个不知名的官员通奸,生下一女,并把那女孩遗弃了,这个私生女不是别人,正是黑狐祠里的朱红。”
罗应元的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
狄公继续说道:“那弃婴用一块大红绸包裹,她被人拣起时想来便依了那大红绸的颜色取了朱红这个名字。这样,朱红与宋一文便是同母异父的兄妹,这就是秀才告诉朱红他不能同她结婚的原因。同时也说明朱红的父亲或许正是杀害宋秀才的凶手。莫将军被正法前已经识破奸情,并扬言捉到奸夫后由他亲自剁下他们的头。宋一文的母亲自知难免一死,悬梁自尽了,而莫将军第二天便被钦差斩了首。那奸夫自然没有找到。或许莫将军心中已知那奸夫的姓名,只是自己犯了王法,来不及去惩罚他了。”
“天哪!狄年兄,哪里得来偌许多真实内情?”罗县令又惊奇又钦佩。
狄公又说。“我思量来莫将军确实参与了九太予的谋逆,他的死是咎由自取,不足悯惜。而那好夫肯定是害怕莫将军将他的奸情揭露,故先一步下了手,一封匿名信置将军牙死地,使他措手不及.宋秀才正是看到了这一点,便设法去证实他父亲原来无罪,受了诬告,这不能不说宋秀才的意图是错的,他的计划也是不可能实现的。”
罗县令问:“莫将军既然参与了谋逆,写匿名信告发他是值得嘉许的,他又为何害怕秀才而非要置之于死地而后快呢!”
狄公道:“写匿名信的告发者必定是谋逆的知情人,且是一个体面的官员。为了名声前程,他决不能让他的奸情披露于世。此外,我认为他自己必定也卷入了九太子的阴谋,否则他决不可能知道九太子有密信给莫将军,且连藏密信的地方都知道得那么清楚。后来钦差悬赏嘉奖,他始终不肯露面去领受。这正是他的高明处,也是他的狡诈处。”
“我的天!这个人又可能是谁呢?”
“看来仍是我那句老话,与杀害小凤凰的嫌疑一样,正是你请来的客人中的一位。当然不会是玉兰小姐了,因为那凶手是朱红的父亲。对,等一会朱红会告诉我们这个神秘的人是谁,尽管他每回去看他的私生女时都蒙了面,朱红能够根据他的声音形态辨识出他来。”
“狄年兄,容小弟进一言,我看如意法师也决不会是。他人物猥獕,哪个女子会将他这个丑和尚当作自己的情人呢?”
(猥獕:丑陋而俗气。——华生工作室注)
“罗相公,这话可不敢说定。宋秀才的母亲是个精神反常的人,他娘家把这种情况归咎于一条黑狐狸的灵魂附了身。不管如何,她入莫将军府才十七岁,而将军已年逾花甲了。或许倒正是如意法师的奇貌引起了她的注意和喜爱。如意法师秉性奇特,有才有智,这往往能使一个女子动情。且我见如意法师似对一切都了如指掌,说话又旨意惝恍,倒正是一个十分可疑的人物。他住的敏悟寺又与黑狐祠如此之近捷,他去看望朱红是最方便的事,而其他人都得担点风险。罗相公等会儿与客人聚会时设法打听一下,十八年前即斩莫将军头的那年,张岚波与如意法师在不在金华。邵大人当年正是这婺州金华府的刺史,不必再问。对,你不妨再打听一下,今年玉兰小姐在白鹭观被捕时,这三位客人有否当时也在新安的。”
(惝恍:读‘敞晃’,模糊不清,恍惚。婺:读‘雾’,古州名。——华生工作室注)
“你怎么又想到了玉兰小姐白鸳观?狄年兄。”罗县令疑惑不解。
“我有一点很是相信,一个罪犯总喜欢反复用同一手段达到他的犯罪目的。同告发莫将军的手段一样:一告发玉兰打死侍婢的也正是一封匿名信。当年这人告发莫将军是为了达到他自己卑鄙的目的,今年告发玉兰,保不定也有其不可告人的卑鄙目的在。”狄仁杰说道。
高师爷这时走进内衙。
狄公继续说道:“高师爷来的正好,罗相公,我有一个不成熟的想法,我想等朱红这孩子健康恢复之后,就委托给她的姨母黄掌柜夫妇带领,他们正没有孩子。我同高师爷此刻就去黑狐祠将朱红带来衙里。”狄公说着将袖中两封匿名信取出交给罗应元,“这两封信都是抄件,你只能从行文风格的细微同异来判断是否同出一手,请你细细看看,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
高师爷近前向罗、狄两位老爷施礼请安。
罗应元对他说:“高放,你现在陪同狄县令到南门外的黑狐祠走一趟,将那里的小女巫带来衙里。我想要平整荒地,拆了那祠。”
狄公补充道:“高先生,你与我坐一轿,另有一轿载着大夫跟在我们后面。那个女巫病得不轻。”
高师爷领命便去吩咐行役备轿。
狄公告辞罗县令,与高师爷出得内衙在庭院内上了轿,大夫的轿也在一边侍候。两顶轿出衙门便径直向南门迤俪而去。
轿抬到寺庙街头敏悟寺山门时,高师爷对狄公说:“昨天早上,我奉罗老爷命来这里请如意法师,费了许多口舌,他只是咬定不来。只是等我说了有你狄老爷参加,他才改了主意,答应来了。”
狄公一听,不觉挺直了身子,问道:“他说了原因么?”
“老爷,我只是说了你在疑案的侦讯鞠审方面的声誉。我没记错的话,法师当时还说他倒要听听你对狐狸的看法。”
“原来是这样。那么高先生问了他这狐狸是什么意思了吗?”
高师爷摇了摇头。忽然他感到轿子停下了,忙掀开轿帘问道:“出了什么事?为何轿子不走了?”
“回老爷,有一群人正堵了城门口的路,却原来是那黑狐祠的女巫得了狂癫病死了。”
狄公闻言,赶忙下轿,见六名衙卒正用长矛的杆柄在城门口拦了一道警戒,不断将好奇看热闹的百姓向后驱赶。前面的路上,朱红四肢伸直仰面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破烂不堪的裙子满是尘垢和泥污,这惨状委实可怜。两名衙卒正用一根长叉将她叉起——城外的一块榛棘丛上堆起着干柴正点燃了火。
巡官跪禀狄公:“老爷最好不要走近了,这狂癫的病最是危险,我们正准备将死尸焚烧去。”
高师爷忙问巡官道:“这是怎么一回事?这女子真的死了?”
“委实是死了。半个时辰前,我们听得野草丛中一声声古怪凄厉的叫声,以为是疯狗咬人,待再细看原是这女子一面狂奔一面狂叫,口中吐着泡沫,四肢拘挛抽搐。兵士用长矛拦阻她,将她溯倒在地。她一跌下,便再也不爬起来,也不叫唤也不哼声,待上前一看,脉息已绝,一个大气儿都没有了。”
狄公叫大夫来验看,大夫验过也说是死了,并要求兵士将那长矛、长叉与死尸一并烧去,就是那一带灌木丛也要全部烧去,不留寸草。
狄公见状也无可奈何,喟叹了几声便点了头。吩咐师爷和大夫留在此地处理一应事务,他自己则上轿循原路口衙去了。
第十六章
在衙院里停着三项大官轿,一群丫环正忙碌着给轿里加锦缎套垫,放茶盘果品。墙角蹲着二十四名等候抬轿的伺役,一式宽襟通袖镶红边印字衫褂,腰间系一条下垂金黄流苏的大红宽带,绑腿麻鞋,甚是利爽。大门内已备下许多灯笼和“回避”、“肃静”的牙牌,灯笼上贴有“金华县正堂”大金字样。客人们早已穿戴齐整,齐集在花园里等候了。
罗县令见客人全到了,便吩咐行役掀开轿帘伺候客人上轿。
这时如意法师上前对罗县令说:“罗大人。我将我的大红袈裟忘在敏悟寺了,此刻得先往寺里取去。诸位客人先上轿,贫僧自有脚力,随后便到。”
罗县令踌躇为难。如意法师又说:“双龙山的路我很熟,我的一个师兄原在那山上的玉壶寺里住持。罗大人,记得贫僧不止一次说过,万万不要为贫僧备车轿坐骑。”说着便提起禅杖褡裢飞步先出了县衙大门。
(住持:中国佛教寺院或道教教观的主持者。一—译者注)
“既然如意大师父执意步行,那么我的那顶小轿也可不启用了。邵大人、张大人上第一项轿,玉兰小姐偕拙荆坐第二顶轿,狄年兄与小弟坐第三页。扈从行列,一应杂役骑马跟随,不得有误。”
须臾,车轿人马启动,军乐喝道,牙仗两列分开,三项官轿摇曳出了金华县正堂大门。前遮后拥,浩浩荡荡,旌旗舒卷,矛戈耀日。扈从马骑皆披红垂绿,官府仪仗煞是威风。路上百姓纷纷躲路而行,莫敢仰视。
金华县衙去双龙山翠玉崖尚有十五里山路,狄公兀自坐定,正想闭目养神,罗应元开言道:“年兄拜托之事,小弟已打问清楚了。甲戌二月莫将军被正法之时,邵大人当时正是金华刺史。钦差来婺,便驻跸在刺史的府邸,两人极是亲热。刺史备知九太子党羽详情,—一指点,钦差大人毫不费力很快剪除逆党,整新了纲纪。张大人当时亦在金华,他的几个庄园也发生了骚乱,他正匆匆从京师赶来调解,年兄可知这金华附近东阳、义鸟一带的良田几乎有一半是张大人家的。如意法师偏巧当年也在金华,就在他刚才说的那个玉壶寺里讲经。至于玉兰小姐白鹭观事发之际,却不知他们三人在不在新安了。年兄已将黑狐祠的女巫带来县衙了?”
(跸:读‘必’;:驻跸:指帝王出行沿途暂住。——华生工作室注)
“噢,她已死了,正在南门外焚烧。说是得了狂癫之疾,不可救药了。我猜来这病根当是狐狸所染,她与狐狸厮混在一处,哪能不出意外?那天我见她时已是病势垂危了。”
“却原来如此,可怜见地的小女巫!”罗县令也动了恻隐之情。
狄公又道:“我本来深寄望于朱红,指着她来辨认出她的生身父亲,现在此路已断绝.但我深信这凶手,一定在你的客人行列里。这人不但当年写匿名信告发了莫将军,现在杀了宋一文,又杀了小凤凰,我甚至又想到暗害玉兰的那封匿名信也是此人干的勾当.罗相公不妨回想一下,关键一点便是小凤凰那夭去黑狐祠看朱红的路上正撞见从黑狐祠出来的朱红的父亲。当时小凤凰没有深思,只感到好奇,后来,也就是昨天,当小凤凰在县衙拜见二位客人时一眼便认出了他。正是这样,小凤凰才突然想到要放弃《紫云凤凰》而改跳《黑狐曲》。小凤凰当时想借《黑狐曲》打动朱红的父亲,猎取好感,二来也不无要挟朱红父亲的意思。舞蹈完了,她会要求朱红的父亲举荐她去长安教坊司。她原是一个一心要出人头地的姑娘,这正是她千载难逢的好机遇。然而她并没识透朱红父亲的蛇蝎肝肠,更不知《黑狐曲》背后隐藏有如此奥妙复杂的内情。外人只知是《黑狐曲》不祥,果然丧了她的性命,其实小凤凰正是太天真了点。也怪她生性太奇倔,究竟不得善终。”
狄公斟了一盅茶,呷了一口又继续说道:“至于宋秀才,他父亲被斩首时他才是五岁的孩提,当时即被一个远房的舅父带往京师去了。他得到了什么材料能洗刷他父亲的罪名,我们不得而知。但他母亲曾经通奸之事,我猜来他是略知些底蕴的。他那远房舅父一定后来告诉了他母亲的真正死因。他来金华不敢拜认他的姨母,正是说明他心中有愧。他一定从某种迹象或传闻里探知朱红是他母亲的私生女,所以他来金华与朱红接上了头探听虚实。一面又去县学书库查阅当年定案的备细本末,找出破绽,准备翻案。与自己父亲来往之事朱红不便说与宋一文听,而她却告诉了父亲宋一文来金华企图翻案复仇之事,并又说出了宋一文租赁孟家后院的住址。朱红的父亲怕当年丑史败露,先动手杀了宋一文。”
罗应元听了不住点头称是。
“有关玉兰小姐白鹭观一事尚无线索可理,罗相公对那两封匿名信作何感想?”
“小弟看来这两封信在措词文风上略有相似之处,尤其之乎者也矣焉哉这一类的字眼上很是相同。且这两封信绝无语病,显然都出自文章高手,是否确系一人之笔,小弟实不敢贸然判断。”罗应元说。
狄公道:“我真想看一看这两封信的原件,我对笔迹异同曾有过一番深到的研究,极是自信的。只是这还得去京师走一遭,再说大理寺已查封的案卷没有圣上的批谕是随便翻动不得的。”
罗县令道:“年兄不能撇开那匿名信,直接从三位客人的言语、态度来细细观察么?”
“罗相公之言差矣,邵、张两大人风流儒雅,蜚声朝野。都有高明的自制。且老于世故,官场一套应对极是娴熟。虽说是致仕的官员,恰好比奉职在位一般。那如意法师更令人目眩听迷,不可捉摸,出入三教内外,很难识其真面目。故不依凭大山般铁证便很难勘破论定此案。”
罗应元叹息一声,低下了头,郁郁不乐。
狄公沉默一阵,突然又说:“罗相公,昨夜我自始自终都在宴席上。我细细观察了你的这四位客人。他们讲繁文缛节,但表现含蓄;他们叙旧情新谊,但很是克制。文人的肠子都有九曲委行,城府深颐,言词稳实。我看出他们四人互相间甚是稔熟,且近年来断续有往来,于今同来你县衙做客,故表现在形迹上更多了一层玄虚的功夫。只是玉兰小姐时犯例外,她天生是个感情炽热的人,且刚坐了一个半月的牢。一肚子委屈不平要吐诉。我看出她心底深蕴着巨大的苦痛,昨夜她题的那一首诗,我略略可以看出她对命运的抗争和对负情人的叽嘲。画厅的气氛为之紧张一时。我可断定她的那首《对月》诗是有所指的,且指的是三位贵宾中的一位。”
“狄年兄是说昨夜那首《对月》?含而不露,怨而不怒,其旨渊远,其趣难求,端的是诗品的高格。尤其是即席而赋,不假思索,更令人敬佩不已。”
“对!罗相公,今夜在翠玉崖的野宴上,我要正面与玉兰小姐提起白鹭观的案子,一面察言观色,看其反应如何。慢慢再将话题转到那封匿名信上。我思想来那写匿名信的人一定十分忌恨玉兰,存心要置之于死地。但无可否认,他又是玉兰的故交旧友,故知道白鹭观马樱树下的秘密。”
罗应元的脸上闪出了浅浅一层红润,“说道:“这真是一个好主意。年兄,我在一旁尽力为你周全方便。”
红日西沉时,三项官轿及扈从人马都上到了翠玉崖。这里周围坡谷岗峦间尽一片苍虬古松,翠玉崖的命名正缘由松树的碧色如玉,一丈远的断崖上有一翼危亭,亭下是百丈深渊。这时夕照菲微,紫雾弥漫,西天几挂猩红的落霞正跳跃动弹,掩护着太阳冉冉坠下。断崖下真有个朝真古洞,岫云吞吐,平日只有猴子攀援进出。山腰玉壶寺的和尚中有胆大的还来这洞壁上采撷灵芝。
罗应元吩咐就地搭下帐篷,埋灶点火,一面去那翼危亭中排下酒桌。杂役人等奔走忙碌,自不必说。
客人们下得官轿来,见这翠玉崖山势高崪,松林明丽,一时又晚霞流荡,空谷生烟,无不喝采称绝。况且那里帐篷外珍馐佳肴传出阵阵诱人的香味。
(崪:读‘族’,高,险峻。——华生工作室注)
如意法师早赶到了这里——已换上了一身猩红绸袈裟,他见客人们下轿来,—一合掌祝福,一对蛤蟆般的大眼睛却闪烁着惊恐不安的神色。
第十七章
狄公随大家踱进那翼古亭,进了一盅新茶,便依着栏杆观赏起这悬崖的景致来。悬崖下的峡谷奔腾着几条湍急的大溪,“訇訇”的巨响便是百丈之上的古亭里也听得十分真切。空谷中不时云雾蒸上遮迷住人的视线,云雾一褪,都清晰可见到峡谷底下的农田、小桥、房舍、水碓。
(碓:读‘对’,用于去掉稻壳的脚踏驱动的倾斜的锤子。——华生工作室注)
张岚波道:“这里我还是十来岁时来过,那时还有人在这古亭上跳崖殉身,接迎我佛的召唤。眼前这一切真是美不胜收,我想写一首诗把这里的风景描绘出来。”
邵樊文笑道:“老夫早有诗刻在这亭子上了。老夫当年陪同宰相来这里游览时写下的一首五言古意,由匠工制了诗匾早悬挂在亭檐上了。”大家仰头一看,果然亭内悬挂了十几块诗匾,一块黑漆泥金底上镌古录隶书的诗匾正是落了邵樊文的大款章印。
邵樊文得意地说:“当年宰相来此地时,朝中还跟随来一班文土,大家分韵题了诗。宰相说这翠玉崖如在云端一般,今日这胜会便名日‘云中会’吧:我想我们今日的雅会不减当年气象,不知谁能撰题个高雅的名目?”
“雾里会。”如意法师冲口而出。声音嘶哑,表情严峻。
“好!”张岚波叫道,“今天雾真不小,那松林间、高崖上到处都飘渺着一层白雾哩。古亭下的深谷更是一片雾茫茫,这个‘雾里会’很有意思,也取得贴切。”
“古人蚩尤作五里雾,今日这雾端的有十里,脚跟都浮在雾里,身子都迷在雾里,眼中还指望看清什么?”如意法师神色诡谲地说道。
狄公见他话中有音,怕漏了天机,忙岔了话:“让我们等候明月出东岭吧!”
罗应元命伺役将酒席摆上,又端来许多果品、月饼,在亭内预备。
罗应元邀邵大人、张大人分坐他的左右,让如意法师、玉兰小姐分坐狄公两侧,团团正坐了一桌。亭内石凳上早已放上厚厚的锦缎垫套,每个石凳前又按下搁脚的木墩.酒菜络绎上桌,宴席上热气腾腾。亭外不时有寒凉的山风拂过,有时可听到山鸟的哀鸣和蟋蟀等秋虫的长吟。
如意法师开口道:“我刚才爬上到半山时突然从洞穴里跑出一条黑毛狐狸,立起身来向我啼泣,好象有满腔冤屈。”
玉兰微微一笑,说道:“如意师父,今夜倒想听你讲一些有关狐狸的趣闻。上次在新安时你讲的黑狐狸故事令我毛骨森然,夜路都不敢行走了,今夜看你能讲出什么更迷人的故事来。”
“玉兰小姐,这狐狸可非同一般禽兽,它同人一样有灵感和智慧,而且还更敏锐更强烈。它会变作美女迷惑人,但它的心是善良的,因此往往自己受骗,被人遗弃,被人宰杀。但它的阴魂是不让人的,它会托梦给清官诛邪扶正,为它复仇……”
邵樊文打断了如意法师的话头:“我们还是谈谈没有谈完的罗县令的诗歌吧。诗集里的一首《痴情郎》,莫不就是罗县令自己的写照吧!哈哈。”
玉兰道:“罗大人那首《痴情郎》兀自不真,他爱过许多女人。只有始终爱一个人,为她乐为她悲,为她生,为她死,这才值得称是‘痴情郎’啊!”
罗应元脸色转白,心里老大不乐。
张岚波道:“玉兰小姐似有高言自许之意,冲撞了罗县令,罗县令不计较。玉兰小姐既有为他乐、为他悲、为他生、为他死之真诚炽热的爱,莫不是一个‘痴情女’——这里单罚玉兰小姐做一首《痴情女》诗,以谢罪大方并吟成佳句与罗县令的《痴情郎》联成合壁,永照诗坛。使后世的痴男痴女心生惭愧,从此不敢妄乱题诗,浪洒情泪。”
“好个主意!”如意法师大声赞同。
玉兰小姐呷了一口酒,借着酒兴,索来笔砚,便走近一根朱漆亭柱,命丫鬟一个捧砚一个擎烛。见她略一思索,润了润笔,拣了往上平滑无疤的一面,飕飕题了一绝。其辞云:
苦思搜诗灯下吟,
不眠长夜为怨情。
知郎朝朝逐新欢,
寄词新题《妾薄命》。
邵樊文、张岚波、如意法师、狄公、罗应元一并走近亭柱,轻轻吟哦,不由频频叹息,心中称许。罗应元命伺役将玉兰小姐的诗拓下明日雇匠工准备两方诗匾,将《痴情郎》、《痴情女》两诗分别镌泐一并悬挂在这亭内,聊记一时之胜,并望留芳后世。
(泐:读‘勒’,铭刻,用刻刀书写。——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见玉兰小姐就坐,便凑上去说道:“玉兰小姐,我阅读了有关白鹭观案子的一应录词文本,觉得这案子不无蹊跷。未知小姐愿不愿意由我起草一份申辩书以利刑部明判。”
“谢谢狄大人费心。如果我认为有必要申辩,我自己会斟酌措词的,无需劳动大驾。”
玉兰显然不想让狄公插手她的案子。
狄公又说:“我细观了这案子本末,觉得最令人不解的还是那一封告发你的匿名信。这告发的人怎的如此清楚白鹭观内的事情?侍婢才死三日便事发了,小姐不觉得这一点很可深思么?小姐难道对这写匿名信的人真的一点都不知道首尾么?”
“若是知道,我自会告诉官府的。”她举杯一饮而尽,又说:“不过,或许也不会告诉他们。”
邵大人、张大人、如意法师又回到酒桌上,大家提议为玉兰小姐的诗而饮三杯。客人都是海量,谁都没有失去镇静自制。然而玉兰小姐的眼中已闪耀起狂热的光芒,她的精神被题《痴情女》时的诗思,被狄公一番撩拨的话,被这上品的香酒刺激得亢奋起来,狂乱起来。胸脯高低起伏,细细的喘息声,心脏的跳动声,狄公都能隐隐听得。他想此时必须更下紧挑逗玉兰说话,刚才玉兰后一句话已暗示她知道写匿名信的人,只是不愿说出姓名而已。
狄公又开口问道:“告发你的那封匿名信使我想起十八年前一封告发莫德龄将军谋反的匿名信。这两封信可能是一个人写的。”
玉兰小姐惊异地望着狄公,问道:“十八年前我才十二岁,这与我有何干系?”
“当然是间接关系。我在金华碰到了莫德龄将军的一个姓宋的侍妾的儿子,他也在查寻那个写匿名信的人。”狄公说着向满座客人溜了一瞥。
“你是说那个姓宋的秀才吗?听说是前天被人杀害了。”玉兰道。
“因为这匿名信与秀才被杀有关,故我同罗县令已专门调查了莫德龄将军的案子。”
邵樊文说:“莫德龄追随九太子谋逆,。当年圣上派来钦差将他正法了。我当时是金华的刺史,一直协助钦差日夜捉拿逆党,这莫德龄的案子是翻不了的。且他心术不正,诽谤朝廷,尽管立过许多军功。”
张岚波插了话:“我对莫德龄将军的谋反案亦有所闻,只不知他与这宋秀才之死有何关涉?”
狄公大声说道:“我还要补充的一点是,宋秀才的母亲即莫德龄的那位姓宋的侍妾是一个不贞的女子,她与一个奸夫私通生下了一个女儿。这女儿也住在金华。宋秀才得知此事便来金华找寻到这位同母异父的妹妹,想从她的口里探到她母亲的奸夫的姓名。他认为这个奸夫是写匿名信置他父亲莫将军于死地的人,而那奸夫得了信息,便杀害了宋秀才。他恐怕十八年前的奸情败露,毁了他的前程和名声。”
邵樊文问道:“那么狄县令你已找到了这个凶手?”
狄公继续说道:“一个偶然的机缘我碰到了宋秀才的同母异父妹妹。她是南门外那荒凉的黑狐祠的女巫;她衣衫褴褛,半饥不饱,日夜与狐狸为伴,情景十分惨凄。”
“那么,狄大人,你认识朱红?你已见到了她?”如意法师惊问。他的一对蛤蟆般的大眼睛全部突了出来。上面布满了血丝,一张正在咀嚼的大嘴惊愕得咧开着。
第十八章
如意法师咂了咂厚厚的嘴唇,若有所思地说道:
“我也见过黑狐祠那女巫一面,她叫朱红。她与狐狸称姐妹,同吃同住,日夜为伴。有人说她自己本也是一条黑狐狸。你可知道她的背景么?她无父无母,不知从哪里来到人间。她曾被人卖到一家妓馆里,但第一天接客就将客官的舌尖咬了下来,这正是狐狸的举止。当夜她便逃到了黑狐祠。从此她便住在里面再也不出来了。”
“大师父什么时候见到过她?”狄公问道。
“一年前我就见到过她。这次我来金华很想与她聊聊狐狸的事,但是你知道她住的那里幽灵鬼魂太多,贫僧佛性不足,禅灯不亮,几次三番都被那狐狸野兔拦了回来。唉!罗大人你可知道昨夜要来跳舞的那女孩也是一条狐狸精哩!嘿,她被剪刀伤了脚,又如何了?”
狄公点头示意罗应元。罗应元答道“不瞒大师父,那小凤凰早已是死了——也是被人谋杀的!”
“我早知道了。”如意法师并不惊讶。“她的死尸躺在我们不远的东厢内,而我们还在画厅里喝酒、聊天、评议新诗哩。”
张岚波的两眼望着玉兰,显得十分惊惶:“也被杀了?是你发现她被人杀死的?莫不真是狐仙显了灵?”
玉兰点点头。
邵樊文生气地说:“罗县令,昨夜发生如此不幸,你应该及时告诉我们。我们都应付过刑事鞠审,薄有经验,且也不会那么容易忧伤。现在罗县令你不得不面临两起谋杀案的侦查。谋杀小凤凰的凶手你可有了什么线索?”
狄公见罗应元情绪紧张,犹豫不决,便自己回答道:“邵大人,这两起案子实际上是联系在一处的。宋秀才企图为他父亲翻案,我仰同大人的看法,莫德龄将军确实犯了谋逆的弥天大罪,铁案如山,谁也翻动不过来。但是宋秀才有一点是看正确的,他认为那写匿名信告发他父亲的人并不是出于忠于圣上,而是为了遮掩自己卑鄙的奸情,正是怀着这个同样的目的,他又杀死了探得真情的宋秀才。”
玉兰突然发出一声惊叫:“狄大人,你,你还要将这可怕的谈话继续下去吗?”她声音颤抖,全身痉挛。“你……你正在用一种狡猾的残忍的手法将咒箍愈缩愈紧……你忘了今夜是中秋佳节!你忘了在座的都是著名诗人!你忘了我是一个带罪的人,随时都有被处死的可能!”
狄公道:“玉兰小姐莫要惊惶,我刚才已说了,告发你的那封匿名信与告发莫将军的匿名信是同出于一只肮脏的手。我想仅这一点你便可明白那凶手与你本人的案子有着何种利害关系了。”
邵樊文、张岚波、如意法师十分惊讶地望着狄公。
狄公又继续说:“再说那小凤凰被害的事吧。你们知道画厅挂帘背后有一通往东厢的走道,凶手只是听到小凤凰要跳《黑狐曲》时才动了杀机。这个曲子提醒凶手他是黑狐祠里女巫朱红的生身父亲,而事实上小凤凰也早已认出了他。他正坐在昨夜的酒宴上……”
突然一声巨响,玉兰跳了起来掀翻了石凳,柳眉倒竖,杏眼圆睁,见她铁青了脸色望着狄公大声叫道:“狄仁杰,你这个狡狯的讼棍,恶魔使君,你那一套伎俩近两日来我早尝够了,我再也忍受不了你的侮辱!我玉兰早已置生死于度外,狄仁杰,我也无需瞒遮你,正是我杀了小凤凰!那小狐狸精企图讹诈我,甚至用白鹭观的旧事来嘲弄我,说我不配坐在酒席上看她跳舞。我奈何不了这口气,就用剪刀刺进了她的喉咙。哈哈,真是罪由己取,那一张狐狸一样的嘴脸我是早看够了。”王兰情绪亢奋,言词锋刃闪闪。
席上所有的人顿时惊得目瞪口呆,面面相觑。狄公疑惑地望着玉兰眼中射出的两团怒火,不由浑身战栗了一下。
玉兰渐渐缓解了情绪,平静地继续说道:“宋一文是我的旧情人,我们在京师便有往来。小凤凰不知怎么也竟认识宋一文,她告诉我宋一文经常去黑狐祠看朱红。她从宋一文那里探知得我的秘密,企图讹诈我。”
狄公问:“玉兰小姐,宋一文告诉了小凤凰你的什么秘密?”
“宋一文虽是我的旧情人,我们很早就分了手。但两个月前他突然赶到新安白鹭观来找我,要求同我言归于好。我断然拒绝了他,我被男人害苦了,我痛恨男人,男人的那一套花言巧语我都不信。就在这时,我发现我们侍婢与一个香客勾搭上了,眉来眼去。“我立即将她赶出了白鹭观。那天夜里我出外散步,因遇大雨半路折回,正撞见那侍婢溜回观里偷开我的箱子。一我一时怒起,便关上观门,用鞭子狠狠地抽了她一顿,谁知那侍婢命苦,竟被我打死了!就在这时正好宋一文来观里看我,他一见这情景,便了声不响地帮我将尸体拖到庭院的马樱树下偷偷埋了,当即约定永不声张。他走后,我自己撬坏了道观后的门领,又将银烛台扔到井里。然而他却反目背约,写密信告发了我,使我锒铛入狱,思想来无非是因为我拒绝了他的自私要求。
“就在三天前,我押来金华刚走进东门,正好与宋一文打了个照面。他恬着脸又邀请我去他那里,说他租的房子就在东门附近的孟掌柜家后院。回旅店我对差官谎称说刚才遇见的是我表兄。十年不见了,夜里想告个假去探望他一下,那差官很信得过我,竟同意了。半夜里我找到了东门内孟掌柜家后院,宋一文不知我真的当夜便来,早已睡了,听得我的声音赶忙爬起开了花园后门迎我进了屋。回到屋里我便责问他写密信告我之事,他喜笑不承认,我乘他回身去卧房穿衣不备,便用砍刀杀死了他一那柄砍刀是我从客店里随身带去的。
“现在,狄仁杰老爷、罗应元老爷,案情已经大白,你们也不必奔走忙碌了。贱妾恶贯满盈,犯下了这许多弥天大罪。刑部纵使有意要为我开脱,那三个恶魂也不会与我干休。玉兰从此与诸位老爷恩公诀别了。”
这边玉兰镇定自若,视死如归。席上客人早吓灰了脸,不知所措。狄公被玉兰一顿抢白,又摊出这些犯罪之确凿事实,言之成理,一时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忽然邵樊文站起身来,睑上出奇的坚毅平静,手足却颤抖着。他走到玉兰面前细细望了玉兰一眼,不禁老泪闪烁。他高傲的眼睛望着远天的黑云,镇定地将深紫蟒袍拉直,又将金玉带扣正,抖索了半日的嘴唇进出两句话来:“玉兰——老夫误了你!我不需要怜悯,更不奢求宽恕……”说着竟一跃而起翻出古亭的栏杆往那百丈深渊纵身一跳!
“啊!——”玉兰一声凄绝的尖叫,狄公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忙俯身栏杆下看,深渊下峡谷正水声如雷,古亭外山涛奔彻,秋虫长鸣。一轮玉璧般的明月正升在中天。众山万壑披上了一层银霜般的白光。一缕缕轻雾从岫穴间逸出,袅袅在半空与天边的纤云合作一片。
(岫:读‘秀’,峰峦,山或山脉的峰顶。——华生工作室注)
玉兰小姐终于恢复了平静。说道:
“看!月亮几时出来的我们谁都没有留意,多么亮,多么圆的明月啊!”
客人们这才回过身来望着玉兰小姐那张与明月一样银白的脸。狄公给玉兰的瓷盅里斟上了满满一盅酒。
玉兰接过一仰脖全灌下了肚。声音悲切:
“邵樊文,邵樊文,是贱妾误了你啊!你几次说要在故里造一座精致的墓莹,谁知今天却抛尸他乡!狄大人,罗大人,我刚才错怪了你们两位老爷,言语冒渎,休要记挂。贱妾已是风烛春冰,年命不久了。邵樊文他的自戕已经证实了他自已的罪孽,他是我玉兰一生中唯一的真正的心上人!
“我十九岁遇见了他,我们相爱了,恩爱缠绵,形影不离。他帮我秘密地逃出了京师那家妓院来到这金华渡过了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但他不敢公开娶我为妻,因为他父亲坚决反对他同我结婚,再说他那时又是这金华一府之主,生怕吃人耻笑,后来他父亲作主替他娶了亲,便是当朝宰相的女儿,我们只得分手了。他没有给我留下一文钱,我只得回到一家烟花行院苟且偷生。在那里又得了重病,奄奄一息。后来多亏温东阳极拔我出了水火,但我心里却仍是怀念着邵樊文,日夜记着他,听有人打金华来京师便讯问邵樊文的信息,我的心一刻也不曾忘记过邵樊文。你们男人是很难理解女子的心的,女子一旦真心恋爱上了一个男人,她会发疯般地、不顾一切地爱着他,尽管那男人折磨她、嘲讽她,甚至遗弃她,她都不惜。正所谓为他乐、为他悲、为他生、为他死,没有第二个人可以替代邵樊文在我心中的位置。
“我知道他勾引了莫将军的小妾,当莫将军发觉时,他先下了手,写了一封匿名信告发了莫将军.正值九太子谋反,莫将军便遭了殃。邵樊文原与九太子很热络,但他看出九太子老大才疏,不是大器,他的谋反注定要失败,故没有参与他的阴谋。但九太子却把他当作自己的心腹。后来圣上派下钦差、邵樊文便迎合钦差将九太子党羽全数检举,一网打尽。立了大功,极得钦差信任。故升官去京师,进了集贤殿,当了知院事,伺伴圣上起草诏令文书。
“邵樊文因为没有子女,故对与宋氏私生的那女儿心中不忍,但又不敢公开认她。每到金华,他总偷偷地溜去黑狐祠看望朱红,但却蒙了面生怕朱红认出他的面貌。朱红将宋一文来金华为父翻案报仇的事告诉了他,他便设法杀害了宋一文。他一次去黑狐祠出来正巧碰上小凤凰,小凤凰当时没有很留意,昨天下午小凤凰来县衙见到了他并认出了他,他怕小凤凰多嘴吐露真情,便乘放烟火之际溜进画厅东厢杀了小凤凰。这县衙原是九太子的王府,邵樊文时常进出,门户走道极是熟知,故能在短时间内干得干净利落,不留痕迹。昨夜我见小凤凰被杀,心中马上想到是他干的,当时我心情极坏,头痛欲裂。他也从不瞒我,—一与我细说过本末——他今日不死我是无论如何不会说出这些的。
“我鞭笞侍婢至死也是实事,但与我同埋死尸的并不是宋一文而是邵樊文,后来写匿名信告发我的也正是他。我根本不认识来一文,刚才说宋一文的那一席话全是贱妾信口胡编的,只是为了替邵樊文解脱。他知道我对他一片痴情,却百计千方来折磨我。他厌嫌我,也担心我有朝一日吐露真情,故想置我于死地,又不露痕迹。然而狄老爷、罗老爷已经察破了他的行径,狄老爷的大网已经套上了邵樊文的头。我出于旧情,由于对于他疯狂的爱,跳出来承揽一切,我编造了一通胡话企图使狄老爷放松对邵樊文的进逼。我觉得为邵樊文而去服苦役,甚而去杀头也是一件乐事,我希望他永远那么气宇轩昂,那么风流倜傥。谁知,谁知他是一个大丈夫,他推开了我的爱,拒绝了我的悯怜,我的宽恕。他觉得他不能心灵上受侮,不愿靠了一个女人的殉情献身而苟且下来。他跳崖自尽了,他的疯狂的行动使我觉得他更高大更完美,也使我觉得这世界已是暗淡无光,我活着已无一点意义。但为了不连累狄大人、罗大人,也不连累押我的那位好心的差官,我宁愿去刑部大堂招从白鹭观杀人之罪,听候裁判。狄大人,罗大人,请受我玉兰一拜,抵了贱妾刚才语言冲撞,出口不逊之愆。”
(愆:读‘千’,过错;罪过。——华生工作室注)
玉兰将扈从跟随而来的差官唤来,敬了他一杯酒,请他给自己套上锁链,先上轿口城里旅店。
目送玉兰的官轿摇曳下山,罗应元这才收回魂魄,清醒过来。
“狄年兄,这原来却真是大梦一场啊!这一切太不可思议了。”
“罗相公,刚才玉兰的一言一语,行动举止都记录下来,正可充实你给她写的小传。她的生命,她的诗到今夜已经全部结束了,你们编纂笺释她的诗大可不必再考虑今天之后的玉兰。你与被这一幕幕的诗弄得发了呆的张大人也坐轿回衙去吧,让我和如意师父再欣赏一会月色,吃几块月饼,聊会儿天吧。你回衙后顺便请高师爷为邵樊文的死因起草一份尽可能详细的呈报.写下两天来这些动人悱恻的内容情节,让刑部、让大理寺看看,让集贤殿的学士们看看,让圣上看看——也让后世的人读一读这奇极、妙极的传奇吧!”
古亭内只剩下狄公和如意法师两个人了。狄公吩咐将酒席果品撤下,分赏于扈从人等。侍役丫环们领命自去松林帐篷篝火间快活消受不题。
如意法师看了看狄公,意味深长地说:“大人,十里雾退去了,‘雾里会’也散了,依然好个峥嵘山色。你看那浑圆的月亮,仿佛近在咫尺,狄大人莫忘了我们今夜正是来这里赏月的啊!”
狄公道:“如意大师父,你对朱红很是悯怜,我不能不抱憾地告诉你,她已经死了。”
“我知道了。今天我在半山腰间看见那只黑狐狸时,我便知道朱红死了。狄大人,我问你一句话,你真的拿着了邵樊文的确凿罪证了吗?”
“不曾。玉兰太性急了。她跳了出来吹开了遮住这疑案的十里迷雾。如果她今夜冷静一点,邵樊文也不吭一声,光喝酒,吃月饼,这整个结局便会改观。事实上我当时不能确定真正的凶手究竟是谁——如意师父,我也还疑心过你哩。最后邵樊文将会嘲讽我几句,或题一首打油诗给我,大家喝光了罗县令从衙里抬上来的酒,高高兴兴坐轿回衙。明天各自东西,月亮又渐渐变弯变黯。正是由于玉兰小姐对邵樊文的真挚炽热的爱导致了她承揽一切罪过,她以为我们已经全部掌握了邵樊文的罪证。崇高的献身精神却激起了邵樊文自负和尊严的狂潮,邵樊文不愿在别人尤其是一个女子的宽恕和怜悯下继续活下去。”
如意法师笑着说:“这或许正是一出原先就编排定妥的戏。四十年前朱红的母亲从野外抱回一只狐狸崽子时便揭开了幕。我们看去似乎是一只黑狐狸扮演了人间传奇的一分角色。从狐狸看来,或正是一个人物扮演了狐狸传奇的一个角色哩。——哈哈哈哈。”
亭外明月婵娟,秋山如画,黑夜的世界恍同白昼一般。
(全文完)
第八部 广州案
简介
一位朝廷要员隐匿身分在广州失踪了,是否与传言阿拉伯人正煽动叛乱一事有关?断案如神的狄公奉政事堂之命前来秘密调查,而唯一的线索是蟋蟀,可逮获那只蟋蟀的盲女也接著失踪了。
才刚发现两具尸首,却又闻刺史夫人也被杀害,随后一个阿拉伯舞女在狄公助手房中被杀,离奇的是尸首又被盗走,这可是罪犯所犯下的第一个破绽?一向以破解疑团、伸张正义为念的狄公,又为何会说这是他退出断案生涯的最后一案?
第一章
阴霾紧凑,烟雨朦胧。江面上隐隐约约停泊着十来艘帆船,水雾浓处只见着黑簇簇的轮廓。远眺拾翠洲,白鹅潭,藏匿在烟波深密处,仿佛与云天连接一片。
陶甘与乔泰依着石头栏杆望了半日,默默无语。江中心涟沦圈圈,老鱼吹浪。岸堤下怪石嶙峋,浊浪击拍。离他们不远处一条大食的商船正在卸货,一群苦力肩着货物从船舷边下来码头趸库。
“乔泰兄弟,我真不明白。老爷京师呆了二十年,怎的又忽发兴头,亲自下来广州。——须知大理寺卿没有十分紧要事是轻易不出长安的。”
“陶大哥,莫说老爷已上了岁数,久不行动。就是你我也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怎比得当年在州县当缉捕时筋骨体魄。此番差遣你我跟随也是难得。京师二十多年,我与老爷也只是一年见几回面,不比从前亲昵。”
陶甘也觉感伤:“我虽在大理寺里当主簿,终也是官场仪礼阻隔,难得在一起自在叙话。平昔我是官房里墨笔填文卷,老爷则深居勾珠批,只剩官牍上往来了。”
乔泰叹道:“今番老爷特意差造我两个,也有温叙旧谊之意吧。只可惜马荣不在。他自娶了蓝白、绯红一对姐妹后。再也不得自在,听说喝醉了酒都不敢回家了。”
陶甘笑了:“算来还是你我快活,孑然一身,上天入地,何等自由。一眨眼皮,便轻身到了广州。转眼二十多年了,也想细看看旧游之地。”
乔泰又感慨:“只怕我是最后一回服膺老爷了。如今虽在京师十六卫衙府当个果毅都尉,科禁繁琐,了无生趣,哪有当年跟随老爷侦探办案有劲。”说罢解了领扣,要透透凉风。
陶甘忙上前遮护道:“乔泰兄弟千万别露出身分。我都见着你里面甲袍上的双龙金徽了。老爷一再嘱咐,定有深虞。”
乔泰系了领扣,望着那条正在卸货的大食商船。船上船下都有几个翘胡子,缠头巾的监工在那里吆喝苦力。
“老爷叮嘱我们多多留意码头动静,怕是要查缉番船走私犯禁之事。”陶甘道。
乔泰皱眉:“这应是市舶司官员的勾当,你我又不懂海夷道通商的许多禁例。”
陶甘又曰:“老爷又嘱你我分住两个旅店,不露行迹,想必也有防范之意。你住的五仙旅店正在胡人聚居的番坊之内,尤须小心谨慎为是。”
乔泰笑道:“还怕我被胡人吞吃了不成?陶大哥,码头边走了这半日,肚中真有点饿了。我们去找一家饭馆吧。”
两人沿码头边向西走去,渐渐见行人货贩增多。过市舶司官署,便看见小南门的城楼了。小南门外沿江堤岸商贩荟集,市场热闹,只见人声嘈杂,货摊连绵,一片买卖兴盛的市面。
小南门城根便有一爿小酒店。两人掀动珠帘,踅进店堂。店堂当中悬着一盏油灯,昏暗十分。吃客闹哄哄一片,地上湿吱吱,滑漉漉,剩汤残菜泼了一地,弥漫着酸酒咸鱼的怪味。
两人找了一副空座头坐了。陶甘便用广州话叫酒菜。这时一个修着整齐长胡子的吃客也跟进了酒店,坐到他们左边上一桌,独个喊酒。酒店门口的一张桌上坐着个面目可憎的侏儒。
须臾堂倌上来酒菜。菜肴都盛在瓷钵里,合着盖,下面又衬一片碟子。盛酒的锡盅外则套一个小小细竹篓,十分雅致。乔泰咪了一口酒,顿觉香腻滑口,不觉称美。尽管这地方邋遢,吃口均是上品的。
陶甘夹了一模葱爆蛇丝正细嚼时,猛见门口一桌上那侏儒正恶狠狠瞅看他们,不时与身旁坐着的一个番客搭话,心里不觉一怔。忽又见左边桌上那个长胡子也偷偷觑着他两个,只是故意闪躲,不让察觉而已。——陶甘眼尖,又是个中高手,岂瞒得过他去。
他用脚尖踢了踢乔泰,两眼闪眨一下,嘴角努努,又在桌上蘸酒划了几下。乔泰会意。两个正不自在,却见右首一桌上只坐了一个吃客,那吃客面阔口方,体魄强健,胡人装扮,像是番船上的水手。
陶甘便有意上去搭讪,那吃客竟是广州话音,便觉投机。又见乔泰形体魁伟,也识英雄,便移作一桌边吃边聊。
酒酣耳热,两下便无猜忌,陶甘问:“足下不是胡人,如何这等穿扮?”
“鄙人姓倪,名天济,经营一个海运船队。专做海夷道的生意,常去波斯、大食、大秦诸国。船队也多雇佣番客营运,故渐渐通晓彼人语言服饰,不觉隔阂。其实我是广州土生土长。——鄙人猜来,两位是北边的人,不知来广州有何贵干?”
乔泰实道:“我们的老爷新任岭南巡抚使,南下公务,巡察海口通商事宜。我两个只是扈从而已。”
倪天济笑道:“果然是军官,我见你衣袍内闪出双龙金徽,便知消息。”
乔泰赶紧向上提了衣袍,讪笑道:“其实只是个武弁。”
倪天济道:“不瞒两位,鄙人也好剑术,又学得番人弯刀短弩精义。故尔风浪里去来,不怕贼人海盗。”
乔泰惺惺惜惺惺:“见倪先生体格,便知是英雄人物。今日相见恨晚。倪先生不嫌弃,做个长年朋友。”
倪天济应道:“鄙人正有此意。两位公务间有闲暇,望来寒宅一聚如何。且不说别的,便是鄙人半生搜觅得的各种弓刀剑器,想来两位也有兴味观赏。其中大多得自番邦,稀奇古怪。”
乔泰大喜:“求之不得。明日早膳后正有空闲。”
倪天济忽问:“还不知壮士姓名哩。两位驻息何处?”
“我叫乔泰。住在五仙旅店,怀圣寺后背。那里一片都是胡人居息的区域。”
“这位相公是……”
陶甘笑道:“在下姓甘。见住在河南,须坐船来去,许多不便。”
倪天济笑了:“乔相公,明日早上我派轿子来五仙旅店接你。”
乔泰答应。陶甘付了酒账,两个辞别倪天济出来酒店。见天已放晴,白日西沉,江风吹来,丝丝凉意。堤岸下一排排大小船舶都住着人家,船尾袅袅升起炊烟。江面上渔火闪熠,笛声断续,烟雾渐渐褪去与暮霭重合。堤岸上早已灯彩闪亮,绵延好几里,夜市正开。
两人折进小南门,见市井闹热,车马并驰。陶甘拟打轿回都督府署——狄公驻跸的地方。乔泰几番回头,两眼在人群中搜索。
“陶大哥,可觉得有人尾随我们而来。”
陶甘迅即四处看觑,摇了摇头,心中纳罕。
“乔泰,老爷约我们掌灯时分晤见。时辰尚觉宽裕,不如你我分头回去都督府衙门。万一有人跟踪,难顾两头,也易识破。”
乔泰称善:“我正可回五仙旅店去换过衣衫,都湿透了。酒瘾来时正是掌灯时分,不会误事的。”
第二章
乔泰与陶甘分手后,故意慢慢悠悠向城里晃去。很快便看到怀圣寺高高的圆塔顶了。那圆塔像一支香烛耸立在寺院内,点亮天灯,俗称光塔。附近番坊住的胡人都称作“邦克塔”。——这座清真寺院原系大食回教先贤宛葛素所创立,布宣圣祖摩诃末古兰经教义,供番坊内的教民做礼拜用。五六月间大食商船乘季候风入广州港,寺众登塔建斋,以祈风信,十分隆盛。五仙旅店正开在怀圣寺的后墙根。乔泰租赁的楼上客房,打开窗户便可看见那尖光塔,寺内景物历历可睹。
乔泰很快换过汗湿的内衫,又重新套了甲铠,外面再裹一领旧布袍。吹着口哨下楼来,账房口关照晚些回店,便逛上了大街。
街上正是番坊热闹的一角。店铺树立,各号番馆更是堆满琳琅满目的舶来货。街头巷尾到处弥漫着烤炙牛羊肉的香味。乔泰忽觉酒瘾渐动,心知不好,不觉加快了脚步。
刚转折到一条空巷口,迎面却被一个人堵住。抬头一看,正是适才酒店里的那个长胡子。细看长胡子已略夹灰白,头上一顶瓦楞帽也旧破不堪。衣袍长靴上沾满了泥土,一副寒酸相。
“足下莫非是京师十六卫的军官,好生面善。”
乔泰听是长安口音,心中一惊。又上下打量了长胡子,乃觉有几分官员气质。心中敬重,又不敢造次。遂答曰:“我姓乔,相公素昧平生……”
“哈哈,对了,对了。足下正是乔都尉。”他压低了嗓眼。四觑无人,又道:“狄大人可是来了广州?”
乔泰乃知是局中人。却又莫辨忠奸,不敢贸然接应。乃答:“相公是谁?怎的胡乱打听狄老爷事?”
“在下是谁,乔都尉先莫问。我有急事要见狄大人。望乔都尉引见则个。”说罢又四下张望,十分慌虚。
乔泰略一思索,答允道:“你跟着我走,一路休再问东问西。”
长胡子道:“乔都尉前头走,允我落后十来步跟着,只作不认识。到了狄大人处再与你详说。”
乔泰不便违拗,便踏步向前,又加快步子。长胡子后面十来步跟上。
这一程街巷正好黑糊糊的,几无灯光。地上坑坑洼洼、只觉趑趄高低,步履不稳。乔泰走着走着,不觉迷路。想拐上大街来租一顶轿子,却偏偏老在迷宫似的小巷内兜圈子,转不出来。忽见前面有一座跨街的骑楼,东端有一人家,隐隐闪出灯火。
乔泰上前爬上十几阶石级轻轻捶门。捶了半日,没人答应,不觉火起,又狠狠跌了几脚。回头叫道:“老伙计,这门内分明亮着灯火,却不开门……”
他顿时吞咽下了后面的话,背后已不见了长胡子。小巷内阴风凄凄,阒无人迹。
乔泰骂道:“这长胡子莫非消遣于我,却躲起来了。”说着一边爬下石级,却见地上一顶瓦楞帽,正是长胡子头上戴的。
乔泰弯腰拾起。地上积水,已湿了半边。忽见自己肩头上垂下一双沾满泥污的长靴,忙抬头一看,长胡子正悬空吊在跨街的天桥下!——脖颈上系了一根细麻绳,一头一个铁藜钩正紧紧勾在天桥的一根横椽上。
乔泰吃一大惊,忙又沿石级跑上骑楼,沿天桥走到中端。果见地板拆空了几块,铁藜钩正扎在一根横椽上,十分紧牢。他正要用手放钩,猛见一角蜷伏着一个人影,手中的短镖闪闪有光。
乔泰蹲伏膝行,慢慢摸向那团人影。及近一看,竟是个死了的。细睹正是酒店里陪侍那个侏儒吃酒的胡人,手中还紧紧捏着一柄短镖。他的脖颈上环绕着一道细花丝巾,一眼便知是被猝然捏扼死。垂拖着长舌,双眼凸出,形容十分可怕。
乔泰见天桥西端的木门早已挂了把生锈的铁锁,只得回头来再擂动东端那人家的门。半日门总算开了,出来一个老姬,手中颤瑟瑟擎着一盏油灯。老姬后背跟着一个后生。
后生见乔泰凶神恶煞模样,先是一惊。乔泰不会讲广州话,用手比划半日。那后生乃知家门口出了事。赶忙协助乔泰将两具尸身拖入门里的过道上,又用油盏细照。操蹩脚官话道:“那长胡子的是我大唐臣民无疑,这胡人会弄短镖,或恐是大食人氏。”
他用手解下缠绕在胡子颈脖上的细花丝巾。又道:“杀这人的不是胡人,你看这丝巾一端系着银币,锈着先朝庙号。大食人动武杀人,往往用弯刀与短镖。”
乔泰点头,细细回想乃自语道:“原来这胡人设计吊死了长胡子后又拟用短镖打我,却被另一人飞来丝巾套了脖子。如今那救我性命的也不知去向。可怜长胡子又身份不明。想如是不慎走到天桥下时被这歹徒在天桥上用绳索顺手套了,悬吊起来。”
后生见乔泰自言自语,又起疑。便道:“这事宜报当坊里甲,官府来人乃可断明曲直。”
乔泰解了袍扣,露出铠甲并双龙金徽:“我正是广州都督府衙门的军官。你速去叫一顶大轿侍候。”
后生听说是都督府的军爷,又见官腔十足,哪敢怠慢,便下去石级雇轿子。
须臾一顶大轿到了天桥下停住,后生上来拜揖。乔泰命后生严守现场,看护住那胡人尸身,等候官府来人验检。他自己则背了长胡子尸身上轿去,吩咐直趋都督府衙门。
第三章
且说陶甘独个儿沿堤岸回走,一面欣赏江上景色,转折市舶司署门口,见尾后无人乃信步向一条石子大街北行。他记得都督府就在这条石子大街的北端,靠近兰湖湖畔。
不一刻便见到一座高大的木牌楼,心想这必是南海神庙无疑了。二十多年前陶甘浪迹江湖时,曾流落到广州、潮州一带谋生。今日重游,许多市寮街景依然旧时模样,十分眼熟。陶甘进去神庙烧了柱香,又摇了一卦,竟断得有十分财采,不觉好笑。又绕出后门来。他记得这南海神庙后背原有一个宽阔的大坦,可以跑马。平时便四周挤满五花八门的货摊。临近庙会日,更是游人如鲫,繁华热闹十分。——正是当年陶甘穷途栖息之处。
陶甘出来后门一看,只见一堆堆瓦石、沙土、石灰,荒寂一片。四面都已圈定,似乎有官宦人家在此起基兴建宅第。
他感到有些沮丧,正要转身,忽听得一堆砖瓦后有人声喘息。他侧耳谛听,象是一女子的呻吟。便蹑手蹑脚上前,果见砖瓦堆后两个无赖泼皮正搂抱着一女子调戏。女子的口唇已被紧捂,只用双腿乱踢。
陶甘顺手摸着一块砖石,又去石灰堆上掬了一大把。冷不防绕到那两个歹徒后,抄起砖石便向一歹徒头上砸去。那歹徒大叫一声合扑倒地。另一歹徒刚转过头来,一把石灰末子已掷在面门心,不由捂着两眼,大哭大叫。(我认为译者可能是江浙人,因为“合扑到地”、“石灰末子”、“面门心”均是苏州话中的用法——狄仁杰注)
陶甘上前牵了那女子的手便匆匆逃跑。走了好半日,见行人渐多,方才停步。
“多谢贵相公搭救。”女子挽了挽鬓发,又理了裙衫,十分腼腆。
“小姐如何这傍晚时分独个出来走动?”
女子答曰:“奴家正拟去南海神庙内烧香,惯常走的,谁知今日却遇上两个短命的。”
陶甘道:“这里已是热闹的大街,你赶紧绕路回家去吧。千万别再独个儿上神庙了。”
女子答应,道了万福,正要启步,又羞怯道:“我的竹竿丢了,烦相公与我找一根来。”
陶甘望了望那女子的眼睛,顿时憬悟,原来那女子是个盲人。他四处一看,并无木棍竹枝的,遂道:“小姐不便,即由我陪你回府上吧。只不知府宅在哪条街上?”
“拜谢相公。这里好像是庙前街。舍下不远了,就在狮子坊底的水果铺隔壁。”
女子拉定陶甘袍角,即往狮子坊而来。边走边问:“贵相公见义勇为,想来是衙门里做公的,有此举动。”
陶甘暗惊:“这盲姑娘端的有眼力。”却摇手道:“在下是个经纪人,在荔枝湾开着爿商号。”
女子笑道:“听你这口音,不是岭南人物。声势口吻倒像个京官哩。”
陶甘更觉诧异。正要言语搪塞,忽听见女子道:“到了,到了。这里已是狮子坊口了。”
陶甘一看,果然是狮子坊。女子又道:“这条巷子又深又窄不好走。还是我来引路吧,顺便到合下吃碗茶再走。”
狮子坊内果然昏黑幽暗,两边木板房子歪歪斜斜,尚不见上灯。地上积满了臭水,滑溜溜不好走。女子却轻车熟驾,行脚如飞,很快便到了巷底。那水果铺总算亮着灯火。
女子引陶甘走进隔壁一间木板房子。
“上楼。我的房间在楼顶上哩。贵相公走累了吧。”
走完盘旋曲折、吱吱轧轧的楼梯,终于到了女子的房间。见她摸出钥匙开了房门,利索地点亮了蜡烛。房间空荡荡,只几件陈旧简陋的家具。一角拉起一道竹帘,竹帘后即是女子的床铺。
女子自去竹帘后换裙衫。陶甘忽见房间高处横起一根竹竿。竹竿下悬吊着大大小小十来个丝笼。墙角下还架了几层搁板,层迭堆放着八九个瓦盆。其中一个绿釉瓷盆更是显眼,盆盖上镂刻着蟠龙戏珠。
女子从竹帘后出来,已换过一身石青布裙,腰间系了一根丝绦。熟练地从砧板上切了许多青瓜丁,—一去丝笼、瓦盆内喂食。
“倘若我没猜错,小姐这里养了许多蟋蟀?”
“蟋蟀?多好听的名儿!我们叫它蛐蛐。你看这扁葫芦里养着的最是一条名种,行家称作‘金钟’,惯善厮斗。双须赤紫,六瓜分势,一对利牙,所向无敌。它那鸣声也圆润甜美,十分悦耳。”
“小姐靠卖蟋蟀为生?”陶甘惊问。
女子点了点头:“这竹竿上吊着的都会唱歌,我舍不得卖。那边瓦盆里则是凶狠善斗的,能卖得好价钱。”
“不知小姐如何捕捉到这许多?”
“我的耳朵十分奇妙,最善辨音。菜园古宅,树洞墙根,每听到蛐蛐叫声,便知优劣。遇是名种,便用林禽片、青瓜丁诱捕,十分灵验。”
陶甘称奇,又道:“这半日还不知小姐芳名哩。”
女子笑道:“相公不问,我怎的抢先自报?我叫兰莉,双目失明后便离开了家,独自一人,并无牵挂。相公似也不必遮瞒身分。”
“我叫陶甘。正如小姐猜着,是京师衙门里做公的。随岭南巡抚使狄老爷来广州公干。”
“今日认识陶相公,三生有幸。想来仰托庇佑的日子还有哩。”
“兰莉小姐日子也太清苦,独自幽居,许多不便。再说靠卖蟋蟀能得几个钱。”
兰莉笑了:“陶相公小觑了。这蛐蛐能斗的可卖辣价钱,一头卖一两银子哩。‘金钟’更是名贵,本地不产,十两银子我都不肯脱手。——昨夜我捉到时,真不知几何得意,一夜不曾合眼。今日一早醒来,便听见它的美妙歌声,恍有点如痴如醉。”
陶甘实不愿再与她谈论蟋蟀了,有心无意地敷衍:“你是何处捉到那头金钟的?”一面寻思告辞。
“嘿,你知道花塔寺么?就是广州最大的丛林。昨夜我沿寺院后墙走着,正到花塔根下,那墙基有阙,那金钟的叫声从墙阙传出,清脆悦耳。我细听半日,知是名种。又觉这叫声似是受了惊惶,仓猝发出。便在墙阙下放了一片青瓜,又学蛐蛐的叫声,诱它出来吞食。果然,那金钟先探出两根须来,见了青瓜。我又纳青瓜于这扁葫芦的活门内,金钟果然跳出,吃饱了青瓜,便关合进这扁葫芦里了。”
陶甘心不在焉听着,见兰莉稍稍停顿,便赶紧拱手告辞。生怕这傻丫头没完没了谈论蟋蟀。
兰莉见陶甘要走,忽想到还未捧茶。歉道:“陶相公坐了这半日,茶都忘了敬。”不觉讪红了脸。
陶甘道:“我还有急务要回去衙门,改日再会。”
兰莉赶忙从竹竿上摘下一个丝笼要送陶甘。陶甘坚辞。匆匆告别便下来楼梯,出门而去。
第四章
陶甘出来大街一看,早已华灯初上。各号商铺饭店,青楼酒家灯火闪耀,照得夜市恍同白昼。大街上人群熙熙,比肩摩踵。
老远看见都督府衙门了,陶甘不由一阵欣喜。衙门正俯临兰湖,芭蕉椰树下碧森森的。草木葳蕤,花果点缀,十分庄雅。四名衙丁执戟禁卫,形象威武。
陶甘进了都督府衙门,径趋狄公驻息的公庶西厅。次第三层禀报,最后由一中军引导来西厅见狄公。
狄公正伏乌木公案翻阅陈年档卷。看去已龙钟老态,眉额际皱纹深密,两鬓及胡须都花白了。
乔泰立在狄公身后,甲胃兜鍪齐正。脸色间却神思惝恍,疑云翻卷。
陶甘恭敬请安。狄公抬起头来,笑道:“你且在乔泰边上坐了。乔泰你也坐下。这些年来难得在一起叙怀,过去外放州县的那些日子何等留恋。我们几乎天天坐一起探讨疑难案子,一无拘忌。对了,还有洪亮、马荣。洪亮墓木已拱,马荣也被妻孥缠绊,脱身不得。”
他愀然看了看眼前的两个老亲随,又感慨沉重道:“今番调遣你两个来广州,也是想重温一点旧梦。协力办完这案子,恐再无聚首畅晤之日。”
陶甘、乔泰也感伤十分,片刻无语。
狄公呷了一口茶,又道:“陶甘,此刻想先听听你重游广州的观感,然后再让乔泰叙述一遍他适才经历的一起杀人案。”
“一起杀人案?”陶甘惊疑。
乔泰点了点头:“正是我们分手后的事,十分蹊跷。”
陶甘也觉严重,遂禀道:“我租赁在小南门外西堤的花都旅店,离城里稍远。但监视江面十分便利。大凡江上船舶上下,水路进出,都瞒不过我眼睛,一目了然。”
狄公颔首,表示赞赏。
“广州城里商贾云集,市面兴盛。加上番馆林立,胡人经商贩货的尤多。不过依我看来,大多是守法侨户,鲜有不轨之举。二十多年来广州崇尚的依旧是吃、赌、嫖。白鹅潭的花艇、莲花山的窑窟,世所艳称。纸醉金迷,一刻千金。许多富商巨公一夜之间便沦为乞丐,樗蒲之害尤烈。——地方靖安么,一时也还看不出许多端迹。番坊一带也算平静,胡人大多奉守我大唐律法。”
狄公捻动胡须,满意微哂。
陶甘又续道:“我与乔泰弟今日还遇见一个胡服穿扮的倪先生,经营着一个大船队。惯走海夷道,又通大食、波斯等言语。为人豪迈有气格,乔泰弟已应邀明日去他府上做客。”
狄公道:“你两个此番倒要多留意胡人举动。那个倪先生飘洋航海,贯通华夷,尤需倍加监伺。”
陶甘问:“老爷意思是需对胡人多作防范?”
狄公小声道:“你们道我今番来广州作甚?明里是岭南巡抚使,监察海夷道商务贸易。实则是来找寻一个人的。”
“找寻一个人?”陶甘、乔泰不由异口惊叹。
“正是找寻一个要紧的人物。——这人物顷前在广州失踪。许多迹象判来与这里的番客胡人有些牵缠。故尔不仅要防范胡人番客异迹,尤要刺探出其中隐奥,解破许多疑难关节。”
“不知这人物是谁?”陶甘也小声问。
“便是朝中中书侍郎柳道远大人。因中书令久缺,他实际上专擅中书省的权职,称西台右相。——掌佐天子,参议朝政,制书册命,总判省事。其余增减官吏,黜陟爵勋,戎饬百官,废置州县,临轩答复章奏,受四夷表疏贽币等等,是当今朝廷首要台阁。
“圣上仁德,龙体垂危。宫中诸太子、娘娘大局,你我固然不敢妄议。但朝臣都归心柳大人,仰仗其平衡全局。然阉竖外戚结党,也在蠢蠢欲动,种种危机,一言难尽。——偏偏这柳大人上月授钦差来这五羊城巡察过后,回京匆匆交割皇命,又潜来这里,只带了一个苏主事的亲随。
“柳大人私下广州,朝廷震惊。三省御前联议,乃委我星夜来广州密访柳大人去向。温都督门人两日前还见着苏主事陪同柳大人乔装穿扮在香坊行走,故尔我们须先从番客胡人线索下手。”
陶甘、乔泰听了,甚觉惊异。又生忧虑,怕不能胜此重担。
狄公略略停顿又道:“此中委曲,你两个勿得吐露于外。切记,切记。一丝疏忽,或误大事。只望你们协力助我勘明真相,接柳大人回京师。”
两名亲随口中答应,心里骤起波澜,只觉坐立不安。
“乔泰,你且将那杀人案情节讲与陶甘听来。”
乔泰将适间胡人天桥下吊死长胡子,又遭侠客丝巾勒毙细节讲述一遍。
狄公郑重道:“那个被吊杀的长胡子正是苏主事。他显然有急事要向我禀告,当时跟踪你两个半日,因不认识你陶甘,不敢轻率。一直等到你们分手后才上前认乔泰。——谁知竟被隐伏的对手轻易杀害,断了我许多线索。不过那凶手自己也死得蹊跷。莫非用丝巾杀人的侠客又与他们一伙是死敌,不然何以也盯梢到彼此,千钧一发时救了乔泰性命。又不露身分姓名,瞬刻潜踪。只留下杀人凶器的一条丝巾和一枚银币。”
乔泰道:“看来柳大人果真遇了麻烦,保不定正与这里的胡人有关。不然又何以装扮百姓去香坊行走?”
陶甘欲吐还止,面露难色。
狄公道:“陶甘,有话直说,不必避忌。”
“依老爷适才所述,这柳大人会不会是去狎妓,又怕张扬出去,名声有损,故有装扮之举。”
“柳大人决非好色之徒,更不是皮肉滥淫之小人。他固然年轻未娶,仪态潇落,丰姿俊美,很可能引动这里的闺阁名媛甚而风尘女子。但他岂会贸然沾花惹草,引弄蜂蝶。柳大人京师声望日隆;又系累世簪缨,诗礼巨族,自有好姻缘相凑。眼界胸次高旷,断不肯有此轻薄之举。”
乔泰曰:“如今苏主事已死,柳大人成了无线纸鸢,如何寻觅?我们何不就苏主事之受狙击,穷追一番。并请温都督率这里的缉捕巡总协同破案。”
狄公摇手道:“不可,不可。目下连温都督本人也不知我这个岭南巡抚使的真正来意,这事断不可招摇显目,我猜想来,柳大人潜来广州,必有深思,不便声张。但他之所以没通报晤见温都督诸地方衙员,必是不寄信任于彼等。我们尤须谨慎行事,步步为营。只我三人知悉内情。浮面上的公务还需应付,暗里加紧侦查才是。”
陶甘道:“苏主事仓猝被杀,不正说明我们的来意已被歹徒窥破。不然何以在苏主事与乔泰搭线时动手?”
狄公曰:“其实歹徒一伙,目光只紧盯在柳大人、苏主事身上。但凡有人与他两个搭讪挂线,必致疑心,故尔启动杀机。——苏主事遇害,柳大人性命恐怕也在万分危急中。我们再不可懵懂延误。”
第五章
狄公引陶甘、乔泰两人转去东厅参见广州府都督温侃,市舶使鲍宽。
温侃、鲍宽见狄公来见,忙恭敬拜揖请安。——狄公以西都牧鱼兼领大理寺卿,官秩在温侃之上。狄公向温、鲍两位介绍了陶甘、乔泰的官秩。温侃也向狄公介绍了鲍宽。—一见礼,又逊座献茶。
温侃道:“遵狄大人嘱,我已将梁溥先生和姚泰开先生请到衙府。他俩位是广州商界领袖,又兼管海外业务,与番商多有生意往来。狄大人巡察海口商务,正可垂询梁、姚两位先生。”
鲍宽插上道:“梁溥先生是故平南将军梁祥蛟的儿子。聪明俊雅,从小好观古今书传,天文地理。原袭荫职。因梁将军晚岁犯事,褫了官爵,连儿子的萌职也丢了。梁先生从此发奋经商图存,事业还胜过他父亲哩。——为人甚有胸襟,也肯散财结客,周贫衅寡。又是广州最有名的奕棋高手。只除是花塔寺的方丈慧净,可以抵挡他两局,几是所向无敌。”
狄公略微皱了皱眉头:“那个姚泰开呢?”
温侃答道:“姚先生都做海外生意,与各号夷商番馆过往甚密。狄大人查询海夷道商务,不问此人,恐不行。其交道周旋之深广,连鲍相公也不如。”
狄公道:“广州偌大一个城府,内通湘楚闽越,外接南番西洋,岭南道之命脉关钥所在,岂只梁、姚两家生意?”
“两家实为首户,举足轻重。众皆唯梁、姚马首是瞻。与番商交通关节的,再无头面人物。”温侃辩道。
乔泰忍不住插言:“听说有一个商船巨头叫倪天济的,海运业务最是茂隆。往来大食、波斯诸国,如走番禺、南海一般。他本人也精熟彼方言语习俗。”
温侃惊道:“倪天济?我怎么没听说起这个名字?”他转脸问鲍宽。
鲍宽忙道:“乔都尉所言不差。这个倪天济确曾是个海运巨头。不过近几年来他已歇业隐居,再没出海过。靠着半生积储财富,在广州尽欢作乐,挥霍放荡。”
鲍宽身子干瘪细瘦,人虽未可称老,却已出露一副老态。尤其是他颔下的一络山羊胡子,一翕一翕,十分滑稽。
狄公道:“既然如此,就请梁姚两位进来内衙吧。”
须臾梁溥、姚泰开由中军引进西厅内衙。
梁溥身穿一领茶褐色葛袍,绣冠布履,甚为俭朴。虽面容苍白,却气度轩昂,隐隐有傲物之态。姚泰开则络腮胡子一圈,刚修剪过,两颊显得有些生青。一身绫罗,光彩照人。
狄公先问了梁溥一些广州市面上的近况,转而涉及番客的商铺、船期、货物、关税等。梁博—一作答,不亢不卑,条理清晰。言语间颇对番客侨户扰乱靖安、越轨违法事日益增多表示顾虑。又问姚泰开番商中要紧人物,宅第、眷属、风俗、祀典、寺庙诸项,姚泰开如数家珍,滔滔不绝。
狄公见他十分精明,记忆惊人。赞道:“你认识如此多的番商,不知对他们有何更深的看法。市舶使鲍相公还自谦不如你哩。”
姚泰开道:“番商虽亦营营奔利,冀图发财,但大多不敢欺心。时常要去寺庙中念经忏罪,祈福禳灾。他们保持自己的言语、文字、习俗、信仰,对我唐民怀有戒心,对我大唐诗文、中华典册,也不予一顾。只有一个叫曼瑟的大食商人,不仅能讲得一口流利官话,也识得中国文字。为人十分好客,今夜还约定在他宅第宴请我哩。故尔……”
狄公听懂了姚泰开的意思:“姚先生既然有约在先,理应践诺,岂可空劳他人久候?不过,我们的乔都尉也很想去大食人家做客,开开眼界。不知姚先生能成全一回么?”
姚泰开笑道:“想必曼瑟先生更会欢迎。乔都尉这就跟在下一起去吧。”
狄公大喜,乃道:“时辰不早,梁先生也可以回府去了。”又转向温侃、鲍宽:“下车伊始,深扰日多。望两位协助本官,努力王事,克臻圣命。”
月光融融,夜色如水。西厅的庭院内一排排木棉花,红火欲燃。巨大的榕树荫下一方石桌,狄公、陶甘夜膳罢,正坐在石桌边上议论。
“老爷适才说柳大人无意问花寻柳,则与王事有关。有所忌讳,难以言宣,故只得微服私访。竟瞒过了京师一班同僚。”
“柳大人运掌丝纶,王言无忝。操虑的是江山社稷的承胤大局,朝廷中三槐九棘,各号权位的势力平衡。王事鞅掌,早已将己身抛闪脑后。他这一失踪,朝中震惊可知。只怕没第二个人能扶持政纲,匡定大局。”
陶甘又道:“不知这位柳大人可有什么嗜尚或癖好。”
狄公想了片刻:“说起嗜尚,柳大人一不饮酒饕餮,二不贪货爱财,学养贯素,持身清正。至于癖好,倒有一桩,便是爱斗蟋蟀。平时差人访觅,不惜重金购买。圣上约御花园时,除了斗鸡,便是斗蟋蟀。”
“斗蟋蟀?”陶甘暗吃一惊。
“就在他离京的前一日,我们朝班上见面时,我听得他袖中有‘瞿瞿’叫声。他笑道:‘圣上病榻前,略可解颐。即刻便要传进内宫,故携在袖中。’——听柳大人说,那匹蟋蟀是名贵罕种,行家称作‘金钟’。”
“金钟?”陶甘失声叫道。
狄公问:“陶甘,你莫非也听得此名种声价,故有惊叹?”
“不,老爷。我适间回都督府途中,偶遇一个盲姑娘。这姑娘正是以兜售蟋蟀为生。她说正是昨夜她在花塔寺后墙根捕到一匹金钟。鸣声奇特,为之兴奋异常,还说十两银子都不卖哩。”
“果有这事?”狄公也惊诧。“只不知她这匹金钟与柳大人的金钟有何干系。”
“听那盲姑娘说,这金钟是关内名种,岭南罕见。十分卖得价钱。此刻还在她家里的一根竹竿上吊着哩。养在一个扁葫芦里,喂食青瓜丁、林禽片。——说不定她捕捉到的这匹金钟正是柳大人袖中藏了一齐带来广州的。”
狄公悟道:“天下也有此等巧合事?莫非柳大人身遭危难,袖中金钟逃逸,正被那盲姑娘捉到。——如此说来,柳大人之失踪必与花塔寺有关,或许就让人幽禁在那寺中,辗转求救哩。”
陶甘不解:“柳大人有此等闲心,潜来广州私访,还袖着一匹蟋蟀?”
“闲心与否,且不论理。此刻不算晚,比似在此闲聊,何不赶紧去花塔寺周围走一趟,或有所获。可惜乔泰不在。——花塔寺原是广州一大胜迹,如此月夜访游,也不虚此行。”
陶甘迟疑:“这……合适么?老爷你是堂堂的二品京官,朝廷股肱,万机在躬,岂还是当年州县吏一般,动辄扮个算命问卦的上街探虚实。’”
狄公笑道:“难得松动筋骨,豁然怀抱,自在一番。我本就厌烦那一套仪仗卤簿,官衙排场。况且这里毕竟不是京师,有几个认得出我们的。吾意已决,休要再说了,赶紧换衣饰去吧!”
第六章
且说乔泰跟随姚泰开坐一顶大轿先去姚宅稍作稽留。姚泰开换了件宽大的蓝布袍,戴一顶黑弁帽,又继续坐轿去曼瑟家赴宴
轿中姚泰开对村夫显宝似地向乔泰大输了一通吃经。乔泰第一次听说“吃在广州,死在柳州”的教训,十分稀罕。又信服姚泰开乃是第一等的美食家,饕餮家。
大轿抬到怀圣寺附近一幢花园宅第停下。姚泰开道:“到了。”又嘱:“乔泰兄弟,宴席上千万看我眼色,不可造次。”
一个头缠白布的司阍引姚、乔两人穿过一个修葺得十分齐整的喷泉池花园,向主人的客厅走去。
乔泰见花园外隐隐耸着光塔的圆顶,新月下分外肃穆。心知曼瑟先生的宅第与他住的五仙旅店不会太远。
曼瑟在客厅门口恭迎。衣装鲜丽,气态轩昂。姚泰开扪胸道:“曼瑟先生,今夜我冒昧带来一位朋友,是我们京城长安来的。”
曼瑟看了一眼乔泰,不置然否。鞠躬道:“真主赐福。”遂引两人入席。
酒席围着一张低矮的圆桌,主人宾客均坐在地毯上。烤羊、熏鸡的奇妙香味,惹得乔泰馋涎欲滴。他尝了一口侍仆敬的酒,只觉喷香醉人,又象奶酪一样有点腻腥的甜味。
曼瑟与姚泰开谈了半日生意,间而又讲大食语,十分投契。
姚泰开向曼瑟介绍了乔泰,曼瑟兴致很高,亲手与乔泰敬杯,渐渐酒酣,说话也觉松驰。
乔泰道:“我就下榻在五仙旅店,正在怀圣寺后背,想来与贵府很近。”
“噢,怀圣寺。寺内邦克塔圣光不灭,真主永在。先贤宛葛素初来华夏,便在这一带布道。仙逝后葬在桂花岗。我们大食侨民也多居住这两处。”
“曼瑟先生可认识一个叫倪天济的,他的船队经常远航贵邦。”乔泰又寻话头。
“倪天济?认识,认识。”曼瑟两眼闪出一种奇怪的光来。“那姓倪的父亲是广州人,而母亲却是波斯人。波斯人与我们不友好,我们英主哈里发统率的勇士已经打败了波斯。”
姚泰开见话题扯远,又怕乔泰言语有失。乃道:“曼瑟先生,如此良宵,美酒醉人。何不观赏一段大食歌舞,正可助兴。”
曼瑟哈哈大笑,用大食语咕噜了几句,又拍了几下手掌。
一个妖艳的女子从珠帘后轻轻跳出,追随着节拍激剧的音乐扭动起来。——那是一名大食舞姬,描眉画眼,坦腹露乳。两片红唇如火一样,一对狐媚深邃的眼睛像大海翻起波澜,顿时吞噬了席间的一切。
姚泰开、乔泰两个如醉如痴,不能自已,曼瑟咧嘴大笑,小心捻着两角翘起的红胡子,十分得意。
“她叫珠木奴。她的美貌没有一个见了不动心的,她的舞姿没有一个不五体投地。”
琴鼓声遽止,珠木奴跳出舞毯向曼瑟、姚泰开、乔泰—一叩礼,又用一对妖媚的眼睛脉脉含情地流盼席间。
曼瑟命与宾客斟酒。珠木奴笑盈盈先到乔泰膝前献杯。乔泰正眼花撩乱,心猿意马之际,接过仰脖一杯下肚。忽又闻到珠木奴身上的汗香,顿时热血狂流,六神摇撼。
曼瑟又命珠木奴再唱一支番曲。珠木奴不快,立身又呜呜咽咽唱将出来。虽不懂其歌词,恍觉得音韵抑郁,声调幽怨,如啼残的的杜宇。歌罢又跽趋到乔泰面前。
乔泰呆呆望着珠木奴,失魂落魄一般。
曼瑟扔给珠木奴一块金币。珠木奴接过随手掷给一个侍候的乐工。竟用华夏官话问乔泰:“敢问贵客姓名,从未曾见过面。”
乔泰刚喘过一口大气来,恍听得那珠木奴并非说番语,又惶惶不知所措。
“军官爷不肯吐姓名,怕是摄了你的魂灵去?”珠木奴情场老到。
“我叫乔泰。仙人王子乔的乔。泰,这位姚先生讳泰开,正是同一个泰字。”
“呵,乔泰。”珠木奴笑道。“比姚泰开名儿好听。姚先生,你如何脸上悒郁?”
姚泰开谄笑:“托真主福,已经放宽心了。肚中照例是坦荡荡的。”
珠木奴也没听明白姚泰开意思,便又昵笑问乔泰:“先生京师是何官职?”
“十六卫衙府的左果毅都尉,效命东宫。”
“哎哟,原来是都尉爷。——看你胡子都有一二丝白的,怕是做爷爷了吧。”珠木奴又戏道。
“我才四十岁,尚未婚娶哩。”乔泰心中放下一块大石,暗底佩服自己的勇气。
“敢情是眼角开在天顶门,不看常人吧。”珠木奴自顾灌了一口酒。
乔泰望着珠木奴美丽的脸庞又添一层红晕,不禁心旌摇摇。
正要拿话砑光,忽听得“当嘟”一声,曼瑟将手中一只玛瑙杯猛地扔在地上,脸色铁青。
珠木奴不理会曼瑟怒气,又娇媚地挨近乔泰一步,满斟一杯,笑道:“乔都尉,再吃酒,小心酒杯跌落。”
乔泰更形惶惶,屏息不敢出气。
姚泰开识趣,忙起身拱手告辞。曼瑟不理,用番语骂珠木奴。珠木奴也叽哩咕噜抢白一通,算是回敬。最后忽用华夏官话大声道:“我又不是你包下的。爱与哪个亲热与你何干?”说罢转身便走。两个乐工也跟着狼狈奔窜。
乔泰尴尬,无地自容。珠木奴忽回头附耳小声道:“奴家住白鹅潭上西北第四排花艇,幸能再会。”说罢一阵风去了。
姚泰开示意乔泰告辞。曼瑟也不挽留,只一挥手,命撤席,自个转身去内厅。
乔泰悻悻出来花园,自觉没情没绪。姚泰开劝慰道:“乔都尉休要烦恼,这是此间常有的事,不足为奇。我们司空见惯。那些番客大多喜怒无常,脾性古怪,不通我中华礼仪习俗。你也大可不必认真。”
乔泰道:“今日之事,败了你们的酒兴。也怨不得曼瑟生气,只是珠木奴太猖狂了。我也有失检点。”
姚泰开哈哈大笑:“乔泰兄弟还有此等肚肠。快莫再说了。珠木奴有心与你搭讪,也不可冷淡了她。只是曼瑟狷狭,寡恩傲礼,当面做脸给客人看。你休耿耿于怀。——改日我请你去消消气。我有一处别馆,叫‘开颜居’,在城中法性寺后背,雅静幽僻。内中人物,尤胜珠木奴,保你开颜舒心。呃,此刻我先回去了。”
姚泰开好言抚慰一通,叫了一顶小轿,自顾去了。乔泰惘然若失,夜风里呆呆立了半日。
第七章
狄公、陶甘一番化装,穿扮如两个穷酸秀才。头上青纱皂帻,脚登方平履。一个蓝布袍,一个褐布袍。也像是蒙馆的先生。一路观赏街景,慢慢转悠向花塔寺而来。
且说这日正是观音菩萨生诞,烧香许愿的人分外拥挤。一时士女喧阗,游人如蚁,香车玉勒,轧轧成堆。庙市也繁华兴旺,香烛、泥偶、木鱼、佛珠的小摊比比皆是。杂耍献艺的都拉场表演,围起一堆一堆人。问卦占相的最多,一字排有十来个课摊。
狄公见巍峨的山门额上刻着“敕建宝庄严寺”六个栲栳般大的金字。山门内苍松翠柏,交植左右,中间重背石径,十分齐整。殿宇佛堂巨烛高烧,渲如白日。——心中不由暗暗喝彩。
“这人山人海的,哪里寻觅踪迹?无异大海捞针。”陶甘道。
“我们先去花塔四周转转,看看那堵墙根。”狄公也觉渺茫。
两人转到花塔院内观瞻一番,不禁喷喷赞叹。峻峨的塔身庄严肃穆,飞檐映月,铃铎咽呜。塔内藏有希卉佛骨,寺僧珍重,不啻拱壁。这宝塔又平添一种神秘幽邃的气氛。——想到柳道远或就在这里失踪,狄公不由打了个寒噤。两人又细细看了那三面砖墙,却有好几处裂罅,一时也没看出什么名堂。
狄公、陶甘转出院门,刚步入观音殿门槛,忽听得殿外香炉旁有女子操中原口音讲话。回头一看,原来是个穿红系绿,两腮搽抹了厚厚胭脂的窑姐。旁边站着个干瘦的虔婆,正在议论香客。
狄公道:“陶甘,你先殿内各处转转,我稍后就来。”说着走向那女子拱一拱手。
女子见是个老儒,嫌憎穷酸,爱搭不理。虔婆则抢道:“五十个铜钱,房间就在西院外翠香阁里。”
狄公京腔问话:“小姐可是北边的人。我正厌嫌广州女子腌脏哩,牙齿都是黄的。”
女子乃道万福,妖妖调调答道:“小女子正是青州营邱县人氏。”
狄公道:“要与小娘子说句话,可行?”
虔婆笑道:“说话、捧茶、侍夜都一个样,五十个铜钱。”
狄公从袖中摸出一串铜钱,正一百。拆解半串递与虔婆。
虔婆接过,笑逐颜开道:“香姐,随这客人去吧。”
狄公与香姐道:‘你随我来,六祖堂外有一茶亭,我们去那里吃口茶吧。”
香姐嫣然一笑,随狄公转去六祖堂。
狄公扯定香姐进了茶亭,茶博士端上两盅珠花茶。狄公付了赏钱,叫香姐坐了。便问:“那老虔婆不像是北边的人,可与你有亲故?”
“非亲非故。只是小女子卖身于她,叫她声阿妈。”
“你是从青州被拐卖来此地的?”狄公又问。
“说来话长,客官也不耐听。我被卖过几转。——阿妈上月刚从水上人家处买我来,正图报恩哩。”
“如何说要报恩?”狄公不解。
香姐道:“小女子转卖几回,最苦莫过于水上人家做媳妇。他们是至轻至贱的人物,官府明令不许与岸上人通婚,也不准在广州城里居住。只幽伏在水曲破船上度岁月,世世代代,像虫豸一样受人驱赶虐杀。还要接番客过夜,百般凌辱,无处诉苦。城里的妓馆行院从不接番客,就这一点,也够庆幸的。——阿妈待我好,挣了钱全数给她,也心甘。”
狄公将余下的五十个铜钱给了香姐。
“今日只想打问香姐个信儿。”
“不知官客要问什么?小女子但凡知道的,都说得。”香姐收了铜钱纳入怀中。
“我有个朋友,也是北边来的。前两日说是要来这里烧香发愿,约定今日观音殿前见面。谁知至今没寻着他,正焦急哩。——香姐常在此处勾当,不知见过也没有?”
“你那朋友可是个年轻英俊的,仪表堂堂,关中口音。只是衣衫寒伧,尤胜于你,怕是不像。”
“正是。正是关中口音。香姐莫非见过他了?”
“昨日黄昏还打山门外转悠哩。我也上前搭过话。因这口音稀罕,故尔留意。——他像是急匆匆寻找什么人,原来正是与客官相约定的。”
狄公惊异:“今日你可又见过他?”
香姐摇了摇头。
狄公谢道:“今日有缘,改日再会。还有个朋友观音殿里正等着我哩。”
香姐抬眼怯声问:“那边翠香阁去不去?时辰尚早。”
狄公笑道:“你快回去吧。不是说定捧茶、说话的吗?”
香姐感激地望了眼狄公,再三叩谢,乃退去。
忽然人群中一声“嘘嘘”,只见一顶华丽的大轿吆喝着径直抬到后殿的白玉阶下。
狄公忙趋前跟上看觑。正遇陶甘上来招呼。便问:“不知什么人物来庙里拈香拜佛了?”
陶甘道:“是梁溥先生。我适才听一小沙弥道,梁溥先生今日约定来庙中与慧净方丈奕棋。”
狄公“嗯”了一声,见梁溥下轿来,四面遍视了,匆匆进去方丈
“老爷小心,吃他认出。——适才我与小沙弥说话时,他上从轿窗中探出头来,怕是已认出了我。再认出老爷来,横生枝节。”
“言之有理。我已探明柳大人确是昨夜黄昏时来过这里,像是约见某人。——如此推来,他可能尚藏匿于此寺中,或是被幽禁。不然。那蟋蟀不会轻易逃逸。”
狄公、陶甘又寺庙各处乱转,连茅厕、灶头都没放过。只是花塔塔门封闭,不许攀登,没法入进。——盖一个月前有一香客说云中罗汉相招,竟从花塔塔顶纵身跳下毙命。慧净途命封闭塔门,暂不让善男信女进去,怕人仿效。——如今塔门紧锁,还专派一个老头陀把守。
狄公有些疑心,上前故意与老头陀搭讪。三言两语后便问老头陀可曾见着过如此这般一个人物。
老头陀答:“贫僧只是奉命守塔门,不让闲人进去。并不曾见着施主所说之人。”
陶甘笑问:“莫非寺中小师父犯了规矩,被关禁在塔中?”
老头陀嗤道:“难为施主想着。——这宝塔是神圣之身,岂可容犯规龌龊之人居住。”
陶甘点头又道:“我们是中原赶来宝刹烧香的,不登上这花塔,恐虚来一遭,辜负当初誓愿。我佛慈悲,许我们上去看看如何?”说罢又塞过一把铜钱去。
老头陀嗔道:“这个万万使不得,施主自稳重。寺庙乃清净之地,不可玷污。施主有钱,自买香烛烧去。要不然聚攒了,施舍几桶香油来。”
陶甘只得收回铜钱,讪讪道:“让我们进去看瞻一遍又何妨。”
老头陀道:“原先是人人可以登塔的。只是怕也去塔顶坠下,我们收尸也忙不过来。——寺中还有两具尸身等着火化哩。都是穷苦人抬来的,也是敝寺的一桩慈悲事业。”
狄公一惊:“敢问老师父,那两具尸首能看一眼么?”
“阿弥陀佛,怎的忽又要看尸首了?——自己去看吧,没人把守。在东院墙外菜园的一栋平房内。要不是今日观音菩萨吉辰,一早就烧化了。昨夜抬来的无主尸。”
狄公问了路程,慌忙绕僧房向东院急趋。陶甘褰袍紧紧跟定。
两人到了东院墙根,果然无人把守,但门上却挂了把胳膊般大铁锁。墙头很高,不便翻越。
陶甘道:“当年那管‘百事和合’还携带在身上哩。二十来年没用,不知好使否。”
他四觑无人,迅速从衣袍夹层的布袋里掏出那管叫做“百事和合”的钥匙,插进锁眼,来回一拧,锁便开了。又拔了门闩,出来菜园。
菜园一隅果然有一间平房,一片漆黑。平房的门没锁。狄公上前推开一看,阴森森一股臭腐霉味扑来。陶甘又去袋中摸出撇火石与一截蜡烛,点亮了。
房中一条长桌,紧实实挤了两具席片复盖的尸体。狄公掀开一具的席片看了脸面,见是个花白胡子的老乞丐。再掀动另一片芦席,陶甘举烛照着。——果然是柳道远苍白的脸!平静中似乎还透出一丝笑容。
狄公大惊失色。命陶甘将席片全部掀揭,他细细验检了尸身。奇怪的是全身并无一处创伤、血迹、索痕,紫瘀。——只除是尸身冰冷微腐外,却无一丝异象。
陶甘将柳道远一身破烂衣裤抖了抖,却跌落下一个压扁了的金络银丝笼盒,笼盒的小门开着。
狄公失声道:“正是柳大人养金钟的笼盒。——果然被歹人害死在这庙中。”
陶甘道:“事已至此,如之奈何?”
狄公即命陶甘将自己钤押了官玺的名帖拿去传方丈慧净即刻来这里听旨。——他不得不公开身分了。
须臾慧净披着猩猩红嫁裟,跟随陶甘急皇皇赶到菜园平房。后面还尾随着几个年长的寺僧。
慧净拜见狄公,合十顶礼,口称“怠慢。”狄公命陶甘将众寺僧一概轰出平房,老远在东院墙外等候。
狄公问:“慧净师父,这具死尸是谁?你可知道?”
“贫僧实不知死者是谁。”慧净看了一眼柳道远尸身,不住念“阿弥陀佛。”
“这具尸身是如何抬到贵刹来的?”狄公厉声问。
“回狄老爷,敝寺向有焚化尸身,超度带雅之善举。四方但有无主野尸,贫苦无力者死去,都抬来敝寺焚烧。这两具尸首是昨夜衙门的巡了抬来的,道是荒郊里发现的穷乞丐。只因观音大士生诞,故末启火。正拟明日焚化哩。”
“衙门里的巡丁抬来的?——嗯,你可以回去了。本官随时还要来寺中勘问此事。”
又命陶甘:“你回去都督府衙门盘问清楚,这具尸身是如何一回事。再找到巡丁及仵作细问,我还要看一看仵作的验尸格目。”
狄公抬头又大声道:“这死者是本官亲随要员,无端死在广州。此案需认真鞫审,不可怠忽。花塔寺难脱干系,幸未烧化。阖寺众僧静候衙门勘问。”
慧净心中暗暗叫苦。
第八章
乔泰回到都督府衙门已经深夜了。
狄公正在书房内看广州的方兴图志。乔泰简略禀述了随姚泰开去曼瑟宅第赴宴经过。
狄公笑道:“乔泰,我与陶甘已经找到柳大人,他被人谋杀了。尸首已从花塔寺移到衙门。”
乔泰激动道:“老爷亲自出马,果然旗开得胜。只不知柳大人是如何死的?”
狄公将花塔寺一段情节细述一遍。最后道:“衙门的仵作已经验完尸,柳大人系被一种医典中尚末记载的毒药毒死。据说这种毒药只有水上人家会配伍,一般药局都不知奥妙。随剂量大小,制约受毒者性命,及时服下解药,即刻痊愈,无事一样。毒性有三日发、五日发、十日发诸品项,最多有半年才发作的。随意调合,十分灵验。——早是这里的仵作曾见着过水上人受毒的先例,不然也蒙在鼓里,还以为是心病猝发而亡。”
“老爷适才似乎未说巡丁在何处寻着柳大人尸身?”乔泰毕竟心细。
“衙门里三班九队巡丁都—一盘问遍了,并无一人曾见过柳大人尸首。也不是衙门的巡了抬去花塔寺的。”
乔泰惊道:“难道说是有人冒充假扮巡丁抬去的?”
“正是有人施了瞒天过海之计,竟瞒过了花塔寺众僧。幸是观音菩萨庇护,不然早烧化了,死无对证。”狄公喟叹一声,又续道:“从那匹蟋蟀逃出地点判来,柳大人必也是在花塔寺一带出事的。他死时脸上十分平静,并无痛苦之状,这里也有蹊跷。”
“老爷,那个捕到金钟的盲姑娘兴许知道些内情。她说为诱捕金钟曾在寺墙外守候了半日,这期间她如是屏息静听,寺墙里有什么奇怪声音,瞒不过她。——瞎子目盲,耳朵却十分灵敏。”
“我们也细细看过那花塔寺的后墙,多有裂罅。而那藏尸的平房一溜高墙却无缝隙。不知那盲姑娘究竟在哪一段墙外捉到金钟的。——我已使陶甘去请盲姑娘来衙门细问,想必此刻也要回来了。”
话犹未了,果然陶甘回进书房。但身后并未见有盲女子跟着。
“老爷,这事亦太蹊跷。只片刻时辰,不仅那盲姑娘不知去向,她住宅里的所有盛蟋蟀的丝笼,瓦盆也全没了踪影。”
“陶甘,你先吃一盅茶,慢慢说来。”狄公也觉纳罕。
“我摸到狮子坊她的家中一看,房中空空如也,只有那一根竹竿还悬着。原来那丝笼都齐整地吊在竹竿下。屋角八九个瓦盆也不见了。竹帘后她的床褥、枕衾、衣衫也一古脑儿搬走了,只剩一间空屋。——我四周邻里都问遍了,又去市场摆蟋蟀摊上询问,谁也不知她的下落。”
乔泰道:“陶大哥恐受那小丫头的骗了,当初便是圈套。”
陶甘辩道:“那丫头不致于设圈套让我去钻。当时遇见她时,实属偶然。如今突然潜踪,应是被歹人所劫持。记得与她闲话时曾听见有楼梯响声,当时并未留心。那丫头由金钟道出花塔寺线索,可能最是致命之处。——歹人惊恐,下此手段。”
狄公抚须半日,乃曰:“今夜我听得一段水上人家的话头,又见毒死柳大人的药只有水上人会调合。水上的女子与番客在花艇上广有接触,这两类人物尤须留意访察。”
乔拳道:“我明日便去白鹅潭拜访那个珠木奴。今日宴席上她似有些话语要与我说,碍于曼瑟乖戾,才没吐出。末了又要我去白鹅潭西北第四排花艇与她约会。——或可探得水上人的一点秘密。”
狄公曰:“还有那位倪天济,不正是约了你么?不妨也去会一会他。曼瑟于他有怒声,必与大食人不和,正可以从他口中探得些大食人的行迹。——明日你拜访了他们两个后即来衙门禀报。”
乔泰欣然应命。
“陶甘,柳大人、苏主事的尸身尽早收殓,运返京师。不可让温侃、鲍宽等探得内情。这事还赖我三人暗中访察。那盲姑娘线头尤需及早寻着。不过,你们可以私下委托这里的缉捕军校,就说是亲朋相托寻找,不要声张就是。——你两位明日上街,也需倍加谨慎,恐歹徒已认出你们来了。”
第九章
翌日一清早乔泰便起了身,上街来小摊上吃了两碟凉粉,一碗芝麻糊,便沿江向拾翠洲方向行去。
白鹅潭花艇都停泊在拾翠洲临江一线,船舶鸦轧,樯帆连绵。乔泰行至堤外,见西北隅花艇尤为密集,约十来只横排,船身稍小,也无樯桅。都挂着灯彩匾号,有的画栏雕柱,华丽十分。——看看时辰尚早,便在岸堤上下踟蹰逡巡,候着时机。
一队早市挑卖的小贩正往花艇送菜蔬果瓜,一个个踏着接连花艇的桥板,“吭唷吭唷’挨排分送。——乔泰计上心来,上前拦住其中一个老挑夫,央道:“这一担木瓜就卖与我吧。”
“三十个铜钱。”老挑夫开辣价。“挑到船头要卖四十个铜钱哩。”
乔泰笑道:“就四十个铜钱吧,这扁担、篓筐一并搭上如何?”老挑夫答允,收了四十个铜钱,将肩上一担新鲜木瓜卖与乔泰。心里乐滋滋的,真撞上了不识价的“木瓜”了。
乔泰挑起那一担木瓜便向西北隅一排花艇跨去。那些桥板很滑,水上人家就用它来作剖鱼的砧板。——早起的女人沿江涤马桶,也有嗽口洗盥的,也有升火备炊的。有的船上挂满了破鱼网、臭鱼干。
乔泰小心翼翼地走着,一边四面打量。他意外发现虽然挑夫上船来很多,但水上人都好奇地盯着他看。——原来他挑担的姿式有些古怪,北边的人与南边的人挑担的姿式本来就不同。乔泰意识到了,立即停下稍歇。注意看了别的挑夫动作,再刻意摹仿。果然顺手轻快,也不觉再有人暗中瞅着。
愈近江心,船愈漂亮,大多是广州名花的私艇,上下都有舢板接送。主舱门楣轩窗上都有灯饰,有的还写了名号:“绮梦”。“春柳”、“玉兰”、“紫雪”,种种不一。
乔泰一路寻来,只不见珠木奴的名号。又怕是番妓的名号自有特别花样,正感踌躇,不觉已踏上第四排花艇。——前面只有三条船了,江面上白光粼粼,波声浩荡。
乔泰停下歇肩,叫卖木瓜。一个老虔婆吆喝道:“嚷嚷什么?我们小姐还在睡觉哩。”
乔泰躬身行礼,塞过一把铜钱:“这船上小姐芳名可是叫做珠木奴的。——昨夜相约,顺便拜谒。”
老虔婆收了钱,露出笑颜:“正是,正是。老媳妇这就去叫小姐出来。”
“不劳小姐奉迎,我自个儿去她舱里。”说着就随老虔婆下到后舱。见一间精巧的小门槅上画着一幅工笔花鸟,上面写着“珠木奴”三个小字。
乔泰推开房门,珠木奴果然还在床上睡着,不过这时她已张开了眼睛。
珠木奴一见是乔泰,忙跳下床来。笑道:“原来是乔都尉,这等机灵。果然寻到这里。”一面将房门关合,便一头倾倒在乔泰怀里,放出了万种妖娆。乔泰惊喜交集,乃缱绻温存一番。
珠木奴道:“莫非天助你我。我的丫头正好生病告假上岸了,她其实是我的恩主派来监伺我的。少刻恩主另派人来,他对我管束得可严紧哩。”
“你的恩主不是曼瑟么?”乔泰禁不住问道。
“不,不,曼瑟是我的常客,并非恩主。——曼瑟他几番提出要用巨金赎我脱籍,将我带回大食作他的妻室。我的恩主不允,我自己也不愿回去那个沙碛荒漠之地。乔都尉也许不知,我的父亲虽是大食人,但母亲却是广州的水上人。以前我的日子很悲苦,思主买下我后,才有今日。这艘船便是我的,恩主从不向我索银钱,还与我置办许多首饰裙衫……”
“你怀恩图报,想来很爱你的恩主罗?”
“不,恩主虽百般恩宠,终不能赢得我的真心。我心中自有一个人物在。只恨一时糊涂,如今悔恨已晚。”说着眼中不禁堕下泪来。
“能否告诉我你的恩主是谁,你心怀中的情人又是谁?”乔泰不禁有些拈酸。
珠木奴摇摇头:“你是何许人物?如此追问不休。果真存心于我,快快为我脱籍并携我去京城长安。即便从此荆钗布裙,粗茶淡饭,亦胜似如今千万倍。跟随了你,再无二心。”
乔泰面露难色。没想到珠木奴如此明快摊了底牌。
“乔都尉,京师御林军供职,你的主子又是朝廷高官。这些小之事,还怕不成?”珠木奴似觉失望。
半晌又道:“你能一旦秘密地携我回去京城,我便吐出那两人姓名来,也可天涯撒手,誓无反顾。只怕你无诚意。这事一旦漏泄,我死无葬身之地,岂可贸然造次?”
养泰搔首道:“这事恐费周折。你如此害怕你恩主,天塌了,地也难接。我初来乍到,脚跟很浅,只怕画虎不像反成了犬,岂不是误你终身。”
珠木奴垂泪道:“如此说来,只是痴念一场。你快快走吧。恩主派的人说不定眨眼就到,见了面时,许多尴尬。乔都尉果有心志,他日可约定城里相会详议。我的思主在花塔寺后面有一幢私宅,缓急可用,不致败露。”
乔泰感伤地点了点头,遂将自己的旅店房间告诉了珠木奴,以备递传音信。
忽然听老虔婆进来禀告:“小丫头来了!珠木奴慌忙道:“乔都尉快走。”
乔泰会意,迅速从后舱绕到船尾,又跳到旁边一艘船上。三脚并作两步,很快便跳回了白鹅潭岸堤。——径直回去五仙旅店。倪天济派来的小轿果然已在旅店门口等候了。
第十章
狄公一早起身盥漱了,便转到衙院后花园散散心。后花园有一个大水池,连接兰湖一角。记得荷叶翩翩,白莲点点,十分幽美。狄公刚走近大水池岸边,突然发觉温侃竟在一株柳树荫下的石凳上专心致志摆弄几个瓦盆。不由好奇,蹑脚走去。
“温都督这么大清早在做什么?”
“呵,是狄大人。你看!”他打开一个雕刻着幡龙的瓦盆盖子。“你看这尾蛐蛐,何等威武。双须抖直,隐隐有紫节,两边板牙象挫刀利刃,至今尚未曾有败绩。”
“温都督也爱斗蟋蟀?长安宫中也时兴过一阵。柳大人有一匹名种,最是凶猛,圣上都败下他几回哩。”
温侃听见说柳大人,心中便不乐。
“这柳大人也不知是如何一回事,神出鬼没。已明言回去京师,却又在广州露形。莫不是这位钦差暗中在访察我的弊端,故意瞒过我当方土地。”
“温部督多心了。柳大人对广州印象甚佳。钦差巡视返京后,还与我提及温都督的德政哩?”
温侃干笑一声:“柳大人巡视刚走,又来了狄大人巡抚。怕是朝廷不信柳大人奏报的德政吧。”
狄公一愣。心想莫非这温侃已猜知我的来意,又断定来者不善吧。
“温都督好荒诞。柳大人是巡视经略军平南战备,施化殊方,宣威海外,本官则专务查询番国通商,海夷道关防例禁诸事宜,实与温都督广州军政靖安无涉。”
温侃自知语失,讪讪低头。
“温都督,昨日我的亲随在广州市面上遇着一匹善斗的蟋蟀,内行称是‘金钟’。倘与你这匹交锋,胜负正不可予定哩。”
两个正说话间,忽见鲍宽急匆匆进来花园。
“温都督,那女子不见了……”
温侃使眼色:“你没看见我与狄大人说话么?”又转脸对狄公:“噢,鲍相公为我在觅购蛐蛐。”
鲍宽忙向狄公请安。乃道:“拙荆认得一个盲女子,屯积了许多各种蛐蛐。温都督托我去访购。谁知拙荆昨夜去找她时,已不见了踪影。”
温侃不耐烦地挥手道:“这区区小事也来惊动狄大人视听?快回去吧。”
鲍宽吃此抢白,忙恭敬退下。狄公上前一步拉了他袍角。
“鲍相公,本官少刻便要去拜访梁溥,询问一些商界细节。望你陪我同去,有你职权。”
鲍宽唯唯。乃拜辞狄公,暂且退下。
狄公回到西厅书房,陶甘已等在那里。陶甘说他已私下拜托一名干练的缉捕访寻兰莉的下落。狄公将适才花园里与温侃、鲍宽一段话语说了。
“我疑心温都督以前曾见过那盲姑娘,似乎不愿让鲍宽知道。那盲姑娘的失踪看来并非劫持,而是自己藏匿起来了。不知是有意躲避温、鲍的纠缠抢夺;抑还是不肯让我们探明她的底蕴。如今各路人马都在找寻她,必然是个要紧的人物。——问破柳大人死因,还须从她下手哩。”
这时中军来报,轿马已经就备就。鲍宽已在西厅外恭候。
狄公道:“陶甘,我们一起去梁溥府上吧。”
第十一章
乔泰被轿夫一直抬到萝岗口倪天济的宅第。一个侍仆领着他曲曲折折,绕廊过轩到了一处浑圆穹顶的大厅。大厅门口金虬玉兽蹲伏。厅内陈设装璜,富丽豪华,珠光宝影,琳琅满目。
乔泰看得新奇,已不见了侍仆。正党惊疑,丝幕轻轻揭开,娉婷袅娜走出两个妙龄女郎。一式番国穿戴,金钏耳环,摇闪不定。皮肤浅褐,双眸深亮,肢体丰韵,气格端庄,形象十分迷人。
“乔先生稍候,主人片刻即到。”其中一个说道。莺啼燕啭,竟是华夏语音。
两个笑着推着乔泰肩下坐了。
“敢问两位小姐芳名,何方人氏?”乔泰酥倒半边,语音已变。
“我叫汀耶,这是我的孪生妹妹叫丹纳。——主人的丫环而已。”
“我还问了你们何方人氏?”乔泰不敢相信这一对孪生姐妹竟是胡人。
“哈哈,乔都尉驾到,有失恭迎。失敬,失敬。”倪天济掀门帘进来。
“两位小丫头不懂规矩,答非所问。望宏怀恕谅。不过这两个小精灵也还算聪明,不仅懂我大唐语文,还通波斯、大食文字。每日我们一起研读各类书籍,十分解趣。”
乔泰心中不由敬佩。
倪天济命摆席,一时肥甘美酿捧出,皆极珍奇。乔泰心怀有事,不敢恣意饮啖。
“乔都尉,这些味道如何?”倪天济指了指一桌酒食。
乔泰各样品尝了,赞不绝口。——风味果然大不一样。
“唉,终不及那小店的蛇丝、猴脑有滋味。故我得空闲时,便独个去那里品味,也顾不得路远,地方腌脏。”
倪天济挨近一步问:“乔都尉昨日回去时,没遇什么麻烦?我见一个长胡子的人紧紧跟随着你,只怕你遭不测。”
“没有,没有。”乔泰不敢贸然吐实。
倪天济狡黠一笑:“你们的主人狄老爷亲下广州。——这里已传出风声,广州必出了大事。”
乔泰正色道:“狄老爷此番巡抚岭南,职在查缉海夷道关禁税务诸事项。——圣上虽已准许锦绫、罗谷、细绢、瓷器诸货物出海,金银、铜铁、珍珠、宝玩仍在禁列。番商贪货,重利走私,官员受贿,见利忘法。倘不及时派要员南来查办,恐邪势弥漫,关禁松驰。海夷道病国损民,不可收拾。”
倪天济醒悟:“言之有理。——乔泰兄弟还有此学术!番商百般窥探,无孔不入。海禁不严,常漏吞舟。如此蚕食,中华财富日削,而奸宄妖商囊满腰厚,如何了得。”
乔泰乘机问:“梁溥、姚泰开两人海外生意巨额,可有此污迹?”
倪天济道:“梁先生名门之后,家财万贯,必不屑与此龌龊勾当。姚先生虽贪色淫乐,时有挥霍,但赚钱手法似无可疑心,恐也不会违禁走私。”
乔泰还要再问,倪天济笑道:“乔都尉是武人,何不看看我收藏的各种华夷剑器,谈论一些拳术角斗技艺。”说着立起牵了乔泰的手去一间黄铜大门上拨弄机关。
铜门应声开启。乔泰进去一看,不由目瞪口呆,一迭声赞叹。——剑器库内主藏刀剑两物,密密麻麻,累百上千,品类齐全。西洋狒林国的长剑,东洋扶桑的佩刀尤为精工。——倪天济选了一柄波斯铸金鞘短剑与乔泰留念。
乔泰拜纳,欢喜不迭。两人又回出圆穹顶大厅,穷聊兵器事,十分投契。汀耶、丹纳两个半边仔细听着,甚觉新鲜。
又几杯酒下肚乔泰忽然问道:“倪先生可认识一个叫曼瑟的番商?”
倪天济答道:“认得。”一面又叫汀耶、丹纳两个下去花园中剪莳花草。
两人噘嘴退下。倪天济乃道:“曼瑟四年前来广州时,曾与此地一官员的妻子勾搭,两个热络过一阵。后来听说那女的后悔了,发誓不与曼瑟往来。但曼瑟却不甘罢休,诅骂不绝。”
乔泰道:“昨夜我随姚泰开去曼瑟府上赴宴,见他果然乖戾反常。又见着一个叫珠木奴的舞姬。倪先生可了解这珠木奴,她的父亲是大食人,母亲似是此地的水上人。”
“我没见过珠木奴,但听说是色艺双绝,压倒南国众芳。”
“倪先生可知道她的主子是谁?她并不把曼瑟放在眼中。”
“这个不甚清楚。但可以想象是广州上流人物。这个珠木奴眼界甚高,极少有被她垂青的。”
乔泰笑道:“其实你那两个小丫头身段风流,韵格特立,也不亚珠木奴颜色。”
倪天济淡淡一笑:“我买她们来已经七八年了,教她们认字读书,歌舞剑器。其实更像个养父,哪里是服侍我的丫环。”
乔泰道:“果真是一对明珠。——不知倪先生何处买来?”
倪天济叹了一口气道:“说来也沾点亲故,这汀耶、丹纳的母亲是先慈的远房姑表。因被这里的一名官员诱奸,生下这一对宝贝。——她偷偷将她们送给了一个姓方的商人。但那官员从此也抛闪了她,走投无路,便寻了轻生。而那官员神通广大,终未露出身份姓名。——姓方的商人后来做生意蚀了血本,一贫如洗,衣食无聊,不得已将她们卖给了我。”
乔泰愤愤骂道:“这官员猪狗心肠,行迹比曼瑟还不齿。”
“乔都尉心怀仁爱,可敬可佩。——这都是许多年前的事了。你也不必感慨。我们还是再来议论棍棒拳术吧。”
乔泰笑道:“承倪先生指教,开示愚蒙。今日时辰不早,我该告辞了。改日再会。惠赠宝剑,腼颜收下。”
倪天济也不挽留,亲送乔泰出来大厅。汀耶、丹纳在花畦边热情地与乔泰打招呼,而对倪天济则故意不理不睬。
倪天济哈哈大笑:“这一对小精灵鬼,居然还心怀不满,又掂人份量,乔都尉,看来她们对你还是十分欢迎的。”
乔泰出来倪府,刚上街前走了十几步,却与一个年轻女子撞了个满怀。不觉羞惭面红,连连致歉。抬头看时,那女子早已擦身交臂而过,无影无踪。
第十二章
鲍宽与陶甘扶狄公下轿。狄公抬眼一看,梁府果然崔巍宏构,美轮美奂。金碧相辉,照耀人目。重歇山檐下一方额书,刻着古篆“持钺宣威”四字。狄公正要细睹旁款几行小字,梁溥闻报已抢出大门来,纳头便拜,口称“恕罪”。
“舍下只有一个老苍头、一名老妇人管摄家务,有失候驾。”
狄公笑道:“不妨事。梁先生将门世胄,英雄后人。今日得片刻晤洽,也是幸事。”
梁溥引狄公、陶甘、鲍宽入进花厅叙坐,一老妇人上前献茶。狄公开口又问梁溥番商生意海运货物诸事。梁博照例—一解答,又捧来一厚迭账册让狄公查核。
旁边鲍宽与陶甘道:“随卑职去后花园转转如何?”
陶甘大喜。两人告退出花厅。一路进去见壁砌生光,琐窗耀日,果然名府气象。只不见侍候的丫环仆从。
转过西轩一条长廊,出一垂花门,豁然开朗,别有洞天。只见楼阁高下,轩窗掩映,假山嵯峨,亭台错落。有一道飞泉,潺潺而下,泻珠溅玉,颇有声色。水池屈曲环绕,左边有一幢楼阁,画栏雕栋,珠帘低垂。
鲍宽道:“陶主簿稍歇步,卑职进去一下就回。”
陶甘口中答允,心里启疑。鲍宽掀起珠帘,进去楼内。忽听见有女子声音,与鲍宽絮叨。陶甘蹑足上前向珠帘看觑,不禁吃一大惊。——那女子正是卖蟋蟀的盲姑娘!
陶甘也顾不得细想,拔脚便赶回花厅见狄公。
“狄老爷,有一言禀告。”陶甘气喘咻咻。
“什么事?这般情急。”狄公也感惊异。
陶甘丢一眼色,示意梁溥面前不好明说。
狄公正党纳罕,陶甘灵机一动,笑道:“请老爷随我来看一个人物。”
梁溥也觉纳闷,心知有异:“看什么人去?”
狄公、梁溥随陶甘曲折来到那幢临池的楼阁。陶甘上前隔着珠帘叫道:“请鲍相公出来。”
鲍宽猛听得有人外面叫唤,忙掀帘出来问什么事。
陶甘大声道:“里面那女子是谁?”
女子听得喧哗,已跟随出来。
“这位是拙荆杏枝。——不知陶主簿为何喧呼?”鲍宽不由启疑窦。
陶甘上前一步细辨,乃知认错人了。不禁尴尬。
狄公问:“陶甘,什么一回事?”
“我认错人了。”
梁溥笑道:“小妹杏枝正是鲍相公的妻室。不知陶主簿认作谁人了?”
狄公悟道:“原来鲍相公还是你妹婿,何不早说。”
梁溥道:“杏枝,还不叩拜狄老爷。”
杏枝颤袅袅上前叩礼:“惊动狄老爷大驾,幸乞恕察。”
狄公见杏枝轻描淡抹,人品俊俏,正要问话。陶甘附耳小声道:“这杏枝容止光景与那盲姑娘一般无二。”
狄公明白。转思便问:“听鲍相公说,你认识一个卖蟋蟀的姑娘,正要为温都督购买几匹惯善厮斗的。”
杏枝又道一万福:“原是约定了的,但那姑娘却不见了踪影,正四处寻觅哩。”
狄公点头又问:“梁先生你可还有别的兄弟姐妹?”
“回狄老爷,小民并无弟兄,只有两个妹妹。大妹已几年前亡故,这杏枝是小妹。”
鲍宽道:“她姐姐葬身于一次火灾,被烧成一段焦尸,惨不忍睹。”
梁溥、杏枝的脸上都露出阴郁,半日嘿然。
狄公道:“我们便在这水池边的长凳上坐坐吧,似比花厅内凉快得多。”又转话题问道:“梁先生,听说你时常去花塔寺?”
梁溥答曰:“是的。这花塔寺是广州一大胜迹,海内名刹。因花寺内埋瘗有佛骨,故烧香许愿十分灵验。殿院内古木参天,碑碣无数,尤其是那几株巨榕,盘根虬结,碧荫逾亩,实世所罕见。——不过小民去寺中,则大多应方丈慧净相邀,与他奕棋的。”
梁溥看了一眼狄公、陶甘又续道:“昨夜我正在寺里与慧净对弃,却被寺僧闹哄哄扰乱。慧净也被官府传去盘问脚色,道是寺中发现了一具什么尸体。——慧净哪里再有心思奕棋,小民空等候半日,只得怏怏回家。”
“本官已闻报此事。——那尸身正是本官的一名亲随,刚到广州竟被歹人所害。”狄公叹息。
梁溥正色道:“危害广州靖安最烈的莫过于胡人,彼等阴有异图,窥伺时机。曼瑟便是这一类可疑人物,据说他在番邦时便于哈里发前立誓,要在广州大肆掳掠一批财物珍宝回去邀功。”
狄公哼了一声:“广州都督手下二万人马都是木偶泥塑?各处衙门,巡丁缉捕都在睡大觉,不问不闻?”
“狄老爷有所未知。小民之意不是说胡人公开武力抢掠,他们只需顺风放一把火,便会滚起一片火海。——广州木楼居多,鳞比栉次。他们乘火打劫,掳掠一空。等这边官府军马救灭了火势时,那边番船装满了金银财宝早已扬帆启航了。”
“我的天!梁先生言之有理,这个‘火’字不可不防。”狄公猛省。
“还有哩。只要城中起火,各路痞子、乞丐、无籍恶少、游食光棍都会打伙成群,混水摸鱼。更可怕的还是水上人。——他们对岸上人怀有深仇大恨,一旦爆发,后果不堪。”
狄公又觉心惊,顿时如坐针毡。
“水上人虽是乌合之众,但手狠心毒,不畏王法。他们也惯会使飞刀,更擅一种飞索套人的本领。一条丝巾撒来,躲闪不及时便被勒死。况且,他们的妓女大都与香客狎媾,两边倘再有连合,更是不可思议。”
狄公频频点头:“这事须防范,我回府衙即与温都督商定万全之策。梁先生忠贞热志可佩。——还需问一句,这曼瑟可是番人的头目?”
梁溥叹了一口气,道:“小民这番言语,只是提醒官府小心防范胡人作乱而已。曼瑟其人究竟如何,也只是猜测之词,望狄老爷深察。不过,不过曼瑟与官府衙门广有交通,听说还有买贿之迹。”
狄公听得仔细,心中陡生感铭。站起来拱手告辞。梁溥、鲍宽一直将狄公、陶甘送到大门口。
第十三章
且说狄公、陶甘离都督府不久,乔泰便来西厅书房。没有碰上,便伏书案瞌睡一会。
正朦胧睡着,忽听着“啾啾”有声。惊醒过来,四下看了,并没见有什么虫豸。又弯腰在桌椅底下细检,忽襟怀间掉下一个信封来,内里鼓囊囊,不知何物。
乔泰奇怪,拾起正欲折开看,见封皮上写着:“陶甘先生赐启”字样,便将信封搁在书案上。——心里不由暗暗钦佩那女子的手脚。这封信必是那个与我相撞的女子塞入襟怀,却原来与陶甘相识。不过,她又是如何知道我恰恰从倪天济宅第出来呢。
正思忖时,忽听得中军陪同狄公、陶甘进来书房。
狄公见乔泰已回,便简略地将适才梁府一番会见告诉了乔泰。忙又摊开那册方舆图志指划半日,乃道:“梁博所言,至为重要。柳大人或正是对番人滋乱的异象有所察觉,第二回潜回广州的。——梁溥的话证实番客与水上人是有勾连的,柳大人毒死的药末系水上人调合,而杀害苏主事的又正是番人的手脚。”
乔泰道:“不过杀害苏主事的凶手却是为水上人丝巾勒毙,这又如何解释?”
狄公语塞。半晌乃道:“莫非番人暗中亦有对手,对手亦在拉拢水上人,暗中与番人作对头。”
乔泰便将他在倪天济家做客的事讲述一遍。
狄公道:“曼瑟这人蹊跷,尤须提防。听倪天济语音,与曼瑟甚不和,彼此都有微词。我甚而相信曼瑟那个情人原是倪天济的相好。一度被曼瑟诱骗,如今又重回倪天济怀抱,故有此切切怨声。”
陶甘也道:“倪府上还蓄养着两个妖姬,难怪鲍宽说他过着荒淫不羁的生活。”
“不。”乔泰道,“倪先生为人诚厚忠悫,不像是贪色淫乐之辈。他与我谈论的都是刀兵武术之事,又让我观瞻了他的刀剑库,琳琅满目。有志于此的汉子,不会太多沉溺于色淫两字。再,那两个小丫头,天真烂漫,绝无一丝毫受蹂躏摧折的景象。——她们的母亲原便是倪先生的远房姑表。他对汀耶、丹纳便如同父亲一般。只是教书识字,研究文章而已。再就是修莳花木,培养艺趣。——可恨的倒是那个隐匿了姓名的无耻官员。”
狄公挥手道:“这事你两个都撇诸服后,不必多启争论。少刻即传广州都督府文武官员,来此布置紧急防火御暴事宜,此事千万不可再延误了。”
陶甘、乔泰告别狄公正要退下,乔泰忽想起那信封,便将信封从桌上拈起交于陶甘。
“这是一个奇怪的女子送与你的。——她在倪天济家门口守着我,故意与我撞个满怀。不知觉时便将这包劳什子塞进我的襟怀。手脚甚是灵敏。我事后才发觉,见是给你的,不敢拆开。”
陶甘也觉诧异,拆了信封一看,乃是一个扁平的丝笼,象牙骨子,金丝网络,十分精巧。
“乔泰,你看里面还养着一匹小蟋蟀哩。——不知这女子赠我蟋蟀是何意思?”
突然他发现那封皮一角,盖着一个阴文红印,念道:“柳道远物外闲章。”
“乔泰,这信封是柳大人用过的,我们快将它交于老爷。”
狄公看着红印玺的信封和蟋蟀丝笼,半晌无语。忽的他猛地想到什么,便用手去信封内摸索,果然扯出一片小纸条来。
小纸条是一张账单,记着三名番商收到货物后付讫的银额。押签的三个姓名,只是曼瑟一个人用的中国文字。
陶甘曰:“莫非柳大人与番商有贿情,再不然,这印玺是假的?”
狄公摇头道:“这印玺虽是柳大人的书画闲章,但许多公私事务都常押用。我在京师见过多回,想来不会是他人伪铸。这账单却十分可疑,必是有人存心陷害,将曼瑟等人与柳大人串联在一起,以证反迹。——又恐怕是柳大人故意与之周旋,以探深赜。他最终遇害也说明歹人的初衷正是要置他于死地的。”
乔泰问:“送这信件的又会是何人?”
狄公曰:“这信件必是那盲姑娘托人捎来,用心良苦。这也证实她与柳大人的死情有关涉,或是柳大人死时她在场。不然何以偏巧捕到金钟,又藏匿过此信封。——花塔寺后墙根的一番话倒真是杜撰的。”
陶甘点头不迭:“她想必深知这信封的利害,也有意暗中襄助我们寻觅柳大人隐迹。至于这匹蟋蟀,无非告诉我送这信件的是她——我曾经搭救过的盲女子,自报而已。”
狄公忽道:“乔泰,你这就去倪天济府宅将他请来这里见我。”
第十四章
乔泰坐的小轿老远就停下。他下轿后四周留心观察了,并无可疑人物走动,便快步上前敲门。
一个老番婆开的门,叽哩咕噜一通。乔泰打了招呼便径往里院走去。一路不见人影,花园里十分幽静。乔泰便先去先前会晤倪先生的圆穹顶大厅。
大厅里也阒无人迹。乔泰心想,倪先生及汀耶、丹纳想必正午睡,需得耐心稍候一刻。正拟各处厅馆廊轩走走,探索途径。突然听得脑后一阵风起,刚要回头,一棍正顶门心打来。只觉双眼一黑,金星乱迸,顿时合扑倒地。
原来两个番客早躲藏埋伏。这里见乔泰倒地,不由哈哈大笑,又咕噜一阵。其中一个腰间抽出弯刀,上前便欲割取乔泰头颅。
“感谢真主!”丹纳从丝帘后探头出头来,用胡语叫道:“这个淫邪的魔鬼终有此报。”
歹徒见蓦地出来一个美人,螺黛描抹,笑逐颜开。欢喜不迭,争着上前与丹纳说话。
“多亏了两位义士相救,不然我便被这魔鬼挟裹而去。——今日你两个谁是头功?”
“阿齐兹打的棍子,该我用弯刀取首级了。——我叫阿哈德。曼瑟令我们干净利落断了这人性命。”
丹纳笑道:“阿齐兹是头功了。丝帘后有一瓶美酒,先与我取来庆贺,再杀魔鬼不迟。”
阿齐兹乐不可支,恨不得掇臀捧屁,殷勤奉侍。忙跳进丝帘后取酒。
这边丹纳已搂定阿哈德。阿哈德正神魂颠倒际,忽听得丝帘后“啪”的一声,一个花瓶打碎在地。阿哈德正要问话,一柄利刃已刺入他的胸膛。一柱殷红的血汹涌而出,溅了丹纳一身。
汀耶从丝帘后出来,笑道:“那家伙也躺倒睡着了。”
姐妹两人忙取来凉水,往乔泰头上脸上喷洒。乔泰渐渐苏醒过来,张开眼睛。
“原来是你两个丫头干的好事,竟要害我性命。”
汀耶笑道:“乔都尉看看那个躺在地上的人。”
乔泰挣扎坐起,仍觉头顶疼痛异常,隐隐欲呕吐,一摸早已鼓起一个紫血大包,幸没淌血。
他见一个胡人躺在地毯上,满身是血,手中还捏着一柄弯刀,乃大惊失色。
“这是丹纳的手段。乔都尉再看看我的手段。”汀耶高高掀起丝帘。
丝帘后躺着另一个胡人,头破血流。一个波斯花瓶跌碎在地上。
“这两个歹徒早潜伏这里,欲有所图。多亏我姐妹发觉。不然乔都尉的头颅便被割下了。”丹纳笑道。
汀耶也道:“这两个歹徒故意杀死你在这里,我家主人便做干连人,洗刷不清。”
乔泰忽问:“倪先生在家么?”
“主人出去了。不然还需我两个出死力?”汀耶道。
乔泰忍痛上前搜索了那两人衣袍,并无一件证物搜着。
“不知两位姑娘可曾见过这歹徒?”
“并不认识。他们是从窗户潜入的。”
“两位姑娘如此英勇举动,拔刀救助,真正是巾帼奇侠了。”
丹纳道:“乔都尉休东拉西扯,我姐妹今日救了你性命,你用何物来报谢?”
乔泰笑道:“只须两位小姐开口。但凡我拿得出的,都可相赠。”
丹纳道:“只求乔都尉一桩事。”
“不知何事?——十桩百桩都提得。”
“我姐姐汀耶要想嫁给你。——我们姐妹俩曾设誓相约,两个同时嫁一人。和睦相处,永不分离。”
乔泰讪笑:“你两个傻丫头,婚嫁大事,岂可放在嘴头子上说着玩的?”
汀耶正色道:“并非顽笑,这是真的。我们两个都应嫁与你乔都尉。——主人也一直在夸奖你哩。”
乔泰乃觉窘迫:“我都四十岁的人了,岂可耽误你两个如花似玉年华。”
丹纳道:“孔子圣人说过,四十而不惑,乃真正是不惑邪僻,建功立业的年纪。”
“你两个小油嘴子,这般放肆,竟不知羞。”乔泰佯怒。“你们可认识一个买卖蟋蟀的盲姑娘?”
汀耶噘嘴道:“乔都尉原来看上一个盲姑娘了,莫非贪图她的蟋蟀?”
丹纳也道:“早知让那两人割了你头颅去,省得如此苦求不听。——也怪我们有眼无珠,不如盲目哩。”
乔泰正色道:“这里杀了两条人命,还有心思调戏说笑。汀耶你去叫那司阍老婆雇一顶大轿来,我欲将这两具尸首立即运去都督府衙门禀告狄老爷。丹纳快来与我一起将这大厅血迹拭抹干净。”
第十五章
都督府衙门外轿马如龙。广州各衙门文武官员—一拜辞狄公,各赴所司。遵狄公命,严防歹民暴乱滋事,加强巡察、饬纠。监管、报警诸急务。
乔泰匆匆坐轿赶到衙门,一口气将倪天济府邸险些遇害,幸汀耶、丹纳搭救一段情节抢禀一遍。
狄公密令缉捕行役速将曼瑟拘捕归案。
“阿哈德、阿齐兹正是柳大人那账单上的两个番人姓名。乔泰你快回衙厅休息,我这就叫医官来与你治疗。”
乔泰摇手道:“不,这事我须出场。不捉拿到曼瑟,我也睡觉不安、吃饭不香。”
狄公只得答允乔泰。又道:“你千万将倪天济也带来衙门见我。——曼瑟欲图倪府害你性命,他两个不和已至水火。倪天济与盲姑娘似是一党,专与曼瑟为敌的。”
乔泰刚走,鲍宽步履踉跄抢进衙门来一头跪倒。咽哽道:“狄老爷,拙荆被人杀了。”
狄公震惊,吩咐中军报知温侃。又道:“本宫即随鲍相公去府上亲勘。”
鲍宽哭丧着脸道:“恰才闻报,拙荆并非在舍下被害,而在法性寺后背的一幢宅子里。”
温侃正与姚泰开说话,闻报鲍夫人被杀,心中惊诧,忙与姚泰开一起赶到衙门前厅。
狄公正问:“鲍相公可听清楚那园宅所在?”
“恰才里甲来报,正说的是那宅址,想来无误。”
狄公见温侃到了,便问:“温都督可知法性寺后背的一幢园宅?那是什么地方?”
温侃摇头不知。姚泰开则失声叫道:“什么?法性寺后背一幢宅子?”
“莫非姚先生认识那地方?”狄公惊道。
“不瞒狄老爷了,那里正是我的一所别馆。我与番商有时便在那别馆洽谈生意,平时则多是空闲着……”
“且住,此刻姚先生便前头领路,我们一并赶去现场勘验。”
“呵,还没问哩,令阃是如何被害的?”狄公又问鲍宽。
鲍宽道:“听里甲说是一条丝巾从后背勒死的。丝巾一端还有一枚银币。”
乔泰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附耳狄公道:“昨日姚先生曾与我道及那所别馆,正在法性寺背后,叫什么‘开颜居’,似乎是金屋藏娇之处。还约我日后一同去佚玩哩。”
鲍宽耳尖,又窥得乔泰声色,突然叫道:“我明白了!必是婆娘去那里私会倪天济那贼了。——他们两个早就厮熟,勾搭至今。莫非今日她正是去会姓倪的,竟被那贼杀了!狄老爷,须与我报仇。”
狄公皱眉道:“鲍相公说话少不得须有个边际。尚未见着现场真迹,竟如此言乱语,怕是不妥。即便是令阃是去晤倪天济的,恐有他故,未必幽会。更不可轻易断定倪天济行凶杀人。”
鲍宽双眼发直,如入魔障。还辨道:“婆娘知我午后在衙门议事,一时回不来,竟又去会那野汉子,端的可恨,杀了也不足惜。”又长长吁了一口气。“或许是婆娘萌生悔心,姓倪的才动了杀机——”
狄公不耐烦,叱道:“休要再罗唣,轿备齐了没有?”
中军叩道:“早已备齐。”
“上轿!”
第十六章
一队官轿到了法性寺后背的“开颜居”停下。门口早有团丁守护。狄公问里甲:“现场在哪里?”
里甲答:“启禀大人,作案在内院左侧的小轩里。小人这就带路。”
狄公随里甲径奔内院左侧小轩。鲍宽、陶甘、乔泰、姚泰开及四名衙丁后面紧紧跟定。
狄公边走又问:“你可动过现场什么东西?”
“没有。这里的小丫环来报案时,只道是王小姐。小人赶来,认识是鲍太太,早先曾见过。并未挪动过一样物品。”
片刻到了那出事的小轩,果见两名团丁守在门外。里甲道:“我临去时,便命人看守,想来不至有人进来过现场。”
狄公赞许,命众人门外守候少刻。他先进去小轩四面上下仔细看了。乃命乔泰进来将合扑伏地的尸身翻转过来,着鲍宽辨认。
尸身脸容可怕,肿胀的长舌吐出嘴外,紫血污瘀。鲍宽失声叫喊,捂住脸面,再不敢细看。
狄公命传首先发见凶案的小丫头问话。
里甲将一个惊颤不已的小丫头传到跟前。
狄公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丫头答:“奴才叫文竹。”
“你是如何发现这里有人被杀的?”狄公和颜悦色。
“奴才进来这小轩献茶时,忽见王小姐蜷曲伏地。叫了几声不应,乃见她脖颈上套了一条白丝巾,早已死了。”
“你可知道王小姐来此作甚。”狄公又问。
“王小姐来过几回,会一男子。只是说话而已,从不躲避遮闪。——今日王小姐先来,谁想竟被人勒死。”小丫头也觉伤感。
“文竹,我再问你,这认识那男子么?”
“不认识。这王小姐也是听沈嬷嬷说的,其实从未接过话。”
狄公点头。挥手示意文竹退下,传沈嬷嬷问话。
须臾沈嬷嬷传到小轩,报了姓氏、年龄。狄公便问:“沈嬷嬷,听说你是这邸墅的总管?”
“回老爷话,是的。姚掌柜吩咐老媳妇看守这房子,照管四个姑娘。跟随的还有几个小丫头,文竹便是其中一个。姚掌柜则一月来一二回,有时还带几位朋友来。”
“你是如何认识鲍夫人的?”狄公忽问。
“回老爷话,老媳妇刚才才知道这被害的原是鲍太太。以前只管她称王小姐。不然老媳妇怎敢放任倪先生与她往来。”
“倪先生与她往来,姚掌柜可知这事?”
沈嬷嬷畏疑地望一眼姚泰开,怯生生道:“姚掌柜实不知此事。倪先生是有头面的人物,撒漫使钱,都得他许多好处。又只称是王小姐,谁愿阻拦?再说他两人会面,从不躲闪掩门,捧茶叙话而已,从未见有苟且之事。——老爷不信可去问问这里的丫头。他们会面就在这间小轩,且莫说睡的床,多一条板凳都没有。他两个就隔着茶几对面坐着闲话,有时弃一局棋,吃些点心,便告辞了。”
“倪先生与鲍夫人来时可预先通报?”狄公又问。
“他们从不预先通知,想来就来,又总是各管各来。今日鲍太太早来一步,竟遭了暗算,而倪先生却没来,老媳妇也觉纳闷。”
狄公道:“鲍夫人来这里前后,沈嬷嬷可还见到别的客人来过这里?”
“回老爷话,没有。……噢,有个可怜的盲姑娘曾来过,稍先鲍太太一脚。”
“你说是一个盲姑娘?”狄公警觉。
“是的。这盲姑娘衣着素净,说话文雅。老媳妇问她可是常卖蛐蛐与姚掌柜的,她答是。有一回我也亲见姚掌柜在家等候她哩。”
狄公问:“你告诉她姚先生不在,那盲姑娘立即走了没有?”
“没有,她还在门口与老媳妇闲聊了一会。又说还要去会一个女友。老媳妇便领了她出后门边上走了。”
突然,里甲气咻咻进来入轩禀报。只见倪天济被两名衙丁挟了进来。
“这是怎么一回事?”狄公喝问。
“这位倪先生刚坐一顶轿子到这里,泰然自若径往内院走来。小人想正是嫌疑犯自投罗网,便将他拿下了。”
狄公望了一眼倪天济惊惶失措的窘状,问道:“倪先生来这里有何贵干?”
“在下与一熟友在此约会,本应早到了,只是被两位朋友拖住吃酒,误了些时辰。谁知刚进门来,便被衙卒拘押,不知何故。”
“不知倪先生约会的熟友是哪一个?”狄公声音柔和。
“且不说他的名字吧。都是姚先生这开颜居的常客。不知这里出了什么事,如此惊慌,劳动狄老爷责驾。”
狄公捻须道:“倪先生也不要转弯抹角了。鲍夫人杏枝在这里小轩被人杀害了。”
倪天济脸色煞白,瞠目结舌,嗫嚅半日吐不出一句话来。
鲍宽忽的冲进来嚷道:“那倪贼在哪里?看我揭了他一层皮去。”
狄公挥手示意衙丁将倪天济押到一处别室,让乔泰细问。鲍宽迎面拦定,不让放行,举手便欲打倪天济。
狄公喝道:“鲍相公自重!本官面前竟这般放肆!”
鲍宽乃醒悟,不觉赧言。低倒了头,揪胸顿足。
狄公道:“鲍相公不必如此狼狈。本官实与你说了吧,令阃是被人错杀的。”
“错杀的?”鲍宽抬起头来,惘然望着狄公。
“是的,歹人杀错了人。歹人跟踪追杀的原是那卖蟋蟀的盲姑娘。那盲姑娘先到一步,也先走一步。令阃与那盲姑娘十分相像,又背脸对窗,结果被歹人丝巾勒死。”
鲍宽听罢,不觉呆了半晌。忽又道:“拙荆几番与那盲姑娘买蟋蟀,想必认识。凶手正用她作引线,摸来这里杀人。”
“鲍相公先回府吧。倪先生的话与这里沈嬷嬷、文竹的话也都听见了。——令阃素娴内则,无一丝不贞。与倪先生约会,固大不妥,但绝无苟且之举,并没玷污你鲍府的名声。”
两个衙丁扶定鲍宽退下,坐轿回府第不题。
狄公转到乔泰审倪天济的右厢,见陶甘也在这里。彼此只是促膝谈心,知道这事倪天济无辜。
乔泰见狄公进来,禀道:“凶手原来从屋顶下来。小轩的窗户外有一株大树,正可隐伏。我与倪先生适才去看了,果然新折断几根枝桠。”
倪天济双眸失神,泪痕满面。
狄公劝道:“尽管你与杏枝恋情在先,但红绳失系,不得已她已成了鲍夫人,也是运命。快将这段不幸事忘却吧。与有夫之妇过往甚密,没有一个好结局的。”
倪天济嘿然。
狄公命乔、陶两人陪同倪天济一起去街上吃顿酒饭,夜膳罢再来找他。——他则与姚泰开回去都督衙门,有话要细问。
第十七章
狄公与姚泰开坐一顶官轿回衙。——路上狄公紧蹙双眉,默然无一语。姚泰开则如坐针毡,心中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回到都督府衙门,狄公下轿自顾急趋西厅书房。姚泰开心怀鬼胎,后面趋步跟定。
狄公命姚泰开隔书案坐在对面。自己慢慢呷了一口茶,乃开口问:“姚先生是如何认识那个卖蟋蟀盲姑娘的?”
姚泰开蓦地一惊,干咳几声乃道:“狄老爷,这事平淡无奇。我往昔爱玩斗蛐蛐,她几回卖与我蛐蛐,都是名种,价格也低廉,故而认识。”
“这盲姑娘住何处?”
“听说住在狮子坊里。不过,我从未去过她那里都是她来找我的。”
“她叫什么名字?”
“她自称兰莉,也不知姓什么?”
狄公厉色道:“这盲姑娘确实卷入杀害鲍夫人杏枝的阴谋,来历蹊跷,行迹诡秘。我立即传命追捕她到案。——待捉到她时再—一核合你刚才的话。此刻你将那里开颜居的几名女子,丫环的名姓,年甲—一开具来,以备官衙查稽。”说着扔过一叠素笺与一管笔。
姚泰开打开砚盒,便一笔笔细写起来。狄公转出书房命巡丁军校道:“少间这位姚先生出去衙门时,你们务必后面紧紧跟着,不可让他走脱了。他朝法性寺那别馆去,即来这里禀告。倘若他去其他什么地方与一盲姑娘私会,立即拘拿了押来衙门。总之,一步不松跟定他,又不能让他察觉。见有异常举动,立即回来报我。”
他走进书房时,姚泰开刚写完。狄公草草看了一遍,略表满意。道:“姚先生此刻可以回去了。有事我会派人传话你的。”
狄公进罢夜膳,陶甘、乔泰也回到了衙门,三人踱回书房,狄公便先说自己对这一连串事件的见解。
“那盲姑娘兰莉分明是个关节人物。她像是在单枪匹马追寻什么踪迹。柳大人死时她必定在场,但不知谋害柳大人的具体细节,只疑心是花塔寺一带作的案。——罪犯们也发觉了这一点,故暗中追踪她,欲置她于死地,错杀了鲍夫人便是明证。凶手或许是受雇的水上人,因为杀人手段正是水上人特有的丝巾。——目下盲姑娘处境危险,我们得迅速探知她的下落,予以救助。她的举止分明是协助我们。”
乔泰问:“这杀人阴谋会不会与曼瑟遣人害我有关?香客与水上人或恐有密约。”
“这一点我也甚不解。曼瑟如何晓得你要去倪府呢?那是我临时想起的。再说即便那两个番人暗中盯梢你到倪府,又如何来得及回去向曼瑟讨示,再潜入那圆穹大厅内伏击。”
乔泰咬牙道:“我非要亲自将曼瑟那贼捉拿。头上这个鸡子般大的疙瘩,便是记恨,誓不两存。——晚上我拟与陶大哥街上去转转,顺便也寻找那个盲姑娘,陶大哥识得她形貌。”
狄公答允:“无论有无收获,半夜之前务必来此一趟。恐怕朝廷已有密旨差军驿送来。”
第十八章
陶甘、乔泰出来都督府衙门,商议定先去市场打听蟋蟀行情,探问明市内蟋蟀多的地方。兰莉盲目,她的行迹所至必与捕捉蟋蟀有关。
两人寻到了禽虫市,果然还有三五个蟋蟀摊,生意冷清。忽见一个孩童擎着个细竹笼叫卖。摊主大声叱责,驱其滚开。孩童刚强辩几句,竟被一摊主拧了耳朵提到老远。又批了几个巴掌。孩童哭骂着走了。
陶甘急忙跑步追上:“小兄弟,有何委屈。你那竹笼的蛐蛐卖与我吧。”说着塞上十个铜钱。
孩童破涕为笑,道了谢,正欲离去。陶甘拉了衣角问道:“小兄弟,打问个信息。这几日哪里能捕到好蛐蛐?”
孩童道:“南海神庙后有一片空地,原有许多蛐蛐可捉,此刻已被工程封闭。要捉蛐蛐恐只能上试院去试试了。”
陶甘听得仔细,回头与乔泰说了。
“我早应想到试院了。那里偌大一个空院场,又有许多门格。州府三年开科分试,热闹一阵,平时却废弃不用的,正可藏匿人物。——兰莉在那里既可藏身,又可捕蟋蟀,岂不两便。”
两个赶紧离了禽虫市,街上买了一盏灯笼便匆匆向试院而来。——试院在州学后背,左邻法性寺睡佛阁,十分幽静。
入夜试院像个坟场。空院上野草萋萋,虫声嘤嘤,很是荒凉。陶甘、乔泰逾木栅而入,毫不费力。
他们团团走了一圈,空廓廓的门格撒了围幕,像一尾齐整的鱼骨,如何藏匿得人?
正觉踟踌,忽见大门楼阁上闪出一点灯火。——那里照例是守院的老衙卒寝息之处。但楼阁上还有一排房栊,阒无灯火。藏匿着人,神不知鬼不察。
两人遂悄悄摸上楼阁,绕避过老衙卒房间,见两面房栊都锁闭着作库房,堆屯杂物。忽听得最后一间房门一动,闪出个黑影,长发披散。两人还疑心看花了眼,拔脚紧追上去,早没了影踪。乃回进房里一看,却有一张竹榻,整齐堆造着枕衾。桌上一个小小银丝笼盒,里面果然蹲着一匹蟋蟀。用灯笼一照,桌上竟有两张地图,一张是广州江湾的山川地形图,另一张则是怀圣寺番坊周围的街市图,五仙旅店上还加了个红圈。
乔泰道:“这盲姑娘怎么看得地图?五仙旅店上打了记号,莫非与我有关?”
陶甘也觉怪异:“眼睛瞎的,竟跑得如此迅疾,一转眼工夫,便不见了。”
正说着话,忽听到楼阁下有女子呼救。两人急忙奔下楼梯,四面搜寻。乔泰见一小门边有动静,正侧耳细听,突然一条丝巾飞来圈住了他的脖颈,乔泰伸一手后去,扭住了那人手腕,用全身力气反压下去,只听得一声凄厉的惨叫,那黑影倒地不动。乔泰赶紧脱解下丝巾,果然一端系一枚银币。
“又是水上人!’乔泰狠狠地朝那人踢了几脚。回头却见陶甘正挣扎呼救,赶忙又上去解了他脖颈上的丝巾,方喘过气来。那歹人早已逃之夭夭。再细寻那女子,哪里还有踪影?
第十九章
狄公正在灯盏下作笔记,见乔、陶两个髻散衣乱,狼狈归来。惊问:“出了什么事?”
乔泰、陶甘坐下,又连连灌了几碗清水,乃将州学试院内一番际遇细禀一遍。
“那个捉到的活口呢?”狄公问。
“唉,别提了,未到衙门口,已没气了。仵作道压断胸骨头,夹憋死了。”
狄公愠怒,来回踱步。
陶甘将蟋蟀丝笼从袖中取出,又小心将两张地图铺摊在书案上。蟋蟀在丝笼中“啾啾”叫起来。
狄公发现两张地图都是十年前绘制的。怀圣寺香坊那一张,五仙旅店上加了红圈,用意十分清楚。
“那兰莉姑娘眼睛并不瞎,恐怕比你我还清晰明亮哩。”
陶甘皱眉细想,连连摇头。
中军引巡兵军校进来书房禀报:“姚泰开径自回去府邸。吃了几杯闷心酒,便将家中几房妻妾—一斥骂。六姨太争辩几句,吃他剥了衣裳一遍好打,平日还是极宠幸的。打骂了又吃酒,酩酊大醉,才作罢了。并无异常举止。”
狄公问:“曼瑟抓到了没有?”
“没有。他躲藏起来了。邸宅内一个鬼影都没见着。
狄公叹了一口气,挥手示意军校退下。
须臾中军又来报:“军驿有京师密旨传到,指令狄大人亲拆。”
狄公转喜,忙传军驿进来书房交面交呈,在回执上钤押了私印,又画了姓名。命军驿回馆墅休歇,明日回程。军驿道:必须星夜回返,不许耽搁。
狄公无奈只得让军驿先走,茶水都不曾吃一口。——他拆开密旨细阅一过,愁眉紧攒,心绪益发不宁。
陶甘、乔泰一时不敢详问。
狄公吸干了茶水,喟叹一声乃道:“京师大局严重,圣上病笃,日内便要驾崩。娘娘已立意临朝称制。三省御前大臣议决拥立三太子登基,并宣布柳道远失踪事,另推台阁首脑。命我辍止寻找柳道远,即刻返回京师。”
陶、乔两人也心中皇皇,不知如何是好。
狄公拂袖道:“时不我待,只能孤注一掷试一试了。”
陶甘问:“不知老爷有何妙策,当杀手铜用?”
“你此刻即命衙门内木匠,刻雕一个木制人头。五官形象与柳大人相仿佛。半夜时装就木笼内悬在城门口。四处张贴文告,封押我之官玺并都督府官印。
“文告由我亲拟。大意即称,京师有钦犯柳道远,潜迎广州。大理寺海捕文告,到处追缉。顷前都督府衙门已拿获钦犯尸身,系是药物毒死。现依律分尸,枭尸级示众三日。朝廷嘉奖,悬赏五百两黄金,着处死钦犯之有功之人限当日来都督府衙门领赏。——大理寺卿今日颁赏毕即仪仗返京,隔日无效云云。”
狄公边拟句边挥毫,念毕书成。着衙门书手抄誊几十份,即刻去城内外各处张贴,不得有误。
陶甘道:“颁赏期限只有一天,恐胜券难操。”
狄公笑道:“这事只宜猝击,不宜慢功。首犯必不会上钩,我只巴望胁从、贿买、实行之人图重金之悬格,不经首犯应允即匆匆跑来投案,道破真相。首犯要拦阻时,已来不及。故限定一日,极有诱惑。”
乔泰咋舌:“五百两黄金,一世都赚不到手。倘是我毒杀的柳大人,半信半疑也要拼死吃河豚哩。”
陶甘则忧心忡忡,再不置一词。
第二十章
次早乔泰正好睡,怀圣寺礼拜殿内传来一阵阵颂祷之声,抑扬顿挫。
正做好梦时忽又听得有人敲门。
“老子疲乏一夜,想睡一会,这等闹腾!”乔泰嘟嚷,翻个身又睡觉了。
“是我,快开门。”
乔泰恍惚间听得是珠木奴的声音,喜出望外。一骨碌翻身爬起,便拉开门闩。
珠木奴云鬓不整,稍稍涂抹,披一件蓝底满天星大氅,两目咄咄有光。乔泰呆呆望着她出神。
“你终未将我乔泰忘记。那日花艇上匆匆,未能倾吐衷肠,尽舒怀抱。今日正是良机。”乔泰说着过来便要搂抱。
“嘘!有急事哩。我也无需你携我去京师了。今日我非来找你,而是来找你主子的。”
“你找我主子作甚?莫非香烛烧到狄老爷头上,要他收你为侍妾携去京师?”
“非也。实话与你说吧,我找你陪同我一起去都督府衙门领那五百两黄金的赏格去。”
“什么?你要去都督府衙门领悬赏?你与柳大人……不,不,你与那钦犯有何干系?”
“柳相公正是奴家毒死的。当时痛心好一阵,几不欲活。不管他钦犯不钦犯,他确是为了我才第二回潜来广州的。如今已被枭首分尸,我也顾不得许多嫌疑,要去领那五百两黄金赏格。”
“你……你是如何毒死他的?”乔泰惊骇万分。
“哎,长话短说吧,到狄老爷面前又须得说一遍。你听了其中隐情,也好在你主子面前为我嘉言几句。”
“你两个有何隐情?”乔泰疑惑。
“胜似夫妻。”珠木奴眼中放出光来。
“这话须依经傍注,有个边际。——柳大人怎的与你这水上人扯起风流债务。”乔泰不信,怕珠木奴凭伶牙俐齿,去图侥幸。
“柳相公与我在花塔相识,一见钟情,两下倾心,再也难分难解。他告诉我他是朝廷的钦差,又没说钦犯。他未曾娶妻,家财万贯,只恨长安无中意的女子。见了我时竟失魂落魄,两个也一堆山盟海誓,再不分离。
“他那回返京之前,又与我设誓立愿,等他京师了却王命,即潜来广州与我脱籍赎身,携去长安永做夫妻。——奴家梦寐之求正应在他身上了。
“然而此时奴家千不该、万不合做了一桩欺心的错事,至令痛思不灭。——我们水上人有个规矩,情人外出前饮一种药酒,按期归来,有解药破除,爽约背盟,起离异私逃之心,药性发作,无可解救。——奴家爱他心切,怕他反悔,这一条肚肠,怎生放得?临行前千叮万嘱,问他几时转来。柳相公信誓旦旦,一月之内必然来广州接我。奴家便调合了三十日发作的药酒,与他饮服。三十日内不归,药性发了,必死无疑。也是奴家心狠,竟瞒过了柳相公,只谎称背信不归,有负初盟,苍天有眼,自有报应。
“柳相公一去便无音讯。奴家怀藏解药,潜心等候。与恩主也吵翻过两回。茶饭不想,梳洗无心,朝夕萦挂,不能去怀,只一个心意盼着这冤家转来。——三十日过去,我绝望了。日日哭泣,不仅为自己深情之不幸,也为柳相公薄情之不幸。哭了三日三夜。
“谁知柳相公三日后竟到了我身边!他摸到花塔寺边我那恩主的别馆时,已气喘哽窒,大汗如雨,脸色苍白。我忙与他服了解药,已无济于事,渐渐一丝两气,命脉交关。
“他说这回来广州故意回避众目,只带了苏主事一名亲随。又穷酸穿扮,不住官驿。谁知路上山阻水隔,多耽搁了几日。到广州后又忙着先去拜访几个大食熟友。赶到我身边时,迟到三天——前前后后三十三天。
“不消半个时辰,他便死在我的怀里。脸上那么平静,那么深情。他并不知毒酒发作,还以为是路途蹭蹬,染上时疾。至死未悟,撇下我独个奔赴泉台。——这话片片真灼还乞乔都尉俯鉴微情。”
乔泰听到这里,渐渐耳热眼跳,坐立不宁,乃觉此事不妄。——“铁怕落炉,人怕落套。”只骂珠木奴糊涂,女人心机,害人误已。
“我百计无奈,人死在别馆内,尸身如何藏匿?又是朝廷高官,一旦泄漏,性命不保。只得恬着脸面去恩主面前认错,求他设法救我。——谁知恩主听了,并不怪罪,只是淡淡一笑,答允由他一手处置善后。我又道随柳相公来广州的还有一名亲随苏主事。恩主问那个苏主事可知悉我与钦差的勾搭。我道或许不知。恩主叫我放心,苏主事即便知道,也不让他翻起大浪。”
乔泰略有省悟,正要问话。珠木奴又亲呢道:“乔都尉,我头里求你偷偷携我去京师,也是想脱逸恩主羁囚,自在高飞。我在广州终难逃出他的掌心。——如今否极泰来,原来柳相公是朝廷钦犯,难怪第二回来广州,一路遮闪,躲避众目,穷酸装扮。等我领了悬赏,一齐回京师做夫妻吧。”
乔泰听罢,不由一阵寒噤。如掉入冰桶里,遍体冷麻,寒颤不已。面对着这头落入陷阱的小鹿,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珠木奴对他如此用情,又如此糊涂单纯。他仿佛看到京师法场的阴影,看到这头小鹿披发枷号,被刽子手们肢解,满身是血。——他应该救她,柳大人自堕情网,罪咎在已。水上女子历来规矩虽残忍,但也是专治背恩负义的良方。如今京师大局已定,柳大人已是废人,何必还为他垫此风流孽债。
乔泰正胡思乱想间,珠木奴已紧紧搂定了他,陶醉在欢娱欣悦中。忽然她一声惨叫,摇晃了两下,搂住乔泰的双臂松驰了,一对美丽的大眼睛,呆呆地望着乔泰。口唇抽搐,鲜血从口中涌出,渐渐瘫软下来。
乔泰大惊,伸手一摸。一支短镖已射入珠木奴后背,只露出三条沾血的彩羽。等他明白过来什么事时,禁不住潜然下泪。心中七颠八倒,梦丝难理。
窗外阒寂一片,朝暾正照在怀圣寺的光塔顶上,礼拜殿的颂祷声早已没有了。
乔泰拔出短镖,将珠木奴尸身安放在床上。轻轻锁了房门,走下楼去。
回到都督府衙门,乔泰含悲将珠木奴的故事告诉了狄公,狄公不禁感叹良久。
“可惜晚了一步,我还没来得及问她的恩主是谁。”乔泰懊丧万分。
第廿一章
狄公刚吃早膳,陶甘进来书房便问:“有人前来衙门领悬赏么?”
狄公摇了摇头,示意他坐下,将乔泰、珠木奴一段交际和盘说了。
“柳大人潜来广州果是为了风流情事!全不顾及国家朝廷殷念一片。到头来怕是身败名裂,不名一文。”陶甘深慨。
狄公道:“你不可如此议论公阁大臣。——柳大人来广州后曾与几个大食人聚会过,莫非正是曼瑟、阿哈德,阿齐兹一伙。想窥破他们的暴乱阴谋。”
陶甘不解道:“柳大人,王之肱股,国家重臣,如何会与广州一个水上舞姬打成一团,分解不开。我看会不会珠木奴背后有人导引,整个风流韵事只是朝廷大宝承嗣斗争的一部分。”
狄公正色道:“这事非你我该妄议。珠木奴肇因情妒,不幸误杀柳大人,其中并无政事实迹,岂可胡乱与朝廷挂钩?——乔泰认为杀珠木奴非曼瑟莫属,那日宴会上已露端倪,纯是因妒情萌动杀机,倪天济家杀乔泰也是出于同一原由。”
陶甘道:“这判断并不十分令人信服。”
狄公皱眉捋须:“目下要紧的是赶紧查实珠木奴的恩主是谁。或许就是他导引出杀害柳大人这出悲剧,又企图将他的死掩盖起来。杀苏主事,杀鲍夫人都是环绕着这一目的。”
陶甘又问:“据老爷这两日蛛丝马迹判来,这个‘恩主’又会是谁呢?莫非是一个我们至今尚不认识的人物。”
狄公微微点头,乃道:“我已归纳出九条细节来:一、他与广州军政衙门诸官宦多有交际。二、此人必是阴怀异志,不肯俯仰人的,正拟跳入宦海大干一场。三、与朝廷中欲置柳大人于死地的敌手结成死党,受朝廷中人许诺重用。四、他对我来广州的举止了如指掌,应是我们与之打过交道的人物。五、此人必与广州的下层社会广有联系,暗中指挥番客,水上人的暴徒。曼瑟可能只是他的一条走狗。六、此人欲置乔泰于死地,又欲嫁祸于倪天济。七、此人对蟋蟀也感兴趣。八、他与盲姑娘关系特殊。他几番欲杀盲姑娘,但盲姑娘不敢公开来衙门求庇助。九、他又是珠木奴的恩主,地位气焰可知。——九九归原,这人难道还不易寻
觅么?”
陶甘掐指算计排列半日,温侃、鲍宽、梁溥、姚泰开都中几条又不中几条,一时也无法判定。况且谁也没有证据实迹。唯一可行拘捕的只有姚泰开,罪行是有谋杀鲍夫人杏枝的嫌疑。但他不会是首犯,京师又无一丝牵涉,只是广州一个土豪富。一味刻薄妇女,荒淫取乐也不像是有野心异志的人物。
两个正议论未决,乔泰气急败坏,跑进来书房叫道:“作怪,作怪,尸首不见了!”
狄公吃一大惊:“乔泰,你是说珠木奴的尸身不见了!”
“正是。老爷。我率四名衙丁及仵作赶往五仙旅店时只见空床一张。店主都没听见一丝动静,想必又是从窗户挟走的,那里尚有几滴血迹。——我也太大意,杀死她的短镖本就是从窗外打进来的。我怎的不多留个心眼,唉,如今……”
狄公问:“你可到白鹅潭她的花艇上去查询过?那里不是有个小丫头么?珠木奴的恩主派遣来监护她的。”
乔泰哭丧着脸:“我已去过了。那小丫头也被勒死,尸身漂到河南。花艇上的花虔婆吓得一个字也吐不出,更不知她的恩主是谁。——他两个都在花塔寺后的别馆寻欢作乐,恩主从来不去花艇。”
狄公站立团团绕书案走了好几圈,忽然双眉舒展,眼中放出坚毅的光来。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盗尸终于露出尾巴。”
第廿二章
狄公官轿人马抬到梁溥府第。老苍头进去禀报,半日出来道:“主人有请。主人正在宗祠阁烧香哩。”
老苍头引狄公、陶甘九转八折,绕过许多幽房曲室、玉栏朱循,来到一个小小阁楼。阁楼中黄幡低垂,香烟缭绕,气氛肃穆。一排排祖宗牌位端正供着,旁边堆造着礼盒信香。
梁溥下来祭坛,忙叩拜迎接,引狄公到间壁一净室设坐。陶甘自去府邸门首布置禁戒。
净室中悬挂一幅平南将军梁祥蛟的画像,十分威武。茶几上正摆设一局残棋,两边各一个黄铜钵盂,盛着黑子白子。
“梁先生,本官今日来府上拜访,想澄清几件传而无徵、悬而未坠之事。”
梁溥笑道:“狄老爷莫非又问海夷道关禁事宜,已是第三回了。”
狄公摇手道:“今日先谈谈女尸被盗之事。”
梁溥微微皱眉:“这恐又是淫乱小人的勾当,无聊至极。”
狄公笑道:“还有一段缠绵悱恻,催人泪下的故事哩。”
梁博道:“愿闻其详。”
狄公正要开口细表,梁溥站起亲斟了一盅茶水奉上,自己也捧了一盅慢慢呷饮。
狄公接过正要饮啜,忽见平南将军画像下搁着一柄宝剑,不觉好奇。上前抚摸半晌,赞道:“这剑想必锋利。鞘壳形制像是百越蛮子使用。应是令尊大人阵上夺得,视为终生荣耀。”
梁溥叹道:“空有请缨志,寂寞身后名。——先父晚景萧条,不可言喻。只因小节不慎,革了爵勋,褫夺官职,连小民也仰不起头来。”
狄公喟叹良久:“睹物思人,感慨何其。本官家传亦有一柄雨龙宝剑,每睹此剑,常思奋发,激志垂芳。令尊小不慎误大节,所以可叹。”
梁溥用手轻轻将宝剑抽出,锋刃闪闪,尤有寒光。
“大丈夫当如班超、傅介子,立功异域,万里封侯,次则也应如先父那样,为国平贼杀寇,扫荡蛮夷。谁知一腔热志,竟此湮没……”梁溥双目闪光,语有哽噎。
狄公见此情状,不宜再引动伤感。乃道:“梁先生不愧将门之子,有此雄图。不过当今,尧舜再世,清平世界,不可一味思闻鼙鼓,常念匣中宝剑。”
梁溥喟叹,乃又茶几边坐下。见狄公茶已吸干,又与斟了一盅。
狄公谢过,转语道:“那女尸正是珠木奴。今日早上不幸中歹人短镖致死。她已承认亲手毒死朝廷钦差柳道远,并说这事前后受其恩主指示。”
梁溥无动于衷听着,一面还观看茶几上的棋局。
狄公又道:“本官自从到了广州,每一步骤都有人算计利害,运筹对策。正如这棋局一般,两下正步步紧逼,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梁先生眼下这局棋似乎也到了决一雌雄的关头。”
梁溥眉尖稍稍动颤:“原来狄老爷今日是来与我奕棋的,哈哈。”
狄公道:“我走了许多弯路,终于寻到了珠木奴的恩主。这恩主不是别人,正是梁先生了。”
梁溥笑道:“狄老爷正猜着了。你来看!”他站起将遮隔身后神龛的一幅黄帘猛地一拉。
珠木奴赤裸的尸身被罩合在一个水晶橱内。已整过脸容,正含情脉脉,凝睇微笑。
狄公大诧异,没想到梁溥如此透彻地摊开底牌。猝不及防,不免有些慌乱。
“狄老爷这棋艺也够精熟的了,不知下一步是如何走法。”梁溥话语间充满挑衅。
狄公微微一笑:“还是先介绍前几步吧。末了怎么走,当然还要看梁先生的退步了。——你对珠木奴倾注了全部的心血,又视作是你的禁脔,你的猎物。曼瑟几番要染指,你恨之入骨。这时柳道远钦差巡视广州,朝廷中你的主子密示你在广州杀害柳道远的性命。答应事成之后,娘娘登基自有封爵。
“于是你一面散布曼瑟阴谋暴乱的谣言,一面又引柳道远与番人瓜葛。最后再将杀害柳道远的罪名栽到曼瑟一伙头上,并暗示柳道远与番人暴乱有干连,可以一箭双雕。
“你原本想用珠木奴引柳道远上钩,先污毁其清声。不意珠木奴与柳道远一见钟情,两下真个山盟海誓了。——你只得姑且隐忍,只要他两个线头未断,柳道远的性命即在你手中。后来果然珠木奴毒酒杀了柳道远,你终于得遂大愿。紧接着就是如何将杀柳道远的罪名栽到曼瑟等人头上。
“本官来到广州后,首先盘查番人海口通商违禁走私事。你又故意放出番人蓄谋暴乱的信息,淆惑视听。你指使番人杀死苏主事,同时又暗雇水上人勒死番人凶手,由我们与曼瑟殊死搏斗去。你的算盘正打得顺意,不料内里却出了个反叛者。”
“谁?”梁溥显然听得入神。
“正是你的亲妹子兰莉——那个卖蟋蟀的盲姑娘。兰莉独自谋生,足证你兄妹不睦,但毕竟是骨肉情分。她聪明过人,已觉察出你的腌脏心思。只怕你胆大妄为,以身试法,自毁前程,断了梁氏一脉。不忍心,几番劝你放弃恶罪阴谋。
“那日她探听得你要将柳道远尸身运去花塔寺火化,她偷偷藏过了那匹蟋蟀,并与我的一个亲随说话时漏出真情。——谁知这一切已被你派往潜伏狮子坊的爪牙探知,故当即将她诱到府中幽禁。但第二天她却逃了。
“确是那匹金钟的线索,将我引向花塔寺的,并且意外地发现了柳道远的尸身。多亏观音菩萨生诞,不然早已火化,神鬼不知。故曰‘有其人,则有其神’。天欲保你败露。一旦曼瑟被捕,你又可胁迫他承认将柳道远的尸身抛入海中。你上次会见我时,故意诱我相信水上人与大食人关系密切,巧妙暗示我,曼瑟有可能弄到调合毒药的配伍秘方。——柳道远尸身发露,中毒症状难以瞒住,你未雨绸缪,早筑防提,不愧工于心计。
“我的亲随乔泰又鬼使神差与珠木奴相好了。你得讯后大为震怒,又怕珠木奴道出毒死钦差真相,故而设计杀我乔泰,又特地选中你的仇人倪天济的府上。——顺便问一句,你是如何晓得乔泰会第二次拜访倪天济的?”
梁溥笑了:“乔泰与姓倪的交往从头起就没瞒过我的耳目,我早在倪府屋顶布下暗哨,又命曼瑟监视。曼瑟与倪天济两个都引诱过我杏枝妹妹,彼此视为仇雠。——乔泰倘被杀死在倪府,恐你狄老爷也不会轻易放过倪天济吧。”
狄公呵道:“倪天济与杏枝清白可证,梁先生休要离题扯远。”
梁溥又笑:“这个又何必与你争执不休。快说下去,时间不多了。棋子走到哪一步了?”
“棋子走到最后关煞了。——当我将柳道远的假人头城门口悬赏时,珠木奴不知是计,贸然要来衙门领赏。她不忘记乔泰的恩爱,求他一同潜返京师。然而你竟发疯般下了毒手,断然杀死了珠木奴。——你的心终于破碎。珠木奴一死,你的棋局已输尽了,再无一眼可苟活。”
梁溥冷冷道:“我的棋局固然输了,恐狄老爷也无一眼可苟活。你断狱如神,聪明一世,天下传为美谈。竟也棋终寿寝于我的这个小小祭坛下。——兰莉现在我的宅园里,两次追杀未成,这番恐也难逃劫数。兰莉一死,曼瑟已逃,普天之下,恐再无一人知道此段节真相。
“狄老爷心劳日拙,终有尽时。——待会儿我就下去将陶甘找来,又通报温都督。就说是你狄老爷突然犯了心病,不可救药。温都督岂有不信的?陶甘、乔泰两人不服也拿不出一丝可疑的证据来。
“至于狄老爷已派兵了包围了这宅子,我可以向温都督解释道,是你为了防范番人暴徒的袭击,特加恩庇护。这事再闹大也不怕,须知道朝廷武娘娘一登基,我正是你的继承者,大理寺正卿便是我梁溥了。——王太监、法明法师亲口许我的。”
狄公道:“梁先生是真不怕人诛鬼责了。”
梁溥笑答:“人都踏上奈何桥了,还有心管我许多。”
“梁先生之意,我是今日必死无疑了?”
“这茶看你已喝下多时,此刻肚中应隐隐作痛,火辣暴热了吧。”梁溥笑影未退。
狄公作色道:“我的茶都被你喝了。你的茶在这个盛棋子的钵盂里哩。”
梁溥低头看了身边的一个黄铜钵盂,大惊道:“狄老爷几时调了茶?”
“我只是将你倒与我的茶倒还给你而已。——我疑心这茶吃不得。梁先生适才吃了,想也无事。”
梁溥乃觉上当,顿时五内冰凉四肢麻软。惨笑一声,踉跄几步蓦然倒地。双眼凝望着水晶橱内的珠木奴,露出最后一丝笑容。
第廿三章
陶甘率衙丁冲进宗祠阁,见狄公正在细睹那局残棋。梁溥则已倒在地上不动了。陶甘上前按摸脉息,竟已没了。——早已气断丹田,魂归阴府。
“老爷,他是如何死的?”
“我骗他说他已喝下了我的茶,竟信了。狂惊之下,血涌心脑,想是难救。其实,我是将他斟与我的茶水泼倒在盛这棋的铜钵盂里了。——究竟心计太深,疑虑太重,临了不敌我一出空城计。咳,我并不想让他毒死,我还要拿获了他解去京师与王太监、法明和尚对质哩。”
正说着话,宗祠阁门口出现一个衣裙素朴的年轻女子,两只白闪闪的眸珠正看着他们。
陶甘道:“兰莉小姐听说老爷随梁溥上来这里,便急忙叫我赶来提防梁溥,说他已决计鱼死网破了。”
“兰莉小姐,令兄心病猝发,已死了。”狄公深深瞥了那个盲姑娘一眼。
兰莉点了点头:“驰骋锐气,致触天怒,也是劫数。兄长算尽心机,最后算了自己性命去。早在意中,救也无及。——人有千般算,天有一归档。”
狄公感慨深服。
“冒犯问狄老爷。钦差果是兄长所杀?”
“不,毒杀钦差的是珠木奴。”
“是她?奴家一直担心兄长与她痴情过深,必无善果,终是祸根。那日他两个将钦差尸身弄去花塔寺前,我乘隙窃了那蛐蛐,又见他身上还有一纸信封,故也一并盗了,暗中送与你们。”
狄公曰:“将那信封塞在乔都尉怀中的想是令妹杏枝了?”
“正是杏枝。她原想送来都督衙门的,只恐把持不慎,一旦漏泄,不可设想。故伺机塞入乔都尉襟怀,也是不得已。——那两张地图也是赖杏枝从兄长处窃得的。兄长并不知此事,不知为何将她杀害?”不禁语音酸涩。
“杏枝是被误杀的。——那日歹徒要追杀的正是你兰莉哩,也是巧合,天意如此——本官对兰莉小姐不计安危,暗中相助,感铭十分。”
“狄老爷过誉了。陶相公见义勇为,挺身救我,乃是男子本色。试院那夜,不是他两个奋力搭救,险些又被歹人害了。——奴家只巴望兄长悬崖勒马,不要自投深渊。兄长却视奴家为仇寇,追杀不放。”说罢,不觉泫然出涕。
“本官亦不明白,你一个盲女子,如何行动自如,又善于躲闪。”
“奴家虽是双目失明,但手足耳鼻十分灵捷。这祖宗府第内一砖一瓦、一木一钉都数得过来。其次便是试院,南海神庙了,时常去那里捕蛐蛐,门户嘹户。”
狄公叹息良久。遂下楼阁命乔泰率众衙丁搜索梁府,拿获谋逆证据。又命一缉捕道,曼瑟已逃,恐尚未出海。严令市舶司及关卒巡兵仔细追捕,不许一条番船扬帆启航。
半日不见搜出一件信札纸笺来,乃信梁溥果真精明,不留隐患。只捉到几个喽罗爪牙。遂命轿马牙仗回都督府。
温侃早一肚疑云等着狄公回府来,狄公笑嘻嘻把着温侃衣袖,一同进去西厅书房坐下细说。
“梁溥先生府上出什么事了?”
“一帮水贼进了梁府大肆抢掠,梁溥先生当即吓死。本官闻报即率亲随衙卒前去剿捕。水贼顿作鸟兽散,只保全了财产,而梁溥先生已不救……”
温侃叹了一口气又问:“那帮水贼是何等人物?”
“听说是水上人与番客暴徒乌合之众。温都督日后治岭南,须缓和这两种人的怨怼情绪。不可歧视虐害,也应妥善防范。宣课圣教王化,奖劝商市渔捕,化积怨为怀德,共图长久治安。”
“那钦犯人头,露布又是如何一回事?”
“柳大人已在广州遇害。本官已缉获凶手,押赴长安。这事朝廷自有处置,你我就不必深究了。外界再有人问及,一概不答。”
温侃不好再问,又怕柳道远之死与自己广州治绩有玷,不由双眉紧锁。
狄公笑道:“柳大人之死与温都督一无干连。朝廷问起此地政声化绩,本官自有回话。温都督毋需深虑。”
温侃感激道:“仰仗狄大人遮护。”
狄公道:“还有一件小事,倒想与温都督证实,本官听说温都督早年与广州一波斯女子有过一段恋情,后来不欢而散了。”
温侃顿时汗流,心中震栗。
“狄大人既已问及,我也不敢隐瞒。这还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我当时初到广州,还是都督府司马。与一波斯商人投契,时常过往,竟与他的女儿有了恋情。一时两个缱绻难分,百般恩爱。当时朝廷严禁地方官员与番女通婚,为之,我也动过与那番女一同逃去波斯的念头。
“一日她来找我,说她不能再来见我了。我追问缘故,她支支吾吾,似有难言苦衷。我当时蠢愚至极,竟以为她要与我决绝。再没细想,便也死心。——后来我成了当时岭南道黜陟大使的女婿。婚后一个月那波斯女子送来一信,竟是绝命书。信中说及她当时因是怀孕而不敢再来见我。如今恩断义绝;她已溺死那一对孪生女,自己也含恨自尽了。
“当时我痛苦异常,几不欲生。——狄大人,这应是运命的戏弄,我万万没想到竟会有如此结局。岂止是不欢而散,简直是太惨酷残忍了。十几年来每念及此,辄愧疚交攻,坐立不安。只恨当时年岁太轻,行事糊涂,铸成大错,悔之无及。——如今创口仍在流血。狄大人今日问及,我除了惶惭深责,无地自容外,能再说什么呢?”
狄公见温侃真情迸发,已露悲声。忙劝道:“本官也只是道听途说而已,无意责备。不过我还听说你那一对孪生女当时并没淹溺死,而是送与一个姓方的商贾。她母亲只是含恨激刺你而已。”
“什么?那对孪生女还活着?姓方的商人在哪里?”温侃似觉醍醐灌顶。
“姓方的商贾破产后又将她们卖与一富翁。那富翁是半个波斯人,为人忠直仗义,由他一手抚养成人。如今已出落得楚楚动人,仿佛两朵奇花。”
“狄大人这话当真?她们现在何处?那富翁又叫什么?”温侃惊喜交集。
“富翁便是倪天济,你的孪生女,一名叫汀耶,一个叫丹纳。声音举止,无一件不是你的气派。如今都十七岁了,正是倪府里一对夜明珠啊!”
温侃流泪道:“真有这事了,叫我如何是好?”
“哪日有空暇,你不妨乔装私访一下,庶己也可平息若许多年来内心之苦痛——她们在倪先生的宠爱下日子正无忧无虑,优裕十分。温都督千万不要去认回,反而成拙。只暗中与倪先生作个忘年朋友,从容留之。——这是本官离广州前的一点诚心忠告,谨望三思。”
第廿四章
狄公命陶甘打点卤簿仪仗,扈从轿马,限时启程返京。诸项处置善后委托温都督亲办,梁府家业归由兰莉一人承继,嘉勉倪天济,抚慰鲍宽,杖责姚泰开。—一落实,乃闷闷坐在西厅书房内静思。
柳道远的案子固然是结束了,三太子登基大势所趋。但王太监、法明和尚看来是轻易处罚不了的。娘娘虽暂时含忍,但咄咄逼人之威势终要酿成更替唐祚的气候,恐御前三省台阁都没可奈何。自己的前程也在未卜中,逞论垂勋于竹帛了。
狄公看了乔泰一眼,惨淡一笑:“乔泰,没想到你我多年违隔今番又在一处勘破了这广州案,也是缘法相投。不过,我可以断定这是我一生中最后一次破案了。——我再不会亲自去与各种罪犯打交道,较量智勇,筹算棋局了。回京后,我打算辞去大理寺卿的官职。我老了,与梁溥的对奕中,处处觉得力不从心。
“乔泰,你跟随了我这许多年,屡立奇功。马荣他已成了家,有蓝白、绯红一对孪生姐妹,何等美满。我见汀耶、丹纳这一对孪生姐妹,也有意嫁你。少刻我便传倪天济先生到衙门,当面说合,令他收拾金珠币帛,以为房奁。倪先生也敬重你,想来是不会费许多口舌。携回京师,即可成婚。——日后我致仕退野,有你两个好友日日为伴,四个媳妇贤慧款待,这晚景也何其乐耶。”
乔泰羞涩满面,从中感恩道“老爷疲惫了,我们上楼阁去稍稍休息吧。陶甘打点再快,亦需申牌才能启程。”
狄公答允,两人上来楼阁寝房。乔泰在地板上草草铺了一层蔑席,躺倒便睡。狄公上床,解带宽衣。窗外正有一丝丝微风,整个衙府静寂十分,两个很快便沉沉睡熟。
突然窗外黑影一闪,跳入一个人来。蒙面遮眼,裸臂担胸。手执一柄弯刀,轻轻摸到狄公床前。低低几声狞笑,正要举刀行刺,忽见桌上搁着狄公那柄雨龙宝剑。那人将弯刀插在裤腰上,探手去取雨龙剑。
他轻轻拈起雨龙剑,观常片刻。猛地一抽,果然寒锋冷光闪出。一时性急,剑鞘落地,“当嘟”发声。
狄公、乔泰同时惊醒。那人对准狄公喉间猛力欲刺。乔泰后背飞起一脚,踢着胫腿,一剑刺空,不觉恼怒,返身向乔泰杀来。乔泰猝不及防,雨龙剑已刺入他的胸膛,顿时血流如注。
狄公从地上拾起剑鞘,那人舍剑刚要挥腰后抽出弯刀,已被狄公剑鞘猛击额面,五官碎裂,抱头倒地。——狄公上前撕开蒙面,原来是个胡人。
狄公将乔泰扶定放平在床上。乔泰道:“他就是曼瑟。”又微微一笑,闭合了双眼。
陶甘及四名衙丁赶到楼上寝房,大惊失色,忙报信于温侃。
仵作拔出雨龙剑,调敷了金疮药。乔泰已脉息寝微,奄奄一息。
狄公潸然下泪,遍身冷麻,半晌无声。
陶甘将雨龙剑拭净了,插入鞘内,交与狄公。狄公泣声道:“我与乔泰,以此剑相交,以此剑……永诀。”说罢将雨龙剑平放在乔泰身上。
“这柄宝剑已沾了乔泰鲜血,我岂能再将它佩在身上?”
乔泰眼含热泪,最后望了一眼狄公,嘴唇动翕一下,静静闭上双眼。
都督府衙门前院,狄公的轿马仪仗已编伍就绪,马蹄嘶刨,幡旗猎猎。
第廿五章
狄公传命轿马仪仗举丧,为乔泰致哀。明日一早启跸返京,枢榇随行。
倪天济率汀耶、丹纳姐妹赶来衙门吊孝。倪天济伤感噎哽,汀耶、丹纳两个更是悲恸欲绝。
温侃殷勤款待倪氏父女,心中酸甜愁喜一言难尽。从此与倪天济结为至友,往还甚密,终不提身世秘密事。倪天济遂罄其所有坚心办道,朝夕持斋。——此是后话不题。
且说陶甘忙着协助温侃处置一应善后:将珠木奴尸身运去花塔寺焚化,梁溥府上捉到的几个爪牙凶手押往北门外凤凰岗正法。又去梁府吊孝。
慧净率花塔寺和尚主持七七四十九天的水陆道场,追荐梁溥。梁府家政暂由梁溥兄妹的一个舅舅代摄。陶甘里外寻遍不见兰莉影踪,不禁启疑,径奔狮子坊而来。
陶甘一口气跑到兰莉先前那间楼顶,先屏息在房门外静听片刻。房内啾啾虫声,绵蛮悦耳,心中大喜。
“是陶相公在门外么?”兰莉已听出动静。
陶甘推门而入。兰莉捧茶让坐,两人遂并肩坐在床沿上。
“令兄治丧,里里外外忙成一团,你却为何偏偏躲在这里?”
兰莉道:“有娘舅主持家务,不必我事事躬亲。再说我最怕和尚念经,与其听念经,不如躲来这里听蛐蛐鸣哀,也宽心些。”
“兰莉小姐接连丧亡兄妹,从此孑然一身,何等孤寂。”说着不禁愀怆下泪。
“你也丧失了最亲密的同僚。——休要过伤怀抱,有误前程。”兰莉轻轻叹息。
陶甘酸苦地嗯了一声:“此去京师,情景惨澹。唯可以宽怀破闷的只有两匹蟋蟀了。一匹是塞入乔泰兄弟襟怀的,一匹是试院那夜你仓促遗下的。——狄老爷已立誓不再问狱破案,我从此也恬淡心志,专务读书,唯期老死长安了。”
兰莉朝陶甘挨近一下:“看到这两匹蛐蛐便是看到了我。”
“有朝一日,你携了这许多蟋蟀来长安看我多好啊!——这人世间只有你一个女子是心地纯美的。”
兰莉道:“只要你的妻妾不吵骂便行。”
“苍天可证,我陶甘至今光棍一条哩。只除你兰莉,再不会有妻妾。”
兰莉双颊泛过一阵红晕,如胭脂轻抹,不由羞滴滴把半个脸面挨近到陶甘眉头。
“瞿瞿。”清脆的叫声把陶甘吓了一跳。兰莉笑了:“那是金钟在歌唱哩。”
(全文完)
第九部 朝云观
简介
这朝云观去年才死了叁名女子,而发烧昏眩的狄公,恍惚中又见一名身著铠甲的武士正凌辱一断臂女子。他不顾头疼发冷,决意要找出这名武士。
可传说,道观里屈死的鬼魂会不时出现,轻声低唤某个人的姓名,这意味著那些听得见鬼魂呼唤的人即将猝死。而他听见了有人在呼叫他的名字:狄仁杰……狄仁杰……
第一章
傍晚,狂风大作,黑云惊飞。虽是五月初夏的天气,龙门山上却是寒气袭人。阴森可怖的朝云观屹立在龙门山顶,巍巍然直侵霄汉。大风过处偶尔飘出一丝钟磐唱诵之音。
朝云观里一间阴暗的斗室,两个人影正挨肩坐着,久久默不作声。忽而一下电光闪过,山谷间顿时雷声轰鸣。整个龙门山一阵战栗,滂沱大雨瓢泼似的从云天阙裂处倾倒下来。这雨打在窗上如雹霰一般发出“劈劈啪啪”的响声。
(霰:读‘现’,本义:雪珠。亦称“雹”)
斗室里烛火摇曳不定,两个人影映在雪白的墙上象狰狞的鬼怪一般。
“为何非要今夜下手?”其中一个终于开了口。
“今夜正是良机……”
“观里这么多人。——你不知道今天是真武帝君的寿诞?”
“你害怕了?”
一声霹雳震得斗室的门窗轧轧作响。
“不,我并不害怕。只是我见那个古怪的人好生面熟,却又记不得在哪里见过,心中不免生疑。因此有些担忧,生怕露了形迹,反误大事。”
“你真是杞人忧天,每口都要败我兴致。”
“我只望你今夜不要杀她,我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观中似有幽灵闪现。再说,倘若有人盘诘,岂不坏事?看来已有人起了疑心,如何那三个……”
“别说了!姑且再看她一夜,生死都由她自取,倘仍执迷不悟,休怪我无情。”
那人“嘿嘿”干笑了一声,又说道:“我们下楼去吧,大殿里的法事快要完了。”
一阵惊雷滚过。另一个还要想说什么,却被这雷声吓得将话吞入了肚内。
第二章
狄公攒眉望了望山道四周,暴雨将龙门山色遮去了大半。狂风中夹杂有山谷传来的一阵阵闷雷。电光闪过,白茫茫中露出一簇簇苍郁的峰头和树色。
狄公与他的内眷早晨从京师启程时,还是晴朗明媚的好天气。到傍晚乌云密布,山风渐紧,不一刻就来了这狂猛山雨。看来他们。行今夜不能到达汉源县城了。——狄公是京畿雍州汉源县的县令,他同他的内眷在京师欢度了端阳佳节,此刻正汉回县城。
这是龙门山最险峻的一段山道,一面是峭壁悬崖,一面是百丈深谷。泥泞的山道很滑,坡度又陡,刚过了一个大弯道狄公吩咐停车。他从油篷车内探出头来,对车夫说:“我们不能再在这大风大雨中奔波折腾了,天黑山高,万一出点差迟,岂不误事?你知道附近有没有可以歇宿的地方?”
车夫答道:“老爷说的是,如此风狂雨猛,倘若驾驭不妥,便有翻车的危险。这山道附近并没有驿站,也没有人家。只是那山顶上倒有一座古老的道观,建来好几百年了、如今亦有上百个道众,法事很是蕃盛。老爷不妨向那道观去投宿一夜,待明日天放晴了再启行不迟。”
一道电光闪来,狄公仰头见白濛濛的雨色里有一排郁郁葱葱的树木,树木断阙处正露出了碧瓦红墙。一果然是巍巍然一座雄壮的道观。
一声震耳的雷鸣,四周又是一片漆黑。
狄公爬下油篷车,命车夫先上那道观传话,就说是县令老爷要进观避雨,吩咐观里的住持真人打点出一间舒适宽敞的房间让他们歇夜,并派几名杂役道人抬三顶软轿下来侍应。
两车夫领命,提起灯笼便沿着石级径向那道观迅步上去。
狄公掀开第二辆马车的油布篷,他的三位夫人及侍女们坐在车内正瑟瑟发抖。山里雷声隆隆,暴雨打在车顶上如冰霰一般。小小的车厢内漏了水,一丝丝寒风从隙缝里钻了进来。三位夫人见了狄公,都抱怨不休,又问这问那。狄公安慰她们一番,告诉说马上就有软轿来接应她们到山顶上的一个古观里去避雨。今夜就歇宿在观里,明日一早动身,中午之前便可回到汉源。
陶甘走来向狄公报告,山上道观派来的三顶软桥已到,请内眷们赶快上轿。——陶甘与狄公原坐一辆车。
狄公回头个几名杂役道人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正搬来两块大石填在油篷车的车轮下以防风大翻车。两名车夫匆匆卸了马轭套具。狄公赶紧上前将三位夫人搀下了油篷车,坐进了软轿。两个杂役道人抬一顶轿,“杭唷杭唷”向山门石级逶迤而上。狄公、陶甘和两名车夫淋着大雨跟随轿后,全身早已湿透,也顾不得许多,只怨那些道人不多带些蓑衣、斗笠下来。
山势峥嵘,峰回坡转,石级如羊肠一线,峭壁如犬牙交错。眼看着三顶软轿轻捷向前,狄公、陶甘渐渐脚力不支,落在后面,大汗蒸腾,气喘咻咻。折过一个凉亭,忽见山道断绝,出现一个百丈深涧。深涧上架起三条石板以为天桥,天桥两边有铁索护定。人行在天桥上不兔胆战心惊,魂悬魄荡。陶甘忽然想起什么,说道:“老爷,去年夏天,有三个年轻女子在这道观不明不白死去,老爷不是还打算亲自来这里勘查么?我没记错的话,这道观叫朝云观,那死去的三位小姐一个姓刘,一个姓黄,一个姓高。姓高的听说就是从这天桥上舍身跳崖的,当时也没寻着尸身。你看那桥下,高深莫测,云雾弥漫,多险啊!”
狄公听罢,心里一拐,不禁微微点头。
这时山雨渐小,狄公抬头见岗峦头上露出金碧闪烁的琉璃瓦屋脊。一曲红墙隐在苍松老桧之间。白玉石砌就的台座基上血红的观门已大开,黑压压许多道众,幢幡宝盖,点着灯笼火把,恭候在山门口。隐隐可听得金钟玉磐之声,山门上一方匾额敕书“朝云观”三个斗大金字。
一个为首的胖胖的道士头戴混元巾,腰系黄丝绦,足穿朱舄,手执塵尾,上前来向狄公躬身施礼道:“福地自有福人来,县令老爷大驾光临。住持真智真人偶染微恙。不能亲迎,嘱小道率众道人恭候于山门之外,谨候老爷玉旨,随意吩咐。”
(舄:读‘细’,重木底鞋(古时最尊贵的鞋,多为帝王大臣穿),泛指鞋 。)
狄公欠身回礼道:“不揣凡庸,冒叩仙观,谨乞避过眼前雷雨,权宿一宵,十分扰极。”
“哪里!哪里!老爷不知今日是真武帝君寿诞之辰,又值本观奠建二百年仪典,难得的喜庆节日。本观已请下一个戏班在观内演唱,十分闹热。老爷、太太有闲兴不妨也会大厅观看。以破长夜岑寂。”
狄公道:“如此说来,正合我意。只是如今全身湿透,望仙长引去住处先换过衣袍,再观戏剧不迟。”
“老爷住处早已洒扫打点,安排齐整,在本观东楼之上,要走一段楼梯,老爷及太太随小道前去。”
那胖道士手擎灯笼在前面引路,两名小道童在两横擎烛陪着照亮,狄公、陶甘行前,三位夫人及侍女们居中,最后是六名杂役道人挑着行囊箱笼。——两车夫则住在道观楼下的寮房里。
(寮:小屋。)
穿出前殿,上了东楼,曲曲弯弯走了好长一段楼梯。胖道士折入一条阴冷的长廊。长廊里挂着几盏灯彩,右边是一溜粉墙,左边一排高高的窗户。透过窗户隐约可听见外面狂风的呜呜声,雨似乎又下大了。
胖道士说;“老爷,这里有一楼梯可直降到楼下的大厅。大厅里戏班正在演戏,老爷侧耳尚可隐隐听得丝竹之声。只是那楼梯又陡又暗,行走时须十分小心。本观最大特点是楼梯多,门户错杂。老爷莫要摸错门路才是。”
胖道士说罢又擎灯向前。忽然,一阵狂风将左边一扇木窗槅吹开了,冰冷的雨点打了进来。狄公赶快探出身子,用力抓住那扇窗槅,想将它关合。这时,狄公惊讶地发现东楼对面的一间灯光昏暗的小房间里一个头戴银盔的兵士正搂抱着一个赤身的女子。那女子的右臂捂着脸,左臂却只剩下一段参差不齐的残肢。那兵士一松手,她便朝墙摔倒了。
狄公正待细看,那扇窗槅被狂风吹来,“砰”的一声打在脸上,痛得他眼冒金星。胖道士和陶甘见状急忙上前将窗钩上。狄公揉了探眼睛,忍痛又将窗槅推开。定睛张望时,潇潇夜雨中对面五六尺外只是一堵严实的灰色墙壁。他再探身出窗外向上看,原来那是道观里的一座塔楼。——东南塔楼与东楼仅隔五尺远。
狄公口中未说,心中大疑。他小声问那胖道士:“对面塔楼下的房间是派什么用的?”
“老爷,那只是一个仓库,胡乱堆放些杂物。”
“适间我见那里的窗户开着,但很快又被人关合了。”
“窗户?”胖道士惊异地说,“老爷莫非看花了眼睛,那仓库从来没有窗户,靠这边一头只是一堵严实的墙。”
第三章
狄夫人命侍女将箱笼行囊抬进房间,自己便与二夫人、三夫人忙不迭更衣梳妆。那房间果然十分宽敞舒适,一应屏帷茵褥齐齐整整。家俱虽是旧的,但形制古朴,坚固实用,房中已燃起了一个火盆,侍女们正忙着烘烤被雨打湿的衣服。
狄公只感到微微头晕,眼睛隐隐作酸。他换过一件深青布袍和一顶干净便帽便匆匆出了房间,三位夫人见他脸色苍白,很是担忧,再三叮咛他早点回房来休歇。
陶甘和一个青衣道童正在楼梯口等着狄公。他也已换过一件褪了色的蓝布长袍,头上戴一顶黑绒小方帽。
道童恭敬作揖道:“真智真人正在楼下恭候,请老爷、相公过去一会。真智真人乃本观住持,欣闻老爷大驾降临,抱疾出来仰拜。”
狄公点头答应,一面牵过陶甘衣袖将适才关合窗槅时所见景状细说了一遍。陶甘好奇,又去将那扇窗槅打开,小雨飘洒了进来。对面果然是严严实实一堵青灰色砖墙,除了塔楼顶上有两个窗窟窿外并无一扇窗户。窗外黑黝黝一片,东南塔楼外的百丈深渊,不时滚过一声声闷雷。
狄公转睑对那青衣道童说:“你先带我们到对面那仓库去看看。”
青衣道童大惊:“老爷怎的想到要去那仓库?那里又暗又脏且不说,还要绕好长的路哩。”
狄公道:“休要啰嗦,快快前面引路。”
道童不解狄公意思,无可奈何只得引着狄公、陶甘下了楼梯。曲曲折折走了半日,道童开口道:“老爷,我们于今到了大殿东侧的四圣堂外,这里有一条狭窄的走廊,沿这走廊笔直向东便可到那仓库。”
狄公伫立着,捋着他那又长又黑的胡须,他见右首一排高大的窗户,窗台离地有二尺高光景。
道童推开了一扇沉重的小门,门没上锁。狄公见仓库里点着两支蜡烛,堆着许多箱笼杂物和祭典用的法器。引人注目的是还放着许多演戏的道具和服饰。
“因何这仓库里点着蜡烛却不见人?”狄公问道。
道童答言:“老爷,今夜观里请下了一个大戏班,来取道具的优伶进进出出。平时则不点蜡烛,也没有闲人进来。”
狄公见仓库三面墙上并无窗户,只有东墙高处有一个圆形的气窗,心里不由纳罕。
他回头命道童:“你去门外稍候片刻。”
道童不敢违抗,擎灯自去门外守候。狄公对陶甘道:
“那胖道士说这仓库朝向东楼的南墙并无窗户,这话显然不错。然而那情景却是我亲眼所见,难道我在做梦不成?或是受了大雨洗淋,受凉发烧,看花了眼睛?那个裸身的女子残了左臂,却没见有血迹。”
陶甘说:“老爷,这现里道士香客虽不少,且又来了一个大戏班,但要找一个断了手臂的女子似乎并不难。老爷看见的情景既然发生在这里,我们就仔细来检查一下南墙,看有没有一扇窗户被道具或幡旗遮去了。”说罢,他俩便一件一件清理起戏剧道具来。
狄公厌恶地望着仓库里一堆一堆的道家的旗幡法器,忽然他见墙角处立着一幢很大的古色古香的柜橱,柜橱旁挂着一面黄罗八卦旗。他扯下了八卦旗,见旗背后的墙全是一片新砖。显然这里原是一扇窗,而如今已被墙砖堵死。
狄公自语;“这窗户的位置果真对着我们东楼。”
陶甘上前用手指敲了敲那方新墙,毫无疑问,那是一堵实心的墙。他丧气地摇了摇头说道:“老爷,我听人说古老的宫观总会发生一些神秘的、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情。”
狄公的目光落在一件戏装的铠甲和盘龙剑鞘上。
“为何不见那头盔?”他问。
“老爷,这些戏装大多不成套,不是缺这,就是少那。”
陶甘忽然想到什么,又说:“老爷,我出去量量这堵墙的厚度。”
狄公只觉身子不住寒颤,眼胀鼻酸,颡额发烫。他将长袍裹了裹紧,心想莫非真是自己见鬼了。
(颡:读‘嗓’,额头。)
陶甘很快回来了,他说:“老爷,那堵墙果然很厚,差不多有四尺。但要在墙间辟一个密室,可以让男女在里面寻欢作乐似乎不可能。”
狄公冷冷地说:“这当然不可能_”‘
他转向那幢古色古香的大柜橱。柜橱的两扇黑漆大门上装饰着两条昂首腾骧的金龙,周围是五彩祥云,两条金龙当中是一个道教的阴阳太极图符。他打开柜橱的门,里面除了迭着几套黄罗道施外并无他物。柜橱后壁也有与门上一样的金龙图案。
狄公道:“这真是一件精致的结构。陶甘,我们还是将那玄妙而令人不解的一幕忘却吧!适才你说起去年有三个女子死在这朝云观里,这事看来比那残臂女子似乎容易摸清底细。”
“老爷,刘小姐死于疾病。黄小姐是自杀的。高小姐,我已说过系从观外那天桥上堕崖而死。”
狄公道:“我们这不是去见观里住持真智么,正可顺便打听个虚实。快走吧!”
他们出了仓库,见那道童正呆呆地望着远处走廊隅角,脸色苍白。
狄公问:“你在这看什么?”
“好象有人在那边探头张望,老爷。”道童胆怯地说。
“有人探头张望?莫不是戏班里的优伶来取道具装饰。”
“不,象是一个兵,听说一百年前打仗时,这里驻过许多兵士,后来一场恶战这里的兵士全被杀了。象这样风雨交加的夜晚,他们的鬼魂便要出来作祟,故此害怕。老爷,相公竟没听见有什么异常声音?”
狄公倾耳细听了半晌,叹道:“除了风声雨声,什么也听不见。”
第四章
青衣道童领着狄公、陶甘穿过曲折的走廊来到了三清大殿。——真智真人正在大殿西偏殿的三官堂里等候着他们。
狄公低声吩咐陶甘:“我与真智会见时,你可去找适才那位胖道士,设法向他要一张这朝云观的简图来。看来他在观内的序位仅次过真智。”
道童引狄公进了三官堂,狄公抬头见堂正中盘龙太师椅上坐着一位瘦骨嶙峋的老道士。老道士头戴莲花冠,身披黄罗道袍,脚登细麻云履,手拄一根神仙拐,见狄公进来忙徐步上前迎接。狄公拜揖,分宾主坐定,道童献茶毕。老道鞠躬开口道:“小道真智拜见狄老爷。偶染微恙,有失迎迓,望乞鉴谅。”
(迓:读‘亚’,迎接。)
狄公见真智庄重严肃,举止雍容,一对灰蓝色的眼睛冷漠无光。只是唇上和颔下那两撮山羊胡子稍稍损减了点仪态风度。
狄公道:“下官因避风雨,借宝观权歇一宵,不意正逢遇宝观喜庆之日。老仙长百忙之余如此盛情款待,心中十分不安。”
真智淡淡地说道。“敝观虽简陋,好在房舍不少,不知狄老爷对东楼住处尚感满意否?观内诸事冗繁,杂务缠绊,恕小道安排不周。”
狄公笑道:“东楼那套房间不仅幽雅清洁,又宽舒明亮,内眷十分满意。下官在此再致谢忱。明日拂晓,即启程赶路,不劳仙长相送。”
真智道:“不知狄老爷对敝观形势作如何观?”
狄公笑道:“我见宝观山势厚圆,位座高深,三峰壁立,四环云拱,内勾外锁,大合仙格。就是那终南山真阳观、蓬莱山大罗观、阆苑山奉仙观、龙虎山万寿宫、青城山上清宫、武当山轩辕宫也不过如此。老仙长能住持宝观,真乃前世修成荣业。倘无功满三千,行圆八百,哪得有今日?”
真智微笑:“狄老爷溢誉了。小道生性愚顽,慧根甚浅,忝居此观,也无非是依科设仪,敷衍功课,学些丹术,讲些内养,哪敢望他日能修得正果,羽化升仙。”
狄公正色道:“我见道教有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宫观遍布海内,神仙千千万万,如何亦有学道不成,反折了性命的?”
真智一愣:“敢问狄老爷此话何意?”
狄公笑道:“老仙长岂忘了去年来这朝云观虔诚求道的三个女子?”
真智微微不安,说道:“敝观有上百道众,每日来观内烧香求愿的人成百上千,内中亦多有虔信的女子。只不知老爷说的是哪三个女子?”
狄公道:“宝观向县衙门申报备案的三个少年女黄冠:一个姓刘,一个姓黄,一个姓高。下官只想打问清楚那三个女子如何死去,以便在案卷中注明详细。”
真智慢慢点了点头,淡淡地望了狄公一眼,说道:“记起来了,去年夏天……”他挥手示意一旁侍候的青衣道童退下。
道童唯唯退出。真智接着说道:“去年夏天,从京师来了一个年轻女子,说是姓刘。到了这里便病倒了,孙天师还亲自为她按过脉息,但……”
他突然止住了话头,两眼紧张地盯着殿门。狄公急忙转脸看看是谁进来,只见那殿门反倒轻轻关了。
“这些讨人生厌的伶人!不敲门就往里闯。”真智气愤地骂了一句。
狄公道:“听说刘小姐得的是一种悒郁之症,我只想问问是谁做的诊断或验的尸?”
“道清验的尸。就是适才在观门外恭迎狄老爷的那位胖胖的道人。他不仅是观中的高功道人,且医道高明,观里道众但有生病捉药的都来求他。”
“原来如此。第二位是黄小姐,听说她是在宝观里自杀身亡的。”
“狄老爷说的是。黄小姐是个非常聪明颖慧的女子,专修《清静经》。可惜得了个狂躁之疾,犯起病来,大叫大闹,激忿异常,人不能阻。原来我想收她当弟子,无奈……那病不可救药。后来服毒自杀了,她的尸身抬回了她的家中,便埋在她家的花园里了。”
狄公点点头:“那么第三个呢?高小姐听说也是自杀的。”
真智正色道:“不,高小姐之死乃真属不幸。她才华出众,所颂经谶过目不忘,人也长得清秀玲珑。只是生性好动,胆大无畏。一日出山门不远的天桥上观玩,不慎坠入万丈深涧,连尸身都没找到。”
(谶:读‘衬’,预言、预兆。)
真智的脸上露出怆痛的神色。
狄公深叹道:“难怪高小姐的案卷里没有验尸格目。对,适才仙长提到孙天师,莫不就是先皇御前的上清国师孙一鸣?他曾是海内正一教的一代天师,后来听说拜别先皇,带了一个葫芦,一根仙杖,十几卷图经云游仙山,不知所终了。”
“对!孙天师游罢海外三山,转道来到敝观驻息。他见敝观仙气缭绕,钟灵毓秀,云是万古精英藏于此山,便立定了一个志愿,有意永栖敝观,潜研经典,修养真性。、小道以此为敝观荣光。孙天师来敝观已有两年,观中但有大法事,立坛建醮,照例请他主持。平时与弟子讲论道法,亦从不妄自尊大,高不可攀。些小之事也不殚劳累,事事躬亲。只因天师他德性纯全,道行非常,故观里上下人人敬畏仰服。”
(醮:读‘叫’,祈祷神灵的祭礼,后专指道士、和尚为禳除灾祸所设的道场。殚:读‘单’,畏惧。注)
狄公想到他也应须对这位名重海内的高道作一次礼节性的拜访。
“孙夭师现在观内何处居住?”狄公问。
“天师驻歇在西南塔楼紫微阁。老爷不忙先去拜访,少顷老爷去大厅里看演戏便能见到,老爷在大厅里还能见到包太太和她的女儿白玫瑰。包太太笃信神仙,平生最崇仰九天玄女、碧霞元君,白玫瑰亦有出世之念,欲来敝观当道姑。敝观从不接纳女弟子,只容她们在观中修行一段时间,然后报了牒文,颁赐名号,遣发去它处。呵,老爷还可见到秀才宗黎,他最善吟诗作对,已在此住了半个月了。老爷你来之前他们便是敞观的客人,除了他们便是关赖子戏班的那一群疯疯癫癫的伶人了。老爷想来对那些不登大雅之堂的戏文不会感兴趣的。”
狄公道:“世俗把优伶看得很低贱,其实这是不公正的。演戏能给我们乏味单调的生活带来欢娱,有时甚至给我们以有益的启迪。尤其是那些历史剧目能使我们对三皇五帝以来的列祖列宗产生崇敬之情。”
真智道:“我们要戏班演的是神仙道化,观中道众把看戏机为最大乐趣。老爷随我一起去大厅观赏吧。戏要演一整天,此刻恐怕已到最末几出了。演完戏,膳厅里还大排斋供,水陆俱备,老爷不可不赏光。”
狄公欣然答应。他正可乘此机会将朝云观里的人物观察一遍,暗中查访那三个女子的隐情以及适间仓库里发生的那奇怪景象的究竟。
真智推开殿门,四下细细遍觑,并不见有人迹走动。乃放下心来恭敬引狄公向演戏的大厅行去。
第五章
大厅里锣鼓声、铙钹声。竹声响成一片。几十个道士笑吟吟并排坐在一根根朱漆柱子之间,兴高采烈地观看着戏台上的演唱。
真智真人将狄公引到大厅后部的一座高台,众道士见真智与狄公到席,都纷纷站立致意。真智挥手请大家坐下,又让狄公坐了一张雕花乌木椅,自己则坐在狄公旁边。另一边的一张椅子则空着。
戏台上灯彩照耀得通亮,演出的是西王母寿诞众仙拜贺的热闹场面。西王母珠冠璎珞,绣裙彩帔,拄着根龙杖坐在正中,列位神仙或跨彩鸾,或骑白鹤,或驭赤龙,或驾丹凤,飘飘然乘祥云而降。次第朝贺,吟诵寿词,稽首拜舞,各呈天书符篆,皆是龙章凤篆,五光十色,煞是眩人眼目。
狄公问真智:“西王母和那个骑丹凤的女仙姑是谁扮演?”
“西王母系戏班丁香小姐扮演,那个扮跨凤散花的女仙姑的是关赖子的妻子。”
狄公看了一会,不觉心中生厌。于是左顾右眄,反津津有味地观察起台下看戏之人来了。这时他发现戏台前左首的高台上低低垂下一幅绣幕,绣幕后坐着两个女子正全神贯注看戏。一个是珠光宝气的贵妇人,身穿玄缎长裙,手执檀扇,一幅雍容华贵的神态;另一个则是年轻女子,不施粉黛却眉目灵秀,光彩照人。
(眄:读‘免’,斜视。注)
真智道:“那边绣幕后坐的便是包太太和她的女儿白玫瑰。”
台上列位神仙簇拥着西王母冉冉退下,轻微的仙乐被众道士的赞赏声、喝彩声淹没了。
陶甘此时踅到了狄公身后,俯耳低声道:“老爷,那胖道土法号道清,他说这朝云观从来不曾绘编过简图。”
狄公点点头。大厅里已安静下来,下面是出寓言剧:一个受了邪魔迷惑的年轻女子灵魂如何受折磨。
一个穿白衣裙的苗条女子上了戏台,翩翩起舞。她误入歧途,还沾沾自喜。她得意地旋转着,飘摇着,忽而象一朵飞坠的花,忽而象一片徜徉的云。
(徜徉:读作‘长阳’,闲游;安闲自在地步行。)
狄公注视着她的脸,不觉一惊,忙再看绣幕后那女郎,却被包太太遮住了视线。
“陶甘,台上的女子不是优伶扮演,而是白玫瑰!就是绣幕后的那个女子。她又因何要上台演戏?”
陶甘抬起脚跟向那绣幕后看了看。
“不,老爷,白玫瑰仍坐在绣幕后面,并没去演戏。”
狄公也伸长脖子看了一眼,不由暗暗诧异。说道:“白玫瑰看去神情异常慌张,我不明白那优伶为何要妆扮成白玫瑰的模样。”
突然,一个头戴白盔手执利剑的高大武士出现在戏台上。他体躯丰伟,形貌可畏,大红油彩涂抹了整个颜面,中间夹有几条白色的条纹。
狄公惊道:“这武士正是虐害残臂女子的人:陶甘,你快去将戏班头关赖子叫来!”
戏台上武士开始与那白衣女子共舞,他手中的利剑快速地向那女子的身上刺戳,女子用轻捷的舞姿巧妙地躲过一剑又一剑。那武士来势凶狠,如同真的刺杀一般。忽一剑刺来,险中女子胸脯;绣幕后白玫瑰一声尖叫站了起来。狄公抬头见她神色惶恐,脸容苍白,双手紧紧抓住高台前的栏杆,一对眼睛死死盯住台上那白衣女子。包太太在劝慰她,她根本没听见。
狄公心里也紧张十分,忍个住问身旁的真智:“台上那舞剑的是谁?”
“那伶人艺名唤作‘摩摩’,真有点莫名其妙。”真智皱眉答道。
狄公见摩摩的剑舞得非常凶猛。白衣女子显然抵挡不住摩摩的攻势,汗水从她化了妆的粉脸上向下流,胸脯起伏,两眼却沉毅冷峻,炯炯有光。狄公隐约感到那女子的左臂有些异常,始终紧靠着胸脯,从不见抬起过。飘飘的长袖太宽大了,狄公看不真那条左臂真的是有病或是故意如此的。
突然,绣幕后又传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武士的剑竟割去了白衣女子左袖的一角!
狄公不由自主地站立了起来,紧张的气氛也感染了他。他忘记了自己的头痛和眼酸。
忽听得一声口哨,一匹巨大的黑熊吼着爬上了戏台。武士仓皇退下,黑熊向女子步步进逼。女子惊恐万状,不禁用右手遮盖了自己的脸。音乐停止,大厅里死一般静寂。
狄公忍不住叫道:“那畜生会伤害女子的!”
“不,老爷,那匹黑熊是欧阳小姐自己驯养的,不会出意外。”关赖子说道。——陶甘已将他领到了狄公身边。
台上那白衣女子又跳起了舞,黑熊果然没有伤害她。
狄公问关赖子:“摩摩那家伙下了戏台这会于到哪里去了?”
关赖子恭敬答言:“他或许去卸装洗脸彩了。”
“一个时辰前他在这里么?”
“回老爷,午膳到现在他一直在这里,只是演戏休息间他出去院子转过一会透透气,这大厅太闷了。摩摩的戏份量很重,他好胜心强,今天正是他显示才艺的绝好机会。”
戏台上黑熊突然咆哮起来,象是受了刺激,怒气冲冲立起身子向白衣女子扑去。白衣女子大惊,倒退了十来步。黑熊紧逼,伸出了巨掌。女子仰面倒地。黑熊张开血盆大口,露出一排狰狞可怖的黄牙。
狄公刚待要叫出声来,那女子竟从黑熊的脚下爬了出来,又重新蹁跹起舞,脸上漾开了得意的微笑。——绣幕后白玫瑰安静地坐在座位上,她对戏文显然失去了兴趣,她的脸依然十分苍白。
白衣女子向台下微笑点头,拍着那匹黑熊的背下了戏台。
狄公拭去了额上的汗珠,口中不由连连称妙。由于兴奋消退,他又感到头疼欲裂。他站起身来正想告辞,真智笑道:“狄老爷且慢走,诗人宗黎要来吟诵他的大作,兼作今夜戏文的收煞。”
宗黎潇洒地步上戏台,开始吟咏他的诗,诗云:
四座莫喧哗,奏雅宜曲终。
发言寄天理,岂必文辞工。
幽明凭谁识,仙鬼何朦胧。
长风散朝云,一轮净碧空。
宗黎吟诵毕,鞠躬退下戏台,一派丝管乐起,演出终场。
真智大怒,厉声对关赖子道:“将宗黎那个穷酸秀才叫来!”
宗黎恭敬向真智长揖一拜,脸上却有一种倨傲的神色。
“宗公子,你那首诗最末二句‘长风散朝云,一轮净碧空’是何意思?你难道不知今日是本观的喜庆仪典,又值真武帝君的寿辰,你要‘散朝云’,‘净碧空’,岂不是有意污毁我教门尊严,败坏本观名声!”
宗黎笑道:“老仙翁以为做诗如咒经画符那么容易?五言八旬,不仅要凑韵脚,平上去入有讲究,当中两联还要对得工稳。晚生最怕做对子,故当中两联常对不好,倘若是绝句、口号,似简易得多了。老仙翁请听晚生吟一阕吉利的口号吧:
真人飘飘升法坛,步罡踏斗宣妙道;
玉郎悒悒饮黄泉,悔食金丹丧寿考。
真智听罢,气得青筋的露,胡子乱吹。他不安地望了望身旁的狄公,终于镇静了下来,挥手示意宗黎退下。
狄公发现宗黎吟的两首诗,若有所指;这显然使真智深感不安。真智脸色铁青,身子颤抖不止。他站起与狄公告辞。狄公也不挽留,见他蹒跚着步子,由一道童搀扶着颤巍巍走出了大厅。
狄公问陶甘道:“你知道戏班的优伶在何处卸妆?我想与摩摩聊聊,他是个可疑的人物。”
陶甘答言:“他们也住在东楼,与我的房间同一层。此刻想来都回去那里卸妆了,我们间有一条狭小的走廊可通。”
狄公道:“你适才说朝云观从不曾绘编过简图?”
“老爷,这事我也感到有些不解。道清还透露大殿后的许多地方除了真智和孙天师谁也不准进入。”
狄公皱眉道:“莫非这里有许多隐情瞒着官府?”
陶甘向大厅里的执事借了一盏灯笼,忽然他又想起什么,问道:“老爷,那三个女子死亡的详情,真智告诉了你没有?”
“他闪烁其词,含糊地说了些敷衍的话。这使我更起了一层疑心。”
第六章
狄公、陶甘刚上到东楼第二层的楼梯口,忽见半明半暗的走廊上一个穿白衣裙的女子正匆匆溜去。
“她就是那耍熊的欧阳小姐。”狄公道,“我正要找她问话。”
他急步追到那女子身后,轻声叫道:“欧阳小姐慢行。”
欧阳小姐惊叫一声,回过头来。狄公见她眼睛睁得老大,吓得脸如土色。这回狄公看仔细了,欧阳小姐果然与白玫瑰十分相象。
“欧阳小姐休要害怕,我只是想祝贺你的舞艺,并无他意……”
“多谢老爷,我此刻得赶快走,我必须……老爷千万不要阻拦。”
“莫不是摩摩那小子又要奈何你?为何如此慌慌张张,心烦意乱?”
“不,不,我得赶快去喂我的黑熊。”她摇了摇头说道。
狄公见她一味用左臂护住身子,机警地问道:“你的左臂受伤了?”
“哦,不,没有,很久之前被黑熊咬伤过,如今早好了……我……我得走了。”
这时宗黎急急走来,大声说道:“狄老爷,我担心我的诗引不起你的兴趣。”
狄公皱眉道:“倘若我是真智,非叫众道人将你缚翻了罚一顿棍棒不可!”
狄公转身,却见欧阳小姐早已溜去,心中老大不乐。
“真智不敢对我怎样。”宗黎又说道,“家父宗公曾是这朝云观最大的施主,至今我家每年还捐赠观里许多钱谷,养活这些群居终日、无所事事的道士!”
狄公打量了一番这位沾沾自赏的秀才。
“这么说,你是前任刺史宗法孟的公子了?令尊的诗蜚声海内,天下传颂。我见公子你也才华不凡,今夜你那首五言诗做得很不错,那阕口号实在是拙劣得很,句法破碎,气脉不贯,不足为训。”
宗黎不无得意地说道:“我只是消遣消遣真智。别看他呆头呆脑,如死水一潭,内里可很有些脏污哩。”
宗公子这话是何意思?那口号说‘侮食金丹丧寿考’不知究竟何所指,‘玉郎’又是谁?不妨坦率与下官说来。”
“老爷,那‘悔食金丹’的是朝云观的前一任住持玉镜真人,故诌之为‘玉郎’。此人不仅纯德非常,素行不疚,且仪容秀伟,骨格清奇,决非红尘中人物。与家父最为投契,胜过这真智不知几何了。两年前玉镜真人仙逝,他们管叫‘升天’、‘羽化’,孙天师命真智用法衣裹定了他的遗体,涂抹了香泽膏油,塑成金身。如今正端坐在观后圣堂下的地宫里,在黄泉中与蚁虫宣道论法,能不‘悒悒’?”
狄公频频点头,此刻他无意打听朝云观法嗣承续的佚闻,他心里只惦念着摩摩、欧阳小姐和那个奇怪的残臂女子。
他说:“宗公子,此刻我想去看看戏班的优伶们,想来也都已卸妆了吧。”
宗黎道:“晚生也正要去那里,不妨为老爷前面引路。”
他们折入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西边都有门户。狄公问道:“欧阳小姐的房间也在这一排门户中吗?”
宗黎道:“还要向前些。老爷,我不敢独个进去她房间,那匹黑熊端的令人胆寒。”
狄公道:“此刻她一定在房中,适才你不是见我与她在走廊上说话么?”
宗黎惊异道:“什么?老爷与她在走廊上说话?这怎么可能?我上楼来之前正经在大厅里与她说了不少话哩。此刻她还在大厅里。”
狄公大为困惑,陶甘也不住搔腮,脸上露出惊奇的神色。
宗黎推开了一扇门,狄公见那房间里乱七八糟堆了许多东西,关赖子和两个女子立起身来向狄公鞠躬施礼。
关赖子战战兢兢向狄公介绍了丁香小姐和他的妻子。
狄公问:“摩摩和欧阳小姐在什么地方?”
关赖子恭敬答言:“老爷,摩摩大概到仓库交还戏装去了。”他指着梳妆台上一堆弄皱了的血红纸团和脸盆里的红污水又说:“他在这里洗净了脸上的油彩就走了。欧阳小姐,她头里还在大厅里,她说她喂过了那匹黑熊便过来。”
狄公看了看脸盆里的红污水和那些染红的纸团,心想,那红色会不会是人血染浸。
宗黎问丁香小姐:“你何不去帮欧阳小姐喂熊?你们小姐妹间关系不是很好嘛?”
丁香小姐笑道:“你还是多多关心白玫瑰吧!多做几首情诗献给她。”
宗黎咧嘴笑道:“白玫瑰我固然有诗献她,但我也为你丁香小姐做了一首情诗哩,还是四言正声。你听:
天道昭昭,惟阴惟阳。
人有男女,禽有鸳鸯。
凤飞千里,惟求其凰。
美人如玉,在我身旁。
魂飞魄散,目迷心狂。
载言载笑,瓠犀芬芳。
娇啼哭婴,求我诗章。
搔首蜘橱,意且仓皇。
胸墨无多,才尽江郎。”
(瓠:读‘户’,瓠犀:瓠瓜的子。因排列整齐,色泽洁白,所以常用来比喻美人的牙齿。注)
丁香小姐脸面盖得绯红,嗔道:“谁求你的诗章了?好不知羞!还‘魂飞魄散,目迷心狂’哩。”
关太太道:“宗公子,休得一味厮缠住人家姑娘。会做诗,去当今圣上前讨个官儿做做,也省得在这道观中栖栖皇皇,没头苍蝇似的乱哄。”
宗黎嘻笑着说道:“我只是想提醒了香小姐,时光不饶人,二十四岁的红粉千金了。没听市井上流行的那首歌么?
男子二十尚未婚,
容貌姣好三月春,
女子二十尚未嫁,
残阳秋风伤落花。”
丁香小姐正待发作,狄公起身告辞,示意陶甘随他出来,低声吩咐道:“我还得要设法寻到摩摩,你则留在此地摸索些情况,我总感到这观里有许多奇怪之事。对,欧阳小姐再露面时,你定要问问清楚,她在大厅里究竟待了多少时间,她不可能分身出现在两个地方。”
陶甘说:“多半是宗黎这小子扯谎,这走廊虽窄狭且黑暗,但欧阳小姐白衣裙兀自分明,他焉得视而不见?”
狄公道:“倘若宗黎的话属实,我思量来,适才与我们说话的可能倒是装扮成欧阳小姐的白玫瑰。我见她的左臂不能动弹,似是新受了伤,可适才在绣幕后看戏时却是双手有力地抓住本栏杆,这又不由令人生疑。不管怎样,陶甘,你要多摸些内情,尽可能探出其中委曲。”
狄公接过灯笼向楼梯走去,陶甘又重新口到关赖子的房间。
狄公边走边思忖。他发现宗黎虽放任自流,不拘礼节,但性情开朗,胸无城府,且与戏班的优伶们厮混得很熟。看来他对白玫瑰怀有好感,但白玫瑰已决意出家戴黄冠,他一厢情愿,可惜难酬。他也知道了丁香小姐与欧阳小姐友情深笃。但这些目下似乎都不是狄公所关心的,他心中只想着那个至今尚未露面的蹊跷的摩摩。
他明白自己在向仓库行去,但走着走着却发现自己走错了路。走廊愈走愈窄,也没有了灯彩,蜘蛛网垂挂到他的头上。楼梯尽头隐隐传来道士们晚课斋醮的唱喝之声。
(醮:读‘叫’,祈祷神灵的祭礼,后专指道士、和尚为禳除灾祸所设的道场。——华生工作室注)
他打算转去走廊尽头的楼梯口,耳边忽听得有人说话的声音。他侧耳细听半晌,但听不清说话的内容,也不知说话的人藏在哪里。他摇了摇头,抬步向前,猛听得那嘀咕声中冒出三个字:“狄——仁——杰”。狄公大吃一惊,再要细听.周围只是一片坟墓般静寂。
第七章
狄公感到诧异,他固然不信鬼魂唤生人姓名找替身的说法,但显然这古老的道观里有人在议论他,说不定还是在算计他。
狄公耸了耸肩,回到走廊尽头的楼梯口,细细辨认了路,乃发现右首走廊的远处有一排窗槅。——仓库正就是在那条走廊的尽头。
仓库的门半开着,漏出昏暗的烛火,里面似有人在说话狄公进去一看,十分失望,两个道士正在将放道具服装的箱笼上锁。
狄公发现左边墙上已挂着那顶圆形的白头盔,原先空着的剑鞘也插上了宝剑。
他问那个年长的道士:“你看见那个叫摩摩的优伶进来这仓库么?”
“没有。老爷,我们也是才进来。说不定他来过这儿又走了。”
狄公没有再问。那个年轻道士象一尊恶煞,面目可憎。他用一种疑虑重重、怀有敌意的眼光望着狄公。狄公只得退出仓库,循原路摸回自己的房间。
房间里夫人们正在玩骨牌,牌局三缺一。三夫人拍手道:“来得正好,来得正好。”
狄公道:“观里的住持真智真人已备下了斋供邀我过去聚聚,这里还居住着当年先皇宠幸的上清国师孙一鸣,我也不能不去礼节拜访。”
狄夫人道:“那我还得陪同去拜访孙夫人?”
狄公笑道:“孙天师乃全真道人,并无妻室。不比那等火居道人,出了家还养着老婆。你快将我的新礼服取来让我换过。”
狄夫人站起打开衣箱,找到了那件水青色锦缎长袍递给狄公。狄公换罢。正待出门,忽然想到什么,又回头吩咐道:“我见这观里并不安宁,多有蹊跷之事。我走后你们便上了门闩,并将走廊那头的大门也闩上。倘有不认识的人来敲门;千万别答应,更不要开门。”
狄公来到陶甘房间,陶甘已在房中等候。狄公低声问道:“摩摩到关赖子房中去了没有?”
陶甘答言:“没有。你前脚刚走,欧阳小姐后脚跟到。她卸了戏装,仍是那么清秀文静,皮肤细腻,但我见她不像白玫瑰。我相信我们头里在走廊上遇见的真是白玫瑰,你不是听她说话软柔悦耳么?而欧阳小姐则声音沙哑。再说欧阳小姐也比白玫瑰瘦削得多,缺乏一种妩媚之态。”
“但我们遇到的那女子委实不见她左臂动弹,她自己也说是被熊咬伤过,这不是与戏台上欧阳小姐跳舞时的情景一样么?噢,她说了些什么?”
“她沉默寡言,我问她宗黎在大厅里可曾与她说话,她只是浅浅一笑,说宗公子是个令人讨厌的人物。我责怪她不应在与人谈话未终时不辞而别,她也是笑笑,不作正面回答。”
“有人在愚弄我们!陶甘,他们后来谈起了摩摩没有?”
“他们说摩摩长得十分丑陋,行止又古怪,不好与人交接,很讨人生嫌。又说他好象看上了丁香小姐,但丁香小姐只当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做事没有长性,就说这戏班,他忽而加入,忽而退出,加入时总爱演妖魔鬼怪、奸臣贼盗,退出时便萍踪无定,莫知所之。”
狄公道:“摩摩看来是个十分危险的人物。我们在走廊上遇见的那女子会不会是刚从摩摩的手中逃脱出来,故显得那么慌慌张张。我思量来东楼窗户看见的那个怪现象必与摩摩有关,但那女子又是谁呢?欧阳小姐与白玫瑰都没有残了左臂啊!陶甘,你可知道尚有别的女子淹留在这观里么?”
“老爷,除了我们见到的这些女子:欧阳小姐、丁香小姐、白玫瑰以及包太太、关太太之外,并无其他女子在观里居留。”
狄公愤愤地说:“别忘了我们只看到朝云观的很小一部分。天晓得那些关闭的神殿、楼阁、圣堂、寮房里发生着什么事呢?宗黎还提到过圣堂下的地宫,陶甘,我们竟连一份朝云观的简图都没有啊!我这就去拜访孙天师,你还是去混迹于关赖子他们一帮优伶之间,探听新的情况。一旦发现摩摩形迹,便死死盯住他,休让他滑脱了。”
青衣道童站在走廊里等候狄公。透过窗户,观外漆黑一片,雨还在下,风穿过窗户的缝隙向里钻,狄公只感到一阵阵寒意。
第八章
狄公跟在青衣道童后面走着,楼梯、走廊曲曲折折。他忽然感到身后有人跟踪,猛一回头,蓦见一个黑影向走廊尽头的隅角闪过。他问道童:“观里的道士们可常走这条走廊?”
道童答道:“平昔这走廊很少有人走动,要不是外面下雨,我也不走这走廊了。——去西楼的人大都从下面膳厅上来。”
他们来到了西楼北端的一个小小殿堂,殿堂正中建起一座九星法坛,四面雕塑着八卦神罡、气象很是肃穆。
狄公指着右手一扇朱漆小门问道:“这一边不知识通向何处?”
道童答道:“老爷,出这小门下去几层楼梯,便可到阎罗十殿,这阎罗十殿极是阴森可怕。莫说真人不让我们进去,就是让我们进去,也是胆战心惊,不敢仔细看觑的。”
狄公知道道教宫观往往有模仿佛寺十八层地狱格局,用图画或雕塑形象地展示出所谓阎罗十殿的恐怖景状,来坚固众道人的道心,不使志向迷乱,犯戒作恶,灵魂堕入孽障鬼道。
道童引狄公上了靠左首的楼梯,小心将灯笼照着地上,说道:“孙天师住在西南塔楼的紫微阁,阁外平台上有一截栏杆被狂风折断,此刻正催匠工修理,老爷上那平台时千万小心。”
他们走上平台时,狄公见平台上最后一截栏杆果然撤去,平台下幽忽忽、黑洞洞直下西楼楼底。
道童说:“那红漆大门便是紫微阁了。”
狄公上前轻轻叩了两下。
“谁在外面敲门?”门里传出一声轻轻的问话。
“晚生狄仁杰拜见天师。”
“自可推门进来。”
狄公推开了朱漆大门,看见孙天师正坐在书案后读经。书案上迭起厚厚一大迭经典,他手中拿着一册《正一经》,狄公恭敬递上大红名刺,小道重唯唯退出。
孙天师接过名刺看了,笑道:“呵呵,原来是本县县令,失迎了。”
他声音洪亮而深沉,狄公见他伟岸魁梧,风神俊爽,果然仙风道骨,气度不凡。
“仁杰老弟,你今天来这里做客,毋需拘客套,彼此免了繁缛礼数,开怀聊聊。我整日关在此观,说实在也是孤陋寡闻,不知朝野都有些什么事发生。”
狄公道:“当今三教并兴.太平成象,九州清晏,国泰民安。正如同那唐尧虞舜之世一般。”
紫微阁内奇香袅袅,十分幽雅。狄公见壁上挂着许多条幅,正楷恭录着《道德经》、《太平经》、《黄庭经》等经典的字句。
狄公道:“这壁上的条幅端的好书法,只是其中的道理晚生天性顽钝,终不甚解。譬如那幅《道德经》,真所谓‘玄之又玄’,还望天师俯赐金玉,开示愚蒙。”
孙天师呵呵笑道:“我皈依教门五十余年,潜心一念,精研经典,然这‘道’‘德’两字终未悟出其真昧。”
狄公道:“听前人说,老子生商汤王时,乘太阳日精,化为弹丸,流入玉女口中。玉女吞之,遂觉有孕。怀胎八十一年,乃破胁而生。生下地时,须发皆皤白如雪。指李树为姓,名耳,字伯阳。后骑青牛出函谷天,关吏尹喜望见氤氲紫气,知是异人,求得这道德真经五千余言,传留后世。这‘道’‘德’两字尚未能悟出真意,岂不辜负了当初老子一片拳拳喻世之心?后世之人艳慕羽化升天做神仙,教徒事炼丹修药,眼气吐纳,哪知修炼的功夫奥秘全在这五千真言里了。五千真言之精核只是‘道’‘德’两字,这两字未悟,如何做得神仙?”
孙天师扰掌笑道:“仁杰老弟言之有理。太上老君乃元气之祖,故能生天生地,生佛生仙,周运历劫,居太清仙境。俗子凡夫。安能企望?九转八面,金丹宝鉴,铜符铁券,云篆丹书,究竟不如五十真言,道德教义。至于那等只望学得分合阴阳、黄白秘方、飞步斩妖之法的心术不正之徒,更是教门败类,下界尘土。只合打入阎罗十殿,受苦受难,方显出吾教门洞天福地之至纯至洁,男女信士襟怀之正大光明。”
狄公道:“不过晚生想来,道德真言,柱下旨归固然有深刻的哲理,究竟孔子才是人伦之师范,万世之楷模。”
孙天师道:“孔子曾求学于老子,道教从孔子停步的地方继续前进。孔子只知研究人与人之间的准则,而道教探索的则是人与天之间的关系。故更高超一层。”
狄公只感到一阵阵头痛,他无意与孙天师争论儒道之优劣、孔老之长短,他倒想从孙天师的口中得知这朝云观的东南西北方向和各殿堂、楼阁的位置。遂说:“天师阁下,这朝云观很大,殿堂、楼阁不计其数。我总害怕走错了路,又不知观里的许多规例戒约,还望天师不吝指点。”
孙天师指着墙隅的一条条幅说道:“你只要看一遍这幅简图便会很快弄明白这里的方向位置。这简图是我绘的,当然还有许多漏阙之处,但既名之曰简图,也无非是粗识个东南西北而已。”
狄公走近那条幅一看,这朝云观的殿堂、楼阁果然如鸟瞰云端一般,历历清楚。一面细细默记在心。又问:“这图中顶端,即观里最北端的那个黑白两色圆圈是什么意思?”
孙天师答道:“那里是观中前一任住持玉镜真人的灵塔,极是神圣的所在,为一观之冠。那画着的黑白两色大圆圈是太极、阴阳的象征。所谓‘太极生两仪’,这两仪便是一阳一阴,阴阳交感,化生万物,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乃生天地万物。阴阳两仪彼此消长,至极而变,阳至极则阴,阴至极则阳,故生生不息,千变万化。可以说本教经义的全部奥秘可用这阴阳太极图符表示。它象征着天地方物的肇始和终极”
狄公十分感兴趣,又问:“那么黑色半圈里有一白圆点,白色半圈里有一黑圆点,又是什么意思?”
“这意思是阴中含阳,阳中含阴。——天下没有全阳或全阴之物,阳中必含有阴的元素,阴中亦必含有阳的元素。譬如我们男子也含有女子的气质、脾性,女子也含有男子的胸襟、气魄。有的连容貌形象也这样。”
狄公频频点头,忽然又问:“我似乎在哪里也见着过这个图符,只是黑白两半圈是横向界分的。敢问横分和坚分有何区别?”
孙天师说:“岂有此理!这图符是一成不变的,哪有横向界分之理?莫非你看花了眼睛,记错了。”
狄公纳闷,他清楚记得适才在观中什么地方见到过有横分阴阳的图符。
孙天师见狄公皱眉沉思,不由笑道:“膳厅里斋供想来已排上了,真智说不定正在派人寻找我们哩。”
第九章
西楼底下的大膳厅早排开了几十集水陆斋供,朝云观里所有道众、提点、执事人等都坐了席。关赖子戏班的优伶们和陶甘则坐在近膳厅门口一桌。
真智、道清见孙天师与狄公携手下得楼来,忙一齐上前施礼,迎入正中一桌。宾主逊让一番,各自就座。两旁铙钹声、丝竹声响成一片,大家纷纷动起杯筋。席上热气腾腾嘈杂一片。
狄公和陶甘递了个眼色。他发现包太太和白玫瑰没有赴席,更令他不解的是关赖子戏班那一桌上摩摩也没有露面。
狄公三杯米酒下肚,只恨席上没有荤腥。他笑着对真智道:“斋供毕,我想瞻拜一下宝观诸神殿;我还想去看看,玉镜真人的地宜、圣堂和灵塔。下官对玉镜真人的素行德性至为崇敬。”
真智道:“小道十分乐意陪同狄老爷观内随喜,只是玉镜真人的地宫似不稳便。秋、冬两季进人尚可,如今初夏之际,空气湿润,万一金身受潮,生出腐气,如何是好?”
狄公不语。
孙天师道:“玉镜是个才华横溢之人,不仅深通经典,学究天人,而且精熟诗文,书法与丹青尤为擅长。”
狄公忙道:“不知能否出示玉镜真人几幅妙品真迹,以饱下官眼福。”
真智攒眉道:“可惜,可惜,偏偏他的字画亦都随葬入地宫,一时恐不能瞻玩。还望狄老爷鉴谅。”
孙天师道:“不过玉镜那最后一幅丹青尚挂在大殿东侧的四圣堂内,斋膳后,待我引你去瞻赏不迟。那幅画画的是一匹猫,玉镜生前很爱他那匹灰猫,故写画丹青常常以猫为题。”
狄公拍手称好,又连连干了几杯喷香的米酒。
酒过三巡,人都有了些微微醉意,桌面上杯盘狼藉,人也有东倒西歪的。狄公借故坐到了邻桌宗黎的身边,低声问道:“怎没有见到包太太和她的女儿白玫瑰?”
“她的女儿?”宗黎醉意朦胧地说,“老爷真会相信那么一个天仙般标致的姑娘会是那癞蛤蟆一般包太太的女儿?”
狄公笑道:“包太太或许年轻时也十分美貌。”
宗黎舌头僵硬地说道:“包太太并不是有头面的妇人,白玫瑰怎会是她的女儿?”他打了一个饱嗝,又摇晃了一下脑壳,脸色神秘地反问道:“老爷以为白玫瑰真的一心要出家当女黄冠?”
狄公摇头:“不过,我会问她自己的,她们此刻在哪里?”
“可能在她们自己的房里吃饭,一个娇滴滴的黄花闺女怎可与这班淫邪的道士们混在一处?”
狄公点点头,又说:“我很想看着你说的那个‘悔食金丹’的玉镜真人的金身,但真智适才说这个季节地宫不能进入,生怕受潮腐化了金身。”
黎神秘地一笑:“真智是如此说的么?他害怕……”
“宗公子可曾去过地宫?”
“没有。但我也十分想下去看看。老爷,玉镜他……他死的不明不白。”
“什么?”
“那个可怜的老仙翁可能是被人毒死的,故曰‘悔食金丹’。当心,有人正要害死你和我……”
“宗公子,你醉了!”狄公道。
“醉了?哈哈!不过老仙翁在给家父写信时可没有醉!那是他升天前最后的一封信。”
狄公皱了皱眉头,又问:“玉镜在那封信中说起他生命处于危急之中么?”
宗黎点点头,将手中酒杯里的酒一口吸干。
“他说是谁企图谋害他的性命?”
宗黎微微一笑,摇了摇头。“我怎可平白诬陷别人?老爷,等我拿获了证据再告诉你!”
狄公斜眼看着宗黎,心想这秀才固然轻浮浅陋,但他父亲宗法孟却是个深孚人望的君子,官声清正,政绩斐然,倘使玉镜临死前真的写过一信给宗法孟,那么,玉镜之死必有蹊跷。而自己应义不容辞地勘破内情,大白真相。
狄公低声又问宗黎:“难道真智卷入了这肮脏阴谋?你说他害怕,他害怕的是什么呢?”
宗黎狡黠地一笑,醉眼昏花地答道:“老爷不妨自去问他吧!他不会欺瞒于你。”
狄公愤愤地站了起来,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他知道这个秀才真的醉了。
真智见狄公坐定,说道:“你看宗黎这浪荡公子,不走正道,贪花眠酒,与他父亲可大不一样啊!他父亲宗公是何等的受人敬仰和尊重!”
狄公道:“当然。倘使朝廷的官员都如宗先生那样,何愁不开万世太平之基?人道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其实不然。老仙长,我想问问玉镜真人死于何病?”
真智正色道:“玉镜真人无疾而逝,羽化登仙了。他德性纯全,白璧无瑕,三千功满,八百行圆,终于焚香坐化,坐化之时异香满殿,光明四照,天上祥云数朵,悠悠来集。小道及观中众道人都亲眼目睹那奇景、心中极是羡慕。”
孙天师也点头道。“那情景真是叫人难忘。玉镜登仙前还大集观中道人讲话天星、河图之法,传付秘籙,足足一个时辰,乃瞑目含笑而去。好了,不谈玉镜了,我们还是一起去看看他羽化登他前画的那幅猫图吧!那最是件本观的圣物。”
狄公随孙天师出膳厅时,低声对坐在门口一桌上的陶甘值:“就在此门口等我,我很快就会回来。”
孙天师引狄公进入三清大殿,四名青衣道童擎灯侍从。大殿内正中神厨里供着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太清太上老君的巨大塑像。三清神厨背后建一黑虎玄坛,供着赵公元帅。案坛上烛火高烧,奇香扑鼻。大殿西侧分坐二十八宿星君。三十三天帝子,其余四位功曹、灵官神将、六了六甲、天罡地煞,不必细述。
他们由大殿东侧门进了四圣堂。四圣堂内供着真武帝君、太乙真君、南极老人、紫微大帝的神像,中央案坛上点着许多支法灯。孙天师举起一支照着两壁挂着的一幅精致地揭裱过的索帛丹青。画面上一匹灰色的猫伏衣雕花桌上,身边一个花球,身后一瓷盆,瓷盆里瘦石兰竹,十分清雅。
孙天师道:“玉镜最喜欢这匹猫,他不知为这匹猫画过多少幅图了。这一幅算来应是绝笔,笔法更臻极诣。”
狄公心里大不以为然。他是古画的鉴赏收藏家,平生见过不少古今名画。这幅猫图因了玉镜的神圣德行沾上点光之外,笔法上并无什么胜人之处。
“画得不错。”狄公礼貌地答了一声。
孙天师无限感伤地说:“玉镜画完这幅图当天下午便升天了。他这一升天,这猫也不思饮食,哀鸣数日而亡;终也是有义气的生物。好了,仁杰老弟,我要去做晚功了。明日拂晓,你启程之前,我希望还能见到你,说实话我非常欢你。”
狄公送罢孙天师,陶甘己来大殿门外等他了:“老爷,摩摩仍然没有露面,关赖子说别为摩摩操心,他就是这样的一个影踪无定之人。”
狄公问:“膳厅里没有发生什么不寻常之事吧?”
“没有。只是一个迟来的道士大发了一通牢骚,他没有领到自己的杯箸,只得等别的道士吃喝完了才进膳。膳房的杂役则说他们分下的杯箸数字原来不少。噢,关赖子邀我再去他房间聊聊,我想不如乘便再摸摸他那几个伶人的底蕴。”
狄公大喜道:“这就快去吧!我此刻亦要去拜访包太太和白玫瑰。她们母女俩的行迹总使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们与欧阳小姐的关系也令人迷惑不解。对,适才酒席间宗黎醉里告诉我说,白玫瑰并不是包太太的女儿,也并不真愿意来这朝云观出家修行。但宗黎喝得太多了,此话是真是假一时难以猜度,真智和孙一鸣则十分鄙视宗黎,说他贪花眠酒,不走正道。你知道包太太和白玫瑰住在哪个房间?”
“东楼第二层,西首走廊尽头一间便是。”陶甘答道。
“好,我等会儿再来关赖子房间找你。”
狄公从大殿外侧的走廊拐到了东楼,上来到第二层。此时夜已很深,周围十分幽静,楼外还浙浙沥沥下着小雨。狄公绕到西首走廊急急地朝尽头那房间走去,长袍的窸窣声在阒寂的走廊里十分清晰。他忽而觉到衣袖的窸窣声愈来愈响,又隐隐闻到一股腻人的香味。正感纳罕,突然“崩”的一声,他的脑袋一阵震荡,眼前金星乱闪,接着便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了。
第十章
狄公醒过来时只闻到一阵阵女子身上的脂粉香。他睁开了眼睛,见自己和衣躺在一张大床上,床顶张着天蓝色的罗帐。他抬手摸了摸后脑勺,忽碰到一个大肿块,痛得急忙缩回了手。
“喝口香茶润润喉咙吧!”丁香小姐柔声细气地说。她一手捧着茶盅,一手用力托起狄公的沉重的肩膀。狄公只感到眩晕得厉害,他贪婪地喝完了丁香小姐递到他嘴边的那盅香茶,略微感到口中舒爽一点。——他终于明白什么一回事了。
“丁香小姐,看来是有人从背后偷袭了我,你知道是谁干的吗?”
“不知道。老爷,我听到我房间的门‘砰’地撞了一声,赶紧开门出来一看,见你躺倒在走廊的地上,不省人事。我猜想老爷大概正是来找我的。便将你拖进了房来。躺在我的床上。我用冷毛巾敷在你的太阳穴上,你就缓缓醒过来了。”
狄公问:“你开门时见到走廊里有什么人么?”
“当时走廊上黑幽幽的,并没有看见人走动。”
“可听到有脚步声?”
“也没听到。”
狄公闻到一股香味,疑惑地看了丁香小姐一眼,说道:“将你腰上佩的那香袋让我看看。”
丁香小姐解下绣花香袋递给了狄公,狄公凑近界尖闻了一闻,香袋里的香甚是浓烈,与他头里在走廊上闻到的细腻的香味完全不同。他笑了奖将香袋还给了丁香小姐,说道:“我昏厥过去有多久了?”
“约有了一个时辰;——此刻已是午夜了!”丁香小姐噘起了小嘴抱怨道。
“多谢丁香小姐救了我一条姓命,倘使你当时不及时开门出来,恐怕那歹徒还要加害于我,此刻我就亲自去勘查明白。”
狄公支撑起身子想要爬下床来,只感到头重脚轻,天旋地转只得又躺平了。
“狄老爷,这一下可击得不轻,柬,一我将你扶下到那张靠椅上去。”
狄公靠在椅背上,一面慢慢呷着香茶,一面打量着丁香小姐,他发现丁香小姐虽不很标致,但有一种优伶特有的俏劲,她在戏班里经常扮演武打的女侠、巾帼英雄,“故又有种凛凛不可侵犯的豪俊之气。”
丁香小姐用秸皮和了些跌打伤药帮狄公包扎了头。狄公戴上了帽子,感到脑门一阵清凉,浑身舒服多了。
他问:“丁香小姐因何要投到戏班当个优伶?”
丁香小姐戚容满脸道:“家道贫寒,只得在此糊口。老爷莫信女伶都是娼妓的说法,关师父待人极是厚道,我们也行止清正,守身如玉。只知演戏卖艺,从不为捧场的阔佬财主献媚,更不会去卖身。我从小学得点薄薄武艺在身,故一向也无人来寻我麻烦。”
狄公忙问:“那么,那个摩摩呢?他也没有纠缠过你么?”
“他早先曾有意于我,但他碰了一鼻子灰,以后就见我不理不睬的。其实他是一个心地不坏的人,一只是脾气古怪一点,人也长得丑一点。说实在,我倒很是愿意与他同台演戏。”
“他与欧阳小姐交恶么?或是欧阳小姐也叫他碰了一鼻子灰,或是厮恋过一阵又撇下了他。”
丁香小姐犹豫了一下,慢慢答道:“不,不,欧阳小姐新近刚进戏班,与摩摩并无什么交往。我与欧阳小姐脾性合得来,摩摩反有点妒忌她了。”
“原来如此。摩摩进戏班多久了?”。
“也快有一年了。但他经常突然离开戏班。关师父也不计较。来,就一起演戏,去,便不管饭,不十分拘管他。老爷,摩摩他原姓刘,外人多不知,一天我见他衣袍内绣有‘刘’的字样。只有一件事我心中不解,这摩摩对观内各处很是熟悉,我请来他以前必然到过这朝云观。”
狄公正色道:“不拘怎样,丁香小姐还是小心设防为是。我疑心摩摩是个十分危险的人物,此刻我真替欧阳小姐担忧。你说欧阳小姐新近才进戏班,你与她也甚合得来,你可知道她的来历?”
丁香小姐皱了皱眉头,犹豫了半晌乃说道:“欧阳小姐的来历我不甚清楚,只知她是京师来的。她很是有钱,她为了进我们的戏班,竟暗中给了关师父一大笔钱,央求关师父带着她赶来这里演戏。她自己还驯养着一匹大黑熊,只听她的号令,别人见了都害怕。她答应关师父不领薪俸。只图与我们作一处。独这一件事关师父叮嘱我不许对外人讲,老爷因是一县之主、百姓父母,故我也不敢遮瞒。欧阳小姐她行止十分自由,关师父有利可图,哪里还去拘管她?故进来这观里后,除了上台演戏,很少与我们厮缠在一起,总是独个躲在房间里与黑熊为伴。今夜她又忽然装扮成白玫瑰的模样,实不知她为何要这样做。关师父也十分疑惑,故适才老爷拜访关师父时他十分紧张,生怕欧阳小姐出了什么不测,访查到了他的头上。关师父后悔当初不该答应欧阳小姐的奇怪要求,老爷可千万别在关师父面前提及此事。”
狄公微笑点头,他挣扎着立起身来向丁香小姐告辞,蹒跚着步子刚要出门,丁香小姐又说:“不管老爷对欧阳小姐如何看,我总觉得她是一个出伦拔萃的女子,我非常喜欢她,我只恨自己是个女子,倘若是个男子,我一定会娶她作为妻子的。”
狄公笑道:“把这些傻念头扔掉吧,这怎么可能呢?”
丁香小姐忽又说:“宗黎这个穷酸秀才老是纠缠我们,说些轻佻浮薄的话。”
“你们不要理他,他不会对你们有什么危害。可怕的倒是摩摩这个不可思议的人,他象幽灵鬼魂一样时隐时现,他的行迹太令人生疑了。对,我倒想起来了,宗黎他告诉我说白玫瑰并不愿意出家修行,此事可确?”
丁香小姐叫道:“不,我与她聊过许多回了,她出家之心很坚决,她的母亲包太太也十分乐意让她当道姑。老爷,她在婚姻之事上太不如意了,只盼望早日超脱红尘,修心养性,伴着青灯黄卷了此一生。故特地从京师赶来这里,请求真智收纳为徒,赐付黄冠。”
狄公道:“我适才正就是到包太太母女房间去,不意半路遭歹徒暗算。此刻已经很晚,明天一早临行之前,我想再去看看她们。呵,摩摩的房间也在这一层吗?”
“是的。老爷!拐到东首走廊,右边第四个房间便是。”
第十一章
走廊里黑幽幽,只有转弯抹角之处方吊着一盏半明不暗的油灯。狄公慢慢走着,不时回头张望,生怕有人再来暗算,但四周一片寂静,甚至连自己出气的声音都微微听得出来。
狄公此时心里正一团乱麻,扯理不清。丁香小姐告诉他的情况更使他感到迷惘,现在不仅是摩摩连欧阳小姐的行迹他都感到不可思议了。
他摇了摇头,黑暗中摸索着绕到东首走廊,看看到了第四间房。他敲了敲门,里面没有人答应。他推了推门,门并没上锁。他想此刻正是搜索摩摩房间的良机。
狄公推开房门轻轻蹑了进去。房间内靠墙一张大柜,柜门打开着。正中一张方桌,桌上的蜡烛摇曳了几下熄灭了。他随手关合了房门,伸手去衣袖中摸撇火石。突然他听到身后发出一声深沉的嗥叫。
他迅速回过身来,房门口一对幽绿的眼睛正盯着他。“熊!”——狄公猛然醒悟。他摸错到了欧阳小姐的房中来了。他急中生智,飞快绕过方桌钻进了大柜,紧紧关上了柜门。
黑熊摇摆着进了房间,它显然已看见了狄公,嗥叫了两声,用两只巨掌抓搔着柜门。
狄公吓出一身冷汗,一瞬间他想起来了这是左边第四房间,他将方向搞错了。如今无可奈何,只得死死将柜门拉住。
黑熊有点发火了,开始用笨重的身子撞柜门,大柜被撞得“吱轧”直响。要不了几下柜门便会被撞开,甚至连大柜都会被撞倒,因为黑熊是力大无穷的。
狄公只感到一阵阵寒栗,全身汗涔涔。心想黑熊一撞破柜门,他的性命便休矣。想到此,不由悔恨不迭,不应如此冒险在这古观里乱窜乱闯。
大柜剧烈摇晃起来,正十分危急时,忽听得欧阳小姐一声叱喝:“嘟——回到你的老地方去!”
黑熊乖乖地爬到欧阳小姐身边,欧阳小姐从抽屉里抓了一把果脯扔给了那黑熊。黑熊接过,摇头晃脑走到房间的隅角蹲下。
狄公长长吁了一口气,不由暗自庆幸。他推开柜门正待钻出来向欧阳小姐致歉,却见欧阳小姐开始宽衣解带。这不由使他十分窘迫,他想不如等欧阳小姐换罢睡装,再出来向她谢罪,他正要拉上柜门,突然他惊呆了。欧阳小姐将将头上美丽的长发脱卸了下来,露出了一个男子的头颅。并换过了男子的内衣。
狄公张大了眼睛,忍不住将柜门推开,大声叫道:“下官误入此房中,望……”
欧阳小姐转过身子来。猛吃一惊。问道:“你是什么人?半夜三更潜入我的房间。”
狄公看清楚了,果然是一个俊美的男子。
蹲在隅角的那匹黑熊嗥叫了一声,摇晃着站起向狄公扑来。那男子挥手叱令黑熊归去原处,慢慢走到狄公面前。
狄公长揖施礼,开言道:“贵公子鉴谅,下官正是这里的县令,因避雨借宿观中。适才误入你的房间,险些被这黑熊伤了性命。”
那男子走去将隅角的一条大铁链锁了黑熊。乃开口道:
“原来是县令老爷,小民知罪了。小民原是男子,假扮作欧阳小姐,万望老爷详情宽谅。”
狄公道。“贵公子,容下官一猜。你并非别人,你姓包。一是白玫瑰的兄长。不知下官猜得对与不对?”
那男子一惊:“老爷猜得正是,只不知老爷如何知道得如此清楚。不过,我并不姓包,包太太也不是我们兄妹的母亲。”
狄公点头笑道。“你演戏,你妹子看戏时便露出了形迹端倪。摩摩的剑险些伤你时,白玫瑰惊恐万状,但这匹黑熊扑向你时,她却若无其事。这正说明她对你的一切十分熟悉,当然她也十分爱你,生怕你有不测。再说,你俩的容貌也是十分相象。此刻你如实告诉我,你们兄妹因何来这朝云观。”
“小民名叫康翼德,家父是京师巨贾康武,玫瑰是我妹子,兄妹两个极是亲密和睦。一年前玫瑰她爱上了我们的一个表兄,我那表兄是个秀才,家父明言,秋闱他倘是考上举人便答允这门亲事,考不上则休想娶我妹子。我那表兄心事重重,竟科场失利。金榜无名,羞愤交加,一气之下投河自尽了。玫瑰闻讯,哭得死去活来,大骂家父屈杀表兄性命,矢志永不嫁人,决意出家作女黄冠。双亲愈是劝慰,她出家之意愈坚,甚至以自杀胁挟,双亲无法,只得让她暂留居于京师的白鹤观静养。
“我不忍玫瑰从此当道姑,故天天去白鹤观劝说她回家。谁知她竟冲我也骂,拒绝再见我面。双亲为之后悔不迭,忧心如焚,生怕她出意外。过了几日,我心中不忍,又去白鹤观,却不见了玫瑰。观中住持有意瞒我她的去向,我贿赂了观中两名道姑,才得知玫瑰已被一个叫包太太的施主带去汉源县朝云观出家。为之,我决意暗中跟随她,保护她,得个方便再规劝她回心转念。
“一日,我听说京师关赖子戏班应邀来朝云观贺庆真武帝君寿诞,我便装扮成一个江湖女艺人,找到关赖子给了他十两银子,要他收留我当伶人一同去朝云观演戏。并申明情愿不领薪俸,只求他瞒过众人,故此一时装作欧阳小姐。我在这观中见到了玫瑰,她仍念意坚决不肯回心。且又被包太太那贼婆娘一意撺掇,我没可奈何,只得耐着性子,看觑时机,从容图之。”
“摩摩舞剑时有意消遣我,反帮了我的忙。玫瑰为之十分感动,兄妹之情唤醒了她的出家痴念。她乃稍稍露了回心之意,且她与宗黎的相见重新燃起了她向往生活的火焰。但她又撇不过包太太的面皮;包太太是一个虔敬的信徒,又是朝云观的大施主,与真智很有交情。我见玫瑰进退两难,便要她偷偷来我房中一聚,细细商计个两全的法子。她答应了,我们互换了衣裙,一是为了瞒过包太太,二也是免了许多别的纠缠。”
“换罢衣裙,她将多出的装饰挟在左胁下匆匆在前先走,我则后面紧紧跟定。谁知出大厅门口我与宗黎正撞个满怀,免不得又寒暄几句。等我摆脱了他的纠缠,上楼进来这房间里时却不见了玫瑰。我又去包太太房间,那房间早熄了灯,我急得到处找寻,几乎寻遍了每一个房间,谁都没有见着玫瑰。老爷,明天一早我还得去包太太房间找她,很可能玫瑰她上楼来时被包太太当面撞见,故一时走脱不了。”
狄公道:“我曾听说过令尊的大名。你们因何不通报官府?原可以让官府出面劝止住白玫瑰的一念孤行,并保护她的安全。”
康翼德道:“玫瑰出家我双亲曾当面答允。白鹤观、朝云观执海内宫观之牛耳。方今从朝廷到州县道教气焰熏天,官府尚奈何不得他们,莫说我们一介平民了。故此只得扮作女装暗中行事。”
狄公道:“如今你就将此事委托于我,明日一早我见了包太太及令妹时,一定竭力劝说她回心转意。我想宗黎也会劝她的。只要她本人回心,不怕包太太和真智阻拦。要知道我狄仁杰毕竟是这里的县令,我是最不赞成闺阁女子去当尼站或道始的。且不说伤风败俗,有误入火坑之虞,还有违孔子先师的教诲。康公子,我还想问问你,你的左臂是不是受过伤?”
康翼德答道:“三年前左臂被这匹黑熊折断过,后来虽接合了,但象今天这样的阴雨天气使犯酸痛,动弹不得。当时它是为了表示对我的亲热,并非有意伤害我,我待会儿还要放它到庭院里去活动活动,它整天关在这房间内也太烦闷了,难怪它适才火气那么大,差点儿将那大柜都撞倒。”
狄公终于明白了:欧阳小姐在戏台上左臂不能动弹是由于曾经折断过,天阴犯痛的缘故,而他与陶甘头里在走廊上遇到的正是白玫瑰,她装扮成欧阳小姐的模样,故一时蒙过了他们的眼睛。白玫瑰的左臂不动弹只是由于她左胁下挟有东西的缘故。她之所以急匆匆,神色慌张是担心撞见包太太,谁知后来果然撞上了包太太!
狄公忽然问道:“你在寻找包太太和令妹时可曾见着摩摩?”
“没有。这个丑八怪老是想缠上丁香小姐;倘若我不装扮作女子,我会狠狠揍他—顿的。别看他会弄剑,但角力、相扑可远不及我。我还可以叫我的熊去吓唬他。老爷,说实话我非常喜欢丁香小姐,只不知丁香小姐心中可有我。平时她认为我是女子,故彼此很是亲密,情投意合。一旦知我是男子,真不知会如何大骂我鲜廉寡哩!”
狄公笑道:“康公子信得过我,我将劲力为你们撮合。如果令妹对宗黎也有意思,我也愿从中做伐,成人之美。”
第十二章
狄公从康翼德房间出来就走进对门摩摩那房间——右首第四间。房间没有上锁,他推开一看,里面没有人,桌上一支烛火点得“哗啪”作响。房间里空荡荡,除了一张大木床,两把靠背椅,并无什么家具,衣架上也没有挂着东西。狄公打开桌子的抽屉,里面空空如也,且积了一层尘土。他跪下看看床底,只见两只耗子飞快地窜逃。倘不是那支点燃的蜡烛,谁也不会相信这房间里有人住着。
狄公懊丧地摇了摇头,掸去了膝盖上的灰土,便走了出去。
他来到陶甘的房间,陶甘正独个坐在火盆边等着他。陶甘一见狄公进来忙递上一块油炸糕和一盅热茶,狄公这时才感到又饥又渴,接过便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一面断断续续将适才与丁香小姐和康公子的会面情形告诉了陶甘一遍。
狄公最后说;“看来白玫瑰的事只是极为普通的家庭争执,说不定明天我去一劝说,她便会回心转念,高高兴兴地跟随康公子回京师去。那包太太倘要揽事,我便出面干预。如今还有一个疑团尚未解开:究竟是谁暗中袭击了我?他又为何要袭击我?”
陶甘捻着他颊上那三根长毛,说道:“老爷,丁香小姐不是说摩摩对这朝云观的路径门户极为熟悉么?他性情古怪,形迹诡秘,我疑心他与去年这观里死去的那三个女子有关联,如今他又挟持了那个可怜的独臂女子,不知躲藏在哪里施逞他的暴行了。”
狄公点头道:“这话甚有道理。你适才说膳厅里一个迟到的道士大发牢骚,又说少了一副杯箸。我疑心摩摩这家伙已换上了道袍云履装扮成一个道士了,故先占了一副杯箸,保不定他在众道士中广有同党,不然哪能行动自如,不露破绽。也许正是他偷听了我与真智的谈话,我曾向真智问及那死去的三个女子之事,他心中生虚,怕罪行暴露,故恨我入骨,伺机暗算我。”
陶甘点头道:“他敢于对老爷下此毒手,正可佐证老爷的判断。老爷为一县之主,倘有不测,这整个朝云观非一番大折腾不可。上自真智、道清,下至提点、执事、杂役没有一个脱得干系。故观中上下之人没有这个胆魄敢加害老爷性命。惟有摩摩这厮不忌畏这一点,他下了手便可逃之夭夭,他也不会顾恤观中和戏班里人死活。另外有一点也须明白,老爷既已提出要去圣堂下的地宫瞻拜玉镜的金身,宗黎又说起玉镜死的蹊跷,莫不是谋害了玉镜的一伙党徒害怕你要着手勘查玉镜之死因,故千方百计阻止你的勘查,甚至用袭击你的办法来警告你不要再在玉镜之死上寻文章了。”
狄公将拳头往来上一击,说道:“宗黎此刻在哪里?我们必须先从他嘴里弄清玉镜的真正死因。”
陶甘道:“我离开关赖子房间时宗黎还在那里饮酒作乐,戏班今天发薪,大家都拟狂欢一宵。”
狄公道:“此刻我们便去找他!”
陶甘打开了房门刚待要迈步出去,狄公忽又听得那熟悉的窸窣声,一个黑影向走廊隅角一闪而逝。
“你去把住楼梯:”狄公大声命道。他自己撩起长袍急忙向走廊隅角追去。
陶甘迅速跑到楼梯口,从衣袖中抖出一根涂了蜡的苧麻细绳,一头扎在楼梯扶手的栏杆上,高出地面约半尺,一头抓在手里,躲在暗中伺候。
不一晌狄公回转来,沮丧地说道:“那歹徒溜了,晦气。原来走廊那端还有一条狭窄的楼梯。”
“老爷可看清了那人的形貌?”
“我追到隅角时,那歹徒早已无影无踪。可以断定,他正是头里暗算我的人!”
“何以见得?”陶甘疑惑。
“他身上散出的那股腻香与我被击昏前闻到的一样,那衣袍的窸窣声也一样。这歹徒很可能已偷听了我们适间的全部说话。走,我们此刻便去关赖子房间找宗黎。”
他们来到关赖子房间,偏巧见宗黎一个人醉伏在桌上,嘴里哼哼卿卿的。不知怎么,其他的人都不在房间里。
狄公坐下,严厉地说道:“宗公子,此刻果有人图谋害我性命。时间紧迫,你快将玉镜真人之死的内情告诉我!”
宗黎见狄公脸色冷峻,言词锐急,酒先吓醒了一半,他支支吾吾说道:“老爷,玉镜之死固然有些蹊跷,但我委实不知端底详情。”
他畏惧地望了一眼狄公,又断断续续地说道:“家父与玉镜真人交情笃厚,彼此常有书函往来。玉镜给家父的最后一封信中对真智甚有微词。真智觊觎着玉镜住持的宝座,他对孙天师阿谀逢迎,曲意献媚。因为孙天师与当今长安的洞玄国师交情甚深,只要洞玄国师发下一牒玉旨主他便能代替玉镜升上住持的宝座。真智不仅深忌玉镜,而且……而且玉镜信中还暗示真智与去年夏天观里那三个女子之死有些牵连,总之,他对真智的品性操行很是不满,且疑心观中发生过许多见不得人之事。”
“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莫非真智与那死去的三个女子有些瓜葛?”狄公惊问。
宗黎道:“真智他本人未必会有什么污行,但他容忍朝云观里的许多丑事。玉镜还说他养殖着含毒的药草。”
狄会愠怒道:“那令尊为何不向官府告发?”
宗黎道:“家父处世一向谨慎,单凭玉镜临死一封书札如何能定人之罪?况且,玉镜已是七十以上的老人,头脑也不无昏瞀愤乱之时。再说,没有多久家父便病重去世了,临死时又嘱咐我来这里看看,倘真有什么可疑之处,再向官府告发不迟。”
(瞀:读‘冒’,眼睛昏花。注)
“我来这里已有半月,暗中常多留个心眼,却并不曾发现有什么异常之处,那三个女子之死谁也没有什么可疑的议论。玉镜真人的地宫,真智不允我去瞻拜,故我适才用几句诗刺螫了他一下,他果然十分生气。”
狄公道:“好了,时间不多,休要枝枝叶叶,你快说说玉镜死时的详情吧!”说着,给宗黎递过一盅热茶。
宗黎接过一口吸尽,吁了一口气,开言道。“去年八月十六中秋刚过一天,那天太上老君好象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启示,与平时一样观内很平静,谁都没有想到会有一桩惊人的大事发生。玉镜真人早晨起来便一直呆在方丈里,独自一个读经典。午膳后,他与真智回方丈饮茶,约有一盅茶时,真智走出方丈与众道人说,玉镜真人要为他的猫画一幅图……”
(方丈:佛寺或道观中住持住的房间,因住持的居室四方各为一丈,故名。——华生工作室注)
“孙天师已领我看了那幅猫图,挂在四。圣堂的西壁上。”狄公插话道。
“玉镜真人非常喜爱那匹猫,他不知为那匹猫画了多少幅画。真智说完便自回大殿做功课去了。众道人都知道玉镜作画时不喜欢有人来打扰他,故大家都小心在方丈外伺候。半晌,忽听得玉镜在方丈内大声念起经咒,声如洪钟,都感到纳罕。玉镜真人从来讲话都是细声细气的,念经咒时也抑扬顿挫,音调非常悦耳。两个道士好奇走进方丈一看,见玉镜独个坐在靠椅上指着心口,双手比划,高声吟唱,两眼闪出异样的光芒,两颊级红如桃花一般。玉镜吩咐,他要布道,一时观里百来个道人及提点、执事人等全集于大殿之下,孙天师、真智也来了。玉镜真人情绪异常兴奋,讲罢天星、河图之法,又传授灵符秘籙、驱妖斩邪之法。正讲到玄妙之处,只闻到他口中有异香之气散出,忽见他双目紧闭,气喘咻咻。不一晌,便坐他登仙而去。事后真智还说,玉镜真人坐化那一瞬,只见天上祥云缭绕,隐隐有仙乐之声传来,说是接应玉镜升上三十三天云云。”
“孙天师将玉镜真人升天的情景奏合了长安的洞玄国师,洞玄国师认作是教门之福兆,国家之祯祥。颁玉旨云:玉镜真人系大罗神仙下凡,历人间凡七十二年,重归天府,点命真智为下一任朝云观住持真人,赐三千册《参同契》、《玉皇经》分付众道人。孙天师接旨即命将玉镜遗体涂抹香泽膏油,供金身于地宫之内,受八方瞻拜,享千年供祭。”
狄公道:“如此说来,更是可疑了,玉镜信中曾说起真智养殖着有毒的药草,想来他神情兴奋,口吐异香,两颊桃红,声调高亢都是中毒发散之症候。——只有一层还解说不通:倘使午膳后他便中毒,如何又能在短短的时间内将那幅猫图画就?宗公子想必认识地宫的路,我们此刻便去那里勘查。”
“去地宫的路固然认识,只是道道门户都上了锁,且还要经过阎罗十殿。那一路绝无人敢去行走,我们私自闯去,倘被真智知道可消受不起。”
狄公不耐烦地说:“休管得这许多,门户有锁,陶甘自会有办法!”
陶甘得意地笑了笑,说道:“说不定我们还会发现摩摩正在那里虐害一个独臂女子哩!”
第十三章
深夜。观里阒寂阴森,幽黑一片,只有殿堂内有微弱烛光闪出。雨还在渐渐地下。
狄公、陶甘、宗黎三人悄悄来到西楼北端通阎罗十殿的那扇朱漆小门口,门上挂着一把胳膊般大锁。
宗黎擎着灯笼,陶甘从衣袖中取出一柄形制古怪的钥匙,说道:“这钥匙名唤作‘百事和合’,任你再严紧的锁都能打开。”
他拿着那“百事和合”去大铁锁孔里几下一拧,果然打开了那铁锁。宗黎心里不禁三分好奇。
狄公道:“听说这阎罗十殿关闭都有好几个月了,因何这锁栓上不见一点灰土?”
宗黎道:“老爷,昨天这里还有人来过,说是里面一尊被虫蛀坏的雕像要拿出去修理。”
他们走进了阎罗十殿。阎罗十殿系朝云观三清大殿后中院西庑一溜长廊,十殿内栩栩如生的雕像狰狞可怖,一抹儿上了红绿色漆。故莫说观外之人不敢瞻观,就是观中的众道人也多有掩面不敢看一眼的。且关闭日久,天阴地潮,更增添了三分阴森恐怖之感。
他们沿着殿内右首一条幽暗的走道次第看去。第一殿内见十来个男子都披发裸形,巨钉钉其手足于铁柱之上,颈戴铁枷,浑身都是刀杖伤痕,脓血腥秽,惨不忍睹。旁一殿则见一妇人裳而无衣,罩于铁笼之内,一青面夜叉用沸汤浇之,皮肉溃烂,呼号惨怛。又旁一殿,一对男女被缚于铜柱之上,乱刀绕刺彼身体。又见一殿,一女子被压在大石臼下,身如齑粉,血流凝地。间壁一段则一男子被众鬼扔入鼎镬之中,皮肉消融,止存白骨在烈油上漂浮。再过一殿,又见众男女在烈火中跳腾避窜,一个个皮肉焦烂,哭喊不止。——一路看去,烹剥刳心,锉烧舂磨,不一而足。忽而又见一个裸体跣足的年轻女子满身涂了白漆,被铁链紧锁。一个青面獠牙的夜叉正用手中的三叉戟对着她的胸脯,她的长发披复在脸上。最末一殿则见两个恶煞正用利斧在一方大砧板上剐割着一男一女,女的刚被斩下四肢,男的已大切八块,白骨隐隐,血流成河。
(怛:读‘达’,痛苦。刳:读‘哭’,剖,剖开。注)
狄公怒不可遏,叫道:“明天一早便令真智将这些雕像全数撤去,阎罗十殿也可废了。此类惨酷的建塑,于世道人心非但不会有警戒之用,反而污毁了道德仁义之心。”
宗黎答道:“家父在世时也屡次规劝玉镜废了这十殿。”
阎罗十殿的尽头亦有一扇朱漆小门,出小门便是西北塔楼下的驱邪殿。内建一雷坛。塑有灵宫、神将若干。
宗黎道:“驱邪殿后有一扇紫铜门,折下九十九石级盘旋便可到地宫。”
陶甘用“百事和合”很快打开了紫铜门上的锁,轻轻推开那紫铜门。门里一片漆黑,一股阴霉之气扑鼻而来。
狄公从宗黎手中接过灯笼,照看门里的石级,小心一级一级向下行去。石级三十三级一转折,三转折便到了个雕花石拱门。门上挂着两条铁链。陶甘又打开了两条铁链连合处的大锁,推那石门纹丝不动。狄公、宗黎上去帮助,三人用力发一声喊,果然将石拱门顶开了。
石拱门内便是地宫:天呈圆圜,地形八角,宫壁如水镜般平滑细洁;上面雕镌着斗大的箴训条文。正中一方白玉高台,四周嵌乾坤八卦形符。高台上玉镜真人的金身端坐于法座之上,身披黄罗洒金圣袍,头顶莲花冠,脚登朱文舄,一手执如意,一手执塵尾。玉镜的脸面干瘪凹陷,早已扭曲变形,显得十分可怕。涂抹的金粉已斑驳脱落,有几绺胡须折断了,落在圣袍之上。两手指与所执之宝物系用细线扎住,以防坠落。
(舄:读‘细’,泛指鞋。注)
狄公的眼光落在墙角一只大红皮箱上。他说:“玉镜的遗物可能都藏在这只皮箱里了,陶甘,你打开看看,有些什么画本和手稿。”
陶甘打开皮箱的铜锁,见箱内平平放满了许多绢帛卷轴,他随手打开两幅递给了狄公:“老爷,这两幅也是画着那匹灰猫。”
狄公接过细看,见一幅画的是那灰猫在追逐花球,一幅是灰猫在草地上嬉戏,正抬起前爪要扑一白蝴蝶。
狄公放下这两幅,顺手又拿起一幅展开观看,同样是画的那匹灰猫。——那猫正在日光下懒懒打滚。
他凝思半晌,大声说道:“玉镜果然系被人谋杀!陶甘,将箱子合上,我们快回去拿获罪犯!”
陶甘尚蒙在鼓里,一时又不便细问,忙将大红皮箱重新镇上,跟随狄公出了地宫。
狄公问:“真智住的是后殿楼上?”
宗黎答:“我们回到驱邪殿,再上一层楼,折转向东便可到真智住歇的方丈。”
狄公点点头,吩咐陶首道:“你穿过阎罗十殿转去大殿东首将回圣堂壁上挂着的那幅猫图取下,径直来真智的方丈见我。”
他们三人回到驱邪殿,便分了两路:狄公、宗黎自上楼去;陶甘则打开南端那扇朱漆小门,穿阎罗十殿转去四圣堂。
狄公、宗黎上了西北塔楼的第二层,折向东首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的窗外大风呼啸,夜雨瑟瑟,隐隐可听得瓦片坠地的声音。
宗黎指着一扇关得严实的朱漆小门说道:“老爷,这便是真智方丈的右侧门,只恐怕真智已经熟睡。”
狄公上前用手指去那门上敲了两下,又将耳朵贴在门缝上谛听。门里似有人走动,狄公又敲了几下,便听见有人披去门闩,“吱轧”一声,闪闪开了一条缝,透出了微微的烛光。狄公用灯笼擎起,真智的脸显得苍白,两眼闪出惊恐的寒光。
第十四章
狄公道:“老仙长,下官夤夜来此,有句话说。”
真智神色慌张,半晌无语。狄公这时来访,他感到有某种不祥。
他引狄公、宗黎走进方丈,宾主坐定。狄公又道:“老仙长衣冠齐整,莫非正在等候什么人?”
狄公忽闻到方丈隅角香炉里散出一股腻人的香味,不由皱了皱眉头。
真智答言:“不,不,夜来失眠,听谯鼓已打三更,不如早起,读几页经书,便下去圣堂做早课。狄老爷,如何从右侧门进来?”
狄公瞅着真智满腹狐疑的神态,笑道:“望老仙长恕谅,下官适才去瞻拜了玉镜真人的金身。”
真智大惊:“小道说过几遍,这季候地宫万万进去不得。”
狄公收了笑容,正色道:“老仙长,下官有句话问你,去年八月十六日,即玉镜真人死的那一日,你们一同进的午膳,只不知早上他老人家在干什么?”
真智答言:“那日五更做早课时,见到过他,这之后他便一直呆在这方丈里,不曾出去。”
“不错,白天这方丈里光线甚好,玉镜常一个人呆在这里读经、念书、吟诗、作画,他最喜欢的还是作画。”
狄公点头,又问道:“斋供前我与你在三宫堂谈话时,究竟是谁进来大殿?”
真智诧异,支吾答道:“我也一时不甚看真,好象是戏班里的摩摩。”
忽有人敲门,真智暗吃一惊,站起来去开了大门,进来的是陶甘。陶甘将一轴画递给狄公,自在大门边站立。
狄公展开那轴画,摊子在书案上,说道:“老仙长,我想这一幅画是玉镜真人最后的绝笔吧!”
真智点头道:“一点不差。那日午膳罢,我与玉镜在这里喝了一盅茶,正欲闲话,玉镜说他想为那匹灰猫作一幅画。我听他要作画便告辞退出。老爷,玉镜他老人家作画时最不喜有闲人在旁边观看。我见他将一幅素帛摊平在这书案之上,研墨调彩……”
狄公突然站起,厉声道:“真智,你扯谎!午膳后不久他便中毒发作了:试想他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能画出如此一幅笔调精细的工笔灰猫?没有两个时辰这一幅灰猫图是无论如何画不成的。——这幅图必是玉镜真人上午画的!”
真智心中叫苦,强辩道:“玉镜笔法精熟,作画一向很快,寥寥几笔便形象骨气俱备。”
狄公道:“这匹灰猫为他的主人作了铁的证辞。真智,你看看这猫的眼睛,圆圆的瞳仁精光逼人。倘真是中午作画,又在这明亮的窗前,这猫的瞳仁必是眯成一条细缝。”
真智暗吃一惊,又辩道:“玉镜作画,大处落笔,惟求气韵生动,重神全不计形貌细微。”
狄公道:“玉镜之画,笔笔工细,摹物图貌,意在形似。我在地宫里见到他一幅图,画的正是这匹灰猫在日光下打滚嬉戏。那一对瞳仁只成一条细缝!”
真智愕然,睁大了双眼看着画上那匹灰猫的瞳仁,露出绝望的神色:“我……我……我与你去孙天师面前详说实情。”
真智望了望窗外,又说:“大雨已停,我们下去后殿,穿中院去西南塔楼吧!”
中院里地上水汪汪,一片断瓦碎砾,夜风里仍夹着零星的雨珠。真智、狄公在前急走,陶甘、宗黎在后紧紧跟定。
他们四人刚行到西南塔楼的楼梯口,只听到孙天师的声音:“如此漆黑的三更半夜,你们还在忙乱什么?”
狄公道:“真智真人要来天师面前招供一桩旧案中所犯的罪行。”
孙天师诧异:“真智要当着我面招供所犯罪行?只不知他指哪一桩旧案?好,你们快上楼。”孙天师用灯笼照了照真智,真智垂着头,神色沮丧,一言不发。
孙天师将手中灯笼递给狄公,说道:“你擎着这灯笼中间照看,我和真智在前,那另外两位在后,小心上楼来,不要闪了脚步。”
孙天师、真智在前,宗黎、陶甘在后,狄公中间高举着灯笼照看大家一步一步上楼来。孙天师刚走到紫微阁前的平台上,突然叫道:“真智,当心!这平台一边没有栏杆……”
话未落音,只听得一声嘶哑的惨叫,真智已坠下了平台。
第十五章
狄公急忙爬上平台,孙天师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叫道:“小心!”狄公见他的脸象纸一样惨白,气喘咻咻,额上沁出了汗珠。
“他……可怜的真智,不知是自己跳下去的还是不小心坠跌下去的。只恨我没将他抓住,那栏杆缺了一截,他岂是不知?”
孙天师一边说着,慢慢松开了抓住狄公的手,拭了拭前额上的汗珠。
狄公命陶甘:“你们下楼底去看看,多半是跌成肉饼了。”
陶甘、宗黎答应了返身下楼,狄公则跟随孙天师进了紫微阁。
孙天师示意狄公在一张乌木靠椅坐下,斟了一盅香茶递过,问道:“狄仁杰,究竟是如何一回事?真智他犯了什么罪孽?”
狄公从衣袖中抽出那轴画放在书案上,说道:“天师阁下,我已去地宫瞻拜了玉镜的全身。我在那里着到了许多幅玉镜的画稿。我意外地发现有一幅画上灰猫的眼睛瞳仁眯成一条线,那无疑是中午在日光下画的。然而这一幅真智说是玉镜画于临死那一日的中午,地点是方丈的窗前。奇怪的是猫眼睛的瞳仁却是浑圆的。这说明玉镜真人最后一幅画画于早上,而不是真智所说的画于中午!因此我便疑心玉镜之死系……”他展开了那幅画,指着灰猫的眼睛。
孙天师略有所悟:“仁杰老弟,这猫眼睛与玉镜之死又有何关涉?玉镜升天那日,我亦在观中,亲眼目睹他含笑平静登仙而去,并无什么异常。”
狄公将玉镜给宗法孟的最后一封信中说的话以及八月十六日玉镜临终前的一系列奇异表现向孙天师细表了一遍。
最后他说:“事实正是这样:那一日午膳后,真智与玉镜在方丈饮茶闲聊,真智乘玉镜未备,偷偷将毒草药研成的粉末洒入他的茶盅。其时,那幅猫图几已完成,只差猫身背后那瘦石兰竹的细部。事实上玉镜从早上便开始作画,那灰猫必是上午画成,故瞳仁是圆的。真智见玉镜饮下了有毒的茶,便站起告辞。那毒草药发散得缓慢,故真智走后有一段时间玉镜才显得烦躁不安,继而高声吟唱。众道人见他两眼闪亮,面颊桃红,兴奋亢激,便知有些异常。再说玉镜临死前讲授的是天星、何图之法,丝毫没有自己即要升天羽化的预言,更没有意留下遗旨法钵以付后事。他是在昏噩噩中莫名其妙地死去的。当时他口吐异香、正是那毒药在肚内发作时的症候。”
“我的天!”孙天师恍然大悟,“原来其中竟还有如此一段委曲隐情。但只不知真智因何要谋害玉镜性命?更令我不解的是他又为何非要当着我的面供认自己犯下的杀人罪行?”
狄公道:“晚生请来必是真智做下了见不得人的暧昧勾当,且疑心已被玉镜觉察,故大胆下了毒手!玉镜给宗法孟的最后那封信中透露他怀疑观中发生了伤风败俗、违背法规戒律的丑事,去年三个年轻女子死在这里便是十分蹊跷之事。倘然果真是真智一手遮天犯下的罪孽,玉镜只要一开口,真智便身败名裂,永世沉沦,不得翻身,官府刑法也决不会轻饶。”
孙天师喃喃说道:“这事因何我一向不知,只怪我平昔对观中之事挂心太少。真智这个教门败类看来果真瞒着我干下了许多见不得人的勾当,如今即便死了,亦有余辜。然而玉镜亦有不是之处,他明可以将此中内情告诉于我,我是不会袖手不管的。”
狄公又说:“晚生思量来,真智必是与那个名叫摩摩的家伙合谋犯下这许多罪行。去年观中那三个年轻女子正是死于他俩之手。如今,我见摩摩那厮又混在关赖子的戏班来到观中。他必是来这里图讹真智,故真智见了摩摩异常惊慌,心中十分害怕。宗黎,即适才跟在我们后面来的那个秀才,又在演戏终场时公开吟诗暗示玉镜之死可疑。斋供时真智见我与宗黎谈话,便疑心宗黎问我透露了许多观中内情。后来我又偏巧提出要去地宫瞻拜玉镜金身,于是真智横下心来意图谋害于我,他起初便疑心我的到来不是为了避雨而是特意来勘查他的罪行的。他偷偷尾随着我,乘我不备,一棒打得我昏死过去近一个时辰。我在被击倒之前已闻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一股腻人的香味,这香味与他方丈里的香炉熏出的香味完全一样。照理这香味在那走廊里不易闻出,只因他举起棍棒时宽大的袍袖正朝我拂来,故那香昧尤其浓烈。后来我与我的亲随在房间里谈话时,他又潜来窃听。我发觉时开门追了出去,他溜得快,但那同样的香味又被我闻到了。恶向胆边生,看来真智已经做下了一条命负隅蛮干到底了。我适才去方丈见他时,他慌得手足无所措,故上来这紫微阁的平台时会失足坠落。当然,亦可能是畏罪自杀!”
孙天师点了点头,他的脸上露出凄惨的愁容,他显然为真智之死感到婉借和痛心,半晌他说:“仁杰,真智又为何非要当着我的面来招供呢?他如果以为我会宽恕他,帮他求情,那他可想得太愚蠢了。”
狄公问:“天师阁下,真智知道不知道平台上有一行栏杆撤去了?”
“他当然知道!我几天前就告诉过他我要修理那一截栏杆,那是被大风吹折的。真智这人平时一向行事谨慎,很少出差迟。”
狄分严肃地说:“如此说来,他是自杀——畏罪自杀。”
孙天师正色道:“不,我不信,他没有那么愚蠢,且也没有那份胆量。”
狄公道:“当我戳穿他的罪恶行径,他便萌起了自杀之心。他说来这里当你的面招供是假,而选择这个平台上跳下去才是真。事实上他打定这个主意时并没有想到会在楼梯下遇到你,然而你也没有制止住他。他这样一死,案情无法勘查,更逞论解县鞫审了。故至少可顾全死后的名誉。我们只能认他是死于意外并还要为他建醮祭炼,追荐亡灵。”
(醮:读‘叫’,祈祷神灵的祭礼,后专指道士、和尚为禳除灾祸所设的道场。注)
陶甘、宗黎进来。陶甘禀告道:“老爷,真智已摔死在楼底,我叫来了道清真人和几名执事,死尸已被抬到四圣堂安放。众道人惊问其故,我以意外事故应对了。”
狄公起身告辞:“天师阁下与道清真人可商计一下真智死后的善后事宜,并将此事飞报京师洞玄国师。”
孙天师道:“明天一早我这里便派真人上京师叩见洞玄国师,请求国师颁命下一任住持,观中诸法事功课暂由道清主持。”
“望天师阁下将真智惧罪自尽之实情仰告国师。我将此轴画留在这里,这是一件重要的证据。”
孙天师点点头,他无限感激地望着狄公的脸,和蔼地说道:“仁杰老弟,你赶快回房去睡一会吧,天快要亮了,你的脸色苍白得可怕。这观里的事就由我与道清处置了。”
“不,天师阁下,我还得去捉拿摩摩,我深信摩摩才是主犯,他的罪孽比真智更大。如今真智已死,他是唯一能弄清那三个女子之死的当事人。”
孙天师问:“那摩摩长相如何?你说他是个优伶,今天除了最后一场外,所有的戏文我都看了,可并不知哪一个叫摩摩,都扮演的什么角色?”
狄公道:“我恰恰是最后一场戏里见到过他。虽然他脸上抹了重彩,但仍可以见出他长得凶丑,且听人说他性情古怪,行迹无定。我已查清他曾扮作了观中的道土,他在观中必有同党。”
孙天师道:“那么你打算如何逮住这摩摩呢?”
“天师阁下,我正在苦思良策,没有摩摩的全部供辞,我不能具结此案,真智的罪孽也不能真相大白。”
第十六章
狄公、陶甘。宗黎下到西南塔楼径去四圣堂看了真智的尸身。尸身已用八卦法袍遮盖,四周点起了七星明灯。
狄公踱到西偏殿三官堂,他的头脑里始终思考着摩摩这个古怪人物。陶甘、宗黎跟随着他。陶甘说:“老爷就在此殿内稍事休歇,乘便商计一番捉拿摩摩的法子。”
狄公点头道:“摩摩令我一直放心不下,无论如何我们先要将摩摩逮捕归案,拯救落入他手中的受害者。陶甘,我不知那独臂女子此刻究竟藏在何处,她又究竟是谁,为何落到摩摩手心之中。”
“独臂女子?适间听陶相公也说及什么独臂女子……”宗黎惊讶。
“嗯!”狄公转脸问宗黎,“你在这里曾见到过一个残肢的女子吗?”
宗黎摇了摇头,脸上露出困惑的神色。
“老爷如何突然问及一个独臂女子?我在这观里呆了半个月,从不曾见过有什么断肢的女子。莫非老爷指的是阎罗十殿内那尊雕像?”
“一尊雕像?”狄公诧异。。
宗黎点头道:“老爷,阎罗十殿内那一尊被铁链紧锁的木雕像因为虫蛀左臂曾掉落了下来,但今夜我们见到时已修复了。”
狄公两眼射出奇异的光彩,急问:“你指的是青面獠牙的夜叉用三叉戟指着她胸脯的那一尊吗?”
宗黎又困惑地点了点头。
狄公一拳打在茶几上,吼道:“你这个……你为何不早说?”
“老爷。”宗黎胆怯地答道,“我们适才经过阎罗十殿时,我曾说起过一尊雕像被虫蛀坏了,需要修理……”
狄公猛地跳了起来:“你们跟我来!”
狄公擎着灯笼飞步奔进了阎罗十殿,一直跑到那个青面獠牙的夜又面前才止住了脚步。陶甘、宗黎一时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只管后面紧跟。
狄公拭了拭额上的汗,气急败坏地说:“瞧,她身上还在流血哩!”
陶甘、宗黎低眼看那铁链紧缠的女子,一丝丝鲜红的血正从女子那硬结了的白膝胸脯上渗流出来。——夜叉那杆尖利的三叉戟已刺破了她的胸脯!
狄公赶忙弯下腰来,仔细将被盖在女子脸面上的长头拨开。
“白玫瑰!”宗黎倒抽了口冷气,惊叫了起来。“她已被人杀死了!”
“没有。”狄公冷静地说道,“她的手指和嘴唇还在抖动哩!”
白玫瑰被铁链缠绕了五六道,丝毫动弹不得。她的脸面和身子被油漆涂抹成白色,她那一对惊惶的眼睛恐惧地望着眼前这三个人。
宗黎弯下腰正待要去解脱铁链,狄公喝道:“且慢。”他自己轻轻提起夜叉手中那支尖利的三叉戟用力将它扭弯,只听得“啪”一下杆柄折断,他才猛然一抽,那木雕的夜叉朝后仰面倒地。三叉戟的尖刃上鲜血淋漓,白玫瑰涂了白漆的胸脯上一滩殷红。
三人慢慢脱卸了缠绕着白玫瑰身上的铁链,又将铁钩、铁夹一一摘下。狄公掰开白玫瑰的嘴抽出一大团棉花,两颗水晶般的泪珠从白玫瑰的颊腮上挂下,滚热滴在狄公的手背上
“白玫瑰!”狄公小声唤道。
白玫瑰点了点头便昏厥了过去。
狄公脱了长袍将白玫瑰周身盖了,宗黎从两个恶煞手中抽出两柄枪杆,陶甘剥了长袍系在两柄枪杆之间,做成了一个小小的简陋担架。三人小心将白玫瑰轻轻放入担架内,陶甘、宗黎抬起。
狄公道:“将她先抬到丁香小姐的房中。”
第十七章
他们三人抬着昏迷不醒的白玫瑰进了丁香小姐的房间,丁香小姐惊讶地望着担架上形容可怖的白玫瑰,她急忙收拾房间让白玫瑰躺在自己的床上。
狄公道:“丁香小姐,赶快将火盆烧上,白玫瑰被观中歹徒捆缚在阎罗十殿内,又阴又冷,身子又受了伤,,流着血,险些丧了性命。你需细心将她服侍,洗净了她身上的油漆后再调理胸脯上的创口。我此刻就去取些金创油膏来。”
狄公转脸对陶甘、宗黎说:“你们俩在丁香小姐房间外看觑动静,并把康翼德去叫来,倘使摩摩露面,就当场将他拿获,千万不可放过了他。”
两人领命出了房门,陶甘去叫康公子,宗黎躲在隅角暗中察观着周围动静。狄公自上楼去自己房间取药。
狄公回房取了药并一件长袍回到丁香小姐房间外的走廊。陶甘禀告道:“老爷,康公子不在自己房里,那匹黑熊也不在那里。”
狄公道:“你去包太太房间将她带来这里!对,先将这长袍穿了,小心受凉。”
宗黎忍不住问道:“老爷,歹徒究竟是谁?”
狄公道:“少刻你便会知道。”
陶甘很快便折了回来,说道:“老爷,包太太房门锁着,我弄开了门,房里并役有人,只见白玫瑰一包衣服,包太太自己的行李却不见了。两张床看上去没有人睡过。”
狄公没有说话,他反剪了双手在走廊上来回踱步。
不一晌,丁香小姐开了房门招呼他们进房去。白玫瑰躺在床上,仍然昏迷未醒。身上的油漆已洗干净,胸脯处已用一块白纱布包扎了。
狄公从衣袖中取出一个小木盒和一个细颈兰花瓷瓶。
“丁香小姐,将此木盒里的金创油膏涂抹在白玫瑰的创口,不消三日创口便能愈合,很是灵验的。”
丁香小姐禀道:“老爷,白玫瑰身上并无歹徒施暴的痕迹,只是前额磕破了一点头皮。胸脯上刺破的那创口似乎也不很深。”
丁香小姐将金创油膏在白玫瑰胸脯上抹了,又重新包扎了起来。
狄公从那细颈兰花瓷瓶里洒出一点白色粉末,轻轻喷入白玫瑰的鼻孔。白玫瑰打了几个喷嚏,呻吟了几声,渐渐苏醒过来。
狄公道:“白玫瑰,你不用害怕,我是本县的县令,来这观中捉拿害人的歹徒恶棍的。你此刻已平安无事了,过一会儿便可以好好地睡一觉。”
狄公示意宗黎上前与她说话。
宗黎靠近床边蹲下,轻轻唤着她的名字。白玫瑰张开了美丽的大眼睛,她终于明白她得救了。
“这来怎么一回事?莫不是我做了一场恶梦?”
宗黎道:“以前的事全过去了,白玫瑰,你得救了。是狄老爷救了你的性命。”
白玫瑰看了狄公一眼,脸上露出感激的笑容。
狄公道:“白玫瑰,你就将这恶梦中事细细告诉我吧!我将拿获戕害你的真凶,为你报仇。告诉我是谁将你弄到阎罗十殿里去的。”
白玫瑰长叹一声,眼中闪出泪花。慢慢说道:“我哥哥装扮成一个女伶人,跟踪我到了这朝云观。他来这里是为了劝我回长安,我父母亲反对我出家当道姑,心都急碎了。我心里也委实拿不定主意,只感到进退两难。包太太又逼得我紧。演戏后,哥哥约我偷偷去他房中商计,我换过他的白衣裙,刚上到东楼走廊,便遇上了你们。”
狄公笑道:“对,这以前的事我都知道了,你在走廊里逃脱我们之后又怎样?”
我正拐过走廊的隐角,恰巧被包太太撞上。她见我脸色慌张,鬼鬼祟祟,很是疑心,一把将我拖进了房间。进了房她又问我意向如何。我心里对当道姑之事起了动摇,我明白告诉了包太太我的意思。我还未拿下主意,并说我还想与欧阳小姐商计商计。
“包太太听了,顿时大发雷霆,说我忘恩负义,说我欺亵渎教门,又大骂伶人卑贱、下流,都是娼妓。当时我心里很不好受,我从没见过包太太发如此大的脾气。包太太转而又说,肯不肯当道姑当然得由我本人拿定最后主意,她说她去请示真智真人。过了一会她回房来对我说,真智要见我。”
“包太太领着我曲曲折折,上上下下走了不知多少路,来到一间小小的房间。包太太递过一包袱,要我换上道袍,戴了黄冠,她说要见真智真人必须得如此装束。我明白了她是意图强迫我当道姑。我拒绝了她的要求,包太太又变了脸,怒气冲冲上前一把将我揪住撕剥了我的衣裙,将我推到隔壁一间房间。”
“我张开眼睛一看,见是一间陈设十分豪华高雅的卧室。靠后墙一张乌木大床,床上黄罗帐半张着,一个男子的声音传来:‘美人儿,让我来给你系黄冠吧。’我害怕极了,我明白了我已经落入了歹徒的圈套,堕入了可怕的陷阱。我拔腿便逃,还未跑到房门口,包太太一把又将我抓住,她用绳索反缚了我双手,揪起我的头发便往床上拖。我死命用脚乱蹬,一面高声呼救。黄罗帐里又说话了:‘放开她,我要好好劝劝她。’我破口大骂,包太太将我强按在床前的地上,然后退到半边。床里传出一声可怖的怪笑,令我毛发森然。‘这么白嫩的皮肤哪里经得抽打?让她好好休息休息,明天再不听话我可要不高兴了。’我还未明白这‘休息’是什么意思,包太太突然上前朝我太阳星上就是一拳,我两眼一黑,只觉头重脚轻,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我醒过来时,周身己动弹不得,五六道铁链将我密密匝住,全身又涂抹了油漆,嘴里塞了棉花。一个青面獠牙的夜叉正将一柄利戟指着我的胸口。我昏沉沉以为到了阴曹地府,周围全是牛头马面,阴司鬼卒。但觉鼻息微微似乎还在人世间。慢慢我看清了那执戟的夜叉原来是木雕的,根本不会动。”
“这时我听到身边匆匆走过几个人,一个还提着灯笼。待要叫喊,只是发不出声。我绝望了,我只得独自流泪”。
宗黎听到此,盈眶的热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落到白玫瑰的手上,白玫瑰长长吁了一口气,深情地看了宗黎一眼,声音颤抖地又继续说道:“既然有人走过去,总还会走回来。我为了引起你们的注意拚命挣扎,夜叉的长戟刺入了我的肉里,鲜血渗了出来,染红了涂抹在身上的白漆。这给了我勇气,我想倘使你们看见我的胸脯在流血,总不至于还以为我是一尊木头雕像吧!”
“过了好一会,又见一个人走了回来,但他却看都没有看我一眼,便匆匆走远了,我很是伤心。但我有了勇气,有了希望,我再耐心等着。后来,果然你们又来了,救下了我……”
狄公道:“我问你,白玫瑰,你可知道包太太将你引去的是哪一个房间?一路行走又经过些什么地方?”
白玫瑰皱了皱眉头,思索了半晌,摇了摇头,“我委实想不起来了。”
“我再问你,你能否辨认出黄罗帐里那男子的声音?是不是真智?”
白玫瑰又摇了摇头。
“这邪恶的声音我一辈子都不会忘了,但只不象我见过的人的声音。很是陌失,也不是真智真人的。我的耳朵很好,你们第一次穿过阎罗十殿时,我便听出了宗公子的声音。”
她说着,羞怩地浅浅一笑。
狄公道:“正是宗公子的话启迪了我。否则我万万想不到你会关在那个可怕的地方!这帮歹徒也委实太狠毒了。”
白玫瑰无限深情地又望了宗黎一眼,两颊泛出微微的红晕。
“多谢宗公子救命之恩……”
有人敲门。丁香小姐开了房门,康公子走了进来,他已是男子装扮。
丁香小姐大惊:“你是谁?!欧阳……”
康公子微微一笑,道:“我刚牵着我的熊到外面去溜了一圈,这房间里乱哄哄却是为何?”
狄公道:“康公子来得正好,我先走一步了,这里发生之事,丁香小姐自会详细告诉你的。”
狄公与陶甘出了丁香小姐的房间。
丁香小姐不由娇声嗔道,“原来你是男子,哄骗了我这许多时间。”
康公子一把将丁香小姐搂入怀中,丁香小姐羞红了脸,用力将康公子推开。“看看你妹子去!”
康公子见床上果然躺着白玫瑰,宗黎则静静地守在床前,一言不发。
第十八章
狄公对陶甘道:“真正的罪犯至今尚未见着影踪,我却先已将两对有情人撮合在一起了。我们得赶紧拟出一个逮住摩摩的计策。”
陶首道:“摩摩不仅在与我们捉迷藏,似乎本领还高出我们一筹,我疑心他随处都在跟踪着我们。”
狄公道:“此刻总算弄明白了,摩摩在仓库里搬挪的原来是阎罗十殿的一尊断了胳膊的木雕像,而我们却找到了真正横遭他荼毒的白玫瑰。如今我更深信东楼窗户里看见的那奇怪景象是真实不虚的。唯一不知的是那房间究竟在何处。确切地说在东南塔楼的哪一部分。摩摩与真智串通一气,以包太太穿针引线,拐骗白玫瑰。当包太太闻知白玫瑰起了反悔之意,动摇了出家的决心,他们便加紧了罪恶阴谋的步子。他们知道我天一亮便会离去,故大胆无所畏忌。我这一走,宗黎和康公子虽有心搭救白玫瑰,终也弱不敌强,保不定自己还有生命之虞。演戏时摩摩的剑如此对付‘欧阳小姐’,正是有意恐吓他、警告他。而他们一旦知道了‘欧阳小姐’即是白玫瑰的亲兄弟必会将他杀害无疑,到那时,白玫瑰一个弱女子只能乖乖就范,任他们凌辱蹂躏,最后如去年那三个女子一样被残忍杀害,甚至毁尸灭迹,再去荼毒别的女子。”
陶甘缄默不语,一味用手指拈着腮颊上那三根长毛。
狄公又说:“要不然,我们此刻就去找孙天师。讨他玉旨,将观中所有道众、提点、执事、杂役集中在大殿内,由康公子和宗黎两人一辨认。这样或许能将纷作道士的摩摩当众揪出来。”
陶甘犹豫道:“只恐怕老爷玉旨未领到,摩摩已逃之夭夭了。此刻天欲拂晓,暴雨已过。且这朝云观门户错杂。殿宇深邃,他只身一藏,你又如何能找到?譬如说他就藏身在他搬挪独臂女子雕像的房间,你便束手无策了。”
狄公点头频频,叹息再三。
陶甘又说:“只恨我们手头没有一纸朝云观的简图,否则,我们至少可以大体上猜出包太太带白玫瑰去了哪里。”
“朝云观简图?孙天师倒给我看过一幅,是他自己徒手描画的。只可惜是大略的殿堂、楼阁、庭院的图示。对,我记起了,他那简图上还画着一个令人注目的阴阳太极图符。”
狄公忽然想到了什么,扬开了眉头说道:“陶甘,我要到孙天师的紫微阁去一次,你就在大殿上的楼梯口等我。”
狄公一口气跑上紫微阁,敲了敲门,没有答应。他用力一推,门没有上锁,他走了进去。外间书房半明半暗,蜡烛就要燃尽。狄公又敲了敲里间卧室的门,仍是没有人答应,他用力一推,却是锁死的。
狄公回转身来走到那画有朝云观简图的条幅前,细细地看着那个阴阳太极图符,思索了半晌。他终于想起来了!
他赶快出了紫微阁,下到大殿楼上,却不见陶甘,便只得自己擎着一盏灯笼向仓库走去。
仓库的门半开着,狄公高擎灯笼走了进去。仓库里与适才他来时并没有什么变动。隅角那幢大柜橱的两扇门敞开着,他走近柜橱,用灯笼照着柜橱后壁上那两条金龙的图案。一两条金龙之间的阴阳太极图符果然是黑白横向界分的!
狄公发现这图符的两半圈中亦各有一小圆圈,即孙天师说的“阴中有阳,阳中有阴”。狄公见那两个小圆圈原来是穿过后壁的两个小孔。他用手指敲了敲那图符,原来是一个铁制圆盘。——圆盘与周围的木板之间有一道细细的缝隙。
狄公恍若有悟,忙从发髻上拔出两枚银针,分别插入那两个小圆孔,将圆盘向左转拨,圆盘纹丝不动。他又向右转拨,圆盘竟被转动了。他一连转了九圈,柜橱的后壁向左边移开了一条缝。他轻轻将后壁向左用力一推,露出一个两尺多宽的狭窄通道。果然是一扇秘密的门,门里无疑是一间密室。
狄公轻轻蜇入,右折没几步便见一扇小门。小门开着,里面挂着一盏满是灰尘的油灯。昏黄的灯光下一个宽胸阔肩的汉子正在用一块温布擦拭着靠墙的一张竹榻。地上满是鲜血,血泊里扔着一把大厨刀。
第十九章
那大汉转过身来,见狄公站在门口,奸笑着说道:“你是独自一个来的这里?你先坐下,与我说说你是如何发现这密室的。这竹榻我刚擦过,不过当心地上的血。”
狄公见房间隅角果然有一尊与生人模样相仿佛的女子雕像,雕像的油漆都剥落了,左肩下是一段被虫蛀坏了的参差不齐的烂木头。这密室里除了那张竹榻外并无一件家俱。前面墙上有一圆形窗孔,算作通风的气窗。
“我早疑心这墙角里有一间密室,原来它是朝着东面高墙砌造的,故不为人注意。”
狄公叹了口气说道。“苍天有眼,让我识破你的机关,昨天夜里我刚到观中,道经对面东楼的走廊时,风雨大作,一扇窗槅被狂风吹开了。我在关窗的那一瞬间看见你正在这里搬挪那女子雕像。我当时以为是一个兵士在凌辱一个女子,原来我错将你一头整齐的白发认作是银白的头盔了。”
“哈哈。”孙天师大声笑道,“有趣,有趣,我的白发竟同一顶银白的头盔。如此说来,你来这里是与我商量我的事?”
狄公淡淡说:“正由于误认了头盔,我整整一宵在搜寻摩摩。因为他昨夜演戏时戴的正是一顶银白的头盔。孙天师,我怎不见这密室的南墙有一扇窗?”
“有,有一扇特制的窗。只因窗板被涂成同外墙一样的灰色,并刻画了砖纹,故关闭时不易分辨。昨夜风雨交加,我曾大意打开过那扇窗,当我听见对面东楼有一窗槅被大风吹开时,我赶紧又将这扇窗关合了。仁杰老弟莫非正在那一瞬间发现了这个秘密?”
孙天师说着,站起用手在墙角的一块砖缝上一拨弄,果然南墙上豁开了一扇窗,微微晨曦透进了这密室。
孙天师苍白的脸上异常平静。
“孙天师,你在与我解释那阴阳太极图符时更大意了。你坚持说阴阳两半总是竖向界分的,而我却记得某处见着过这图符的阴阳两半是横向界分的,原来正是在这仓库里大柜橱的后壁上!倘使你当时说明阴阳两半竖向、横向都可以界分,我绝不会疑心大柜橱后壁上的阴阳太极图符会是这密室的圆盘秘锁。”
“仁杰,你的本领果然不小,胆大心细,眼光敏锐,你能从玉镜的最后一幅猫图中推出真智杀人害命的阴谋,当时我们都忽视了这一点。早知如此,就明说是玉镜早上画的猫也不会露破绽,这不能不说也是一次大意。真智是个地道的小人,一个猥獕的俗夫。他眼中只见银子,专一拜那赵公元帅,一个出家的人还如此贪财。一次他利令智昏竟敢将九转丹炉内的黄白之物窃走了,要不是我出面替他遮盖,玉镜一旦勘出不仅会将他革出教门,还要解县坐牢。从此真智便乖乖听我吩咐办事。玉镜死后我向洞玄国师举荐了他任这里的住持真人。
(猥獕:读作‘伟崔’,丑陋而俗气。注)
“真智这两天确是慌乱了手脚,宗黎那个乳臭未干的秀才又含沙射影地做诗暗示玉镜之死可疑。他已觉察到一个古怪的道士的飘忽无定的影子老是困扰着他。真智说他那张丑陋的脸面似曾相识,只是记不确实了。如今看来,那道士不正就是你孜孜搜寻的摩摩么?昨夜你进观之前,我曾将他叫到紫微阁里好言安慰了一番,然而他竟荒谬地想要将你谋害,结果当然事情更糟,空折了一条老命。”
狄公沉默了半晌,才慢慢说道:“真智害怕摩摩是有原因的。摩摩是他的艺名,他本姓刘,便是去年不明不白死在这观里的那刘小姐的兄弟。他闻知他妹子屈死于朝云观,曾装扮作云游道人来此察访过,后又加入关赖子戏班混来观里寻觅真凶。他武艺高强,一旦探查出真相,便会以血偿血,为他妹子雪冤复仇。故真智见了他心中发慌,坐卧不宁。”
孙天师笑道:“如今真智已死,我们何不就此将所有罪孽往他头上一推了事。便是那摩摩也可以心满意足了。真智不自量力,大难临头,竟还别出心裁意图在你面前告发我。他以为如此一来,他便可逃脱了干系,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狄公正色道:“真智并非自杀,也并非失足坠落,而是被你推下平台的!”
孙天师呵呵笑道:“仁杰老弟判断得不差,连我当时几乎也相信了他是自杀的。事实上他完全应该自杀。”
孙天师兴致极高,侃侃而谈,仿佛在与欢公闲聊家常,论辩道法。
狄公严峻着脸又问:“除了真智和包太太,你还有什么帮手?”
“没有了。按常情推来,帮手愈多反会坏事。”孙天师的脸上挂起了一丝奸笑。
“我若没有猪错,你在这里刚刚杀死包太太。”
“是的。我发现阎罗十殿里白玫瑰被人劫走,便知此事必然败露。”包太太不得不要垫我的刀头,因为她是能披露我的唯一的人!可恨她长得太胖,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她的尸身从那气窗里推出去!下面是百丈深渊,谁都不会找到她的尸身。仁杰老弟,你真是一个身手不凡的官员,我在京师时便略有听闻,今日乃真正折服。”
“孙天师当年深受先皇恩宠,曾封为上清国师,日日培侍在御前,金钟玉磐声中步虚礼斗,演化八卦,如何忽的躲到这朝云观里治研经典,修身养性来了!”狄公不无讽刺地说。
孙天师笑道:“仁杰老弟真不愧是博闻强记。实与你说,只因当年大内一个宫娥听我传法入迷,动了仙心,竟以身殉了道。有个太监在先皇面前搬弄是非,先皇睿智,不为所惑,反恩渥屡加。我惭惶有余,且俱人言可畏,乞请归山。先皇苦劝不住,只得赐我来这朝云观暂驻。”
(渥:读‘沃’注)
狄公冷笑道:“如此说来,去年那三个年轻女子也是听天师传法入了迷,动了仙心,以身殉道了?”
“这个自然。”孙天师斜眼觑看狄公“嘿嘿”怪笑了一声。
“天师如果到县衙正堂也如此爽利招供,则此案具结也并非难事了。”狄公冷冰冰地说道。
“县行正堂?仁杰老弟在说什么啊!”
狄公正色道:“你手里犯下了五条人命,如此血债累累,你以为能逃脱刑法的制裁?”
孙天师仰天哈哈大笑:“仁杰老弟莫开玩笑了。当今圣上还以隆礼待我,几番邀我上京师讲法哩。你一个小小七品县令又如何能轻易扳倒我?况且又拿不出真凭实据,人人都会说你狄仁杰疯了,你的锦绣前程真愿断送在我的手里么?我委实很喜欢你,仁杰老弟,我不愿看到你为了我的缘故而摘去乌纱帽,被夺官职。甚至屈死在牢狱之中。”
狄公长长叹了一口气,笑道:“孙天师,下官只是证实一下自己的推断,断不敢拿此事奈何夭师。”
孙天师得意活活地说道:“仁杰老弟果然是识事务的俊杰。天已亮了,你自回你的汉源,当你的县令去吧!保不定哪一日便扶摇直上,金殿领班。我呢?还是隐居在这观中潜研经典、修身养性。好吧,我们出去大殿看看吧,早课的钟鼓就要响动了。”
狄公站起身来,跟随孙天师出了密室。两人合上那大柜橱的后壁暗门,出仓库沿着有一排明亮窗户的走廊向大殿走去。
“仁杰,你看天已放晴了,东方发白,山色如洗。你今日一路回去汉源必是心悦神怡,精神舒爽。这里的山雨说来也怪,来时呼啸咆哮,如天崩地裂,如山摧江翻;去时风雨骤歇,残云舒卷;忽而初阳熙熙,山花烂漫;忽而白云高淡,碧空万里。”
狄公道:“天师阁下,昨夜我在东楼最高层向塔楼那边看时,还发现有一个小圆窗,想来那一边莫非还有一间密室。”
孙天师惊异道:“仁杰,你说什么?我为何一直未听说过那里还有一间密室?你快引我去看看!那小圆窗在哪一头墙上?”
狄公引着孙天师绕上东楼的最高一层,指着东西的一排木栅栏说道:“站在那木栅栏前便可看到塔楼那边的一个小小圆窗。”
孙天师将身子靠近木栅栏正待向伸首向塔楼那边瞻望,狄公突然拔去木栅栏的插销,用力将孙天师向下一推。
一阵恐怖的惨叫在半空消逝后,狄公深深吁了一口气,脸上闪露出了喜悦的红晕。
第二十章
狄公回到走廊正打算去找陶甘,恰巧见陶甘从右首楼梯拐上来,瘦长的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一副沾沾自喜的样子。
“陶甘,你适才到哪里去了?叫我等得心焦,险些儿误了大事。”
“老爷,大事误不了,我正到处找你呢!摩摩已被我生擒了。”
狄公一惊:“他在哪里?”
陶甘引狄公回身下了一节楼梯,只见幽暗的拐角上躺着一个身穿黄罗道袍的大汉——丰躯伟干倒有三分象孙天师——大汉的手脚已被捆缚。狄公俯身一看,果然是昨夜在仓库里见到的那个脸容丑陋、眼色古怪的年轻道士。
狄公回身问陶甘;“你是如何擒拿住他的?”
“老爷,你去紫微阁找孙天师时,我在大殿楼上等候。忽见一个黑影闪动,似是向东楼而去。我赶紧尾随着他。见他上楼去了。我急忙绕后楼梯早一步赶到这拐角上暗中布下绊子。摩摩哪里知道,他匆匆转下楼梯时猛被绊了一跤,跌得鼻青眼肿。他还未弄清是怎么一口事,我已将活索勒住了他的脖子,抽得死紧,一面又将他手足捆缚了。半晌才松了脖子上的索套。”
狄公道:“你将摩摩松缚放了!真正凶犯不是他。他是去年被害的那位刘小姐的兄弟,专来此明查暗访,为他妹子报仇雪冤的。”
陶甘惊得目瞪口呆:“老爷,如此说来,谁又是真凶?”
“真凶、元凶乃是孙一鸣!他已全部供认了自己所犯罪行。五条人命,血债累累,终于伏法毙命。”
狄公于是将他如何发现阴阳太极图符的秘密,如何闯入那间密室,又如何与孙天师周旋,终于将他骗到东楼的木栅栏,推下百丈深渊的详情与陶甘细说了一遍。
最后他又说:“我起初万万没想到真凶会是声名如此显赫的孙天师,只是到真智的罪行暴露后,我才开始怀疑到他。”
陶甘不解:“真智暴露,无非关涉到玉镜及去年那三个女子之死,老爷如何会疑心到孙夫师犯案作孽呢?”
“真智死后,孙天师与我说,他对观中事情很少过问,而真智却亲口对我说,孙天师对观中一座大小之事都十分关注,很有兴趣,更说明问题的是真智暴露后竟想引我去孙天师面前招供,其目的无非是想借孙天师之势来压服我。倘若孙天师不知内情,不直接参与邪恶行径,真智他这瞒犹恐不及,如何敢去孙天师面前供认罪行?偏偏孙天师一不做,二不休,杀人灭口,一把将他从平台上推下楼底摔得粉身碎骨。”
“如果说真智粉身碎骨是咎由自取,祸由自得,那么孙天师的粉身碎骨正可说是‘自作孽,不可活’。道教的教义虽是一派胡言,但王镜那地宫壁上镌刻着的两句箴训:‘祸福无门,唯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倒是颇有些道理的。”
狄公、陶甘将摩摩松了缚,并将孙天师一人害死五条人命之事与他细说了一遍。
摩摩急问:“那贼囚如今在哪里?待我一剑结果了他,为俺妹子报仇!”
狄公道:“恶贯满盈,他已堕下了阿鼻地狱,再也不能在人间为非作歹了。”
摩摩犹怏怏然,只恨未能亲良手刃这万恶贼囚。
狄公对陶甘说:“你此刻就去将道清叫来,告诉他孙天师已不慎堕楼而死,赶快召集众道人安排祭炼,铺陈法事,追荐、超度真智和孙天师的亡灵。我回汉源便起草奏章文本,分付刑部。礼部和京兆尹正衙大堂、将这朝云观里发生之事详申上司,并随后派衙卒来此地,撤毁阎罗十殿,严令从今而后不许观中蓄收或居留黄冠道姑,以杜绝邪淫,鼎新宫规。”
陶首领命又去找道清真人。宣示狄公意旨。
狄公蹒跚着步子,走回自己的房间。这时他才感到头晕目眩,全身乏力,眼睛酸痛得几乎张不开了。
金色的晨曦从窗户中透来,照在狄公苍白憔悴的脸上。——一夜之间,仿佛过了十年。
狄公回到房间,三位夫人早已起身,正在涂脂抹粉,梳妆打扮。
狄夫人道:“老爷游荡了整一夜、总算想到回来了。你看,太阳都老高了。”
狄公笑道:“你们都准备好了?马夫也许已等在山外了。”
狄夫人道:“真象是做了一场梦,昨夜风狂雨急,雷电交加,此刻竟已是这般风和日丽,千山明媚。想来,今天的旅程必是十分愉快。”
狄公不由轻轻自语:“真像是做了一场梦。”
(全文完)
第十部 柳园图
简介
京城瘟疫横行,昔日繁都,如今死城,只有身著黑衣的收尸人在街道上行走,可那身黑袍却成为他们为非作歹的掩护,连狄公的亲随也敢攻击。
市井有首俚曲:“梅胡叶,三世侯,富贵不长久,一者失其床,再者失其眸,三者失其头。”果不其然,富商梅员外坠楼砸碎脑颅而死;叶侯爷为人所杀,左眼球被击烂;旧世家大族的气数将尽,只剩胡氏一族。而胡鹏又是否会应了市俗传言,走向穷途末路?这些又与一个玩杂耍的江湖艺人有何关联?
第一章
梅、叶、何,关中侯。失其床,失其目,失其头,白日悠悠不得寿。
死尸抬到了花厅楼梯下。楼梯由青花细纹石砌成,又高又陡。两边扶手每隔四五阶便竖起一支雕琢得尖利挺直的菡萏花蕾。
“这架老骨头兀的沉重,来,再向扶手边上挪近些。”
她望着头颅被砸得血肉模糊的死尸,气喘微微地说道:“这样一来分明便象是从楼梯上摔下的。偌大一把年纪,闲常又是头晕眼花的,多喝了酒便容易失足,或许是突然惊风一左右是自己不慎跌下了楼梯,头撞破在尖利的荷花扶手上。那里清楚粘着有一块血迹。嗯,此刻你再上楼去书斋取一支蜡烛,将它摔倒在楼梯口端。”
说话的女子穿着杏红色蝉翼轻绢内衫,闪动间透露出白玉凝脂一般的丰润身子。她拭着鬓边的汗仰头焦急地望着楼上。楼上一片漆黑,半响才摇闪出一缕烛火,见那人将烛火横倒在楼梯口的地上,袅袅几下闪烁便熄灭了火焰。楼上依旧一片漆黑。
“快下来!”她轻轻叫喊了一声,忽又转念,说道,“且慢!”
她飞快上前从死尸脚上摘下一只毡鞋,向上扔给那人,“接住,将这鞋放在楼梯中间一阶上。画龙再点睛一下,这真乃天衣无缝了。”
第二章
狄仁杰忧郁地凝视着漆黑的天空,重云叠叠,星月匿采。刚入夜府院外就阒寂旷寥,不闻人声。殿堂内只亮着一盏角灯,重楼叠檐的黑影沉沉地压在头顶,令人气憋得慌。两个月来,由于疠疫凶急,京师士民十停死了三停,人心惶恐,百业萧条。圣上移驾凤翔,朝廷暂时迁出长安。狄公受命任京都留守领大理寺正卿,总摄京畿政务,频诛杀黜陟,巡理京营,放赈抚化,以待时疫缓息。署衙便设在京兆尹府第。
狄公紫蟒袍、金玉带、蝶钩皂靴,头上端正一顶盘龙含珠金线嵌绣太师冠。他身旁站着跟随了他多年的亲随干办乔泰,如今已当了京师十六卫衙府的左果毅都尉。乔泰头顶兜鍪,甲胄戎装,腰下接着一柄宝刀,铠甲正中佩戴着一枚双龙金徽。
狄公喟叹一声,自言道:“圣上和朝廷已迁出长安半个月了,好一个人烟辐辏、百业著盛的繁华京都如今竟成了鬼魂游尸的世界。白日只见那些身穿黑袍头戴黑帽兜的收尸队拉着尸牟东奔西走,通衢大街寡见人影,十里城市不闻歌声。人夜则几乎是一座死城,周围二万四千步的长安城如同包裹了一层尸布一般。早两日还有抬着龙主的牌位鸣锣放炮求雨的人群,今天竟连一个小贩的人影都不见了。”狄公摇了摇头又继续说: “凶恶的疠疫如何发生、蔓延我所知甚少。临危授命半个月来,疠疫未能抑制,死人有增无减。眼见着尸骸遍地,人怨鬼哭,我于心何忍?中午闻报广成仓放赈又出了乱子,梅亮的意外身亡断了官府的一条胳膊。一时哪有合适的官员能独个营运放赈事宜?”
乔泰闻言道:“老爷,梅长官在官仓放赈这一宗事上费尽了心机,安定了京师士民的浮动人心,真难为他了。他不顾年事已高。忠心赤胆周旋公务,他还从关中、渭南等地调拨许多猪羊果蔬来京师。他这一死丢下许多事旁人一时无法措手,听说梅长官是从自己家里的楼梯上摔下来死的。究竟年龄太大,自日辛苦了,夜间竟出了意外,添了我们许多不便。”
狄公说:“我恩量来多分是他刚要下楼时心病猝发,不然便是劳累败耗了心血,头晕目眩摔下了楼梯。这不幸的意外使我们失去了一位忠心耿耿的朋友,偏又是在如此要紧的时刻。听说事故发生时有个姓卢的大夫正在场,他经常去梅府为梅亮夫妇看病。打听到他的宅址请他来衙署里一次,我有话问他。”
“梅亮的去世意味着长安三大世家之一绝了后嗣。”这时陶甘走进了内衙,便插上了话。
陶甘也是狄公的心腹亲随,现为京都留守衙署长史、专掌刑律讼诉、文书案犊。
他说道:“梅亮前妻所生的两个儿子早夭,梅夫人没有生育,这梅家嫡宗便断绝了。其家产将由关外的一房族兄承继。”
狄公惊问:“陶甘,你已读完了梅亮的全部案卷,他的死讯是今天中午才知道的啊!”
“老爷,一个月之前我便读完了梅氏一族的全部宗卷材料。这两三个月来我陆续在念关中最著名望的几个世族大家的宗卷,我对他们的世系渊源、食邑隶籍、爵秩予夺、婚媾状况、人丁宗脉一应资料甚感兴趣,每一宗族都有厚厚十几札,秉烛一夜也未必能读完一札。我读它们正可作为消磨长夜的最佳乐事。”
狄公以赞赏的目光看着陶甘,叹息一声说道:“梅家这一消亡,京师阀阅世族便只剩下叶和何两家了。”
陶甘点了点头:“一百年前梅、叶、何三家统治着这关中京畿一带,三家势力消长,轩轾低昂,互为牵制。及至国朝承运立祚,这三家虽都削了爵位,夺了食邑却依旧钟鸣鼎食,保留着古旧的传统和家法,仿佛仍是缙绅簪缨一般。”
狄公点头,慢慢捋着颔下一把美髯。说:“他们生活在回忆里,处处以自己的姓氏世家为荣耀,傲视庶族新贵。他们甚至将我们的圣上都视为寒族客家,唯有他们有数几宗巨族乃所谓是天帝贵胄。他们彼此间还顽固地使用已被褫夺的官秩爵衔,他们编纂世族谱碟,严格限制族外婚媾,俨然自以为高人一等:卑视万物。”
陶甘说:“他们有意无视目前,妄自尊大,把自己隔绝在一个陈腐的小天地里。他们的宅第又多在长安旧城。不过梅长官却是个例外。他脱颖出拔,与旧世家的人物多有龈龉不合,且急公好义,慎言敏行,端的是个大学之道的新民。只是叶、何两家依旧故我,与当今时尚判若水火。”
乔泰道:“旧城里的人将梅亮之死看作不祥之兆,一首广为流传、家喻户晓的童谣预示了梅、叶、何三家的气运已到尽头,仿佛是天意如此。”
狄公说:“从古时候起,一些童谣便含有神秘的力量。人们说是天上荧惑星化为小儿口预言祸福,而到头来又往往应验,真是谶纬扶鸾一般。来无影踪,势如野火,不可止遏。乔泰,那童谣是如何说的?”
乔泰答言:“我听得是如此几句:
梅、叶、何,
关中侯。
失其床,
失其目,
失其头,
白日悠悠不得寿。
——梅长官从楼上摔下楼梯,头破身亡,正应在‘失其头’上。”
狄公道:“目下时疫流行,圣驾西幸,人心惶恐,国步维艰。歹徒贼盗必然蠢蠢欲动,好恶之徒又乘火打劫。他们也会编造些流言、童谣之类的来蛊惑视听,挑动衅端。你们须得十分小心,处处留意,昼夜巡值,不可怠忽,以防意外。”
“老爷,我与马荣已作了万无一失的准备,即使发生意外事端,亦可及时消饵于初发之际。尽管我们不得已分找出许多兵士用于火化尸体和守卫京师各衙门、王府、官商人家的空宅。我们还……”
狄公打断了乔泰的话头:“听!外面还有街头卖唱的?”
一个女子颤抖的、凄凉的歌音从街头飘来,还伴有乐器的弹奏,隐约听得唱词是:
月儿弯弯挂天上,
姐儿不眠倚绣幌,
手把帘钧心不忍,
如何拂了一地霜?
做个梦儿到远方。
心儿缠绵意谤徨。
秋凤忽起动房栊,
突然一声恐怖的尖叫,歌声停止了。
狄公一挥手,乔泰急忙奔出内衙。
第六章
两个穿黑袍褂戴黑帽兜的收尸人正截住那卖唱的年轻女子胡缠。幽暗的街上突然出现一个身穿天蓝长褂的体面大官人,两个歹徒赶紧拔腿便跑。
卖唱的女子走到那大官人前深深道个万福,说道:“多谢贵相公措救,小女子施礼了。”
那大官人身子瘦小,干瘪的脸上浮起浅浅的笑容,下颚一撮山羊胡子乌黑发亮。
“小娘子,莫惊惶。我姓卢,是一个大夫。那两个歹徒都已逃走。我见到其中一个已经染上时疫,一张可怕的脸上尽是泡疹,”
女子穿一件宽领敞口的绯红色绣花绸衫,下著玄色百裥长裙,手上擎一柄月琴。
“卢大夫,这里是官府衙门的墙外,竟还有如此大胆的好邪之徒!”
“不敢动问小娘子青春多少,猜来正是二八妙龄吧?长得恁的标致。”卢大夫将身子挨近了那女子,嬉笑着说道:
“让我陪送你回去吧!宅上在城里哪厢?小娘子不嫌弃莫若去舍下稍事休歇。”说着去那衣袖里取出一块银子,又用胳膊过来搂定了那女子的纤腰。
女子急忙用力将卢大夫推开:“别碰我!我不是妓女!”
卢大夫正待大胆轻薄,街上传来马靴的嘎嘎声。这里一松手,那女子便挣脱了身子,她面对乔泰瞥了一眼,整理了一下衣裙,提着月琴不吭一声走了。
卢大夫尴尬地望了乔泰一眼,骂了一声:“该死的娼妓!”
乔泰打量了卢大夫一眼,问道:“相公尊姓?”
“在下姓卢,是个大夫。”
“噢,原来是卢大夫。狄老爷正要见你,此刻便跟随我去京兆尹衙署走一遭。”
“在下还要去一个大官人家看病,他已染上了时疫。”
“休得罗唣!跟随我来!”乔泰不耐烦地命令道。
第四章
狄公坐在大书案前披阅一卷公文、陶甘站在他身后,两人正在商议着什么。
乔泰禀报道:“老爷,适才叫喊的是街上一个卖唱的女子。这位正是老爷吩咐要请来的卢大夫。卢大夫说那卖唱女子是个妓女,我赶到时那女子正纠缠卢大夫兜揽着生意。”
狄公朝跪在地上的卢大夫看了一眼,问乔泰道:“那女子此刻在哪里?”
乔泰答道:“回老爷,那女子逃去了。
狄公叫卢大夫站起,问道:“适间究竟是如何一回事?”
“回狄老爷问话,小民正去东城一个大官人府上看病,那大官人见是染了时疫,命在垂危。刚行到衙门墙外拐角处,见两个收尸人正纠缠着那女子。我喝退了那两个歹徒,那女子便来勾搭我,我方明白原是一个烟花妓女。她抓住我的衣袖,死乞白赖要勒索我几个钱,幸亏这位军爷赶到,她见势不妙便抽身逃去了。”
狄公注视了乔泰一眼,又回过头来看着卢大夫,温和他说道:“卢大夫,本衙想问问你昨夜梅先生死时的情景,当时你正好在场。”
“不,狄老爷,昨夜我虽在梅府,但并未目睹那不幸意外。我当时在西院厢房,而梅先生是从花厅的楼梯上摔下来的。”
狄公道:“就说说你去梅府前后之事,见闻多少叙来便是。”
“是。狄老爷。昨天傍晚,梅先生派人来请我去为他的老管家看病,并留了我共进夜膳,由于家仆大多遣放。由梅夫人亲自备炊。老管家发高烧,我息了脉,开了几昧药。夜膳约吃了一个时辰。饭后,梅先生说他去花厅楼上的书斋读书,然后便在那里歇夜,吩咐梅夫人早回卧房休息,因为老管家一病倒,她也累了一天了。我便转去西院看老管家病情。记得当时偌大一个梅府幽寂虚旷,不见一个人影,连声大吠都没听见。我心中自是寒噤阵阵。突然我听见东边花厅传来一声尖叫,我忙拔步赶去,只见梅夫人正奔来西院唤我。她惊恐万状,形容可怖,她……”
“可记得那是什么时候了?”狄公打断了他的话。
“回老爷,那约是深夜亥牌时分。梅夫人满脸是泪,抽泣地告诉我说梅先生不慎从楼梯上滚下到花厅,撞破了头,血肉模糊,脉息都没有了。”
“你检查了尸体没有?”狄公问。
“我只是粗略地检查了一下,梅先生头颅破裂,脑浆外溢。扶手的荷花尖蕾上都溅着血迹,我思量他是正待下楼梯时突然惊风才摔了下来,一支熄灭的蜡烛倒在楼梯口。我还见到一只软底毡鞋掉落在楼梯中间。梅先生近来一直闹头疼风痹,毕竟年近七旬,哪有那么硬朗?还天天支撑着个病躯在广成仓核算盘点,负责放赈。从早到夜难得一刻休息。这样一个好人竟不得善终。”
“梅先生确是个长者君子,有古贤人之遗凤。那么卢大夫,后来你又做了什么呢?”
“我给梅夫人服了点药,让她稍稍平静下来,吩咐她不要去搬动梅先生的尸身,等我京兆衙门报信叫来仵作验尸。不料仵作这一阵天天在火化厂监督,难得回衙门。我今天一早来衙门偏巧碰上了仵作,便一把将他拉到了梅府,并向衙门值房报了梅先生死讯。好在老管家服了药后己退了烧,能够走动了,在家侍候。仵作验罢尸身、也认为系不慎摔跌下楼致死,致命在颅脑迸裂,”
“仵作的验尸格目我已看了。卢大夫,你可以走了,我将委派番役去梅府帮助料理梅先生后事。”
卢大夫长揖施礼,唯唯退出。
“这个假惺惺温文尔雅的伪君子!”乔泰骂道。“老爷,我起先赶去时看清楚是他正在调戏那女子。那女子惊惶挣扎,他倒花言巧语来图赖别人!适才我也不想一时将他点破。”
狄公道:“这卢大夫目光浮露,言词闪烁,很令人不快。陶甘,你将梅先生的验尸格目拿来再与我看一遍。”
陶甘从一堆案卷中抽出一张纸呈上狄公。
狄公轻轻念道:“死者梅亮。男。年六十丸。商贾,长安米市行会行首。其致命伤为颅脑崩破,头骨碎裂,其两腿。背脊、双肩及胸廓两侧均有严重擦痕。左颊有黑色污斑,当系烟灰或墨漆之类沾粘,暂拟断为坠跌致亡。”
他将验尸格目放在桌上,说道:“甚是简明扼要,梅先生从楼梯坠跌下来,身上自然会有许多处擦伤,我最感到疑惑不解的便是那左颊上的黑色污斑。”
“梅先生不是说在书斋读书吗?”乔泰说。“显然他在书斋里写些什么、脸上溅上了一些墨点。”
陶甘补充说:“倘是砚石不洁,或磨研得太快也会溅出墨汁来。”
“这固然是一种解释。”狄公抬头凝望着高高悬挂着的横匾“明察秋毫”,呆呆出神。
第六章
右果毅都尉马荣嘟嚷道:“乔泰哥竟选上这么一家又臭又脏的五福酒家来消遣我。”
马荣是乔泰的八拜金兰之交,也是狄公最信任的亲随。他生得虎颔豹眼,相貌凶悍,体躯魁伟又胜乔泰三分。
他呷了一口酒,闷闷地坐在一条长凳上等候乔泰。五福酒家又小又窄的店堂弥漫着刺鼻的酒酸和腐霉的气息。掌柜的是一个驼背。那驼背掌柜将一壶酒送上马荣的座头后,再也不见露面了。只让马荣一个独斟独啜。
除了马荣,店堂里还有一位客人。那人五十开外年纪,穿着一件褪了颜色的蓝布长袍,显得很寒伧。他低头正看着手中的几个木偶傀儡出神,靠墙放着他的一架嵌镜大箱,大箱外罩着蓝布遮帘。他的左肩上蹲着一只栗色的小弥猴,尾巴盘在主人的颈项上,正龇牙咧嘴望着马荣,发出一声声尖厉的嘶叫。那人半晌才抬起头来向马荣溜了一瞥,开言道:“自个慢慢喝吧,掌柜的心境不佳,不能来应酬。这里左邻右舍都染上了时疫,一个时辰里就抬走了三个死人!”
马荣忿忿地说:“这酒店又臭又脏,不犯时疫都要憋死人,还居然挂什么‘五福’ 的招牌!”
那人笑道:“五福,这是人人都向往的。高官、厚禄、长寿、健康、多子,为何不能用来取这酒店的牌号呢?这也是贫苦人的良好祈愿啊!尽管他们往往只得其中一福— —多子。但他们不怨天、不尤人,苦在其中也乐在其中。端的也不差于富贵人家的五福。”
马荣端起酒杯坐到那人座头旁,问道:“先生是走江湖演木偶傀儡戏的吧!敢问先生尊姓,贵宅何处?”
“在下姓袁,双名玉堂。现住在旧城的一条又暗又脏又窄的小巷里。长官可熟悉长安旧城?”
“略知些大端。今夜我便要去那里巡查。”马荣答道。
袁玉堂说:“旧城里贫富悬殊,贵贱有霄壤之隔。穷苦人为填饱肚子日出而作,日没而息、终年奔波劳碌却饱暖难酬。而高宅大院的公子王孙们则日日斗鸡走狗,呼卢押妓,一掷千金。倚仗祖上的封荫权势胡作非为,践踏王法,虐人害命而无人拘管!”
马荣道:“休得狂言!当今清平世界,君明臣贤,人人乐业。就是这疠疫猖獗之非常之际,也决不容歹徒恶魔悖逆无理,残害百姓。”
袁玉堂轻蔑地看了马荣一眼,道:“长官不妨自己掀开那遮帘向里张望。”
马荣好奇,便掀开那嵌镜大箱外的布帘向里张望。只见一条彩绘雕饰的长廊,长廊外遮着湘妃竹帘。一个身穿玄缎长褂袍的男子正抡起鞭子抽打着裸体俯卧在绣榻上的女子。那可怜的女子泪痕满面,鲜血淋漓,乌黑的长发垂下到地上。突然那男子的动作停止了,握着鞭子的手悬在半空,一动不动。
马荣转过脸来怒叱:“袁先生,跟随我去捉拿那个魔君!我看清楚了,他又高又瘦,穿着一件玄缎褂袍。我是京营十六卫的果毅都尉,专一捉拿此等虐人害物的恶魔歹人。”
“长官且莫躁急。这只是一套连环图片,与木偶傀儡一般,不是真人物。”袁玉堂笑了一笑说道。“我这方盒里有三十多套这样的连环图片,描绘的都是旧时的人物传奇,有帝王将相,才子佳人,也有真实的闺阁遗恨,人间悲剧。长官不妨再看这一套。”
马荣掀开遮帘又向里望去,只见杨柳荫里一幢幽雅的楼阁,垂柳在微风中袅娜飘拂,下面是一条小河,水亭边维系着一叶小舟。一个人打起桨,小舟便沿杨柳岸缓缓而行,船尾坐着一位婢婷的女子。骤然间,那楼阁的门开了,奔出一个白胡子老人,气急败坏,手中拿着一根棍子,迫到一座小桥上。接着又一动不动了,然后是一片漆黑。
马荣正看得入神,心里不免懊丧。且又不解图片意义,好生纳罕。
袁玉堂说道:“箱里的蜡烛熄了,长官姑且就看到这里吧!”
马荣问道:“袁先生如何使得这图片恁的活动可爱。与生人举止相仿佛?”
袁玉堂答道:“此是我袁家一点传世绝艺,外人且是不晓。这傀儡戏,画图有阴暗,人物有动静,全在于手指的灵巧和幻光的配合,才使风景画图栩栩如生,人物举措尽合规度……”
突然,一个身材颀长,纤腰袅娜的女子走进店堂,袁玉堂蓦地一愣。
第六章
“那女子婷婷玉立,一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傲慢地将店堂遍看了一遭。她身上穿一件蓝底白花薄绸衫,下系一条玄色百桐长裙。脸似堆花,体如琢玉,朱唇皓齿,光艳照人。见她拖起长裙,悉卒有声;走到柜台前,将手指在那柜台上敲了两下,里屋立即走出那驼背掌柜。驼背一见女子,忙堆起一脸笑,亲执酒壶与女子斟了满满一盅酒。女子仰脖一饮而尽,驼背掌柜又满满地替她斟了一盅。
马荣看得愣了,肚里好一阵喝彩。他生乎不曾见着过这般天姿绝色的贫家女子,又如此豪饮,韵格非凡,气度慑人。
他推了推椎袁玉堂的肘膊,小声问道:“袁先生可认识这女子?”
袁玉堂捻了捻额下一络参差不齐的灰白胡须,答道:“从不曾见过她。”
突然一声吆喝暄嚣,四个无赖闯进了五福酒家。
“来四大碗白酒!”为首的那一个彪形大汉见柜台前立着一个俊俏娉婷的女子,一对贼眼骨溜溜紧盯住似要放出火来。叫道:“今夜造化接着个花枝一般的粉头!弟兄们,快上前来拿酒。”
四个无赖一拥而上,团团围定了那女子,全不把马荣、袁玉堂放在眼里。
女子将酒盅放下,看了看那彪形大汉搁在她左臂上的一只手,厉声喝道:“将这只脏爪子缩回去!”
四个无赖一阵狂笑,一齐上来拉扯厮缠。
马荣大怒,站起身来拨腿待要上前助那女子,却被袁玉堂一只脚一绊,合扑一跤脸往那地上啃了一个狗吃屎。等他爬起身来,头昏眼花间只听得柜台边杀猪一样嘶喊: “我的胳膊……小娘子饶命则个。”
一阵混乱伴着污秽的咒骂声、呻吟声,“呼”的一声门响,四个无赖一窝风全溜出了五福酒店。店堂里恢复了平静。
马荣目瞪口呆地望着柜台前那女子,驼背掌柜正在为她斟酒。见她平静地拨弄着酒盅,艳丽的脸腮如两朵桃花绽开一般。马荣发现女子的右袖口沾着一片血迹。
“她受伤了!”马荣狼狠地对袁玉堂咆哮道:“要不是你故意绊我一跤……”
“长官息怒。”袁玉堂平静地说:“厮打的双方怀藏有暗器时,你上前岂不是徒然受伤!眼下那女子用铁弹已将那领头的大汉手臂击伤,其余的无赖便作脑筋兽之散,都吓得逃之夭夭了。”
马荣抚摸着自己额上的青紫肿块,心里不由暗吃一惊。江湖上的女侠和爱习武艺的豪杰女子常有在衣袖里暗藏一枚如鸡子般大小的铁弹丸以作防身之用。律法严禁百姓随身携带利剑和匕首,为之女子这一绝技便风行一时。经过长时间的苦练,往往能百发百中,随心所欲。平昔两袖各藏一枚铁弹丸,行动自便,必要时便是有力武器。倘要置对方于死地,她们能击中敌手的太阳穴或人中,一弹便可毙命。
马荣抱怨道:“袁先生,你完全可以告诉我这个关节,不必故意使我绊子,跌得我鼻青眼肿。倘若你年纪稍轻些,我可真要揍你一顿老拳。”
马荣见那女子果然从衣袖中取出一枚铁弹丸放在柜台上,用水洗涤衣袖上的血迹。他赶忙上前殷勤说道:“小姐,我来帮你。”
那女子也无羞缩之态,便伸手给马荣,两眼温柔地望着眼前这位孔硕英武的军官。
马荣替她拧干半幅衣袖后,不禁动问:“小姐只用一枚铁弹就驱赶了那帮无赖,焉得不见左边衣袖也藏有铁弹?”
女子不无责怪的目光瞥了马荣一下,淡淡答道:“一枚就绰绰有余了,何必两枚!”
马荣心底油然升起一层敬慕之意。那女子英姿飒爽,丰韵动人,竟还有如此一段绝艺身手。马荣只恨相见之晚,又不敢贸然动问姓氏。
乔泰进了五福酒店,一眼认出那女子,大声嚷道:“小姐,当时何必匆匆走了,卢大夫那衣冠禽兽,你可以据实告他!”
那女子偶然望着乔泰,没发一言。
马荣这时才觉悟到乔泰的到来。
那女子整齐了衣裙,向马荣、乔泰点头示礼,便飘然出了酒店。
“长官,你在什么地方见过她?卢大夫是谁?”袁玉堂急忙问乔泰。
乔泰答言:“就在京兆府署衙门外。她唱着曲子,弹着月琴。卢大夫那畜生意图调戏她,适巧我巡值赶到,她反害臊先走避了。”
袁王堂沉吟半晌,点头频频。忙道:“两位长官请自稳便,袁某权且告辞了。”说着抬起他那嵌镜大箱,提了装木偶傀儡大竹篮,便摇晃出了店门。那只猴于自去大箱顶上坐了。
驼背掌柜出来应酬马荣、乔泰。
马荣急忙问道:“那女子究竟是谁?常走这酒店来往?”
驼背诡谲地笑道:“长官大眼无光,那女子正是这袁相公的闺女哩,小名叫蓝白。”
马荣楞了,心中好生狐疑。说道:“那么他们父女何故却如路人一般,互不相认?”
驼背耸了耸肩说,“蓝白是个极有胆识的女侠,袁相公也是闯江湖的义士。父女间并不拘形迹。蓝白小姐还有一个孪生的妹子,小名绯红——真乃是一个温顺可爱的姑娘。能歌善舞,弹琴吹萧,无所不会,且又容貌妍丽,最是令人生怜的。”
马荣对乔泰说:“大哥遇见的莫不就是绯红小姐——却将蓝白错认了。要是卢大夫撞上这蓝白,保不定一弹丸飞去,印堂便开了彩。”说着回头问驼背:‘“掌柜的可知这袁玉堂父女如今都在哪里居住?”
驼背略一皱眉,笑道:“这走江湖的卖艺人并无固定住处。今日城东,明日城西,但凡寺观驿亭、旅邸客栈都有他们的行迹。”
马荣见他说话不着边际,不好细问。惠了酒钱,便偕乔泰出了五福酒家。
上了大街没走十来步、便见六个黑袍黑帽兜的收尸队拉着一辆尸车轧轧而来。他俩赶忙用手捂住鼻嘴匆勿而过。
乔泰道:“我真担心老爷也会染上这可怕的时疫,朝廷文武官员都躲避到凤翔府去了,就是长安的一般殷实人家也暂时移居他乡,单留下我们在这里与鬼魂尸骸打交道。”
马荣道:“大哥所言甚是。我们也得设法劝动老爷离开长安。老爷这半个月来真忙得席不暇暖,一张面容也日见瘦削。”
两人来到旧城中心的运河边。运河缓缓由东向西流穿过城市,雄伟的新月桥如虹霓一般横架在运河上,三个巨形的桥孔吞吐着深碧透凉的河水。这座桥经历了三百年的风雨剥蚀,显得苍老幽暗。今天又增添了一层荒芜寒凉,与昔时的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真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这时乔泰忽见一个女仆打扮的年轻人从桥上飞奔而来,一把扯住乔泰的铠甲,气喘咻咻地说道:“侯爷……侯爷被人杀了!军爷快炔领我去京兆府署衙报案。”
“侯爷是谁?”马荣忙问。“你是什么人?”
“小人是叶府差唤的,叶奎林侯爵爷被人谋杀了!我娘在枕流阁的长廊里亲自看见了侯爷的尸首,我娘同小人一样都是叶府的奴仆。”
乔泰又问:“就是这新月桥对面那幢古老的侯府么?当真是侯爷叶奎林被人杀了?”
“莫不是小人哄骗长官不成?此刻叶府里只有叶太大和我娘两个人了!”
乔泰对马荣道:“你快回衙去见老爷,禀报此事。我与这侍仆先去叶府护住现场。” 忽而他想到了什么口头又说:“马荣,如此说来,天意昭彰,好怕人也。那首童谣不是说‘梅、叶、何,关中侯,’‘白日悠悠不得寿’么?这两日里便亡去了梅、叶两家。长安旧世族正如强弩之末,已经到了崩败隳灭的田地,不可救药了。”
第七章
狄公正襟危坐在太师椅上,细细端详着他面前站着的一位修长的女子。那女子年龄三十上下,浑身缟素,不施粉黛。头上梳着高高的发辔,一张艳丽的脸容显得苍白、憔悴,她耳垂上戴着一副镶嵌蓝宝石的金耳环。
“多谢狄老爷委派四个差役前来帮小妇人料理丧事。我丈夫的通家友好叶奎林、何朋照例要来吊丧并助理一应后事。只因时疫猖撅,人心惶惶,且又庶事冗繁,谁也脱不了身子来了。”
狄公道:“梅夫人休提了,倒是下官应多谢梅先生,想梅先生在日,急公好义,日夜周旋公务,为京帅百姓办了若许多好事,如今不幸身故,人人感伤,夭地含悲。衙门正在为梅先生草拟讣告,择吉日隆重闭殓安葬,未知梅夫人还有什么金玉之言吩咐?”
“狄老爷,梅先生在日志诚信佛,笃好内典。一生也广积阴功,大力布施。到时只望请到普恩寺高僧为他做功德道场,度他超生。卢大夫去那普恩寺问了吉时,道是明夜酉牌正是大吉。”
狄公道:“下官将代表京师臣民参加梅先生丧礼,我深深敬佩你丈夫的高行大义。梅夫人请用茶点。”
梅夫人点头称谢,两手捧起茶盅,狄公注意到她的小指上戴着一枚嵌蓝宝石的金戒指,与她那副耳环正相调谐。
“梅夫人,”狄公又说。“梅先生后事料理完毕,我将委派人将你护送去凤翔府。此地的病疫极是可怕——夫人,请用果品。”说着将一碟糕点捧上。
梅夫人拿起糕点正待要尝,眼光落到那个瓷碟上,忽然惊惶不安起来,呆呆怔了半晌才慢慢说道:“当初我便要去凤翔,只是梅先生要留在京师,我怕他一人孤单,又公务操劳,放心不下,便陪同他一并留下了;只遣放了一应奴仆。谁想如今他撇下了我,竟自去了,叫我好生悲凄。眼下梅家远房的族兄要来承继财产,人去楼空,好不催人下泪。”说着止不住呜咽抽泣起来。
狄公道:“梅夫人,你先回府上休息,轿子已备下,明日我准时来府上吊唁。”、
梅夫人道了万福退下。上轿回梅府不题。
狄公送走梅夫人,急忙将适才盛放果品糕点的盘碟器皿一一拈来细看。
陶甘问:“老爷为何细看起这些盘碟来?”
狄公道:“适间我见梅夫人只望着这盘碟呆呆发愣,脸有惶恐之色,心中不由狐疑。”
陶甘道,“会不会是这盘碟的图案令梅夫人惊惶不安?这是一种通常可见的蓝、白两色图案,俗名唤作‘柳园图’的,各地窑坊最是常用。”
狄公拿起一个盘碟细看,见图案上画着垂柳荫里一幢楼阁,垂柳荫外一条小河,小河上架着一座石桥,石桥下是一翼水亭。桥上一对男女相倚而行,后面追赶着一个拿着棍子的老翁。天上还飞翔着两羽小鸟,河水细浪清晰可辨。
他问陶甘:“这柳园图可有什么传说?”
“至少有十来种不同的传说。老爷。不过最为流行的一种便是说,古时这个遍栽柳树的花园楼阁里住着一个富翁,这富翁只有一个独生女儿。他要将女儿嫁给另一个富翁,然而女儿已经爱上了他家的一个书憧,他们相约双双逃走。富翁闻汛拿着棍子追赶上桥来。有的说后来这一对年轻人在绝望中投河自尽,他们的魂灵变成了天上一对燕子或河里的鸳鸯。有的则说他们预先在水亭下偷偷藏下了一条船,终于成功地逃跑了,在遥远的地方过着幸福的生活。”
狄公耸了耸肩说道:“好一个美妙的传说。但这柳园图又怎么会令梅夫人惶恐不安呢?”
马荣匆匆跑人内衙禀告道:“老爷,叶奎林侯爵在他府邸被人杀了,乔泰此刻已先去了叶府。”
“叶奎林?不是那个早被削夺了爵位的康平侯之后么?”狄公道。
“正是。叶府的家仆正奔来衙门报案,撞上了我与乔泰哥。”
“备轿——去叶府。”狄公命令道。
第八章
四人官轿抬到叶府门楼下。叶府巍峨高耸,俨然一座城楼——二百年前这里正是北魏朝时的一座堡坞,运河从堡坞下流过,当时镇守这里的大都督康平侯叶文绍在新月桥上设了卡,征收桥上行人,桥下行船的税金。至今这门楼上还布满了鱼鳞片的圆钉,当年赫赫威势的遗迹乃可寻觅。
叶府的耳门开了,那年轻的侍仆见是官府来了老爷,忙恭敬将狄公、陶甘迎人府里。乔泰禀告道:“老爷,我在此已恭候多时,叶奎林之死确属谋杀,现场在枕流阁长廊里。那里可俯瞰府外运河和舟楫。这侍仆的母亲专是服侍叶夫人的。叶奎林被杀就是她母亲首先发现。我搜查了枕流阁那一条长廊及府院里各门户走廊,并不见有凶手留下的痕迹。进出叶府只有这一扇耳门,那正大门已有二百年没有开启过了,这座城堡般的府第三面是雉堞状的城墙围绕,一面临河,再也没有第二个门户。凶手只能是由这耳门进去,又从这耳门溜出。耳门背后装有一道三簧活键锁。从外面开启必须要有一柄特殊的钥匙,从里面开启只须用手指一拨便行。由府里出来,只需随手将门关合,锁使上死了。”
狄公点头道:“这便意味着凶手是由府里的人放进来的,凶手要出去府里,便无拘束。”
他问那年轻侍仆:“今晚你放进来府里什么客人没有?”
“老爷,小人并未放进来一个人,只不知侯爷自己可曾放人进来?小人整日都在厨下干活,不曾留意这门户。”
“这耳门有几柄钥匙?”狄公又问。
“只有一柄,一直由侯爷自己掌管。”那年轻侍仆有些忐忑不安。
狄公道:“乔泰,领我去枕流阁现场!”
乔泰迟疑了一下,说:“老爷最好去见一见叶夫人,叶夫人悲恸欲绝,象有许多话儿要与老爷诉说。”
狄公一想,忙答允:“就由这侍仆引我去见叶夫人。乔泰,你此刻便回衙署,马荣正等着你一起去巡值哩。”
年轻侍仆擎起一盏油灯,、领着狄公、陶甘穿过一个青石墁地的大院落和陈列着矛戈弓箭的演武厅,绕过许多处楼台亭馆,回廊曲槛,来到一个花木扶疏的小花园。—— 一路行来并不见有人影。夜气寒冽,阴风森然。
侍仆轻轻地敲了敲花园粉墙下的一扇琵琶形描金雕花门大的铜环。一个年纪五十开外的妇人开了门。
“娘,官府狄老爷来府上查问侯爷被害之事了。”
狄公见那妇人面容憔悴,蓬头垢面。便开口问道:“老妇人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主人被害的?”
“约莫半个时辰前,我正捧着茶盘上楼去长廊,只见侯爷血肉模糊躺在地上,早已断了气。”
“娘,先领狄老爷去见叶太太吧!”那年轻侍仆说。
老妇人将他们引进一个殿堂。殿堂里幽暗闷热,一支银烛台哗喇地闪着烛火,地上正中大铜火盆上搁着一个白瓷药罐正在嘟嘟冒气。
狄公惊讶地发现殿堂中央的高台上端正安着一张金漆盘龙大御座。御座上直挺挺坐着一个金钗凤袍的妇人。御座的绸缎软垫四边镶着金箔;垂下金黄色整齐流苏。御座两恻各垂下一幅黄绫幔幛。高台两侧各竖着一柄龙凤五明扇。狄公见了这些僭越的装饰,心中不免厌恶。
狄公见那妇人的眼睛闪烁着冷淡的光芒,疾病和悲痛已经损毁了她昔日的端庄仪容,狄公这时才发现御座上的金漆已经斑驳脱落,妇人的凤袍满是污垢,黄绫幔幛多有霉斑。整个殿堂灰上层积,狄公感到仿佛进了一座香火衰谢的古庙,那位古董一般的老妇人同神龛里的娘娘相去无几了。
叶夫人动了动嘴唇,开言道:“狄老爷枉驾亲自来敝府查讯侯爷被害之事,老妇人见礼。”
“叶夫人,这是本官应尽的职责。夫人猜来是谁杀害了叶先生?”
“侯爷久不在朝中做官了,昔时的仇家仍不肯放过于他。那康靖侯尤虎便是一个。八十年来一直是仇家。其实,男人们的事我一个妇道人家能知道多少?只望狄老爷明察秋水,访拿到凶身,替我亡夫报仇。”说着两眼一闭,淌下几滴泪来。
狄公见叶夫人满脸愁容,吩咐陶甘留下陪伺叶夫人,一面可顺便打听叶奎林的日常起居情况。
他回头对待仆说:“你带我去枕流阁长廊。”
狄公告辞这位生活在历史阴影里的侯爵夫人,走出那座鬼火闪烁的古老殿堂,穿过前厅外的超手游廊,便见到一座狭窄的楼梯。
侍仆道:“狄老爷,这里便是枕流阁了。侯爷就是在这楼阁的长廊中被人杀害的。”
狄公跟随侍仆上了楼梯,恃仆从腰间取出钥匙开了门。
狄公进来枕流阁一看,只见朱柱碧栏一排长廊,长廊临窗整齐垂下湘妃竹帘,窗外水云寒星、渔火樯帆隐约可见。梁柱间匾额无数,积满了灰土。正中一方巨匾上书斗大 “枕流漱石”四个金字。巨匾下靠壁一张紫檀木八仙桌,桌两边各是云山石嵌乌木靠椅;桌上一支高烛。摇曳闪烁,正照着斜倚着靠椅的死者可怕的脸面。桌子对面安放着一张绣榻,绣杨上整齐铺着凉罩。
狄公走近八仙桌俯身一看死者的脸,不由吓得后退几步。他见过形形色色的死尸,但眼下这叶奎林的死状不得不令他感到惊恐。死者的半边脸全部砸烂,眼棱豁裂,乌珠进出。红的血水、白的脑水、黑的乌珠。流浆混作一团粘腥。碎裂的乌珠垂下到嘴角边,赖了一条红血丝牵挂在眼窝内。另一只眼睛惊恐发呆,嘴张得很大似要叫唤。几只绿头苍蝇正围着那团粘腥嗡嗡乱飞。
从死者斜倚在靠椅里,双腿八字分开的姿态判断来,凶手袭击他时他正站在八仙桌边。狄公摸了摸死者的四肢,并未僵硬,他卷起死者的衣袖袍襟,并不见身上有暴力损伤的痕迹。
地上,死者的黑弁帽滚在靠椅下,帽子一边扔着一根牛皮鞭子,鞭子的短柄下散开七八条细长的辫束。一只青瓷花瓶打碎在地上,蓝、白两色的瓷片间散着几片枯萎的花瓣。桌上两只茶盅。一只有剩茶,另一只干干净净。一盘糖汁生姜上围满了苍蝇。另一把靠椅依着八仙桌尚未拉出。
狄公叹了一口气,慢慢捋着胡须。叶奎林的脸部表情已经很难看出,只见他半张灰黄的脸,下颚有一撮山羊胡子。身子高瘦。狄公以前从未见过叶奎林,看来叶奎林同叶夫人一样也生活在历史的阴影里,依赖着世族余荫苟延着生命。
世族姓氏的自傲感使叶奎林只同梅亮、何朋等少数阀阅苗裔来往。狄公也不认识何朋,——看来要解开叶奎林遇害之谜首先必须查清他的生活习常和品性嗜尚。
第九章
陶甘走进了枕流阁。那服侍叶夫人的女仆站在门口等侯传话。
陶甘道:“老爷,这案子可有了眉目?这女仆对叶奎林满腹仇恨,老爷可亲自问问她。”
狄公道:“凶手当是叶奎林的熟友或地位卑贱的人。叶奎林让他进来这枕流阁,不让座又不敬茶,自顾吃他的糖汁生姜。后来两人动了武,是夙嫌、是新仇,还是言语一时不合暂且不知。地上扔着皮鞭和摔破的花瓶便是动武的明证。凶器并不锋利,只是靠巨大的力气才砸破叶奎林的半边脸面。凶手当是体格丰伟,膂力过人。”
狄公示意陶甘叫那女仆进来。
女仆看了看叶奎林的尸体,恶心地皱了皱眉头,上前来向狄公道个万福。
狄公和蔼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名桂花。”
“你来叶府多久了?”
“我家世世辈辈是叶府的奴仆,我就生在这叶府里。”
“你主人被人杀了,你有什么想法?”
“老爷,他是一个放荡的老色鬼,一生干尽了坏事,死了倒也干净。老爷不知,这老色鬼每天都要拉些妓女到这长廊里来寻欢作乐,追逐淫戏,丑态百出。他对奴仆凶狠残忍,恣意虐待。稍不顺意,便鞭子抽打。六年前主人就在那张绣榻上将一个奴婢活活用鞭子抽死!老爷不信可去后院竹林里发掘,那尸骸还在哩。”
“桂花,我问你,可有个何朋的常来府上?”
“呵!老爷问的是桥对面的何将爷?往昔时倒常来府上,奈何侯爷一心只在女色上,故长久不来走动了。何将爷乃真是一个贤良君子,何家祖上三代都是将军,可现在朝廷竟不
许他身佩腰刀,一身武艺只能用来打野獐子、射老雕。”
狄公又问:“桂花,你猜来是谁杀的你家侯爷?”
“必是那等为妓女拉皮条的无疑。可是近来时疫凶急,妓女都逃出长安去了,侯爷整日纳闷得慌。”
狄公又问:“桂花,谁替叶夫人看病来?”
“卢大夫。侯爷说他是个正经大夫,我不知他的医道如何,我看他正是同侯爷一样的荒淫好色之徒。——侯爷与妓女鬼混时,他都在场!”
狄公点点头。
陶甘说:“叶奎林的私生活外面知晓的甚少,就是梅长官也不曾同我们说起过。看来叶奎林行事还是小心谨慎,并不听闻他有这等丑事外扬。”
狄公低头突然发现绣榻的脚边有一闪闪发光的东西,忙俯身拾起,见是一枚嵌着红玉石的耳环。细看那玉石上还有一丝未干的血迹。
“今晚必有女子来过这长廊!陶甘。”
一阵风吹来,八仙桌的蜡烛熄了,年轻的侍仆赶紧取了撇火石重新将蜡烛点亮。一面小心避免去看那死人。
狄公叫住了她,问道:“今晚来这长廊的女于是谁?”
年轻侍仆的脸顿时转苍白,支吾答道:“那女子……她,她决不会杀了侯爷!”
狄公道:“她可以是一个证人。——杀侯爷岂是一个女子能干得出的?”
侍仆乃说道:“十天前我见她第一次来府上,以后便时常来了。今晚却未知来过没有,每回来都是两个人。”
“两个人?!”狄公惊问。
“老爷,真是两个人。一男一女。一天小人听得长廊里传出美妙动听的歌声,忍不住上楼来偷看了。那女于很是年轻、容貌真如天仙一般艳丽。那夜还听见有鼓声伴唱,那男的因是背着小人,没看仔细,想来便是击鼓的。后来那女子又在绣榻上跳起了舞,看得小人几乎着迷了。”
狄公道:“你们此刻可以走了。倘有客人来府上拜访,务必问了姓名回报于我。”
侍仆答应,退下了枕流阁。那女仆也跟随而下。
狄公对陶甘说:“那两人今夜确实来过,有这枚耳环为证,桂花说凶手可能是一个拉皮条的人,这猜测或许是对的。叶奎林虐人成性,那女子的歌舞不称于心,便抡起鞭子要抽那女子,那男的出来阻拦。阻拦不了,一时怒起便与叶奎林抢夺鞭子、并用身藏的铁棒将叶奎林打死。——这种拉皮条的都有一两手防身的招式,术业虽卑贱,却往往有血气之勇,事急便会杀人。”
陶甘点头道:“既是卖唱的男女;叶奎林自然不会让座敬茶。他们杀了人便很炔溜走。偌大二个叶府,并无有一两男仆,谁人阻拦?我思量来这卖唱的女子多半是旧城某家烟花行院的妓女,并不难寻觅。”
狄公道:“我们不妨再在这里细细找找,或许还能发现些凶手遗落的东西。”
狄公走到窗轩前,卷起湘妃竹帘。见楼阁外正面临运河,黑呼呼的新月桥宛在眼底。运河流到这里刚好一个转弯,故河面甚是宽阔。狄公再低头一望,猛发现这枕流阁名副其实枕在水流之上,长廊之下支立着一排石柱,石柱的底础全在濒临河岸三四尺的水里。
石柱周围的水面长满了碧绿的浮萍水草。枕流阁两边则全是垂直百刃的高墙。靠新月桥北堍耸立着尖塔般的戌楼。新月桥南堍沿岸一排袅娜的烟柳,柳荫间露出一幢精致楼阁的飞檐翘角。楼阁下有一弯石桥,桥下是一翼玲珑别致的水亭。
狄公看着猛然想起对面这花园楼阁正是何朋的府邸。又见这一线风景好生面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了。
他放下竹帘回过头来,见陶甘正在桌上将青瓷花瓶的碎片一一拼凑。陶甘抬起头见狄公望着他,便说道:“老爷,这里有几片碎瓷上也粘着有糖汁,与死者嘴边,手指上,袖口上一样。我想来叶奎林在临死前曾抓起这花瓶企图自卫。他手中的鞭子被凶手夺去之后,便顺手抡起这个花瓶。可惜已被凶手铁棒击中,身子倒下了,花瓶也从手中掉到了地上打碎了。这里有两块较大的瓷片恰恰落在皮鞭之上。老爷,你看这块粘有糖汁的瓷片正是花瓶细长的颈脖。”
陶甘几乎将青瓷花瓶全部拼凑齐了。
狄公的眼睛突然亮光一闪:“柳园图!”
青瓷花瓷上正画着柳园图。狄公恍然憬悟,跑到窗轩前拉起湘妃竹帘,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
“何朋家的花园楼阁正同这柳园图一模一样:陶甘,你不觉得这柳园图、这青瓷花瓶与叶奎林之死有什么关连吗?”
狄公话未落音,忽见竹帘下一团揉皱的白纸,急忙秉烛弯身捡起。他轻轻将那纸团展开,却原是一幅白绸汗巾,汗巾正中一点鲜红的血斑。狄公用手摸了摸汗巾四角,却是湿的。
“这汗巾浸着了水,哦,上面还沾着一片水草哩!陶甘,将这白绸汗巾小心收藏了,这可能是凶手留下的最重要的证据。”
狄公忽然想到什么,忙又将竹帘拉起,用烛火照着细细看了一遍窗台,并不曾见有什么,他吩咐陶甘将左右的竹帘全数拉起。陶甘才拉起两个窗格,狄公便喊住手。
“奇怪!奇怪。这左右窗台全积了厚厚一层尘上,如何独独这一格窗台不见有尘上,甚是干净,必是有人擦拭了。”
狄公纵身一跃,站上窗台。吓得陶甘急忙扶住狄公腿胫。
狄公见窗台下正垂直支起一根石柱,石柱衔结处湿漉漉也沾有几片水草。
“陶甘!有人泅渡过河来,从这根石柱爬上了窗台。然后跳进了这长廊。”
第十章
狄公立在新月桥桥面上,无限感慨地俯瞰着桥下粼粼闪光的波浪,不禁喟叹频频。
“逝者如斯。每想到昔日京城的繁华景象我不觉要潸然堕泪。记得闲常时节里这桥面上旧货摊挨肩,行人摩踵。入夜灯光彩饰,五色璀璨。倚栏吹萧者有之,步月吟诗者有之,乘酒放歌者有之,男女约会者有之,拄杖赏游者有之——一派盛世升平景象。更莫说那新春、上元、端午、中秋等佳节了。而如今阴风惨凄,满目萧索,路有白骨,鬼哭人怨。就是这河水也都发了臭,鱼虾儿都渐渐死绝了!”
陶甘道:“老爷莫要忧虑过甚,反伤了金玉之体。城里情况已开始好转,乔泰、马荣已派人掘开新渠,引渭水进城,并封锁了所有的阴阱,隔绝了染上病疫的病人。死尸焚化也有条不紊。卢大夫说过只要城里饮水一洁,这疠疫的蔓延便受阻抑。大凡疠疫都因这饮水的不洁造成的。”
狄公道:“天灾不单行,还惹出许多人祸。对那班乘危乱犯科作奸、杀人打劫的人,必须严惩不贷!”
陶甘的话头又转到了叶奎林一案。
“作案现场——枕流阁的长廊里跳进了第三者,这案子便又复杂了几分。”
狄公道:“泅水并不很难,不过要从水里沿那根十来丈高的石柱爬上窗台则非常人所能办。我又想这第三者跳进长
廊时,那一男一女是否已经离开,抑还是他们原来与第三者便是一党,早已勾结,专等着协合下手。再说叶奎林抡起花瓶究竟要砸向淮?是那拉皮条的男人,还是突然闯入的第三者?陶甘,我有一个设想,这闯入者会不会是何朋?”
“什么?老爷你说闯入者是何朋?”陶甘大吃一惊。
“嗯,那个早被削了爵位而还自称将军的何朋。他是长安旧世族的嫡裔,‘梅、叶、何’的‘何’——叶夫人的女仆对他的敬意与她对叶奎林的仇恨很能见出些端倪。再说,叶奎林会不会故意打碎花瓶,让人对花瓶上的柳园图引起注意,提示后人勘破此案的线索。我发现花瓶上的柳园图与河对面何朋的府邸竟是十分相象。”
陶甘捻着左颊上的三根黑毛,慢慢点头,说道:“这倒是很有可能的。那女仆不是说叶奎林是个残忍狡诈的人么?难说他不会想出这么一条为自己雪冤复仇的绝计。”
狄公沉吟半晌,突然说:“陶甘,我俩既已到了何朋府邸的大门,何不索兴作一次不速之访。柳园图的设想固然迹近无嵇,但何朋或许倒能向我们提供更多的叶奎林的近况。我也可暗中揣测桂花的话是否属实。”
他们走下了新月桥,迎面便见沿河的白沙堤一行翠柳袅袅摆舞,轻风徐来,凉意习习。一路绕进去,只见竹篁深处,耸立着二座松木、杞柳、竹子扎就的门楼。门楼外悬着块匾额,上书“柳园”两个碧绿隶书。峰回路转,曲径通幽,柳荫疏密间望见河水粼粼闪光,远远影绰绰一翼水亭。
过了一座小石桥,抬头便见一幢美轮美矣的楼阁,碧瓦黄甍月光下仍可依稀辨出。朱漆大门上装饰有金色柳叶图案。
陶甘敲了敲门上的铜环,半晌不见动静。陶甘性起,如擂鼓般急敲了一通,这才听得门里有人走动,接着大门吱嘎一声打开,闪出一个虎背猿臂,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他手中擎着一支蜡烛,宽大的衣袖撩得很高。他大声问道,“你们找谁?”
陶甘答道:“京都留守代摄京兆尹事兼大理寺正卿狄仁杰老爷专来造访何朋相公。”
“天哪!原来是狄老爷大驾贲临,何某行动怠慢、言语冲撞。万望狄老爷宽恩恕罪,不念草野之人荒疏礼节。”说着偷偷向狄公看觑一眼,心中大生狐疑,不由躬身一旁站定。
狄公笑道:“我正与衙署长史陶甘闲步到此,别无要事,只想讨一口茶吃。望何相公方便则个。”
“这个好说。狄老爷驾临敝舍,蓬荜生辉,何某当亲执壶盅,聊献敬意。——好在舍下清闲,只我一人守留。狄老爷,陶长官,不妨内院用茶,宽坐片刻。”
何朋引着狄公、陶甘穿廊轩,过厅堂,进得内院。拣了个临水亭榭刚待坐下,狄公道:“何相公,我想还是回到适才那临河的楼阁上去吧,那里正可观赏这柳园内外的月光水色。再说,衙门里的轿夫过一会便来新月桥上接我们,俯瞰窗下,正不误事。”
“狄老爷主张的是。实不相瞒,我适才正在那楼阁上打盹哩。夜来月华照水,水波映月,别有一种怡人情性的风味。”
何朋说着又引着狄公,陶甘回出小院,沿曲折栏杆绕过一座花园假山,侧门进到一问厅堂。从厅堂后穿出迎面便是那幢临运河的楼阁了。
何朋引客人上到那楼阁,便推开了临运河的两格窗户。狄公望去正见到河对面叶府枕流阁长廊的那个支立石柱的窗台。何朋让客人靠桌竹椅坐定,点亮了供案上铜烛台的两支大蜡烛,自己也便拉一张竹椅坐下。
狄公环视了整个楼阁,见后墙上挂着许多戈矛弓箭,正中一幅帛画,画的是一位英武的将军戎装策马正阵上归来。墙角的大床上披着一张虎皮,整齐堆着两百年前的一副鍪盔金甲。
何朋笑道:“家曾祖酷嗜打猎,当年这运河两岸还是一片林木葱蓊的野树林子,舍下只是一个狩猎的茅篷。往事如烟,不堪回首。高岸为谷。深谷为陵。而今普天之下都是大唐的疆土,海内百姓都是大唐的臣民。祖上传下的爵位削了,食邑丢了。我三代将门之后连佩一柄腰刀都不容许。哈哈!这柳园成了我何家唯一的产业。不承权舆,何必哀伤?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饮酒、打猎成了我的嗜尚。天意高深、何必苦苦猜测。关东来的大大小小文武百官挤满了长安城,我只好天天龟缩在这柳园内品茶、打盹了。有时也去对面侯爷府上吃盅酒,叶侯爷虽也籍没了庄园、食邑,但比我有钱,天天却是搂着女人寻欢作乐。我则还是喜欢到乡间去打獐子、野兔。”
“那么梅亮呢?你闲常也与梅亮过往么?”狄公插了话。
“梅亮虽也是关内世家,晋绅抱笏的时代过去了,但他却恬不知耻,专一夤缘官府,阿谀逢迎。生财有道,成了巨富。究竟苍天有眼,跌死在楼梯下。天日昭昭,分毫不爽。”说罢偷眼又看了狄公一瞥。
狄公不悦。又问:“何相公适才说叶奎林天天寻欢作乐,你可知道近十天来常去叶府的歌妓是什么名号?外面已经流言纷纷了。”
何朋脸色阴郁,答道:“狄老爷指的莫非是珊瑚小姐、不知外面流言是如何说她的?我见过她一两回,她的歌舞如瑶台广寒的天仙一般,人模样也俊俏风流。就是昔时圣上的教坊司里也挑不出相仿佛的来。”
“何相公可知道这珊瑚小姐是哪个行院的班头?“陶甘问道。
“叶奎林偏这一项不肯吐个口儿——他不许我单独同他们闲聊。”
“他们?你指的是还有个拉皮条的?”
“我只见过一面:那是个上了年纪的人,两个肩膀有高低,背脊象是有点驼,但能打得一手好鼓。”
“何相公,今夜对岸叶府里出了点乱子,你站在这窗户前望去时,见到有什么异样么?叶府那沿河的一条枕流阁长廊,这里望去真是尽收眼底啊!”狄公开始旁敲侧击。
何朋摇了摇头,答道:“我今夜喝了点闷酒,很早就关窗,不曾仔细看过对面动静。记得对面长廊里只是一片漆黑。”
狄公道:“珊瑚今夜去了叶府。那长廊里出了事!”
何朋一惊,忙问:“出了事?出了什么事?”
“叶奎林被人杀了。”狄公平静地说,两眼紧盯着何朋。
何朋顿时跳了起来,惶惑地叫道:“叶侯爷被人杀了?苍天在上!他也死了!”
突然他恐惧的目光盯着狄公,问道:“他的眼睛怎么样?”
狄公微微一怔,转而平静地答道:“他的左眼乌珠掉出了眼窝。”
何朋的脸变得灰白,牙齿格格作响,满头大汗淋漓。
狄公道:“何相公敢情是信了那童谣?你思量来是谁杀了叶奎林?”
何朋摇摇头,神情木然、
狄公从衣袖里取出那枚嵌红玉石的耳环给何朋看了,问道:“你知道这首饰是谁的?”
“珊瑚小姐的。老爷,我一眼便认出这耳环是珊瑚的。珊瑚这小狐媚子每日见了我,歌舞便放出一层解数,象是专一为我何朋献的殷勤,百种妖娆,十分生怜。背里几回与我暗递秋波。有一日那打鼓的偷偷为她递了一张信纸与我,信上说,她恨透了叶侯爷,求我助她逃离虎口。我想在这一等事上我须得见义勇为,决不可袖手旁观,遗笑于裙钗。如今他既已死去,我说来便也无妨。叶侯爷最有虐待女子的恶癖,他那根鞭子曾抽死过侍婢和妓女。珊瑚这小狐媚子虽步步小心,时时设防,但叶侯爷看她跳舞时那垂涎三尺的馋相,那卑鄙的目光,那布满血丝的眼睛,令人不由胆寒,要为珊瑚捏一把汗。”
“叶奎林知道你被珊瑚迷住了吗?”狄公问。
“哈哈!迷住了?不妨可以这么说。每回我见到她时真是如痴如醉,身子如走了魂魄一般。三日没见到她,便心神恍惚,偶然发呆,不思饮食。——不管老爷你信与不信,事实就是如此,叶奎林当然知道其中委曲,他早就看出珊瑚钟情于我。这厮先是将我吃几番闭门羹,不放纳我进去叶府。后来竟想出了个花招,人夜,他将那枕流阁长廊的竹帘全放下,又将长廊里灯烛点得暄赫通明。再令珊瑚立在那绣榻上跳舞——跳那些令人作呕的舞,故意让我见其影不见其形,消遣我、嘲弄我,这厮真的卑鄙邪恶,令人发指。我好几回想一箭射去,射穿了那竹帘。奈何自己短了词理,也只认委屈了。”
何朋说着又长长吁了一口气,一面又用拳头捶着膝盖。
狄公又问:“珊瑚每回来跳舞时,叶奎林都允许什么人进去那长廊?”
“只有卢大夫,他可以进出自便。卢大夫与他沈瀣一气。也是个龌龊腌脏的登徒子。听说还为侯爷调合什么春药。”何朋愠愠地说。
狄公沉吟不语,一面从袖中取出一柄折扇慢慢扇着,半晌忽然说道:“何相公,贵宅柳园是依照了瓷器上的一种名唤柳园图的图案设计建造的吧?”
何朋的眼睛闪出了奇怪的神色。
“柳园图?”
“嗯!”狄公微笑着点点头。
“老爷猜错了。恰恰相反,正是敝园为瓷器绘匠提供了那图案的原型。”
狄公一怔,与陶甘很快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说道:“如此说来,何相公一定能讲述出这柳园图中人物故事的原委。我听说过种种传说,人们说这柳园里住着一个年老的富翁,他有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儿……”
“老爷切莫信了这等市井闾巷的杜撰编造,我家从不谈论这柳园,更不会证实柳园图那无稽的故事。唉,事实的真相并不光彩,说来也是我们家的一桩家丑。老爷如果感兴趣,我不妨也扬露与老爷听听。只望今夜助个茶兴,破破岑寂。出了柳园门,千万别张扬则个。”
狄公拍手称好。他见何朋的眼中闪出一种异样的光芒,这光芒可析出他对昔日荣耀的沉缅、忏悔和无可奈何的伤感。
“柳园的故事要追溯到先曾祖。那时天下甫定,大唐初立国柞。十八路英雄纷纷消歇。关中长安的大族世家臣服于新朝,被褫夺了爵位、食邑、奴仆、良田,——先曾祖身为将帅,勇冠三军。挂甲辞官后便日日在家自娱,消磨晚景。那时他虽失了朝中权位,手中好在还不乏钱财挥霍。先曾狙化了六千两银子买下了一个叫‘蓝宝石’的歌伎—— 老人的晚年全部精神情趣都倾注在这蓝宝石身上了。两个也是百般恩爱,日夜形影不离。他为蓝宝石扩建了这幢别馆,蓝宝石原姓柳,且他见蓝宝石纤腰如柳条一般袅娜可爱,遂沿河遍植柳树,添筑了儿处楼台亭阁,并亲自题这园邸为‘柳园’。如今大门那匾额上的‘柳园’字样便是先曾诅的亲笔。
“老人对蓝宝石可算是捧出一片真心了,金银绸缎,山珍海味且不说了,但凡蓝宝石开口,有求必应。便是她要天上的月亮也恨不得搭梯上去摘来给她,只巴望蓝宝石笑颜常驻,心满意足。无奈蓝宝石终究是个烟花水性的女子,她渐渐厌倦了柳园里的生活。先是长吁短叹,暗中流泪,继而做张做致,难人颜色。最后竟与梅家一个公子私恋上了。绸缪缠绵了一阵,便打起逃奔的念头。柳园里那小石桥的东头有一座水亭。一天深夜,梅公子偷偷在水亭边停下一叶小舟。那天他打听实了先曾祖在康平侯家赴宴,便约定了蓝宝石在石桥上等候与他一共远走高飞。
“蓝宝石裹卷了金银细软刚下了楼阁,先曾祖正巧回府撞见,于是她就拼命向那石桥逃去。梅公子早在桥上等候,见蓝宝石慌张而来,知是有人追赶,遂拉着蓝宝石奔下水亭,跳上那小舟便匆匆解缆。先曾祖月光下见是梅公子勾引,一气之下昏厥在桥上。那叶小舟载着梅公子和蓝宝石悠悠而去。—听说是在康靖侯府上躲避了一阵,以后便不知去向了。”
何朋一对忧郁的眼睛凝视着窗外的夜空,停顿了半晌,拭了拭额上微微沁出的汗珠,又继续说道,“老人从此瘫痪在床上,再也不曾爬起来过。每天只要人扶着他坐定在一张椅子上,他默默地望着柳树荫里那座石桥呆呆发愣。全身动弹不得,只有一对充满悔恨和幽愤的眼睛不时淌下几滴滚热的泪来。——这样的日子竟苟延了六年!六年里没有一日老人不幻想着蓝宝石的突然归来,”
何朋的脸上抽搐着,露出痛苦的神色。他的一对布满血丝的眼睛闪出了与他曾祖父一样的悔恨与幽愤的光芒。他紧握拳头,嘴唇发白,额上的皱纹凹陷得根深。沉吟了好一阵才缓缓理了理前额垂下来的一绺花发,苦笑着说:“狄老爷兴许已经烦厌了,陈年的皇历翻来徒生烦恼。来,喝茶。茶都凉了。总之,先曾祖的晚景够凄惨的。”
他紧咬着嘴唇,竭力抑制住胸中动荡激酣的感情。
“何相公尚未有娶妻室?”狄公问道。
何朋尴尬地点了点头,苦笑了一声:“是的。我还不曾结婚。说来也惭愧,人过四十万事休,我的黄金年华已如东流之水,早已消逝了。我想得很通透,也真所谓是看破红尘。再说,梅亮死了,叶奎林死了,我何朋的死期也不会远了。我们三家的荣枯盛衰是系缚在一起的,我们三人的年寿也息息相关。童谣不是说‘自日悠悠不得寿’吗?”
陶甘递了个眼色给狄公。狄公见窗下的新月桥下已停着一顶官轿。
狄公忙欠身道,“何相公,过蒙盛情,杯茗款待,不觉留连,十分扰极。下官告辞了。”
何朋情犹有余,不免讪讪。见狄公站起也慌忙躬身施礼,秉烛送下楼阁。
出柳园大门时,狄公深有感慨的说:“何相公,不意今夜我才听真了这柳园图的来历。——何相公请留步。”
第十一章
狄公、陶甘回到衙署,马荣、乔泰迎入内衙。
狄公问道:“城里情况如何?”
马荣答言:“平静无事。只是死人的数目仍在上升。新渠已挖通,渭水已经流入城里河道,阴阱全部管制。广成仓出过点小乱子,很快平息了。”
狄公点头微笑表示欣赏。
狄公将他同陶甘查访了叶奎林家和何朋家的全部情况向乔泰、马荣一一讲述了一遍。
乔泰、马荣禁不住对这案子的复杂情节感到极大兴趣,纷纷议论起来。
马荣道:“我看来何朋必是杀人凶犯无疑。他血气刚强,焉肯平白受叶奎林侮辱?他自己不是说几番气得要一箭射旁叶府枕流阁的竹帘。再说,珊瑚暗中求助于他,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竟不能拯拔一个弱女子出水火,还算什么将门之后、勋爵世胄?”
乔泰道:“老爷所言极是。叶奎林正是故意摔破青瓷花瓶,留下一幅柳园图案,指示官府勘破线索。再者,何朋的体格和膂力也足以泅渡过运河,沿那石柱爬上到枕流阁长廊的窗台。或许他同珊瑚早已约定,里应外合,齐力杀死叶奎林。”
狄公微笑摇了摇头。说道:
“今夜我见何朋讲述柳园图时,情绪很是激动,象是被强烈的感情冲突苦恼着。他讲他曾祖父的故事恰仿佛在讲他自己的身世一般,几番见他强抑住胸中起伏的感情,露出痛苦又无可奈何的神色。如果真是他为了珊瑚杀的叶奎林,他又为何自己讲得如此坦露,切切之声不绝于口。试想他心中要杀叶奎林,又如何肯吐出一箭射穿枕流阁竹帘的愤激之词。他坦率地自认钟情于珊瑚,又痛恨叶奎林的鲜廉寡耻,他岂不是将自己的脖子引向刽子手的刀刃么?故我思想来珊瑚并不是十分关键的人物。——柳园图的线索还是存疑待断,暂且不去惊动何朋,但留意他的举止行动。”
陶甘说:“何朋貌似爽直诚悫,也须提防他肚内奸诈。摊出部分事实而隐匿最紧要的案情关节是狡诈的惯犯惯用之伎俩。令我不解的是他因何对叶奎林的眼睛感到如此恐惧。”
“童谣的一句不是说‘失其目’吗?”乔泰道。“叶奎林的一只乌珠不正是被打出了眼窝?——童谣指的是‘梅、叶、何’,‘梅’摔破了头,‘叶’掉出了乌珠,轮到他‘何’便是‘失其床’了——这‘失其床’又是什么含义呢?可能何朋正在对‘失其床’感到恐惧。——天知道这首童谣果真有谶纬一般的神秘魔力。何朋不是说他的死期不远了,他被这种预感死死缠住,摆布不开,故忧心忡忡——这正是杀人犯最惯常的心理。”
狄公道:“最使我感到迷惑不解的倒是这珊瑚为何要在叶奎林和何朋两人之间故意播弄纠纷,挑起争斗。叶奎林比何朋有钱,且又包揽下了珊瑚。珊瑚又为何故意向何朋暗递秋波,求他救助。我疑心这一切都是故意的安排。珊瑚决非寻常的女子,她有预谋、有筹划,自然亦有目的。她的目的很可能便是叫叶奎林与何朋互相残杀。——她定是受人指派无疑,我们查清了她的背景,真正凶身也便水落石出了。还有,卢大夫也是一个不守本份的浮浪轻薄之徒,也须严加监伺。”
马荣忽然想到什么,又说:“近几日巡俭来报告,大街小巷常有身穿黑袍褂、头戴黑帽兜的收尸队乘危打劫,勒素钱财之事,还有公开持刀抢劫的。他们的防疫装束反成了为非作歹的掩护。营里只因人手不足,收罗了一些闲汉无赖,谁知竟成了治安的一大隐患。”
狄公勃然大怒,用拳头猛击了一下书案,说:“我摄领京衙原巴望奸宄敛迹,盗贼潜踪,人民悦服。谁知竟忽虑了如此一等邪行奸恶之斗筲之人。各营巡丁严加缉查,倘有拿得违法作乱的收尸队,当即拉到市廛热闹处鞭答三百。犯抢劫财物、奸淫妇女等重罪的,便验明正身缚去西市杀头,以儆效尤。——乱世须用酷法,只要不枉杀无辜,铸成错案便行。否则京师的靖安无法维持。陶甘,还有一事你须去办了。梅先生的葬礼一完便委派衙员将梅夫人移家凤翔。留意不要让卢大夫缠住她。她年轻漂亮,卢大夫图谋叵测,不可不防。”
陶甘答应了,说道:“老爷,外人都说梅夫人出身予名门大族。我仔细查阅过梅府的族谱、家谱,并不曾查考出梅夫人的党族世系。她的姓名也是十三年前与梅先生结婚时才首次填上。——除了知道她的姓名、年龄外,其余几乎一无所知。这名门大族的说法不知依凭了什么。故我颇疑心梅夫人的出身未必高贵,很可能倒是行院里巨价卖出来的行首班头。梅先生又一向讳言夫人的身世,且他家财万贯,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未知老爷作如何观。”
狄公点头微笑,不置可否。沉吟了一会却转脸吩咐马荣道:“你巡夜到新月桥时,留意看看何朋家那柳园,是否还亮着灯火,打听实了有没有客人拜访。我同陶甘适才去时,他似乎在等候一个客人。我不完全排除他同珊瑚共谋的可能,如果珊瑚果真去了柳园拜访何朋,你就传我命将他俩一并拘捕。我这里就委派人去查清那珊瑚的身世和背景。马荣,你的前额如何起了疙瘩?”
马荣抚摩了一下前额,尴尬地笑道:“说来倒也惭愧。我在五福酒家等候乔大哥时,酒店里四个无赖正要调戏一个年轻女子。我待要上前解救,不料被绊一胶,前额撞到在一个桌角。待我爬起时,那女子竟自打退了那四个无赖。我看清了,她用的是衣袖中藏着的一枚鸡子般大的铁弹丸。”
狄公感到有趣,说道:“我听说那铁弹丸能置人于死地,最是巾帼女侠惯使的武器。”
“那女子一弹打折了为首的无赖的胳膊,剩余的晓得厉害便四下奔散,逃出了酒店。不过,老爷,我总不明白她为何只携藏有一枚铁弹丸。按理是两边衣袖各藏一枚,如那袖中飞刀一样,左右开弓,使人躲闪不及。”
“你已认识了那女子?”狄公问道。
“她名唤蓝白。是一个名唤袁玉堂的走江湖演木偶傀儡戏的艺人的女儿。她还有一个孪生妹子,名绯红。——绯红即是晚膳后在衙署外被卢大夫调戏的那个卖唱的女于。孪生一对都生得标致俊俏,只是那绯红懦弱了点。”
狄公点头频频。吩咐大家就寝。
沙漏正指着后半夜子丑之交。
第十二章
马荣在衙舍胡乱睡了一个时辰便匆匆起身去巡查宵戌。因有狄公吩咐,他在各岗哨巡视了一圈便转到了新月桥上。仰头一看见柳园里那楼阁上果然有灯光。——果然何朋在会面珊瑚?
他心中警觉,便飞快下桥。正待潜入柳园看觑,猛见柳园的沙堤岸边水波溅起很大的声响,黑暗中他隐隐看见一条白闪闪的大鱼在跳跃。待细细一看,却是一条长长的胳膊在使劲乱划,搅得水波哗哗作响。原来是一个溺水者正在河里拼命挣扎。
马荣急忙脱了头盔铠甲、衣袍靴袜,跳下到长满了榛棘丛的河岸上。这时他看清了溺水者的腿胫似是被河里的水草藤蔓缠住了,虽双手拼命击水,终挣脱不出险境。
马荣纵身跳下河里,向那溺水者游去。这时他才发现河水寒凉异常。果然水草愈来愈茂密并渐渐也缠住了他的腿胫。
马荣出身在江淮水乡泽国,游泳的本领极是高明。他仰面躺平了身子,四肢缓缓屈伸拨动,很快便挣脱了缠住他腿胫的水草。河水又脏,河面又黑,二尺之外便污浊溷沌一片,他只能凭听觉慢慢向溺水者方向游去。
突然,他的胳膊碰到了一绺女人的长发,他警觉地顺手便一把抓住了溺水者的一条滑腻的胳膊。他一手托定那女子的身子,一手解去缠住她腿胫的水草蔓茎,便奋力向河岸游回。
马荣将那女子抱上岸来时,猛见那溺水者正是蓝白!——蓝白双唇紧闭,面孔苍白,呼吸微弱,两眼朦胧地张开着。
马荣找到了自己的衣袍靴袜,将身子拭干了。便倒提起蓝白,使她呕吐出肠胃喉间污浊的河水。呕吐了半晌,蓝白才回过气来,开始微微呻吟。马荣递上一条手中给她,她羞怯地浑身擦拭了,双眼警惕地望着这个救了她性命的军官。半晌听她开了口:“你莫非便是五福酒店里替我擦洗衣袖的那个军官?”
马荣惊喜地点点头。他万没想到蓝白有如此敏锐的眼光和记忆。
“我还认识你父亲哩!袁玉堂袁相公,他那木偶傀儡戏真使我入了迷。”
“哈哈!你当时摔了个狗吃屎!”蓝白笑了起来。
“可今夜你差点儿象死鱼一样仰天翻起了肚子!蓝白小姐,你告诉我,这么三更半夜你怎的会掉进这河里?”
“先告诉我,你又是如何会这三更半夜来到这里?”蓝白笑道。
“我是京兆衙署的军官,每夜巡查岗戍都要经过这条运河和新月桥。今夜偏巧救了你。——我名叫马荣,现在京营十六卫当个果毅都尉。”
“马长官,多谢你搭救了奴家性命,这山岳般大恩日后自当报答。奴家这就告辞了。”
马荣慌忙拦住道:“蓝白小姐,容下官正经动问一句,你是不是被何朋从柳园里推下水的?”
“马长官这话好逗人笑也!实与你说了吧,我是从柳园里那楼阁上跳下河里的!,
“打这么高的楼阁上跳下?”马荣几乎惊叫了起来。
蓝白陶点点头。轻轻叹了一声,打开了话匣,声调很低沉。
“马长官既然搭救了奴家的性命,今夜之事也毋需相瞒。何朋这禽兽邀我今夜去他家,说是要告诉我家父的身世。家父——就是马长官说的袁相公——早年曾在何府柳园里当过侍仆。后来不知什么缘故又离开了何府,四处流浪,卖艺为生。含辛茹苦,扶养吾姊妹长大成人。只是家父与何府的关系从不露个口儿。奴家好奇,适逢何朋之邀贸然便来柳园,却落下那厮的陷阱。这衣冠禽兽竟动起了我的邪念、死死缠住奴家定要轻薄。奴家自小也学得了点薄薄的武艺,怎奈这厮力大如牛,好不容易才挣脱出身子,一脚踢开楼阁的窗格,纵身跳下,坠跌到了这河里。奴家虽也薄有水性,叵耐又被河里的水草缠住了双腿。正没奈何处,遇了长官。说来也是奴家好造化也……”
说到此不由紫红了脸面,知道说滑了口。
“天一亮小姐便上京兆衙门来告发这禽兽,我替你做个证人。公堂上定打得那畜生狗血淋漓,替小姐出口怨气。”
“不!马长官。他与家父有一段未了的公案,这事看来还须从容图之,不可草率。倘然有个差池,害了我爹参也。“
马荣点点头,说道:“我先将此事回衙禀报了狄老爷,让狄老爷慢慢筹画。我马荣非要替小姐报了这仇不可!”
蓝白深情地望了马荣一眼,心里很是感激。但她心中有事,不敢久呆。便跪倒在马荣面前叩了一个头,说道:“奴家再行礼了。马长官,衔环结草,后会有期。”说着起身便要告辞。
马荣猛想到什么,忙说道:“蓝白小姐,慢一步走,告知下官一声贵宅何处。”
“旧城关帝庙后。离这里不远。我得赶快回家,我爹爹、妹妹要等急了。”
马荣道:“三更半夜小姐独个回去,恐不方便。近来有些身穿黑袍、头戴黑帽兜的收尸队常在夜间为非作歹,还是让下官送小姐一程吧。”
蓝白不好推卸,便两个并肩而行。没走过几条街巷,便远远望见关帝庙黑黝黝的高甍飞檐,庙里隐隐还有烛火闪亮:
皎洁的月光下马荣见蓝白俊俏的脸上泛漾着一层甜蜜的红晕,两颗水灵灵的乌珠闪烁着柔情脉脉的光辉。
马荣终于大胆开口:“蓝白小姐,几时能约会你再细细聊聊。”
蓝白回眸嫣然一笑:“明天中午,五福酒家。”
第十三章
东方微熹,天蒙蒙亮,狄公使起身盥梳。他走到庭院里望了望天,黄云低沉,大雾弥漫,一丝轻风都没有。看来这天仍不会下雨,疠疫流行的京师又开始了闷热干燥、令人窒息的一天。
待役捧上新沏的碧螺春茶,狄公呷了一口,清馨爽脾,心中大喜。一盅下肚,顿觉净尽烦燥,精神一新。他正待斟第二盅,乔泰进内衙禀报。
“四个收尸队歹徒半夜闯入西城胜业坊一个刚死了丈夫的寡妇家中,污辱了寡妇和她的两个女儿,被巡丁拿获。我遵奉老爷之命,将四名罪犯押到火化厂,当了三百多名收尸队的面将他们斩了首,并宣示了老爷意旨:但凡有乘危行劫、污辱妇女的严惩不贷。”
狄公点点头。
马荣、陶甘进了内衙。
马荣兴致勃勃地向狄公细禀了昨夜的奇遇。狄公听罢,拍手称是。说道:“果然不出我之所料,何朋昨夜正是等候着珊瑚。马荣,你细想来,这蓝白小姐会不会故意耍弄花招,遮了实情?”
马荣正色道:“老爷,这怎可能?再说,半夜三更难道蓝白小姐跳到河里去玩耍不成?早是遇见我搭救,不然这运河里便平自添了个浮尸。”
狄公点头说道:“蓝白既然说袁玉堂与何朋有一段未了的公案,袁玉堂肯定能告诉我们许多有关何朋的事。她父女如今在哪里居住?”
“蓝白家在关帝庙后的小巷里——她亲口告诉我的。老爷,她还约定了中午在五福酒家见我。”
狄公说:“你们会面后将她与她父亲袁玉堂一并带来衙署见我。你现在便可以带上几名番役去柳园将何朋拘捕。”
马荣退出内衙。
衙署录事进来禀报。
“遵老爷吩咐,卑职查阅了长安坊司及挂脾开业各家行院、勾栏,并不曾见到珊瑚这个名字,各院行首都不知晓珊瑚这么一个女子在烟花场中出没。同时据报告,叶奎林半个月来不曾去过任何一家行院预约舞女歌妓。——多年来他一直是京师烟花场中最阔绰的客户。故卑职认为老爷要找寻的这个珊瑚定是私娼无疑,她没有向宫府注册,依例要收容关押,不许再继续招谣撞骗,腐败风俗。
“老爷,有关梅夫人的存档案卷,卑职也仔细查阅了。还特意讯问了京师各行院故旧耆老,得知梅夫人原名蓝宝石,姓柳氏,正恰恰是长安海棠院里的挂牌名妓、领衔班头。这蓝宝石被人重价赎出后便埋名隐姓,抹去了全部身世履历。直到十三年前与梅先生结婚户籍登记时才自报了姓氏、年龄。梅先生名宦世家,门风谨严,从不让内眷抛头露面。以后便很少有人知道蓝宝石的踪迹,自然也没有人查考梅夫人的底蕴身世。故一般存档案卷都不见注录。不过卑职应当提醒老爷的一点是:最初将蓝宝石重价赎出的不是梅亮。”
狄公满意地频频点头。录事禀报完毕,狄公说道:“你一旦发现有珊瑚的材料注册,立即使来禀报于我。”
录事答应,退出内衙。
狄公低头呷着那第二盅清香沁肺的碧螺春茶,半晌不语。——衙内好一阵寂静。
突然,当值文书进来禀告道:“叶府来人急报老爷,叶夫人悬梁自尽了!”
第十四章
两顶官轿迤逦出了京兆衙署正门。第一顶轿中坐了狄公,第二顶轿坐陶甘与衙里的仵作,乔泰、马荣马骑扈从。经校场演武厅直向新月桥畔叶府而去。
街市上大雾开始散了,天稍稍升高了一点。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腥臭腐霉的怪味。热风吹得行人头晕恶心,神悸仲怔。
官轿、马骑在叶府门楼前停下。耳门开了,出来迎接的是卢大夫。卢大夫见是狄公,慌忙躬身拜揖,口称怠慢,一面将狄公一行迎入叶府内厅。
狄公一行在内厅稍事休歇,便随卢大夫进入了叶夫人卧房。
卧房内一张精致的红漆大床,床上叶夫人尸身已用一块白布遮盖。狄公掀开白布一角看了看死者变了形的脸,示意仵作开始验查。女仆正蹲伏在床前呜咽,狄公看了她一眼,决定待一会再细细询问她。
他转身问卢大夫:“你是何时发现叶夫人悬梁的?”
“仅仅半个时辰之前。夫人反锁了房门,半日不曾出来,女仆发了慌。正值我来叶府替叶夫人送药,女仆便拽着我拉开了卧房的门,见夫人已悬挂在梁上,兀自摇晃着。我剪断了那幅布条,见夫人早已断了气,身子冰凉,四肢都已僵硬了。我便与女仆一起将夫人尸首放平在这床上,用一块白布遮盖了。”
狄公道:“卢大夫,你协同仵作一齐再细细检验一下叶夫人的尸身,填个详尽的验尸格目。——你最初发现尸体,可多提供仵作些当时的情况。”
狄公于是领了陶甘、乔泰、马荣循昨夜原路直上枕流阁。
进了枕流阁长廊,狄会看了看临河那一排窗轩的竹帘,吩咐陶甘将竹帘全部卷起。
马荣突然惊叫道:“老爷,这长廊同我昨日去袁玉堂那嵌镜大箱里看到的傀儡戏画片十分相象。不过画面上还有一个又高又瘦的男子正在鞭笞一个可怜的女子。那女子就被按倒在这张绣榻之上,只是这绣榻稍微挪动了点位置,窗轩廊柱也没雕花。”
“你说什么?”狄公惊问。“袁玉堂?”
“老爷,这还须细细说来,莫非真有这等巧合不成!”马荣又惊奇又纳罕。
“马荣,你坐下慢慢说来,休要漏了情节。”狄公吩咐道。
陶甘与乔泰去窗轩都将一排竹帘全部卷起。
马荣坐在绣榻上将昨夜五福酒家遇蓝白前后如何与袁玉堂闲聊,看傀儡画片,袁玉堂父女如何故意不认等细节—一与秋公详说了。
马荣说完刚一站起,望了望长廊窗轩外,猛然又想到什么,忙大声说道:“竟又是巧上加巧了!袁玉堂让我看的第二套画片正是柳树荫里一痤楼阁,楼阁下一座石桥,石桥下一座水亭——石桥上还有几个人哩。这又不是同窗外对面那何朋家柳园一模一样么?”
狄公探头细看了运河对面何府的柳园,心中暗暗诧异,不由大悟。说道:“这意味着袁玉堂知道六年前叶奎林在长廊鞭笞侍婢至死的内情,那何朋或许也参与了这起罪行。蓝白不是告诉你说他父亲在何朋府上当过侍仆。袁玉堂是这一酷虐罪行的亲眼目睹者!马荣,你得尽快将袁玉堂找来见我,愈早愈好,切勿耽误了。此刻你同乔泰去窗台外看看,一个人从河对面泅渡过来,沿石柱爬上窗台,再跳入这长廊是否可能。——要做到这些需要何种体魄和身段,或什么非常的绝技。”
马荣和乔泰仔细看了那窗台和石柱,又爬出窗台外试着攀援下石柱,不禁咋了咋舌,口称艰难。
乔泰道:“看来从石柱爬上这窗台来的凶手不仅体躯高大,且有灵巧的攀缘本领。何朋经常打猎,爬树或许正有一套解数,可他体躯并不高大。”
狄公道:“但我注意到他的两条胳膊很长,象猿猴一般灵活。”
这时叶府那年轻侍仆上长廊来献茶,狄公细细望着她的脸面,不觉暗吃一惊。
那侍仆退下后,狄公说:“陶甘,你没意了那侍仆的脸面不曾?”
陶甘一愣,抢了捻左颊上三根照毛,转了几圈乌珠,猛的拍了一下大腿,答道: “老爷,我知晓了。他那张脸不正同何朋十分相似么?她的母亲——叶夫人的女仆—— 很可能便是何朋的姘妇。她对叶奎林咬牙切齿,对何朋却曲意袒护。昨夜正是她擦拭去了这窗台上何朋留下的足印,为何朋作案灭迹,试图将真相遮蔽起来,迷惑我们的眼光。”
狄公忽然又问马荣:“袁玉堂知道你的身份吗:”
“他头里以为我只是一个兵士,我后来告诉他,我是京兆衙署的果毅都尉,负责京师的靖安刑事。”
“你必须马上就找到袁玉堂。今天中午你能见到蓝白,但未必能见到她的父亲。袁玉堂必有许多隐事瞒住了她的女儿。事不宜迟,立即行动,快与乔泰去关帝庙后寻到他。找到他时务必也将他的另一女儿绯红带来衙署见我。我们下楼阁去吧,算来仵作和卢大夫验尸也差不多完毕了。”
他们四人回到叶夫人卧房外的荷花小轩。
仵作上前递上详细的验尸格目。说道:“老爷,叶夫人确系悬梁自杀无疑。死了约有一个时展了,叫衙役们将尸首收厝了吧。”
狄公点头,又吩咐仵作上枕流阎长廊验看叶奎林尸身,并令六名衙卒侍候仵作—— 一并收厝了叶奎林夫妇死尸,俟公堂上裁断后火化。
狄公转身对卢大夫说:“卢大夫,我有话问你。”
狄公拉出桌几旁的两把椅子,示意卢大夫坐下.
“卢大夫,你认为叶夫人因何要自尽呢?”
卢大夫一听狄公问的是叶夫人之事,心里稍稍安稳。于是恭敬答道;“回老爷,在下看来叶夫人是个积有贤德的妻子。她崇敬侯爷,爱戴侯爷,曲意周全侯爷。老爷或许也有所听闻,侯爷是个酒色之徒,狎妓宿娼,无所不至,生活极是荒淫放荡。叶夫人为之十分痛苦,她努力将丈夫想象得德行无暇,而事实上侯爷的放荡淫邪,自甘堕落对她的打击太大了,使她完全失去了希望。侯爷这一被杀,阀阅世家的小天地里必是议论蜂起。夫人认作是叶门的奇耻大辱。一气之下,遂轻身殉了节。”
狄公沉吟不语,心中思忖。这卢大夫端的深知女人心肠,且言词合度,不可小觑了他。
“卢大夫。我还想问问你,梅夫人的身世。外面有传说梅夫人并非出身于世族名门。”
卢大夫心中发慌,很快又镇定自若地笑了一笑,反问道;“老爷听说梅夫人什么了?”
“听说海夫人原是海棠院的一个妓女班头,名号曰蓝宝石。”
卢大夫正色道:“老爷。容在下讲句不知进退的话,老爷恐是耳食了外间的谣诼流言,不及细审了。外间对梅夫人的种种传闻都不足凭信,有恶意谤毁者,也有无事生非的好事者,平白杜撰了个蓝宝石的名号,强按在梅夫人身上。据在下与梅府的来往深知梅夭人娴淑贤慧,正经是泾阳的名门贵族之女。”
狄公暗暗吃惊,又问:“现么这传闻又何从兴起?”
“梅夫人娘家姓柳。起初柳大爷坚决不允女儿嫁给海亮,原因很简单,梅亮比梅夫人大了三十多岁,做父亲都绰绰有余。但梅夫人慧眼极是赏识梅先生高行纯德、学问操持,执意要嫁。父女间争执不下,一天黑夜,梅夫人私奔梅府。柳大爷气得三尸暴跳,羞对故里父老,移家湖广去了。”
狄公听罢,叹息一声,说道。“原来流言可畏,险些儿委屈了梅夫人。”
第十五章
马荣、乔泰走进香火蕃盛的关帝庙。由于长安的泾河娘娘庙离城太远,且不灵验,长安的求雨者反倒来烧这关帝庙的香。只盼望甘霖一场,救起万物生意,驱赶了疠疫凶煞,重返太平盛世。
马荣问那坐在殿堂上打吨的庙祝:“动问长老,庙后可住有个姓袁的人家?”
庙祝睡眼惺松地答言道:“贫道从未听说庙后有姓袁的人家居住。”
乔泰补充道:“他是个走江湖,演木偶傀儡戏的,还有两个女儿。”
“贫道这庙里住了几十年、从未见过有什么演木偶傀儡戏的。长官还是到庙后街去打听吧!”
乔泰耸了耸肩,便与马荣出了关帝庙堂向庙后街转去。——他们进关帝庙之前已在庙后街挨门逐户打问遍了,谁都不曾见过有个姓袁的卖艺人。马荣心中好生烦闷,大声责骂蓝白故意哄骗他。
庙后街廖落几十户人家,苦于时疫都关闭了门户。街上连个玩耍的儿童都见不到。否则倒还可问问儿童们哪里可看到演木偶傀儡戏的。
乔泰忽然想到什么,便问马荣:“你不是说袁玉堂有一只猴子,我倒有一个想法。”
“袁玉堂的猴子?大哥问这猴子干什么?”
“你有所未知,袁玉堂既带有一只猴子,总得要喂食放养,这便离不开树木。我想袁玉堂和蓝白是有意避开官府,深藏居于某个偏僻院落。这院落必然有树,可以栖息那只猴子。我见这里周围并无一点绿荫,想来树木甚少。我们不妨上去那关帝庙前的宝塔了望,见有绿树成荫的地方,再去找寻。”
马荣大悟,于是两人飞步登上关帝庙宝塔最高一层。
从宝塔的窗洞望下去,只见连绵不断的黄云低沉沉罩盖了偌大一个长安城。远处与塔一般高的戍楼上缓缓飘动着一面军旗。
他们四面寻找,果然就在关帝庙后不远露出一撮绿荫。
他们兴匆匆下了宝塔,便从关帝庙后街穿入一条破烂腌脏的石板道路。两边的房屋东倒西歪,好些已经塌圯,只剩断垣残壁,不住人家了。
越向那绿荫走近,房宅却又渐渐高大深邃。只是破败不堪,墙角门壁都长满了野草艾藤。
突然马荣道:“大哥,你看那不是卢大夫那畜生吗?”
卢大夫也瞧见了乔泰、马荣,忙上前施礼,惊异地问道:“两位都尉爷怎的巡查到了这里?这一带并没有岗戍。”
乔泰道:“卢大夫又为何走来这里?莫非这里亦有富贵人家染了时疫。”
“我刚从前面那幢古老的大宅出来,那里死了两位年轻女子——正是染了时疫而死亡的。”卢大夫慢慢答道。
马荣心中一急,脱口便问,“那是姓袁的两个女子吗?”
“姓袁?长官知道她们姓袁?”卢大夫惊问。
“你快快带我们去那大宅看看!”马荣道。
卢大夫引着他俩又回进那幢大宅,转过庭院,穿出月洞门,便看见一个大厅。马荣见大厅的地上正卧着两个年轻女子的尸身。马荣认出不是蓝白、绯红姊妹,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
他说道:“卢大夫,你快唤人来将这两具女尸收厝了送去火化厂。一路监视着那些收尸队不许他们为非作歹。”
卢大夫领命,带领四个收尸队将那两具尸体收了,装上尸车,辚辚而去。
乔泰、马荣刚欲走出那古老大宅,乔泰猛见隔了一堵高墙邻院里正有一株绿叶茂密的枣树,一只栗色的猴子攀援在一枝树还上正剥着枣子吃。
乔泰大声叫道;“正是这里了,马荣弟,你看那猴子!”
马荣抬头见那猴子正闪烁着一对灵敏的眼睛看着他们,长长的尾巴在一条树枝上绕了三四匝。
马荣见那高墙一角塌了一截,忙示意乔泰。他们敏捷地爬过那墙阙,跳进了邻院。
“你听!”马荣道。“后院有人在吹笛。”
乔泰侧耳细听,果然隐隐有音乐之声。
他们穿过大厅堂,便见一个花木杂生的小花园。假山嵬嵬,翠竹萧萧,很是清雅。马荣刚要从圆洞门拐进,不由趔趄倒退了两步。
宽敞整齐的后院青石墁地,树荫斑驳。树上那只猴子惊惶地吱吱尖叫。树荫里袁玉堂正坐在圆凳上吹笛,绯红则合着她父亲笛声的节拍翩翩起舞。身姿轻盈,舞态婆娑。绯红穿着香花红轻绡长裙,腰间一根碧绿飘带委蛇绕曳。
这景象在马荣眼里正仿佛仙家宫苑、瑶台舞榭一般。他不由轻轻款移步子,踅进后院,抢上前来向袁玉堂躬身深深一揖,乔泰随后跟进。
“袁先生见礼了!”
袁玉堂放下笛,见是马荣,忙堆起笑脸道:“袁某何幸得再见长官,望恕失迎之罪。”
马荣瞥了绯红一眼,见她舞罢细喘频频,两颊桃花样红。那容貌艳丽几乎同蓝白一般,只是眉间眼梢不见蓝白那一层英飒之气。
“袁先生,你女儿蓝白可在家?”马荣礼貌地问道。
袁玉堂若有所思地瞥了马荣一眼,答言。“不在。她出去约奠有半个时辰了。长官莫非要找她?”
“不!不!”马荣红了脸,忙摇手道:“不,只是随便问问,我原不知蓝白便是先生亲闺女,先生昨天还瞒我哩。”
袁玉堂点头微笑,吩咐绯红去沏茶。
乔泰见马荣神态恍惚,手足无措,忙上前向袁玉堂施礼,开言道:“请袁先生去一次京兆行署,狄老爷吩咐要亲自见你和你的女儿绯红。”
绯红捧着茶盘出来,在茶几上又放下两只杯盅。
袁玉堂看了绯红一眼,说道;“绯红,京兆衙门狄老爷单请我与你去见他。”
绯红暗吃一惊,惶恐地用衣袖捂住了嘴。
马荣忙道:“绯红小姐,休要惊惶。狄老爷一片好意,只是打问你们几句话儿,其实并无什么大事。”
袁玉堂点头答应,将笛子搁在茶几上,站起身来说道;“烦两位长官引路则个。”
第十六章
狄公正在披阅陶甘呈上的几份案卷,抬头见乔泰、马荣进来内衙,忙搁下朱笔,问道:“那姓袁的卖艺人可找到了?告诉你们一声,何朋已经拘获,听候鞫审。”
“启禀老爷,”马荣道,“袁玉堂与他女儿绯红已带来衙署,此刻正在外厅等候。蓝白小姐不在家中,老爷既然不想找她,我们也便没去找寻。”
“请他们进来内衙见我。”狄公令马荣。
乔泰忙去捡来两张椅子放在狄公书案边.
袁玉堂、绯红一进内衙忙双膝下跪。
狄公吩咐起来。袁玉堂表情淡漠,双手下垂,小心恭候狄公问话。绯红低下了头,用葱管般的小指卷绕着碧绿飘带的两端。
狄公注意到绯红的右耳贴着一方小小的膏药.
狄公望着绯红问道:“你就是绯红小姐吗?”
绯红忙点了点头。
“你有个孪生姐姐名叫蓝白吗?”
绯红又点了点头。
“袁先生,这绯红、蓝白用来取名字是什么意思?”狄公转脸问袁玉堂。
袁玉堂答道:“回老爷,这两名字并无什么高深的含义,只是两种玉石的颜色罢了。她们姐妹俩一胞生下时,一个面色胭脂红,一个面色又青紫、又苍白。老爷倘嫌不雅,我再改取另外两个名字也不为迟。”
狄公点头道:“原来如此。何必更换?这两个名字饶有意趣,且也不俗。”说着从抽屉里取出那枚嵌红玉石的耳环,问绯红:“这枚耳环你是几时丢掉的?”
绯红慢慢抬起头,当她看见狄公手上那枚耳环时,脸面不由顿时变得如白纸一般。
狄公见此景状,心中明白三分,便吩咐陶甘将她先带下到外厅。
他回头又问袁玉堂:“袁先生与六年前被叶奎林鞭打至死的女仆有什么关系?”
袁玉堂微微一愣,乃从容答道:“那女仆并非别人,正是贱妻。”
“是你将妻子卖与叶府的?”
“不,老爷,贱妻最初是典押给何将军的。”
狄公惊问:“何朋?——你是说新月桥下那柳园的主人?”
“是的。家父原来欠下何将军一大笔钱,家境贫寒。利上滚利。家父忧急之下竟一命归了阴,债务便落到小人头上。小人便进何府为佣,做了奴仆。何朋见贱妻有些姿色,定要我将她典押债务。小人无奈,只得依允,留下贱妻在何府,抱了蓝白、绯红两女儿四出流浪,乞讨为生。
“叶奎林与何朋是世族通家,时常往来。后来何府衰败,何朋便将典押契约转给了叶奎林。从此贱妻便成了侯爷家的侍婢。六年前的一天夜晚,叶奎林喝得酪酊大醉,定要贱妻裸身跳舞,供他淫乐。贱妻抵死不允,便被那畜生用鞭子活活抽死在长廊那张绣榻上。”
说到这里,袁玉堂不觉声音转悲,两眼闪出晶莹的泪光,牙齿咬得格格作响。
狄公不觉动了愠怒,问道:“袁先生当时因何不去官府告了他?京兆衙署大门不是有一面大鼓吗?你只需捶响那鼓,口中喊冤。官府自会替你作主的!”
袁玉堂的脸上露出不屑的神色。
“官府,官府,道是官官相护。我一个奴仆的身子敢去鸣鼓喊冤?就是官府准了状纸,也无论如何告不倒侯爷的。——小人讲句不知高低的话,狄老爷新来京师,对官府与世家贵族的龌龊勾当又能知晓多少?”
袁玉堂惨凄地笑了一笑,又说道:“小民百姓的命,不正如小人那木偶傀儡一样被人牵制、拨弄,要立便立,要倒便倒,要生便生,要杀便杀么?”
狄公说:“于是你就自己设计下一个圈套,让你的女儿绯红用歌舞声色去离间何朋与叶奎林的关系,周旋其中,播弄挑唆,挑起他们的纠纷,利用这两个色鬼的骄淫狠暴互相残杀,达到你为妻子报仇雪恨的目的。只要一人动了杀机,最后必然两败俱伤,因为杀了人的要伏法。袁玉堂先生,但你就不顾恤你自己的亲生女儿,让绯红小姐,这个可爱而柔弱的姑娘在两个色中饿虎间危险地挣扎闪避。万一有个山高水低,岂不误了绯红终身?”
袁玉堂听闻此言蓦地大惊。仰头见狄公脸色威毅中露出慈祥,便索性大胆亮了底。
“老爷料事如神,小人哪敢再瞒老爷?只是绯红这丫头愿意冒这风险,她深爱自己的母亲.只要叶、何之间动了刀兵,她就是死了也含笑九泉。”
“万一这两条恶虎要伤害绯红呢?她又如何抵挡得了?”狄公又问。
“五福酒店的施掌柜每回都陪她去。他有一招飞刀绝技,平时从不露眼,十分危急时便能招架一阵救出绯红。”
“噢,是不是那个驼背打鼓的!”
“正是他。他是一个江湖豪杰。——蓝白的武艺都是从他手上学的。”
狄公点头频频。
袁玉堂又道:“叶奎林丝毫不知绯红身世,一直当她是某个坊司行院的歌舞妓。驼背施掌柜却与他虚与委蛇,假意拉皮条,在赎卖绯红的身价上讨价还价,拖延时日。一面暗中求助于何朋、激怒何朋,挑起他们争斗。果然何朋杀性起,动了手。叶奎林恶贯满盈故有这般下场,真是天理昭彰,丝毫不爽。”
狄公问:“蓝白小姐可知晓其中委曲?”
袁玉堂正色道:“老爷,我那蓝白却是个专弄刀枪棍棒的女子,生性暴急,嫉恶如仇。学了点薄薄的武艺便要劫富济贫,周人急难。遇事好打抱不平,最易惹弄是非。故我从不敢在她面前吐露半个信儿。倘是她知道了她母亲的遭遇,不顾深浅高低便会闯入叶府做出人命来。到头来也不免被官府诛杀。因此上小人还是择了绯红暗行机宜,不肯让蓝白鲁莽造次,坏了大事。”
狄公点头道:“袁先生暂且去外厅等候,我这里要单独问问绯红小姐。”
马荣陪同袁玉堂出去外厅。
陕甘奉命将绯红带进内衙。
狄公和颜悦色地对绯红说:“绯红小姐,你父亲已将你们父女如何设计为你母亲复仇之事告诉了我,休要惊怕。我只想请你详细讲一遍昨夜叶府那长廊里发生之事,不许有半点遮瞒,细节也须讲清楚。”
绯红娇怯地望了一眼狄公,见狄公颜色温和,不觉稍稍壮大了胆。柔声细气地开言道:“昨天侯爷要我一个人去叶府,我问为什么,他说他有话要和我一人讲。我问是不是有关我赎身金额之事,他笑着点头说道,正为此事。他想避开那五福酒家的施掌柜与我单独商约一个最高限额。我心想莫非他已认出我来,故意使手段赚我一个进府。他说他将付给我主人一大笔钱银,并私下还要给我打制许多首饰,要我今夜瞒过保人,单独去他那里。
“我答应了。夜里爹爹正好不在家,我提了月琴刚待出门,蓝白问我去哪里,我谎称去约施掌柜唱堂子。她不好再问,我出了门便径去叶府,
“侯爷亲自为我开的门,他满脸笑容将我又带到枕流阁的长廊。我坐下绣榻正待弹琴唱一支曲儿,他说不需唱了,要我站上那绣榻跳个舞。——他又想气气河对面的何将军了。我见竹帘外对面柳园的楼阁上果然正有灯火。
“我刚要踏上那绣榻,侯爷笑着叫我过去尝尝那糖汁生姜。我不知是计,刚走近桌边,侯爷突然一把扯住我的头发,痛得我直叫唤,耳朵垂险些儿都被撕破。他瞪大了眼睛怒气冲冲地说道;‘好一个歌舞妓!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底细么?你娘就被我用鞭子抽死在这张绣榻上。你不叫珊瑚而叫绯红,你还有一个姐姐叫蓝白。你爹是个耍猴演木偶傀儡戏的。我问你,你为何几次三番要与何朋这狗娘养的眉来眼去?你以为瞒过了我,你这个贱货!我待你不薄,何朋这穷光蛋有何起解?引得你身在曹营心在汉。—— 今夜我倒要出出这口恶气。’说着抡起手上鞭子便没头没脑向我抽来。
“我哀哀求饶,侯爷哪里肯听?一面猛抽,一面怒骂,我疼得在榻上乱滚。突然,飒飒竹帘一动,从窗外跳进一个人来。侯爷回头一望.手中的鞭子不觉落到地上。我急忙抽身逃出了长廊,奔下楼梯,几下一转,便逃出了叶府。”
说到这里,绯红不觉气喘微微。狄公示意陶甘递上一杯茶,绯红接过仰脖一口喝干。
狄公问:“小姐看清了那跳进长廊的人是谁?”
绯红想了一想,答言:“奴家想来定是何将军无疑了。奴家当时那敢仔细看觑?忙不迭逃脱了身子,便匆匆向家里回去。谁知刚走到衙门墙外小巷,偏又撞上两个收尸队的无赖,缠住我不放,后来又来了一个自称卢大夫的人更是阴奸狠毒,拽着奴家要去他家。倘不是正撞着个巡值的军官,这卢大夫必将奴家欺侮了。——昨夜也是合当多事,如今想来都还有许多后怕哩!”
她睁大着一双美丽的大眼睛羞怯地望着狄公,眼睛里闪烁着晶亮的泪花,声音渐渐轻微。
“今天当我听说侯爷被人杀了,真是又惊又喜,果然何将军动了刀刃。爹爹说了,我们得立即离开长安。”
狄公招手示意,袁玉堂又被带进内衙。
狄公口气温和地问道:“袁先生,你又为何将你妻子被鞭子抽死的情景演成木偶傀儡戏,让人观看?”
袁玉堂答道:“为的是让复仇雪耻的火焰在我胸中永不熄灭。不杀叶奎林,小人死难瞑目,也无颜见绯红她母亲于黄泉之下。如今叶奎林果然被何朋杀了,又听说老爷已将何朋拿获归案。小人冤仇已报,心中大快。只恐怕狄老爷就叶奎林之死要奈何小人了。小人设下圈套是实情,那敢抵赖?只望狄老爷知了原委,详情超豁。”
狄公道:“袁先生,律法从不曾有禁止人设圈套的条例,杀人抵命,那是凶手本人之事。再说何朋与叶奎林并不完全为绯红引起纠隙,他们这帮残渣余孽间的恩怨渊源都有几百年了。来,绯红小姐,将你的耳环拿去吧,你的名字正与耳环上的红玉石相符。你冒名珊瑚,我想也正是同一层含义吧!噢,袁先生,我最后想告诉你们一声的是:我捉拿了何朋,为的是他企图污辱你的女儿蓝白小姐。”
“什么?”袁玉堂吃一大惊。“何朋要污辱蓝白?”
狄公道:“你回去自问蓝白吧!好,你们可以走了。”
袁玉堂偕绯红又向狄公再跪谢恩,徐步退出。
马荣忙问狄公:“老爷是如何看破袁先生父女与叶奎林之死之间的机关的?”
狄公捋了捋胡子,慢慢答道:“首先,你告诉了我,袁玉堂将他妻子被叶奎林打死的情景制成了木偶傀儡戏。这固然是为了誓志不忘,但他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想引起衙门官员的兴趣。如果真有那样的机遇,他便会如实将冤情和盘托出,然后递上状纸,告叶奎林。
“后来我听说一个名叫珊瑚的歌妓拨弄挑唆于叶奎林与何朋之间,有意引起两家争风吃醋,互相残杀。枕流阁长廊上捡到的那枚红玉石耳环,使我想到这歌妓很可能便是袁玉堂的女儿绯红。因为她的名号珊瑚与绯红本很近似,而那枚耳环上的玉石又正是珊瑚色,或者说绯红色。于是我便想到刻找绯红小姐来衙署当面验证。绯红小姐耳垂上果然贴着块膏药,而且真是能歌善舞,容貌端丽。”
第十七章
黄昏渐渐降临,晚霞在西天叠成一道道由浅红到深红的光弧。
梅府正做着隆重的功德道场追奠梅先生。殿堂里烛火高烧,香烟缭绕,白幡低悬,孝嶂排列,一派哀穆的气氛。普恩寺来的一班高僧正围着梅先生的棺柩摇响灵杵,打动鼓钹,宣扬讽诵,咒演法华经。一面捻动着脖子上挂下的佛珠儿,一面敲着木鱼。念经析祷毕,唱喝发牒,请降三宝,证盟功德,礼佛献供,召亡施食,不必细说。宾客吊唁者都立在外厅,黑簇簇人头攒动。
狄公、陶甘赶来梅府时,仪从卤簿,旗幡鼓吹,一应免了,故没有惊动大家。
他们进梅府大门便转去大花园,沿假山曲沼,穿过粉墙隅角的花瓶形门阙踅进了庭院。——从庭院可看到殿堂里闭殓诵经等各项祭奠仪式。青石台阶上恭立着吊孝的宾客。
狄公、陶甘步入殿堂才看见梅夫人一身缟素,婷婷然站立在祭台边。端庄矜持,仪态万方。狄公、陶甘上前向梅夫人施礼致哀,表示慰悼,从侍者手中抬过一柱香,恭敬插进梅先生棺柩前的一个纹着狻猊图案的古铜香炉里。然后恂恂退出殿堂,走下外厅的台阶回到庭院。狄公顿觉空气一新,微微感到有一丝轻风拂过脸面。
“陶甘,你看天上的乌云开始移动了.我已经感到有凉风吹来。”狄公高兴地说。
陶甘眯起眼睛,仰望着天空。
狄公又道:“天要变了。只需一场大雨,京师的疠疫便可望好转。倘能连续几天普降甘霖,疠疫很快便会削弱,京师就要恢复昔时的繁荣兴盛,圣上也要回驾了。”
陶甘频频点头,又看了看天,脸上不禁也漾开了喜色。
狄公道;“梅先生丧葬落土完毕,你便立即将梅夫人移家去凤翔。目下,她孀居长安,很不适宜,且有危机。”
陶甘答应,说道:“我已通报了梅先生的远房族侄,暂时由他来京师接管梅先生产业,具体家财承继事项须等梅夫人以后回长安定居时由他们自己商定。”
狄公点头称是。忽又喟叹一声说道:“仅半个月之前,我还同梅先生在这个庭院里赏月品茶,商讨着安定局势的良策。谁知倏忽已作古人:真所谓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啊!——噢,我想起来了,陶甘,今夜我们既来了梅府,不妨去看看梅先生当日出事的地点。记得是东院花厅中央的青石楼梯下.”
这时,殿堂的祭奠仪式刚完毕,宾客们正慢慢出了外厅。
陶甘悄悄找来了老管家,说狄老爷想要看看当日梅先生摔下来的楼梯。管家领命不敢怠慢,便擎着一盏白纸灯笼引狄公、陶甘走去东院花厅.
他们来到东院花厅的楼梯下。狄公仰头见楼梯上两边各有一排朱漆栏杆的走廊,圆圆的穹顶藻井下十字交叉两根巨梁,巨梁下正中悬挂着一盏大红灯笼。——整个花厅上下充满着和谐的红光。青花细纹石楼梯果然很陡,两侧扶手约两尺高,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一支尖锐的荷花苞蕾雕刻。
老管家指着楼梯下最后一阶说:“老爷便摔死在这里。”
狄公问管家:“梅先生的书斋是不是在楼上?”
“是的。就在楼梯口左面的月洞门里。”
狄公抬头细细观赏了一阵那盏大红灯笼。梅府由于早遣散了奴仆。今天梅先生闭殓也来不及用白纸将红灯笼糊了。大红灯笼外周贴着“荣华富贵”四个发光金字。
狄公又问老管家:“每晚你是如何点亮这灯笼的?”
老管家答道:“奴才自备下一根长竿,长竿顶端系着一个小小铁钩。每晚只需站在走廊上,用长竿将灯笼勾到身边,换下旧烛,替上新烛,点着便是。——一支蜡烛便可点到午夜。”
陶甘抚摸着扶手上最后一支菡萏石雕,说道:“梅先生摔下这么陡的楼梯,即便头不碰在这尖利的苞蕾上,也会一命呜呼。”
狄公点点头。眼睛落在花厅正壁的眉额上。眉额上书“雅逸堂”三个碧绿色隶字。
“好个书法!”狄公不禁脱口赞赏道。
“这是我丈夫的亲笔。”一个女子温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狄公惊忙回头,见梅夫人和卢大夫正站在自己背后。
卢大夫长揖拱手道:“狄老爷在此,在下冒犯冲撞了。”
梅夫人抿嘴浅浅一笑,也跟着道了个万福。
狄公瞅了一眼陶甘,扬了扬浓黑的眉毛,说道:“梅夫人来得正好。我们能否看看楼上梅先生的书斋?”
陶甘见狄公瞅了自己一眼,心中纳罕。再者,狄公又因何想起要看那书斋呢?梅先生摔死的楼梯下他还没蹲下来细细看过一遍哩。
“当然可以。”梅夫人道。一面示意老管家领他们上楼。
刚上到楼梯口,老管家道:“老爷小心地上的蜡烛。”他胆怯地望了梅夫人一眼。 “我原本早应该拿起的,只因犯病,太太又忙,故一时都忘了。”
狄公见楼梯口果然横倒着一支早已熄灭的蜡烛。
老管家开了书斋的门,书斋内很是暗黑,走廊上射进来的一点淡淡的红光与红地毯的颜色正相和谐。狄公见书斋三面临墙都立着大书橱,只后墙下安着一张古色古香的楠木大床,床上茵席枕褥十分齐正。床外挂起一顶雪白的罗纱帐,床头悬一幅帛画,题日《子云阁著书图》。床边是一张楠木大书案,书案上有一座金烛台。老管家将点着的一支蜡烛插入金烛台中,房里顿时明亮不少。
狄公见书案上翻开着一册书,不由拿起翻了几页,啧啧称道:“梅夫人,梅先生死前一刻还在读着这《金匮医方》,研究治疗疠疫的方法。梅先生真乃是一位奉公克己,品格高尚的人啊!”
狄公随手观赏起书案上的纸笔砚墨来。笔架、洗子、墨钵、镇纸都—一拿起看过,爱不释手。最后笑着说:“梅夫人,这些东西形制古雅,制作精美,都可当作古董收藏了。”
陶甘明白狄公试图寻找什么,但显然失败了。
老管家擎起白纸灯笼照着大家小心走下了那又高又陡的青花细纹石楼梯。
狄公指着花厅东厢问道:“这房间平时作何用处?”
老管家恭敬答道:“这东厢房平时很少住人,甚是清静。房里有一门通大花园东廊的一条幽僻的竹径,出竹径尽头的一扇角门便是府宅外的大街了。”
狄公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吩咐管家打开这东厢房的房门。
梅夫人一惊,忙说道:“老爷,可别进去这厢房,里面又脏又暗,三个月都没住人了。”
狄公不答,示意老管家开锁。老管家不敢不遵依,取出管钥打开了胳膊般大的铁锁。狄公用力推开了房门。
房里果然又脏又黑,狄公命管家点亮蜡烛。
狄公见房里左墙下有一张紫檀木大床,一幅暗蓝色床帘将大床罩得十分严实。床边果然有一扇小门,小门这边并排按着梳妆台和书桌。
狄公走近梳妆台,看了看台上一面古铜菱花镜,便十分兴趣地一件一件欣赏起台上摆列着的胭脂膏罐、铅粉盒。
看罢胭脂花粉,秋会又踱到书桌边观赏起桌上的文房四宝来。秋分惊奇发现一枚龟形端石大砚上还留有浅浅一层黑水。砚边搁着一段八棱描金龙香松烟墨和一支象管紫狼毫,笔端尖颖上还蘸着黑墨。
狄公忙转身走到紫檀木大床边,揭开长长的、拖到了地上的床帘,见床上凉簟、绸衾、枕套,茵垫甚是干净,隐隐还有脂粉香味。
狄公正待拉上床帘,不由一对眼睛紧盯着地面。他小心蹲下身子,掀起右边床帘一角,仔细察看老虎爪子形状的床脚和青石地面。
突然,他站立起来,对陶甘道:“你看看地上那些黑色污斑!”
陶甘蹲了下来,用指尖蘸了点唾沫擦拭了一下青石地面的污斑,说道:“这是墨点的痕迹,老爷。墨点虽被擦干净了,但已渗进了石板,留下了斑迹,不易擦掉了。除非用沙子慢慢细磨。”
狄公拽着柔滑细洁的床帘细细检查,猛见床帘背面有一块指尖般大的褐色血斑。
“陶甘,你看这个!”
陶甘俯身一看,略有所悟。
“梅夫人!”狄公脸色冷峻,严厉地说道。“梅先生是死在这个房间里的!”
梅夫人的脸色顿时变白,象泥塑木雕般愣着不动了。
“梅先生是被人谋杀的。凶器便是那方龟形端砚。他的脑壳被人用端砚击碎后,人便跌倒在这床脚边的地上。地上沾着了他头上的血迹和石砚里未干的墨汁。——血迹和墨汁都被擦去,但地上却留下了污斑。这床帘的线缝间也沾着了血,尤其是床帘背面那块指尖般大小的血迹更说明问题。”
狄公望了一眼卢大夫,冷冷地说:“这就是死者面颊上留有墨污的原因,卢大夫竟没有看出来?”
卢大夫道:“老爷单凭那么点墨斑便断定梅先生系被人谋杀,未免太轻率了吧!怕没有其他证验。”
狄公微微一笑:“卢大夫,死者脸颊上的墨污以及这床帘、地上的墨血污斑还只是间接的证验,直接的证验则是梅先生死亡的时间上,你们俩都向我扯了谎。你说发现梅先生尸体约在亥时,那就意味着梅先生是在亥时之前摔下楼梯的。然而,他又为何手擎一支蜡烛呢?花厅横梁下那盏大红灯笼通常要点到午夜才熄灭。亥牌时分走廊和楼梯口照例都照得很亮。”
梅夫人和卢大夫惊惶万分,面面相觑。
狄公厉声道:“梅夫人,卢大夫,你们还不知罪!梅先生正是被你们俩个谋害致死的。”
第十八章
京兆府署衙门晚衙就要升堂了。陶甘一面服侍狄公穿戴,一面问道:“老爷,你当时到梅先生书斋是为了找寻凶器的吧?”
“不,我去书斋为的是想看看海先生临死之前正在写些什么东西。我当时最疑惑不解的是他脸颊上的那几点墨污。正如你所说为,那墨污可能是他在磨墨时不慎沾到脸上的。然而我发现他书房里的墨砚齐齐整整,并没有用过。他在看他的《金匮医方》。我立即想到会不会是另一块石砚将他的头击碎的。那必定是一块较大的名贵石砚,并且不久前还用过。因为砚上墨汁未干,只有名贵的砚石剩余的墨汁才不会很快干凝。”
“那么老爷又是几时疑心到梅夫人谋害了她的亲夫呢?”
“梅府那老管家告诉我花厅横梁下那盏大红灯笼通常要亮到午夜,我便警觉到梅先生之死有蹊跷。再说,一起偶然的意外事故——梅先生从楼梯上摔下来——又怎么会安排得如此周密齐全,天衣无缝呢?你想想,那支跌落在楼梯口的蜡烛,梅夫人故意还让它一直横倒在那里,这便是很不近人情了。那一只搁在楼梯中间的软毡鞋,那荷花苞蕾尖端的鲜血,这一切大细致、太工巧了。反而使人想到是凶手深思熟虑后的故意安排。另外,梅夭人过去原是海棠院的名妓,而梅先生是一个谨严正统的人物,他的年龄又比梅夫人大了二十多岁。这就自然而然使人想到这一类疑案中最通常习见的三部曲:年迈衰老的丈夫,年轻美貌的妻子,俊俏凤流的情夫。我起初之所以不怀疑梅夫人的品性操行,只是深信梅先生自有理智的遴选妻子的眼力。——如今才知道我的想法错了。”
陶甘道:“花厅东厢房正是梅夫人与卢大夫幽会最理想的地方。”
狄公道;“我一听老管家说东厢房通花园竹径又通府外大街,便坚持要看一看这厢房。果然在那厢房里找到了最重要的线索。梅夫人说东厢房三个月没人住过了,但我见梳妆台上的胭脂铅粉最近还有人用过,床茵上也有人睡过,非但不见积了尘土,而且还有胭脂香味。当然揭示案情真相的主要线索还是地上和床帘背面的墨斑血污。
“显然,梅先生半夜或后半夜突然撞进东厢房。那一对情人慌作一团。所谓奸近杀,那男的便抡起书桌上一方端砚猛击梅先生头部。梅先生跌倒在床脚边的地上。然后那两个凶手便将梅先生尸体拖到了花厅的楼梯下。
“因为那时大红灯笼已熄,故他们玩出了梅先生手擎蜡烛的拙劣花招。——试图将罪行掩盖得天衣无缝,反致露出破绽,所谓画蛇添足。那横倒的蜡烛,软毡鞋,荷花苞蕾石雕的血迹都是不必要的蛇足。记得你说过,从那又高又陡的楼梯摔下来,无论如何都要毙命的,何况又是一个年近七十的衰迈老人。不需任何布置,谁都会相信这个意外事故。然太实则虚,故反而露了马脚。”
“老爷,那卢大夫又是如何被你看破的?”陶甘又问。
“卢大夫除了在梅先生死的时间上自作聪明,意图瞒哄我们外,另一处又自作聪明说了谎话。叶夫人自尽时,他正在叶府,我当时已略知梅夫人身世,且刚对梅先生之死又起疑心。我问他梅夫人可曾是海棠院的行首,他如回答说。他不十分了解梅夫人的身世,我当然一无所获。但他却一口咬定梅夫人出身于泾阳世家巨族,并不曾当过妓女。于是我便明白他对梅夫人的底细一清二楚,只是意图隐瞒我们罢了。目的很清楚:曲意回护梅夫人,使我们不疑心到梅大人犯有通奸之罪——”
内衙门突然被推开,马荣匆匆走了进来。
“蓝白小姐在衙门值房等候,她说她有要紧之事要详禀老爷。”
狄公道:“我也很想见见这位蓝白小姐,可此刻没有时间了。马上就要击鼓升堂。”
“她说事关重大,须得在升堂之前叩见,怕耽误了,弄出大错。”马荣更急了。
“她说出了什么事没有?”
“没有。她只一味要见到老爷再肯细说。”
“那么,还是请她耐性等候,我晚衙理事完毕再进来细禀。”
衙堂上一声锣响,三通鼓毕。衙卒、牙将、吏员、书记分列两行。狄公紫袍玉带升上高座。乔泰、马荣侍立背后。陶甘坐在录事一旁,相机助问。
狄公将惊堂木一拍,喝道:“本衙晚堂审理梅亮遇害一案。现将被告卢鸿基带上堂来!”
不一刻,衙卒将卢大夫带到堂上。卢大夫一见狄公,无限冤屈地跪倒在丹墀下。
狄公道:“卢鸿基,你身为医官,不思奉公积德,洽病救人,反而拨弄是非,专一搅混,伪证诬供,该当何罪?本堂先点破你两点:一是梅先生死亡时间,二是梅柳氏身世履历。允你如实重供,再敢有半点搪塞遮瞒,欺骗本堂,待我勘破,定不轻饶。”
卢大夫叩头及地,哭丧着脸说道:“老爷明镜高悬,察观秋毫,小人焉敢有半点欺心瞒上。这伪证诬供之罪,小人不敢抵赖。只是小人确不曾谋害了梅先生。小人苟且之事诚有,只行凶害命一项小人委实不敢,还望老爷据实明断。”
狄公道:“你须将梅先生遇害那夜之详情细细叙来。那夜梅先生夫妇邀你共进晚膳, ——便从这里开始说起。”
卢大夫供道:“晚膳后,我们聊了一回天。梅先生要去书斋看书,我便去老管家房中送药。梅夫人也说身体不适,我也抓了点药给她。——于是我便告辞回家了。”
“那么,”狄公道:“后来你听见东院花厅梅夫人高声尖叫又急忙赶去之事纯属虚造了?”
“是的。老爷,小人知罪了。翌日一早我又赶去梅府,想看看老管家的病情有否好转。记得是梅夫人亲自开的门,她将我引到一间幽僻的耳房,轻轻对我说,‘梅先生死了!’我当时吓了一跳,忙问怎么一回事。她说,昨晚梅先生上书斋去后,她便决定在楼梯下的东厢房睡觉。倘使半夜梅先生有什么事吩咐,她可以上楼去照应。午夜不久,她刚睡得正香,梅先生进厢房来了,一面气喘,一面说他头痛欲裂,胸闷窒息。她还未来得及替梅先生去取药,梅先生便跌倒了,头撞在床脚边的青石地板上。她上前俯身一看,头跌破了,已没了气。
“我当时竟信了她的话,我知道梅先生心脏本来有病,常犯哮喘。我说让我去看看尸体,她说她已将尸体搬到了楼梯下,她要我来衙里请仵作,并报案说梅先生犯了心脏病从楼梯上摔了下来,跌破了头死了。
“我来衙门找到了仵作,向他通报了梅先生的死情,要他去梅府验尸。当我们走进东院花厅时,我不禁吓呆了。我见梅先生的脑壳被击碎了,脑浆迸溢,血肉模糊,明显不是头撞在床脚或地上所造成的。且现场布置得很巧妙,象真是从楼梯上摔跌下来一般。我疑心梅夫人有一个同谋,也疑心这同谋便是她的情人。我当时害怕极了,我意识到我自己处在非常尴尬的境地,我已经成了她谋杀亲夫的同谋犯,至少也犯了伪证罪。我— —我恨自己当了傻瓜,陷入了她的圈套被她利用了。我当然就想到向官府出首,并告发梅夫人——”
狄公平和地问道:“那么,你又因何迟迟不肯出首,并几次三番作假证,迷惑本官呢7”
卢大夫犹豫了一下,清了清嗓音,说道:“仵作走后,梅夫人又将我叫去那耳房,闩上了门,双膝跪定我面前,求我救她一命。——梅先生果真当夜闯进了东厢房,撞破了她的奸情。那奸夫凶狠,抓起书桌上一方砚石便向梅先生头狠命砸去。只两下便击碎了梅先生的脑颅,当即毙了命。两人细细商量,便想出了个梅先生不慎坠下楼梯的骗局,并很快节置好了现场,意图蒙蔽官府,造遥法外。梅夫人她还说这一招天衣无缝,绝无破绽,反要我放心。”
“那奸夫是谁?”狄公忙问。
“她死不肯吐口。我当时便已感到恐怖,我担心她会咬定我是她的奸夫,将我拽入罗网,顶那奸夫的缸。——老爷千万别信了她的谎供,小人今日堂上说的句句是实,伏望老爷替小人作主,明断此案。”
他在供状上画了押,狄公示意衙卒将卢大夫押下监禁不提。
“这个人面禽兽!”乔泰轻轻骂道。“把罪行全推诿到那淫妇头上,自己倒一干二净。”
狄公敲了一下惊堂木,喝令将梅柳氏带上公堂。两个衙卒将浑身缟素的梅夫人押到堂下,后面跟着一个女狱禁。
女狱禁叩头启禀狄公:“女犯梅柳氏恐是已染时疫。进来牢里便呕吐多次,浑身发烧。依例推迟审理,无奈梅柳氏自己执意不允,非要上堂候审,望大人处断。”
狄公捋了捋胡须,略一沉思,说道:“本堂只需梅柳氏一个简扼的供述,退下后即命狱医诊明治疗。”
梅夫人柔软无力地跪倒在丹墀下,面色潮红,气喘频频。
狄公吩咐梅柳氏站起,一面焦虑地望着她纤弱的身子。
梅夫人高傲地仰起头来,脸上镇定自若,冷如冰霜。
她沉毅地望了一眼堂上狄公,开言道:“老爷毋需勘问,正是奴家谋害死了亲夫。我与梅亮名为夫妻,其实毫无感情可言。我忍受不了他的虚假的殷勤和体贴,我当年嫁给他仅仅是为了用他的钱还债。我十五岁便被卖到海棠院,在那里受尽屈辱和折磨。”
她的声音渐渐圆润,一对明丽的大眼睛与两边耳环上的蓝宝石一同闪烁出晶亮的光芒。
“后来,我遇到了一个好心人,他用钱将我从海棠院里赎了出来,我脱了乐籍。我们过了近两年非常幸福的生活。但是他很快破产了,除了一幢园邸外几乎没有一点钱财。当时我还欠着一大笔债不曾偿还。于是我只能嫁给梅亮,他是长安领首的豪族巨富,钟鸣鼎食,金银无数。他替我偿还了所有的债务,我过着餍甘饫、奢华骄逸的生活。但我没有爱情,我象一朵鲜花插在粪土里。我认识过许多人,一个比一个愚蠢,一个比一个贪狠。他们用金银买我的身子,供他们淫乐,他们把我当作一个玩偶。渐渐梅亮发现了我有不轨,但他却一味宽恕我、体恤我。然而我把这认作是更大的嘲弄和侮辱。我将梅亮杀死后,又不得不乞求那个行为卑鄙的卢大夫,不得不答应他污秽的要求。——我每回总想得到一些,但结果总是失掉一些,想得的愈多,失掉的愈多。如今幡然彻悟,已经迟了。”
一阵剧烈的咳嗽使她虚弱的身子几乎摇晃起来。她气喘咻咻,挣扎了半日,又吐出一句话来;“我对一切都厌倦了……厌倦了。但愿从此挣脱艰辛苦难的枷锁,……从此偿清。……”
她向狄公投去凄凉悲怆的一瞥,一口痰涌上,两眼一直便昏厥在地。
女狱禁赶忙上前解开梅失人的衣领,猛见蝴蝶形状的红斑已经全身布遍,有的已经溃烂。只见她身体蠕动了一阵,四肢剧烈地抽搐了几下,便挺直不动了。
狄公乃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不觉叹息一声,怜悯地望了一眼梅夫人苍白的脸面,命狱医验过,便用一张芦席将那尸身遮盖了。
然后,狄公声音嘶哑地喝了一声:“将何朋带上!”
第十九章
何朋被押上堂来,双膝跪定在丹墀上。他头戴狩猎的风巾,身著粗褐长袍,腰间系紧一根革带。显然拘捕前正拟外出打猎。
“何朋!”狄公厉声喝道:“你将如何用砚石砸碎梅亮脑壳的本末与我从实招来!”
乔泰、马荣互相惊奇地看觑一眼,陶甘用迷惑不解的眼光瞅了瞅狄公。狄公严峻沉毅,威而不猛。
何朋惊惶地抬起了头,额上渗出了汗珠。
“莫非她已供出了我来?”他轻轻自语。
狄公道:“她尚不及供出你来,倒是你自己暴露了自己。”
何朋狐疑地望着狄公,口中嗫嚅。
狄公道:“让我先破题说个楔子吧!昨夜我来柳园看你时,你讲了一个凄恻哀婉的柳园图故事。我见你讲的时候感情起伏,隐痛阵阵,仿佛柳园图的故事不是你曾祖的悲剧而是你自己的真实过去。我当时便疑心你本人赎出过一个歌妓,你为她几乎耗尽了自己全部家财,然而这个寡义薄情地女子却跟随别人去了。——自然那人要比你有钱得多。”
何朋浓眉下一双大眼,阴郁地瞅着狄公。
狄公继续说道:“其次,当我告诉你叶奎林死了时,你立即便问起他的眼睛。有关梅、叶、何三家气连的那首童谣言词晦涩,寓义含糊,只说‘失其床,失其目,失其头’,并不曾说及横遭不测,或死于非命。我回答你说叶奎林果然被打出了一颗眼珠,你便惊恐地说你也许会失掉你的头。当时我颇纳闷,因为你已默认梅先生是‘失其床’ 了。但事实上当时梅先生还被人认为是不慎坠下楼梯而死的。此后,我从可靠的材料获悉梅夫人曾是海棠院的歌妓,被一个不知名的富人赎了出去,但她耗尽了那人的钱财后又改嫁了梅亮。——这些真实的事件与你讲的柳园图故事几乎一样,梅亮正是那个拐骗了蓝宝石的梅公子。一次我留意到梅夫人看见绘有柳园图的盘碟呆呆发愣,心中不安。后来我听说蓝宝石原来就是梅夫人的名字,于是我马上明白了蓝宝石正是你何朋的爱宠,你讲的柳园图故事正是你自己真实历史的发挥。我亲眼看见梅夫人的两枚耳环上都嵌镶着亮光闪闪的蓝宝石,手上还戴着一颗蓝宝石戒指。——你将蓝宝石从海棠院里赎出,后来你穷了,她便又改嫁了梅亮。尽管如此,梅夫人仍是你的旧好,你的情妇,你们藕断丝连,幽会出约,梅亮并非死于不慎的意外,而是被你们俩合计谋害。凶手正是你何朋!
“你们的奸情被梅先生半夜撞破时,你动了杀性,用书桌上一方龟形端砚砸碎了梅先生的头颅。然后你们伪装现场,制造梅先生不慎坠下楼梯的假象。那童谣对你竟很有神秘的作用,你深信不疑梅先生‘失其床’而死——梅夫人与你犯奸,正意味着他的 ‘床’被你窃了。而你杀了梅先生之后,乃真正感到最后一个‘失其头’的恐怖了。梅亮‘失其床’,叶奎林‘失其目’,如果童谣确是灵验的话,你这个‘何’便要‘失其头’了——郎被斩首砍头了。”
何朋轻轻叹息,不发一言,紧闭了双目,平静地聆听着狄公滔滔不绝的解析。
狄公问道:“何朋,本堂说的这些可是事实?本堂可以明白告诉你,梅夫人并未供出一点内情,她咬定是她亲手杀的梅先生。——她说她对梅先生的虚假的殷勤和体贴感到厌倦,感到烦恼和痛苦。”
何朋猛地站立起来。喘着粗气问道:“她在哪里?她此刻在哪里?”
狄公淡淡地说:“她供认了自己的罪行后便死在公堂上了。那芦席遮盖着的便是。 ——狱医已经验过,见是犯了时疫,早已不可救药。”
何朋转过身子,圆睁着环眼,嘴唇一翕一翕,但没说话。
这时列阙闪闪,远处传来隐隐的雷鸣之声。
何朋轻轻呻吟了一声,强抑住狂乱的心潮,跑过去将芦席一角掀起,露出梅夫人一条细腻柔滑的手臂。何朋眼中噙着泪花,轻轻抚摸着那手臂,又将梅夫人手指上的蓝宝石戒指摘下吻了一吻,戴在自己的小指上。他站了起来,望了狄公一眼,脸上的肉抽搐着。魁伟的身躯蹒跚踉跄,象要倒下一样。
他终于开了口;“狄老爷,这枚戒指是十五年前我送给她的,请求老爷允许我戴着它去西天。”
他低倒了头无限深情地看着这枚戒指,口中念念有词:“蓝宝石,蓝宝石——这并非巧合,曾祖父的蓝宝石被人拐骗而逃出柳园,我的蓝宝石由于我的贫困潦倒而被迫辞别柳园。……”
“她嫁给梅亮后,梅亮的万贯家财并没有给她带来真正的幸福。一天她苦苦哀求我,要我宽恕她当年鼠目寸光贪图富贵,她要与我重续旧好。她说即便是从此荆钗布裙,啜菽饮水也自心甘,强似在梅府受罪。并说她已遣放了家中所有奴仆,京城里又发生了疠疫,梅亮天天要去广成仓办粜粮放赈事宜,我俩正可以重温鸳梦,缱绻缠绵一阵。后来,她又说要与我带了金银细软一同逃走,到遥远的地方做长久夫妻永不分离。”,
狄公打断了他的话:“梅亮死的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何朋仰起头来,痛苦的表情渐渐缓解,他的脸上泛漾着一层淡淡的红晕。
“事情很简单。半夜梅亮闯进了花厅东厢房。我们正没奈何处,梅亮先开了口。他说:‘你们悄悄一同离开长安吧!我决不干涉。你们在一起或许是对的,我可以资助你们盘缠’,蓝宝石对我叫道:‘杀死他!我不需要他的怜悯,只有你才有资格怜悯我、宽恕我。屈辱的日子我受够了,他不仅沾污了我的身子,而且沾污了我的灵魂。’
“十多年的羞辱一齐涌上心头,人说恶向怒边生,我被她这一番话激起了杀性。当即我便上前一把揪住梅亮的衣领,抡起一方石砚向他头上砸去。砸碎了梅亮的头还不解恨,又朝他的背脊、胸前狠狠踢了几脚。
“接下来是如何处置这老鬼的尸体。她说,看他身上衣裤凌乱,头壳破裂,不如顺势将他拖到花厅的青石楼梯下,就说是他不慎失脚坠跌下楼梯而死。——当然,我们还布置了疑阵,假造现场,意图迷惑官府。——我想这些供述也差不多了吧,左右是‘失其头’了,此乃天意,岂能躲避?”
四名黑袍黑帽兜的收尸队走上堂来,将芦席卷裹紧了梅夫人尸身,抬下堂去。
何朋面色阴郁,神情恍惚。两眼射出一种忧郁痛苦的幽光。
通奸杀人,依律拟斩。何月在供状上画了押。狄公在陶甘递上的判状上朱笔签批,盖了大印,命乔泰、马荣将凶犯何朋验明正身,立即缚去西市斩来报讫。
突然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鸣,大风乍起,乌云奔驰,豆大的雨点终于落到了地面。
惊堂木一响,狄公宣布退堂。
两名衙卒上前用死枷枷了何朋,钉了脚镣手栲,押解而下。
何朋仰天长吁。呆呆地望着手指上那枚寒光闪熠的蓝宝石戒指。
第二十章
雨愈下愈大。衙署外三街大市挤满了欢奔雀跃的百姓。有的额手称庆;有的擎香遥拜;有的载歌载舞;有的赤足狂奔。——疠疫即将终止,朝廷很快便要迁回长安了。
狄公欣喜之余只感到头晕目眩,全身疲乏。他不知这是半个月来劳累的正常反应,抑还是不知觉中老态已至。
突然狄会听见衙署外有小贩的叫卖声,忙踱出衙门一看,见是个叫卖油布油纸的小贩。小贩正在与街上的行人讨价还价哩。
狄公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疠疫一旦驱除,京师马上便会恢复她昔日的繁华,人民的生活很快便会得到改善。他作为专擅一时的京都留守,也可以金殿谢职,问心无愧了。
狄公沏了一盅新茶,换下官袍,给凤翔的妻室儿女写了一封家书,细细备述了半个月来的艰难苦衷和思念之情。
这时陶甘、乔泰、马荣——他的三位忠实的亲随都回到了内衙。
乔泰道:“老爷,我们将何朋押去西市时,我问他是如何手段杀的叶奎林,竟打出他的一颗乌珠来?何朋茫然若失地望着我,说他并不曾杀了叶奎林,又说叶奎林残忍狡诈,贪狠暴戾,犯有人命,本是罪由应得。我很是疑惑。”
狄公笑道:“何朋所言是实。他并没有杀叶奎林。”
陶甘、马荣也诧异地面面相觑。
狄公慢慢开言道:“听绯红说那天夜里她并没有跳上那绣榻去跳舞,故何朋在柳园的楼阁里未必能看清绯红的身影。绯红又是单身去的叶府,连那五福酒家的施掌柜都不知道。再说,何朋总不能予先便泅渡过运河来,爬上石柱,伏在窗台外窥伺长廊吧?那他又怎能这么凑巧正在叶奎林虐害绯红时突然跳进长廊,行凶杀人?何况何朋身子短粗,也不易从石柱爬上窗台。”
“但绯红不是说那跳进长廊的是何朋吗?”陶甘问。
“不!她仅仅疑心是何朋。当时她正在鞭笞下拚命挣扎,窗台外跳进一个黑影来,她未及细看,便怆惶挣脱出身子逃下了枕流阁。即使她想细看,那黑影可能蒙了面,也可能背着烛光,看不亲切。绯红一意挑唆何朋杀叶奎林,故危急之时当真便以为是何朋前来搭救于她。而事实并不如此。”
“这凶手又可能是谁呢?当然如今看来不是凶手,而是豪杰,是义侠了!”马荣说道。
狄公看了他一眼,轻轻抚摩了一下颚下的一把又长又黑的美髯,说道:“我从绯红的话里作出一种推断,这推断与眼下的案情事实皆相符合,但我还无法证实这一推断。我希望我的推断很快便可得到证实。我深信案情的进展与我的推断没有舛误。”
陶甘道:“敢问老爷的推断从何时何地推起,又推到何时何处终断?”
狄公答道:“我己说过,绯红的话是这个推断的契机。绯红说,她提着月琴出门时,袁玉堂当时不在家,她姐姐蓝白问她去哪儿,她撒了谎。蓝白是个精细警练且深有城府的女子,她顿时起了疑心并决定暗中窥察绯红的行踪。”
“蓝白见绯红单身进了叶府,必然放心不下。高深严实的叶府并无第二个进去的门户。有勇有谋的蓝白小姐发现沿着运河边的石柱可以爬上那枕流阁长廊外的窗台。—— 那里当时肯定亮着灯火,于是她便从新月桥下偷偷潜下了运河。——预先将一枚铁弹丸塞进她蓬松的发髻里,再用一方白绸汗巾包盖了头发,四角系了个结扣紧。她平昔刀剑棍棒,训练有素,且又是从小随父亲走江湖卖艺为生,故爬上石柱,跳上窗台都是不十分困难的。
“蓝白站在窗台外先听觑了半晌动静。果然叶奎林正在长廊里辱骂绯红,甚至说出了他当年用鞭子抽死绯红母亲的活。蓝白听得清楚,不由大怒,掀起竹帘,跳进长廊。叶奎林正在用鞭子抽打绯红。蓝白从头上解下汗巾,包裹着铁弹丸向叶奎林猛然击去。这叶奎林原是色厉内茬的行贷,先见窗外跳进一个黑影便吓得掉落下手中的鞭子。及再细看,认识是蓝白,不由心中发慌,被蓝白铁弹丸抢先打来,正中左颊眼窝,来势凶猛,一击便毙了命。
“蓝白小姐击杀了叶奎林,慌忙寻绯红。却已不见。她不敢久呆,便将铁弹丸扔到窗外的河里,却无意将那带血迹的汗巾揉作一团,扔到角落里。然后爬出窗合,顺石柱滑下到河里,再泅到新月桥下,穿了衣裙,去五福酒家找施掌柜。马荣,你正是这时在五福酒家见到了她,故当时她衣袖里只有一枚铁弹丸了。——她决意将杀死叶奎林之事瞒过父亲和绯红。
“她冷静下来时想到了那方汗巾留在长廊里必然坏事。于是她决定再冒一次风险去长廊取回那方汗巾。她第二次泅渡却是大意从新月桥南堍下的水,那里因为是河道转弯的最里圈,岸堤边污水积满时久,水下杂草蔓茎遍生,故被缠住了腿胫。马荣,你正是在那时从河里搭救起了蓝白小姐。
“那里正是何朋家柳园的岸堤外。你已抢先说出何朋柳园的名儿,故蓝白小姐就势信口编出了何朋意图污辱她的话来哄瞒你。——晚衙前蓝白执意要来见我,恐怕正是来为何朋无辜受审辩白——她当然不知梅府一节原委。蓝白没有能取回她的汗巾,而我正是从那汗巾隐约感到杀叶奎林的是个女子。因为汗巾的四角是湿的,这表明她泅渡时曾将汗巾系在头上,这显然不是男子的习惯。另一个证据是那枚红玉石耳环。后来马荣你告诉我说蓝白在五福酒家用一枚铁弹丸打退四个无赖,我便想到了铁弹丸与那带血的汗巾的关系,又明白蓝白为何只有一枚铁弹丸了。”
“怪不得蓝白小姐当时头发还是湿的。”马荣幡然憬悟道。“而且她渴得慌,喝酒如同喝水一般。”
“好了。马荣,现在你可以去将蓝白小姐请来见我了,我也非常想见一见这位巾帼豪杰。红粉女侠。”
马荣领命急忙退下,飞步出了内衙。
狄公微笑着说:“蓝白小姐需要一个气概雄伟,体面堂皇的丈夫;我们的马荣更需要一个有勇有谋,胸有城府的贤内助。——如果他俩已有意思,我不妨今日来作个大媒吧!”
“好!好!”乔泰、陶甘齐声称好。
乔泰忽然问道:“老爷,那么蓝白小姐杀了叶奎林之事又怎样裁处?”
狄公扬了扬两道浓眉,微笑说道:“我怎能让马荣的新媳妇上公堂出丑,助资那街头巷尾、茶楼酒肆的闲话?何况蓝白小姐是存大义,全孝道,为母报仇,为民剪翦呢!我任大理寺正卿以来尚未积压起一件滞狱,这叶奎林之死不妨挂悬起来,封存案卷,以俟后来清官明断吧!”
陶甘忽然又问道:“这样看来,那柳园图究竟不是勘破这案子的线索,只是叶奎林吃糖汁生姜时不慎将它碰翻在地而摔碎的?”
狄公微微一笑,答道:“我最初对柳园图花瓶的推断仍然适用,很可能倒真是勘破此案的重要线索。尽管我此刻尚无法证实它。蓝白小姐突然跳进长廊,叶奎林大惊失色,但他很快认出了蓝白,马上明白了她的到来意味着什么。叶奎林可不甘心他的横死日后被官府挂作悬案,他要为官府留下勘破此案的重要线索。因此他临死之前一瞬,狡狯地将桌上的那只青瓷花瓶推倒在地。——并不是以那花瓶的柳园图暗示何朋,而是以那花瓶碎片的蓝、白两色暗示蓝白。——来,重新与我沏上一盅碧螺春茶。”
(全文完)
第十一部 御珠案
简介
一个大汉将点着的一香插在河神娘娘庙供坛前的夔纹香炉里,抬头细细睃着那神像安详的颜面。这颜面且自白净,与真人模样相仿佛。
小小殿堂里烟火熏黑的横梁上垂下一盏油灯。
夜色朦胧,那明灭不定的灯光映照着神像, 颜面上像是闪动着一层浅浅的笑影。 那大汉窃窃自语:“娘娘是我的一个主儿,只顾在这里端坐着,不消一时,管叫你称心一笑。上回娘娘那圣林里,我正待要用那人的血来酒祭你的圣灵,你反将她护出了林子。今夜我已寻了个新的牺牲,必将个齐整的身子供祭与你。今番我不可大意了,我要……”
第一章
一个大汉将点着的一香插在河神娘娘庙供坛前的夔纹香炉里,抬头细细睃着那神像安详的颜面。这颜面且自白净,与真人模样相仿佛。小小殿堂里烟火熏黑的横梁上垂下一盏油灯。夜色朦胧,那明灭不定的灯光映照着神像,颜面上像是闪动着一层浅浅的笑影。
那大汉窃窃自语:“娘娘是我的一个主儿,只顾在这里端坐着,不消一时,管叫你称心一笑。上回娘娘那圣林里,我正待要用那人的血来酒祭你的圣灵,你反将她护出了林子。今夜我已寻了个新的牺牲,必将个齐整的身子供祭与你。今番我不可大意了,我要……”
他止住了,回头朝那老庙祝溜了一瞥。老庙祝袖裰破烂,坐在庙门口一条板凳上,眼睛正朝着远处张挂着灯彩的河岸眺望。很快他又低下了头念他的经卷,他干净就没留意小庙内这唯一的香客。
大汉又默默端祥着河神娘娘脸上的神情,木雕的神像虽未曾涂彩,珠冠璎珞,绣袍彩帔,煞是华丽。她盘腿坐在莲花宝座上,左手按膝,右手半举作祝祷之状。
“模样儿端的是俊!”他睃了半日,沙哑着嗓子说道。“这等妩媚,这等娇模娇样撩逗人,却又因何为此残忍狠毒?勾引坏了人;落后又把人一边抛闪,使人禁不住没止休地长年挂牵。”
他圆睁的双目突然闪露出疯狂的凶光,愤愤咒道:“今夜少不得不逢好死!教她赤条条横倒在你的脚下,慢慢割来一刀肉,一刀血——”
他忽见河神娘娘嵌缀着明珠的平滑细净的额头微微一皱,吓得大惊失色。待定神再看时,不由长长吁了一口气,原来是一羽飞蛾闪过油灯的影子。
他试去脸上的汗珠,紧咬着嘴唇,又犹豫地望了望神像才转过身来,走到老庙祝跟前。老庙祝正低着头念他的经卷,他拍了拍老庙祝瘦骨嶙峋的肩胛。
“放娘娘清闲今儿一夜吧,如何?”他巴巴地堆起一脸笑说道。“龙船赛就要开始,龙船在那头白玉桥下早已安排妥当。”他从衣袖里抓出一把铜钱,“这个权且收了,上那边酒店去灌几盅吧。”
老庙祝神态疲惫,眼圈发红,斜眼瞅着那大汉,没有伸手接钱,低声嗫嚅道: “这钱断不敢领受,贫道也离不得这里。娘娘一动怒,怪罪下来,消受不起。”
大汉禁不住颤栗了一下,恨恨地咒了一声便出了庙门,步下石阶,沿着河边去那垂杨下牵过坐骑。——他须在龙船赛结束前赶回城里。
第二章
狄公和他的内眷正坐在官船尾部高高的敞轩里打麻雀牌。冥色渐浓,手上的牌面已经不易辨认了。他们的官船泊在运河里离其它船只稍远的地方,运河上下船舫鸦轧,首尾相接。
今天正是五月初五——一年一度的龙船节。午后日头转昃,濮阳城的百姓犹如流水般涌出了南门,熙熙攘攘挤拥在运河岸边的彩台下——龙船赛的终点。彩台上披红垂绿,旗幡猎猎。
狄公是这里的刺史,他将给夺魁的赛船发放奖礼。刺史来此也不过是凑凑这典仪的趣。但狄公对这节日倒是十分的热心,他在日落前一个时辰就离了城,带了内眷扈从,坐了三顶大轿赶到他的官船里。官船停泊在彩台对面,彩台下早已人山人海,万头攒簇。狄公在船里草草进了晚膳,用了点甜羹。晚膳后,他们便坐下来玩牌,等着月亮出来,赛船开始。
薄暮时分,江风微寒。歌声、笑声从远近水面飘来。一应船上的灯彩都点起来了。宁静而幽暗的水面上顿时倒映出一派绚丽摇目的光彩。这景致真仿佛是仙境一般。然而牌桌上的四个人都专心致志地打着他们的牌。玩麻雀牌是狄公家的癖好,他们玩起牌来也煞是认真,又还有许多奥妙的法门和复杂的讲究。这时,牌局正临胜负的关键。
小妾出了一枚牌,一面回头吩咐茶炉前蹲着看火的两个丫环道:“将我们的彩灯也点起来吧,恁的暮黑,牌儿上的花都看不清了。”
狄公正思量着桌上这牌局,忽抬头见老管家走进敞轩,不由得恼了火:“又是什么事?莫不是那个蹊跷的客人又来了不成?”
半个时辰前,狄公和他的妻妾们正靠在栏杆边观赏河上景致时,曾有一个陌生人踅上了船。管家刚待要通报,那人打住了脚步想了一想,又下船走了,道是他不想烦扰狄老爷了。
“老爷,这番却是卞相公和柯相公叩求拜见。”眉须皤白的老管家恭敬地禀报。
“传他们进来。”狄公叹了一口气。
卞嘉和柯元良是负责筹备这次龙船赛的。闲常里狄公坐衙升厅,问理公事,很少与他俩有什么来往。卞嘉是位名医,开着一家大生药铺子,柯元良是濮阳城有名的古董宝玩商。
“他们坐不长久。”狄公笑着对三位妻妾说。
正夫人噘嘴道:“这个不妨事,不过你不许偷偷将牌换了。”
三人一齐将自己的牌朝下放倒,起身走避到屏风后去了。狄公乃站起向等候在敞轩外的客人点头示意。
“两位相公进来请坐。”狄公和蔼地说:“你们许是来禀报龙船赛的事吧,想来诸事都预备就绪了?”
两位古板正经的乡绅穿着素绸的长褂袍,头上戴着黑纱便帽。
“正是,老爷。”卞嘉答道。他声音干涩却善于辞令。“柯先生和我刚离开白玉桥,通共九条船都在起发点编排定妥。”
“桨手都不错吧?”狄公问道。一边回头提醒端茶上桌来的丫环,“小心把牌撒弄乱了!”说着赶紧也把自己的牌面朝下放倒。
卞嘉答道:“每条船上的十二名桨手,不消几日都募全了。二号船上的桨手全是运河船夫,他们赔了誓今番非要赢了城里人不可,争夺之剧烈自不消说。柯先生和我安排他们在白玉桥镇的酒店里尽情地饱吃了一顿,此时他们正心急着上场哩。”
“卞大夫,你的九号船且是轻快,我的那条敢情是输,究竟是船身太沉。”柯元良噘了噘嘴说道。
狄公道:“柯先生,听说你的船是严格按着我们祖先传下的古老样式打制的,只这一层就不同一般。”
柯元良的脸上浮起一丝笑容。他相貌端然,骨格奇拔,风度翩翩,举止优雅。听了狄公这一句奖美的话,慌忙欠身答道:“狄老爷乃是知音了,我断不敢忘了我们祖先的旧制。信而好古,吾道不孤啊!”
柯元良累世乡宦,诗书传家,他一生只读圣贤书,又是骨董古物的收藏家。狄公也曾几番想亲眼看看柯元良搜集的古人字画。如今听了他这番话,心中赞许,不禁深有感慨地说:“听柯先生之言,端的快慰。古往今来,普天之下,但凡有江河水渎之处就有庆贺这龙船节的风俗。海内的百姓劳累终年亦只有在这一日里可尽情取乐一番。”
“本州百姓都道是赛龙船可使河神娘娘开个颜儿,河神娘娘一开颜那年头便风调雨顺,河塘鱼满,”卞大夫道。
柯元良皱了皱眉,看了卞嘉一眼,说道:“往昔,这赛龙船行动就着了魔道。赛船之后,用一个活人供祭,照例在河神娘娘庙里杀一个美貌的后生,披红挂绿,唤作是‘白娘娘的新官人’。那贡了牺牲的人家竟还认作是难得的风光。”
“幸而国初定鼎就废止了这悖戾人情的淫祭。”狄公道。
卞嘉忙道:“然而白娘娘的阴魂却还不曾消歇。此地百姓至今还供奉着她的神像,河神庙里终年香火不断。我记起四年前,赛船时翻了一条船,有个人淹死了,闹得这一州百姓纷纷扬扬都称是吉祥兆头,道是该年敢情五谷满囤,人畜兴旺。”
柯元良不安地看了看卞大夫,他放下茶盅站起来说:“狄老爷,告辞了。我们此刻还要到彩台上去看看奖礼预备齐妥了没有。”
卞大夫也只好跟着站了起来,他们拜辞了狄公出敞轩匆匆下船去了。
三位夫人紧接儿从屏风后转将出来,又坐起了牌局。小妾急急地嚷道;“都剩几枚牌了?正是煞末一搏了!”(狄仁杰注:这位小妾是我的同乡——苏州人,煞末就是最后的意思)
丫环送上新沏的茶,四个人又专心致志地打起了牌。狄公缓缓地捋着胡须,算计着招式。他的牌势已“三线归元”,只等“三筒”或“白板”任何一枚。“三筒” 已全出齐了,还有一枚“白板”在外,若是谁将那枚“白板”打出来,他就赢了。狄公瞅着他的妻妾们兴奋而发红的脸颊,寻思着那枚牌究竟在谁手里。
突然,近处一声巨大的花炮轰击,接着是一串儿爆竹声,隐隐有萧鼓乐动。
“出牌啊!”狄公对着他上家的大妾不耐烦地催道。“已放焰火了!”
大妾犹豫了一下,拍了拍她晶光油亮的头发,然后往桌上打出了一枚“四索”。
“我赢了!我赢了!”小妾兴奋地叫着摊下了牌。——她只等着这枚“四索”。
狄公失望地问道:“你们谁把那‘白板’藏住了,我多时间只等候着这枚倒霉的牌。”
他们把牌放倒,谁都没有“白板”,剩下的牌里亦没有。
狄公皱着眉头说道:“这可是作怪了,桌上只有一枚,我这里一对,另有一枚 ‘白板’端的生翅飞走了不成?”
“莫不是掉到了地上?”正夫人说道。
他们一齐朝桌底下看,又抖抖衣裙,都没有。大妾说:“会不会是丫头忘了放进匣子里?”
“岂有此理!”狄公气恼地说。“匣里倒牌出来时我通数了一遍,每次倒牌我依例都要数过一遍。”
“嘘——”的一声,然后又是一阵震耳的巨响,运河被焰火落下的密雨一般的彩星照亮了。
“寻什么‘白板’!这红绿花伞儿一天光星,恁美的景致都不看了?”正夫人说。
他们急忙站起来,都走到了船栏边。焰火正从四面升起,爆竹声连响成一片,人群中爆发出了高声喝彩,一弯惨淡的银月在天空挂出。此时竞赛的龙船已驰出了白玉桥,观赛的人们纷纷地议论着他们下的赌注。
“我们不妨也来押个宝吧!”狄公乘兴说道。“今夜就是那穷愁小民也都要赌上几个铜钱。”
小妾拍手赞同:“老爷主张的是,我押三号船五十铜钱。这两天我手气正旺。”
“我押五十在卞大夫船上。”正夫人也发了兴。
“我押五十在柯先生的船上,我信先祖旧风。”狄公道。
忽然,他们看到两岸船上的人都站了起来,伸长了脖颈注视着运河转弯处,赛船就要作最后的冲刺了。狄公和他的妻妾又靠到栏杆边,紧张期待的气氛也感染了他们。
两叶扁舟从岸边驰出,在彩台前的运河中分开扎下了锚,船上的仲事官展开了一面大红旗。
远处鼓声隐隐,船虽是尚未见到,但可知是逼近了河弯。
人群乱糟糟呼喊起来,九号船已转过河弯。狭长的船身内十二名桨手,两两并排,应着船中央的大铜鼓的节奏拼命地划着。一条大汉宽胸阔肩,袒露着上身,扬着两个鼓捶疯狂地擂着大铜鼓。舵手则把住长长的尾舵,向桨手们大声吼叫。刻画着龙头的船首扬头翘起,河里白浪飞溅,岸头吼声震天。
“是卞先生的九号船,我赢了!”正夫人禁不住喊了起来。
九号船的龙尾巴后出现了第二条船的龙头,那龙头张大着嘴正仿佛要咬住前面的龙尾巴。
狄公道:“那是二号,运河船夫的二号,他们正鼓劲在追赶呢!”
二号船的司鼓是个五短身材的精焊小子,他发狂一般擂着鼓,撕裂着嗓子不住地吼喊。二号渐渐逼近了九号,它的龙头已咬住了九号的龙尾。人群震耳欲聋的呼喝声将鼓声都淹没了。
又有四条船在河弯上出现,但谁也没去理会。所有的眼睛都盯住了九号和二号。二号船速飞快,更逼近了九号,狄公能看清九号船上的司鼓脸上的狂笑。此刻他们离终点只有十来丈,仲事官垂下了大红旗,指示着终点线。
突然,九号船的大个子司鼓动作停了,右手的鼓捶僵在空中,像是他仰看着这支鼓捶惊呆了,转眼间便见他扑倒在大铜鼓上。桨手们眼望着他一时都发了愣,几支桨搅碰在一处,船身略微一倾慢了下来。九号和二号同时从终点的大红旗下面穿过,但九号落下了半只船的距离。
“可怜的小子,才要得手,竟是误了,早不该灌得那么多。”狄公叹了一口气。
两岸人群呼声雷动,群情激昂,亦多有惊异惋惜的。
当九号和二号浮到彩台边时,其余的七条船也过了终点线,每条赛船都受到了激动的人群热烈喝采,一派鼓乐喧动起来,焰火重新从四周升起。
狄公看到一只小船朝他的官船划来,他对妻妾们说:“敢情是来接我去发送奖礼了,老管家伺候你们先行回府,少顷我了却此事,随后便回。”
三位妻妾转身拜送,狄公下了官船。卞嘉和柯元良早在搁桥边上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