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太清楚内人的交友圈。于是翻出从前的贺年卡,想起了她经常提起高仓小姐。”

哲朗心想,幸好你有想起来。“日浦还在广川先生的户籍下吗?”

“这一年来,我好几次考虑要离婚。内人除了信之外,还留下了离婚申请书,而且她已经签名盖章了。”

“但你还是……”

“嗯……我到底是怎么了呢。”广川搔了搔头,脸上浮现一抹自嘲的笑。“结果,我还是想等她回来吧。毕竟还有悠里,我期待她总有一天会回来。”

“你爱日浦吗?”哲朗一说,广川身体夸张地向后仰。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爱,或许是吧。不过,如果用爱这个字,她一定不喜欢。”

“这话怎么说?”

“她从一开始就是那样。自从结婚之后,她就要我别向他要求夫妻之爱,但相对地,她会善尽妻子的义务。我觉得她这话真怪,但是我想爱情是会日渐滋生的,就应了她。我们是相亲结婚的,感觉上我们是因为双方门当户对,所以才结合的。”

哲朗听着广川说话,心中百感交集。美月八成是下了悲壮的决定,才那么说的吧。但是这个体贴的丈夫,却不知道她是为了封闭自己的内心,而将婚姻当作道具。

“她结婚之后怎么样呢?”

“哎呀,”广川笑着摇头。“美月的态度一直没变。就像我刚才说的,她真的彻底扮演好妻子和母亲的角色。不管我要她做什么,她总是冷静以对,事情做得无懈可击。不但如此,不知道是不是该说她心胸宽大,他从来没有对我说过半句怨言。内人只对保健方面很注重。她不曾浪费钱买衣服饰品,也不曾和朋友用电话聊天。同事都说我娶到了理想的好太太。”

对家庭主妇而言,这或许是最好的赞美,但是美月听了大概不会觉得高兴吧。

“但是,无论是褒是贬,她不太像女人。”广川继续说道。“她不会歇斯底里,却像个木头人。好比说,我想一般女人收到丈夫送的礼物,都会打心底感到高兴,但是内人很少露出开心的表情,只会说一句谢谢。她看起来甚至像是感到为难。我原本以为她是不擅表达情感,但是似乎不是那么回事。当女性亲戚告诉她可以免费成为美容沙龙的会员时,她好像反而觉得对方鸡婆。总之,她会善尽妻子和母亲的职责,却不希望任何人理会她。”

他的分析是正确的,美月正式怀着这种心情在过婚姻生活。

“但是,你还是需要美月吧?”

“应该是吧。”他侧着头,似乎连自己也不太清楚。“我啊,拿女人没辙。从小到大都是读男校,每次一站在女人面前,我就紧张得什么也做不成。丢脸的是,我到现在也很怕女客户。只有美月不一样。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不可思议地不会紧张。这也是我决定和她结婚最重要的理由。总之,她让我觉得很自在。”

哲朗心想,这还真讽刺。美月这样的人,对某种男人而言居然是理想的结婚对象。

不知道什么时候,悠里在电视机前睡觉了。广川站起身来,将一件小毛毯盖在儿子身上。

“你们只有一个小孩吗?有没有打算再生一个?”

“没有。内人似乎不喜欢那方面的事。儿子生下来不久,她就明白地告诉我,不想再生第二个小孩了。所以,呃……”

“她已经不想再有房事了吗?”

“是啊。”广川缩起脖子点头。

“她说,如果我有需求的时候,就去外面找女人。她不会因为这种事生气。”

美月的确可能这么说。

“说句失礼的话,听你这么说,感觉你们的夫妻关系当时就已经摇摇欲坠了。”

“你会这么想也是理所当然的吧。不,说不定实际上就是如此。可是,至少我自认我们的关系良好。应该说是像朋友一样的夫妻吧,我觉得这种关系很好,让人非常轻松自在。”接着,他稍微想了一下,然后看着哲朗补上一句:“简直就像是两个男人相处的关系。”

原来如此,哲朗点头认同。

6

哲朗一回到家,发现家里的灯没开。理沙子的长靴和美月的运动鞋都不见了。看来两人出门了。

他进入寝室,脱下衣服,只穿T恤和平口内裤躺在床上,在脑中回想广川幸夫的话。

他说的话应该不是言不由衷,他大概打从心里认为美月是个贤妻良母。正因如此,他才会在美月离家出走后过了一年的现在,还想找她。

哲朗想起了悠里的脸庞。母亲离家出走或许对他幼小的心灵造成了某种伤害,但是他天真可爱,感觉不出心里的阴霾。哲朗分析,他父亲应该没有说母亲的坏话。

哲朗心想,如果是那个忠厚老实的男人,将美月送回去也无妨。

然而,这却是毫无意义的一件事。因为广川满意的婚姻生活,是建立在美月痛苦万分的扮演之上,不能再强迫她继续下去了。

哲朗不知不觉闭上了双眼。因为这一阵子,他与熟睡无缘。他闻到了一种气味;美月的棉被气味。和那相同的空气弥漫了这个房间。昨晚美月也在这里睡觉。

哲朗翻身,微微睁开眼睛。眼前有一件揉成一团的T恤,那是美月当成睡衣穿的T恤。

盯着看了一阵子之后,哲朗一把抓起T恤,嗅了嗅上面的气味。T恤散发出一股不可思议的香味,不同于香皂或古龙水的味道。

门边发出声音。

哲朗吓了一跳,抬起头来,看见美月站在打开的门旁。“啊……你回来啦?”

“我去买点东西,刚回来。”

“我没察觉。”看来自己似乎打了盹。哲朗发现自己手里紧握着T恤,赶紧放开。“理沙子呢?”

“又有工作找她,她出去了。她说她今天晚上会晚一点回来。”

“是哦。”哲朗挺起上半身,无法直视美月。她肯定看见了自己在闻她的T恤。

她去购物,似乎是为了准备晚餐。哲朗看见她开始在厨房烹煮,有点意外。

“今晚请你吃我亲手煮的菜。我在这里打扰这么久,至少让我表达谢意。”

“不用那么客气啦。”

“让我煮嘛,我对做菜还挺有自信的。”

“噢……好像是这样没错。”

美月停下了正在切菜的手。“你听他说的?”

“是啊。”哲朗答道。美月只是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他决定趁她煮菜时写稿。但是精神无法集中,没写几个字。时间一晃眼就过,美月敲响了工作室的门。“久等了。”

主菜是炖牛肉。美月说她想用看看压力锅。理沙子确实有一个性能不错的压力锅,但是哲朗从没吃过她用那口锅子做的菜。

“好吃!”他吃了一口说道,这并不是在拍马屁。

美月满意地笑了,竖起拇指。

两人净聊大学时代的事,直到喝光了第一瓶葡萄酒为止。像是有一次比赛,大家确信一定能赢,正兴奋地想把果汁泼在教练身上,没想到对方居然在最后十秒反败为胜,让大家的脸都绿了。

“大家听说QB毕业后不打球了,都吃了一惊。”

“是吗?”

“安西他们不知道为什么,真的生气了。”

“是哦。”关于这一点,哲朗选择沉默以对。

“QB和理沙子如何?”美月问哲朗。

“什么如何?”

“据我观察,你们好像处得不太好。”

“是吗?”哲朗假装平静,直视前方。

“唉,详情我不过问。毕竟夫妻长年相处下来,总会有许多问题。我就别多管闲事了。”

哲朗沉默不语。他总觉得和美月商量自己夫妻的事情有点怪,而且有些事情他也不想透露。

“真讽刺啊。想当初直到理沙子和QB交往时,大家羡慕得要命,但是一旦结了婚,关系却又变得一团糟。”

“大家?他们那么羡慕我吗?”

“那是当然的喽,毕竟理沙子是大家的偶像啊。你知道早田对理沙子有意思吧?”

“隐隐约约。”

哲朗嘴上这么回答,事实却并非如此。他确实察觉了早田对理沙子的好感。早田看理沙子时的眼神,总带着平常没有的特殊光彩。

但是早田到最后都没有向理沙子吐露爱意。他还赶来参加哲朗他们的婚礼,并送上皇家哥本哈根的茶杯作为贺礼。茶杯目前摆在电视柜中当摆饰。理沙子经常开玩笑地说:“等上流阶级的客人上门时,我们再用吧。”

打开第二瓶葡萄酒后,哲朗说出难以启齿的话,也就是广川幸夫的事。哲朗先从“好像有刑警去找他”开始说起。

“早田知道从户仓家找的户籍誊本当中,有一本是日浦的吧。在那之前,须贝也问过早田奇怪的问题,所以早田才会认定我们和命案有关。”

“毕竟说是巧合也未免太巧了。”

“不过户仓为什么会有你的户籍誊本呢?你心里有没有个底?”

“一点也没有。我经常送香里小姐回家,说不定他在调查她时,顺便打探了我的底细。”

“可是,为什么他能够查出你的真实身份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

“户仓佳枝说,那些户籍誊本好像被丢在垃圾桶里。如果他有意要调查你的话,应该会留下那些资料吧?”

“会不会是失去兴趣了呢?”

“应该不会吧。”哲朗看着美月。某个跟踪狂针对盯上的女人身旁的男人调查之后,发现“他”其实是女人。跟踪狂会对这个事实不感兴趣吗?

美月也一脸沉思的表情,默默地饮酒。

“对了,他真是个好人。”哲朗改变话题。

“他气色好吗?”

“看起来不像病人,但是也称不上朝气蓬勃。他对美月赞不绝口喔。”

“他称赞我?不会吧。”

“真的。”哲朗详述了和广川的对话。美月渐渐没了食欲,放下叉子托着腮。

“和他一起生活的时候,我心里满怀歉意,总觉得自己毁了他的一生。我原本想要让他过真正的婚姻生活的。”

“包括性爱吗?”

“嗯,包括性爱。”美月淡淡地笑了。“但是,有些东西我怎样也无法接受。所以我下定决心,就算不能当他的女人,我也要成为他完美的人生伙伴。我想这样应该能够赎罪了。”

“完美的人生伙伴,加上完美的母亲啊。”哲朗在嘴边倾斜酒杯。“我也见到了悠里,他看起来很有精神。”

美月眨了眨眼,一脸尴尬的表情。像是在害羞,也有几分高兴。“他长得不像我吧?”

“不,没那回事。”

“他身高多高了?”

“身高?我不确定。大概这么高吧?”哲朗将右手举到适当的高度。

“他长大了吧。”美月露出远眺的眼神;一种哲朗没见过的温柔眼神。他心想,这是母亲的眼神。

她拿着酒杯起身,朝阳台走去,打开窗帘,眺望夜景。

“一接近圣诞节,夜晚的街头看起来好美。”美月啜了一口葡萄酒,继续说道:“去年的圣诞节,我也想过要送那孩子礼物。”

“匿名送个礼物给他吧。”

“我不能那么做吧?”美月苦笑道,旋即恢复认真的表情。“我是不是在为无聊的事情烦恼呢?”

“无聊的事情?”

“或许我对是男是女想太多了,明明也有人超越了性别而活着。”

她指的大概是末永睦美吧。这不是个能够随便应和的话题。见哲朗没附和,美月回头来笑道:“今晚想喝点酒,你要陪我吗?”

“OK。”哲朗举杯。

家里的葡萄酒还有两瓶。除此之外,还有半打灌装啤酒、一瓶野火鸡威士忌。两人把全部的酒都喝光了。喝酒时,美月做了醃魚,切了起司。哲朗起身小解了三次。

“好久没这样喝了。”哲朗像人偶般将身体靠在沙发上说道。他吐出的气息带着酒臭味。

“嗯,我也是。”美月躺在双人沙发上。

“在‘猫眼’不能喝吗?”

“酒保要是喝醉了怎么工作?”美月动作缓慢地挺起上半身,伸手去拿茶几上的香烟。“说不定自从那天之后,就没有尽情地喝过酒了。”

“那一天是指?”

“去QB住处的时候。”

“噢。”哲朗揉着双眼。“那时候真喝了不少啊。”

“自从那次之后,我就不曾想要醉倒了。”美月在叹气的同时,吐出了烟。

“也给我一根。”

哲朗一说,美月瞪大眼睛眨了眨。“你也抽吗?”

“我想抽,连原本讨厌烟味的早田现在都在抽了。”

“时光流逝啊。”美月将香烟盒和打火机扔了过来。哲朗两样都没接到。

“我动作变迟钝了,这是老化现象吧。”哲朗皱起眉头,从烟盒中抽出一根烟。

“不是老化的关系吧?”美月眼神认真地说道。

哲朗不发一语,将烟衔在嘴上点火,战战兢兢地抽着烟,感受烟进入肺里的感觉。胸口产生小小刺痛的同时,脑中瞬间麻痹。他差点呛到,但是强忍了下来。

“有一部电影叫《猎杀红色十月》(The Hunt For Red October),有一幕是主角潜入苏联核子潜舰,为了表现出从容不迫,而抽不能抽的烟。你的表情就和主角当时的表情一样。”美月咧嘴笑道。

“你的意思是,我是那么帅的男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