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田再度拦下一部计程车,他这次指示的地点是银座。

“不好意思,耽误了你的时间。”他向哲朗道歉。

“不会。但是你有收获吗?”

“嗯。”早田拿出万宝路淡烟。“还算不错。”

“那就好。我光是在旁边听,就觉得学到了不少。原来你是这样采访的。”

“我没做什么特别的事。”早田打口吐出白烟。“对了,那个老太太是只老狐狸。”

“是吗?”

“她到玄关开门的时候,不是驼背得很严重吗?但是我们告辞的时候,她的腰杆倒是挺得笔直。而且还还能轻而易举地上下那道狭窄的楼梯。”

听早田这么一说,果真如此。哲朗对于自己漫不经心,没有察觉到这点感到失望。

“驼背是演戏的吗?”

“她大概会看人改变态度吧。说不定她会看情形,有时候特别强调自己是老人家;情况一不利就保持沉默。”

“这是警方的指示吗?”

“不,应该不是。”早田盯着前方否定。“感觉不是谁要她那么做的。这大概是岁月累积的智慧和本能的防卫心,除非弄清眼前的状况,否则她不会说出实话。”

“实话……?”

“她说不定隐瞒了什么,她虽然嘴巴上说不清楚儿子的事,但是我们不能完全相信她的话。”

哲朗想到要询问户籍誊本的事,但还是忍了下来。他不想表现出自己对命案的关心。

“都年底了,街头的装饰还这么冷清。看来这果然是受到了不景气的影响。”早田眺望车外说。“银座说不定会稍微好些。”

“要去银座哪里?按照你昨天的说法,似乎是一个人不方便进去的高级酒店。”

“高不高级我是不知道,那确实是一个令人摸不着头绪的地方。”说完,早田从口袋里拿出什么。“我们要去这家店。”

那是刚才在户仓房间发现的“猫眼”的打火机。

4

到了银座,街头上的人群也没有变多。早田下了计程车,感叹地说:“日本再这样下去会垮掉。”

“说到年底的银座,从前可是人满为患。”哲朗说,“听说店家打烊了之后也拦不到计程车,无处可去的人们就在街头游荡。”

“马路就成了电话叫来的计程车和包租汽车的停车场。客人个个出手大方,花钱如流水,在女公关的目送之下回家,给司机小费也毫不手软。那真是美好的时代。”

“你那时来过银座吗?”

“我刚进公司没多久的时候,前辈带我来过几次。那时我常期许自己,希望能够早点凭自己的力量来享受这种奢华,但是等到我能够那么做时,庙会已经结束了。繁华景象都成了过往云烟。”

“须贝也说过类似的话。”

“他是在保险公司工作嘛。当时所有业界无不意气风发,仿佛天下尽在掌握。”

哲朗大学毕业时,正值全日本经济蓬勃发展的时代。人人能进想进的公司,想换工作随时都能换。大家都想不到这个时代后来会被形容成“泡沫”,个个满怀雄心壮志。就连哲朗也曾试着回首当年,如果不是那个繁华时代,说不定他不会想要成为记者。

哲朗突然想起了户仓明雄。他靠亲戚的关系,当上了铁工厂的常务董事,虽然被人在暗地里取笑说是废物董事,还是常跑银座。对他而言,那说不定是晚一步来临的泡沫时代。就像所有人在那个时代都会做的事一样,他也沉溺在错觉之中;一种这么做很稀松平常的错觉。即使从梦境中醒来,还是离不开幻象。小香这名女公关对他而言,就是幻象的象征,所以他才执意不放手……

“到了,就是这里。”早田抬头看着眼前的大楼说道。一整排的招牌从下面数上来第五个,上面写着“猫眼”两个字。

店在三楼,黑色大门上浮雕着一只猫。哲朗他们一进入店内,马上有一名身材苗条,身穿黑色套装的女子替他们带位。这家店约二十坪左右,已经来了两桌客人。

一走进店里,左手边是吧台,最靠近大门的高脚椅上坐着一名男子。哲朗他们只能看见他的背影。

哲朗他们的座位有一名身穿橘色套装的年轻小姐坐台。她有一双凤眼,将假睫毛的一部分涂成了粉红色。

服务生奉上毛巾后,野火鸡(Wild Turkey)威士忌的酒瓶和冰桶一起送了上来。女公关问了哲朗喝加水威士忌好不好,哲朗说好,她就一脸理所当然地开了那瓶酒调制。她似乎认识早田。

哲朗拿起挂在酒瓶上的牌子,上面写着“安西”。

“我昨天来过了。”早田低声对哲朗说道,衔起一根香烟。女公关立刻用店里的打火机替他点火。

“你一开始就打算带我来这里吗?”

“是啊。”

“你知道命案的被害人是这家店的常客。”

“那种小事一下就能查到了。”早田贼贼地笑。

“你为什么找我来?如果你昨天来过的话,今天也自己一个人来不就得了吗?”

“连续两天就不方便一个人进来了。再说,偶尔一块儿喝酒也不赖吧?别想太多,今晚尽管喝。”早田举起酒杯,和哲朗的酒杯对碰。

肯定没错。早田因为某种原因,知道哲朗涉及了命案,于是拉他一起采访,想等他露出马脚。

早田要哲朗不用客气尽管喝,但是哲朗却完全没心情喝酒。话虽如此,哲朗也不想白来这家店,于是偷偷地观察周围。

在吧台担任酒保的是一个女人。她将短发随意地向后梳拢,似乎没有化妆,感觉像是宝塚(* 宝塚,Takarazuka Revue Company,只招收女性成员的音乐剧团,由创办人小林一三一手兴办,主要据点在兵库县宝塚市。当年小林一三引进欧美的舞台秀风格,宝塚歌剧团华丽的演出风格风靡一时,团中的女明星如越路吹雪、八千草薫等人退团后更是进入电影界,成为重要的女演员。)中扮演男角的女演员,白色衬衫和红褐色背心的打扮非常适合她。不过,虽然说同是女扮男装,她和美月却是不同的类型。如果美月站在那种昏暗的地方,大概任谁都察觉不出她是女人。

哲朗他们一安静下来,女公关就没话找话地和他们闲聊,像是气候、食物或最近流行的话题等,适度地搭腔之后,她便问起了哲朗他们从事的工作。早田好像说自己从事出版相关工作,哲朗也顺着她的话聊。

一名身穿和服,看似四十五、六岁的女人过来打招呼。她似乎是妈妈桑,递出的名片上写着野末真希子。

“这一位先生是第一次光临敝店吧?”她看着哲朗对早田说。她将昨天刚来的早田当作熟客对待,大概是为了让他感觉受到重视吧。

“他姓西胁,是体育记者。”早田介绍哲朗。哲朗原本还在犹豫该不该用假名,一时感到不知所措。

“是哦,那曾经出过书吗?”真希子睁大双眼。

“没有,只有替杂志写稿。”

她们起哄想要名片,他不得已只好递给每个人一张。野末真希子说:“您说不定以后会声名大噪呢。”慎重其事地将名片收进怀里。

尽管她想要进一步知道哲朗的底细,却不会追根究底地打探个人隐私,只说了句“请慢用”,就起身离开。或许毫不做作的待客之道就是她做生意的态度。

她走了之后,换一名身穿黑色套装的女公关来坐台。众人漫无边际地瞎聊一阵之后,早田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什么,身穿黑色套装的女人轻轻点头。

过一会儿,她站了起来。哲朗盯着她的身影,看她移动到别的座位去,对身穿深棕色衬衫的小姐说了什么。那个小姐向客人赔了一、两句不是后,从座位上起身。

身穿衬衫的小姐先去吧台一趟,然后才来哲朗他们的座位。她是一名个头娇小,脸小眼大,让人印象深刻的小姐。她说:“打扰了。”然后坐在哲朗身旁。

“你叫什么名字?”早田问道。

“香里。”

听见小姐的回答,哲朗不禁盯着她看。小姐和他四目相交,微微一笑。

“可以给我名片吗?”他试着说道。

她的名片上印着佐伯香里。理所当然地,上面没有任何电话号码等个人资讯。

哲朗思考早田找来这位小姐的理由,应该不是巧合,他知道户仓明雄喜欢她。

香里看起来约二十五、六岁的年纪,说不定快接近三十了。她的五官算是艳丽,却不给人俗丽的印象,有一种不可思议的魅力,似乎能和任何男人相处融洽。早田不断对她讲话,虽然顺着客人的话搭腔才不会惹上麻烦,但她也会主动发表意见,好让对话不致中断。她的声音悦耳动听。

“我第二次来,你们这家店感觉真不错。哪一类客人比较多?”早田用非常轻浮的语调问道。

香里稍微偏着头。她的白皙耳朵上带着金色耳环,耳环前端闪闪发光的应该是真正的钻石吧。

“各式各样的客人都有,没有特别觉得哪一类比较多耶。”

她以最不得罪人的方式回答。在这种店里,应该不准提到其他客人吧。

早田掏出香烟。香里快速地拿出打火机替他点火,当香烟头接近火焰时,他问道:“你知道一家叫做门松铁工厂的公司吗?”

香里手上打火机的火倏然熄了,她慌张地重新点上。

“门松……,不知道耶。”

“不知道?这样啊。没什么啦,老实说,是那家公司的社长介绍我这家店的。因为我们报社有出钢铁相关的专业杂志,所以和那家公司的社长很熟。我问他知不知道银座哪里有不错的店,他就说‘猫眼’很赞。”

“这样啊。那他以前来过我们店里喽?我想大概是其他小姐接待的吧。”

哲朗仔细观察香里说话的表情。当早田提到门松铁工厂这家公司的名称时,感觉得出来她脸上瞬间闪过一丝惊慌失措的神色。无论如何,她不可能没有想起户仓明雄。

“西胁也别闷不吭声,说句话呀!”早田试探哲朗的反应。他肯定试图看穿哲朗面对户仓明雄沉迷的女人,会采取什么样的态度。

如果他不在身旁的话,哲朗有一箩筐的问题想要问她。对于命案知道多少?刑警有找上你吗?如果有找上你的话,你说了什么,什么没说?警方如何看待行踪不明的酒保?但是现在却一个问题都不能问。

哲朗夸赞店内的装潢和音乐的品位,香里老实地道谢。在这之后,他光挑体育和流行的话题。他很清楚早田一面东张西望,一面竖起耳朵在听他们的对话。

喝了一个小时左右,哲朗他们从座位上起身。店里小姐将他们寄放的大衣拿了出来,早田在大门旁穿上大衣。这时,他的右手撞到了一名在吧台喝酒的男客的背。

“啊,抱歉。”早田立刻道歉。

男人只是稍微往后一看,旋即转了回去。哲朗瞄到了他的脸,他的下巴宽阔,嘴巴和鼻子都很大,只有眼睛小小的,但是眼神锐利。

哲朗和早田在小姐们的目送之下,从大楼前迈开脚步。时间是十点四十分。

“怎么样?要再喝一摊吗?”早田问哲朗。

“不了,就此打住吧。”

“这样啊。”早田一脸果然不出我所料的表情。

哲朗在想,有没有办法看出这个男人的内心在想什么呢?但是如果自己主动出招,一个弄不好,很可能会自掘坟墓。

早田突然从一旁伸出手站住。哲朗被挡住去路,也停下了脚步。

“干嘛?”

早田不发一语,用拇指指着后方。

几公尺后面有一个男人,他将双手插在米色大衣的口袋里,盯着哲朗他们。男人是刚才坐在“猫眼”吧台的客人。

早田边搔鼻翼,边朝男人走去。

“跟踪我们不会有任何帮助的。”

男人露出失望的表情,交替看着早田和哲朗的脸。

“这要由我决定。总之,让我问你们几个问题吧。”

“和他无关,”早田用下颚指着哲朗。“他是自由记者。我们只是好久不见,一起喝一杯而已。”

“那不重要,我说我有事情想要问你们。”

“这样啊。”早田耸了耸肩,将头转向哲朗。“抱歉啦,可以陪我一下吗?”

“我是无所谓。”哲朗嘴巴上这么回答,但心里却觉得莫名其妙。

男人走进一旁的一家咖啡店,哲朗他们也随后跟上。

5

男人是警视厅的刑警,姓望月。他和早田似乎是旧识,即使如此,两人在“猫眼”里却佯装互不相识。哲朗将之解释成两人之间的默契。

听到哲朗的身份后,望月虽然露出讶异的表情,但似乎没有起疑的样子。

“好,”望月喝了一口服务生端来的咖啡之后,看着哲朗他们。“我要问几个问题。你们去那家店有什么事?”

早田抿着嘴笑道:“去酒店不需要特别的理由吧?我们是去喝酒的。”

早田话说到一半,望月就不耐烦地摇头,说:“我们彼此都很忙,别再耍心机了。告诉我你知道的事情就好,别想太多。”

“望月先生又为什么会在那家店里呢?”

“是我在问你!”

“你只问不答吗?我们应该没理由被盘问吧?”

刑警叹了一口气,再度将锐利的目光正对早田。

“你指名那个女人去坐台,对吧?目的何在?”

“哪个女人?请说出她的名字。”早田问话的口吻虽然淡然,却相当认真。

沉默片刻,望月露出试探的眼神,答道:“一个叫香里的女人。”

“她是个怎么样的女人呢?”

碰!望月拍了桌子一下。好大一只手掌,哲朗吓了一跳,但身旁的早田却丝毫不为所动。他从容地衔起香烟,慢慢地点上火。

“我试着找过门松铁工厂的老主顾,问他经常接受款待的店在哪里?户仓先生喜欢的女公关是谁?然后查出了银座一家叫‘猫眼’的店和店名叫香里的女公关。”

“能不能告诉我那个老主顾的公司名称和透露情报的人是谁?”

“真拿你没办法。”早田从怀里拿出名片夹,从中抽出一张放在桌上。上面印着一个著名重机械厂商的设备设计课长的名字。

“我收下了。”望月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将名片收入口袋。“可是我不懂,为什么你要追查这么一樁不起眼的命案?这件命案为何引起你的好奇心?我听说有一个笨刑警禁不起你的死缠烂打,给你看了那些户籍誊本。”

“我又没有写成报导,有什么关系。”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在问你为什么四处打听消息。”

“为什么呢?大概是出自好奇吧。我现在是自由记者,正急着建立一些丰功伟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