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朗不知道妻子要说什么,看着她的侧脸。美月也一脸意外的表情,抬头看着她。

“我想我能了解你的心情。我是女人,也拥有女人的身体。我以女人的身份问你一句话,你不满意女人身体的哪里?我想你的身体没有道理让你那么讨厌。”

“你的身心都是女人不是吗?”哲朗插嘴说,“日浦是为了身体是女人,内心却是男人所苦。”

“这个我懂。可是,为什么身心都非得是女人不可呢?内心是男人,身体是女人又有什么关系?”

“我想被当作男人对待。”美月说,“为了被当作男人对待,我需要男人的外表。你懂吧?”

听到美月这么一说,理沙子双手叉腰,做了一个深呼吸。

“美月说的话中,提到了一个重大的问题,人对待他人的方式,会因为对方是男是女而有所不同。”

哲朗将头转到理沙子看不见的角度,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心想,又开始了。

“说起来,你们不觉得这很奇怪吗?”

“不管奇不奇怪,这就是现实,有什么办法?”美月吼道。

“你们不会想要改变这个现实吗?如果对方不会因为性别而改变待人的方式或态度,美月的焦躁是不是就会消失呢?”

“现实不可能那么轻易地改变吧?”哲朗说,“日浦的想法是,因为改变不了世人,所以只好改变自己。你说的话就像是梦幻般的理想轮。”

理沙子终于将脸转向他。

“这我知道,所以我想要尊重美月的意思。不过,我想要说的是,改变肉体迎合世人的目光,未免太过让步了吧。我的真心话是,这并没有真正解决问题。我刚才也说了,我要说出真心话。我要再说一句真心话……”他再度低头看着美月。“美月因为拥有女人的肉体而感到的焦躁和气愤,是所有女人多少都会有的。不会因为内心是女人而不在乎这些,单单只是习惯了,放弃了。”

“我说完了。”她做了一个总结,坐回沙发,拿起茶几上的香烟,用打火机点火。

她吐出的烟轻轻地飘在空中。空气逐渐变得白浊,像是在场所有人的心情。

“理沙子你……忘记了一件重要的事,”美月说,“看到自己外表的不是只有他人,这世上还有一种东西叫做镜子。”

“你不认为自己看镜子的眼光也扭曲了吗?”

“说不定。但是,我已经束手无策了。”

理沙子仿佛撼动沉重的空气般响起。哲朗拿起话筒,“喂。”

“西胁吗?是我,须贝。”

“噢,怎么了?”

“没什么,其实是我老婆搞砸了。她好像告诉了中尾,日浦在你那里。”

“这我知道,中尾现在在我家。”

“咦?这样啊。”须贝压低了声调。“那情况怎么样?”

“放心,中尾很冷静。”

须贝放心地松了一口气。

“那就好,我担心会不会惹出什么麻烦呢?”

“你不用担心,我们会好好处理的。”

“抱歉,不能帮上忙。老实说,我搜集到了新消息。警方的调查好像没有什么进展,现在自首还来得及。”

“等一下。你说搜集到了消息,是怎么搜集的?”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打了电话给早田。”

“早田?”哲朗使力握着话筒。理沙子、美月和中尾不安地看着他。哲朗看着他们的脸说:“你用什么借口打电话给他?”

“我说江户川区那起命案,如果知道什么线索的话,请你告诉我。我有朋友住在命案现场附近,他想要知道详细情形。早田不会起疑的。”

“早田马上就告诉你消息了吗?”

“他说需要一点时间调查,挂上电话不久,他打了电话过来。那家伙现在不属于记着联会,而是自由记者。根据他调查的结果,警方好像已经查出死者的身份。看来死者就是那个住在板桥区的大叔。可是警方知道的也就只有这样,好像还没掌握到他是跟踪狂,或他常去银座酒吧等事。”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雀跃,或许是基于获得有利消息的自得。但是哲朗却看不出这个消息的价值何在,反倒更在意别件事。

“我知道了。我问你,须贝,你应该没有对早田多说什么吧?像是日浦的事之类的。”

“我怎么可能说,我可没有笨到那个地步。”

你虽然没有笨到那个地步,但也笨得可以了。哲朗隐忍不说。

“OK,谢啦。不过,你别再打电话给早田了。不管他问什么,你都推说跟你无关了。”

“为什么?如果跟他打听的话,就能轻易地得到消息耶。”

“总之,你照我的话做。你也不想被卷入麻烦事吧?”

“那当然,所以我才……”

“答应我,别再跟早田联络了!”

须贝听到哲朗严峻的口吻,好像吓了一跳。沉默片刻之后,他莫名所以地说:“我知道了。”

哲朗挂上电话,告诉三人通话的内容。中尾听了苦笑,理沙子则抱着头。

“早田应该察觉出不对劲了吧。”美月说道。

“大概吧,他的直觉可不能小看。”哲朗也同意。

早田在报社工作。他是采访社会新闻的记者,这是他从学生时代就立下的志愿。

“可是问的人是须贝。他应该想不到美月和我们车上了关系。”

“目前是如此,我们只能祈祷他早点忘掉。如果他凭直觉突然跑到这里来的话,我们就只能举手投降了。”

“如果事情演变至此,我们只好请他帮忙了。”

“这应该没用吧。”中尾平静地说,“不管是褒是贬,那家伙是一个不会被感情左右的男人。他会冷静思考自己现在的处境,然后采取行动。我想那家伙一定会选择工作。”

“我也那么认为,”美月嘀咕了一句。“所以他才会担任边锋。”

边锋肩负封锁对方阻截员动作的任务。但是经常得视情况钻进敌人的防御网,接球朝得分线冲刺。这是一个最需要临机应变能力的位置。

“既然须贝打了电话,说不定早田会向我们刺探消息。大家要小心。”哲朗对着理沙子和中尾说。

夜深了,中尾说要回家,哲朗送他到公寓外面。

他的车停在前面的马路上;一部深绿色的VOLVO。车尾灯旁有一个大凹痕,哲朗指着凹痕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噢,那个啊,之前被人撞的。”

“没事吗?”

“小车祸,幸好没有人受伤。倒是……”中尾直直地盯着哲朗的眼睛。“美月的事就拜托你了。”

“我知道。”

中尾点了点头,坐上驾驶座。他发动引擎后打开车窗,说:“那,再见了。”

“中尾,那个……,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哲朗一说,他轻轻微笑。

“你想要问我知道美月的内心是男人,心里做何感想吧?”

“……是啊。”

“这个嘛,我不敢说没有大受打击,但是我觉得这和我们交往的事是两码子事。”

“两码子事?”

“我的意思,我相信,当时和我在一起的美月肯定是女人。”

“这样啊,”哲朗也笑道:“是啊。”

“再见。”中尾举起一只手,关上电动窗。

VOLVO静静地向前行驶,哲朗目送着车尾灯远去。

第三章

1

朦胧的天色下,几名女子选手背对着旧工厂跑步。每个选手的手脚动作都强而有力,且韵律感十足。看来成绩应该不错。哲朗总觉得,就算是长跑选手,他们的速度也远远凌驾一般人全力冲刺的速度。他们有办法以那种速度,不停地跑几千、几万公尺,真是不简单。

哲朗要找的是她们的教练——有坂文雄,教练将目光落在数位码表上,然后看着哲朗,仿佛在问:如何?他的眼神充满自信,完全不认为自己会听到否定的意见。当然,哲朗也不打算破坏他的心情。

“看起来不错。她们比我上次看到时,又更上一层楼了。”

有坂点点头,将手伸进深藏青色的运动服内侧,咯吱咯吱地搔了搔腋下。他的身材并不肥胖,但脖子四周有些赘肉。当他是选手时,瘦得像一支铅笔。当年,他在箱根马拉松接力赛上受到众人瞩目,但进入职业田径队后,成绩却停滞不前。他是一名经常受伤的选手。

“对了,你今天要采访什么?前一阵子不是才采访过马拉松接力赛吗?”有坂问哲朗。

“老实说,我有事情要拜托你。之前我不是跟你提过第一高中的选手吗?”

“第一高中?”说到这里,有坂一脸想起来了的表情。“噢,末永吗?”

“嗯,末永睦美选手……,我想要问你那名选手的事。”

“如果要打听她的事,你最好去问中原先生,他比较清楚。不过,”有坂反问哲朗,“你是要采访那孩子吗?”

“我想要见见她。”

“这样啊,我劝你还是不要见她比较好。”

两人刚踏进运动员更衣室,一名身穿白色短风衣,个头矮小的男子朝有坂走来。

“有坂先生,你之前要的肌力资料,我放在桌子上。”

“噢,谢谢。对了,西胁先生好像有事要找医生。”

“哦,什么事呢?”

男人对着哲朗笑。他是田径队的医生,名叫中原,同是也是大学的副教授。

“他想问末永的事。”

“哈哈。”笑容从中原的眼睛四周消失。他坐在一旁的长椅上。“你想要问那孩子的什么事呢?”

“具体的事,我听说她是阴阳人,是吗?”

“嗯,她得了一种性分化不完全的疾病,生殖器官兼具男女两性的特征。”

“她在户籍上是女性吗?”

“是女性没错。大概是她出生时,小鸡鸡无法辨识吧。这种病例叫做真性阴阳人,患者同时具有睾丸和卵巢的组织。这种人在婴儿时期经常难以区别男女。”

“那名选手真的是阴阳人吗?”

“哪有什么真的假的,这是本人亲口说的。”有坂插嘴说道。

有坂说,他是今年夏天知道那名叫做末永睦美的选手的事。认识她的机缘,是她第一高中田径队的学姐找有坂咨询,想问阴阳人选手是否可以参加女子大赛。

末永睦美在国中之前,一直过着和一般女生同样的生活。她从没对自己的身体抱持疑问。但是国中二年级的冬天,她因为车祸入院。当时,主治医师发现了她身体的秘密。

她的父母在得知真相后,还是不想让她接受手术。主要的理由似乎是目前没有造成特别不便的影响,经济问题大概也是原因之一吧。后来,末永睦美以一般女生的身份上了高中,进入田径社。

不久,睦美的身体产生了变化,渐渐变得男性化。在此同时,她的田径成绩开始进步。使得田径队的顾问困惑不已,因为她在进田径社时,就向顾问表明了自己是阴阳人。

“他因为有睾丸,所以会分泌男性荷尔蒙,就像女子选手服用兴奋剂一样。实际上,那个叫做末永的孩子,身上也长了女孩子不可能会有的肌肉。我想,她之所以能够创下惊人的记录,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中原说明道。

“她虽然没有留下正式记录,但是顾问说她曾经以十五分钟不到的成绩跑完五千公尺。”

有坂的回答令哲朗瞪大眼睛。

“这不是日本记录吗?”

“听说她也曾经以九分钟不到的成绩跑完三千公尺。”

“那也很惊人。”哲朗提高了声调。“可是如果检查性别,应该会判定她不是女性吧?”

听到哲朗这么一问,中原摇了摇头,说:“不,性别检查应该会判定她是女性。”

“啊,是吗?”

“检查方法有很多种,最近是用一种让DNA增殖的方法,叫做PCR法,基本上和以前没有什么不同,就是检查性染色体。你应该听过男性是XY型,女性是XX型吧?”

“是的。”

“那种最新的方法从巴塞隆纳奥运会开始采用,会找出具有Y染色体的人。但是真性阴阳人并不具有Y染色体,所以就算检查,也会以女性的身份通过检查。”

“既然如此,那个叫做末永的孩子不就没有问题了?”

“检查上实际不会有问题,过去也有这种选手出场的前例。”

“现在说不定也经常出现吧。”有坂说,“在国外,常有些令人大感怀疑的选手光明正大地出场。”

“只要她们能通过性别检查,外人没有理由拿外表来做文章。”

“那末永选手也如法炮制不就行了。”哲朗探试姓地说道。

“问题是道义上说不说得过去。”中原说,“阴阳人是一种先天性的疾病,她因病而具备了原本女性没有的能力。你不认为让这种选手出场有问题吗?”

“你的意思是不公平吗?”

“这也是其中之一。不过,在谈论公不公平之前,是不是应该先考虑四周的人的观感呢?有人会认为,既然生了病,就该以治疗为第一优先,这种时候不该让选手以创纪录为目标上场比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