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浦到寝室和理沙子一起睡。”

哲朗说道,但美月没有点头。

“我睡沙发就行了。”

“可是……”

“你把我当须贝一样对待就好了。”她微微抬头看着哲朗。

哲朗猛然一惊,重新意识到情况的复杂,以及尚未完全接受眼前情况的自己。

他只说了声“好”,理沙子也默默地将毛毯搬过来。

凌晨三点,哲朗和理沙子并排躺在寝室的双人床上。其实,他已经许久不曾睡在这张床上了。但是,两人都没有谈到这件事,各自熄掉床边的夜灯。

哲朗闭上眼睛,但是全无睡意。越是想睡,脑袋越是清醒。他睁开眼,在微暗中看着天花板模糊的影像。

脑中浮现了一幅景象。

美月身上一丝不挂。她支起腿来,双脚微张,两只手向后撑住身体。她的体态匀称,鲜少赘肉,肌肉紧实。不大但形状姣好的乳房对着哲朗,乳头是偏粉红色的淡咖啡色,耻毛并不浓密。日光灯照亮了她全身。

大学四年级那年五月,窗外持续下着看不见的绵绵细雨。窗帘没有拉上,窗玻璃上映照出哲朗的身影。他刚从厕所出来,眼角余光捕捉到自己映在窗上茫然的身影。

“来吧。”美月抬头看着他说。她的脸上浮现冷冷的笑,“还是,你不想要?”

“不……”他从她身上别开视线,全身燥热起来。

在酒店举办的聚会结束后,美月不知为何跟着哲朗回到住处。到QB的房里再喝一点吧;噢,好啊——说不定两人有过这样的对话。确实经过,哲朗不记得了。

两人不知道喝了几杯廉价的波本威士忌。美月的酒量很好,哲朗的酒量也不差。不过那晚两人都喝得很醉。

美月是在哲朗进厕所时脱掉了衣服,她赤身裸体地等待从厕所出来的他。

之后的事,哲朗记不太清楚了。但是直到现在,他都还能想起美月身体的触感。滑嫩的肌肤,弹性十足,紧拥她时,她的身子如幼竹般柔韧。

美月并非处子之身。但是当哲朗进入她时,她还是痛得紧皱眉头。熄掉日光灯后,灯泡的微弱光线洒在她的脸上。哲朗抱着她的身体,数度窥看她的表情,认识她的反应。她紧闭双眼,抿紧双唇,没有发出一点欢愉的呻吟,耳边只听见呼吸声,哲朗怀疑,她是否只有疼痛的感觉。

然而,第一次射精后不久,美月自动将手伸向他的阴茎。当阴茎再度勃起时,美月问他:“要不要再一次?”

哲朗立刻趴在她身上。他当时正值精力旺盛的年纪,将精力和体力全都发泄在美月身上,而她也有一副足以承受哲朗攻势的肉体。两人在黎明之前交合了好几次。那是个闷热的夜晚,两人汗如雨下。铺在榻榻米上的棉被被汗水弄得濡湿。时候掀起棉被一看,汗水甚至渗入了榻榻米。两人事毕沉沉入睡,睡醒时只见一团团的面纸散落四周,室内充满了腥臊的气味。

哲朗直到现在还是觉得不可思议,自己那一晚究竟是怎么了?在那之前,他并未特别意识到美月是异性,作梦也没想过和她发生关系。哲朗认为,她应该也是如此。正因为这样,哲朗才会毫不在乎地和她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当时她那样邀自己,只能说是唐突。

那天早上,美月是怎么离开他住处的呢?哲朗想不起来。她大概是若无其事地回去的吧。实际上,两人之间的关系并没有从那天之后变得亲密。他们和之前一样来往、交谈,并没有产生橄榄球队的四分卫和球队经理这层关系之外的情愫。甚至就连两人独处时,那一晚发生的事也不曾成为话题。

哲朗不想太过深入思考这件事,他告诉自己,那不具特别意义。他认定自己和美月就像不少年轻人因为搭讪结识,当天就上了床一样,只是在半开玩笑的气氛下偷尝了禁果。

但是这种想法当然说服不了自己,而且美月不是那种会随便和男人上床的女人。话虽如此,哲朗也没有勇气问她为什么要那么做。他总觉得,这么一来会一脚踩上危险的空中绳索。于是,他选择了逃避。

十多年来,那一晚的事深藏在哲朗心里,化为一个奇妙的回忆烙印在他的脑海中。事到如今,他已经不想再去探究美月心里的想法,也放弃地认为不可能知道她在想什么了。只能简单地下结论——是什么使他一时兴起。

但是……

美月说她很久以前就当自己是男人。这么说来,当时和哲明汗水淋漓地相拥的她也应该是如此。哲朗如法理解精神上是男人,却和男人性交的人心里在想什么。难道是类似同性恋的心理,但哲明又觉得不是这样。

当他左思右想,听见房外传来细微的声响。木头地板发出“咯吱”的声音,有人在走动。

哲朗心想,大概是有人要去厕所吧。接着他又听见有人在玄关拿取鞋子,缓缓开关大门的声响。

哲朗坐起身,身旁沉睡的理沙子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他下床穿上丢在脚边的运动裤,赤裸上身套上连帽夹克,出了走廊。美月的运动鞋已经从玄关置鞋处消失了。打开客厅门一看,沙发上空无一人,耳边传来须贝响亮的鼾声。

哲朗打开电视柜的抽屉,拿出钥匙和钱包,转身走向玄关。他赤脚穿上慢跑鞋,打开大门。空气冰凉,但他没时间回房间在连帽夹克里加一件T恤了。

哲朗搭电梯到一楼,跑过宽敞的入口大厅到大门。一辆大型卡车正驶过公寓前面。哲朗走到人行道上,环顾四周,没有看见美月的身影。假如她搭计程车的话,就不可能追上她了。

哲朗小跑步前往东高圆寺车站。沿途,只要看见建筑物间的缝隙等能够躲雨的地方,哲朗就会慎重地看一下,但都没有看到美月的身影。

经过一座小公园时,他停下脚步,朝里面四处张望,公园里一个人也没有。当他正要再度迈开脚步,正前方有东西映入眼帘。

公园入口放了一个垃圾桶,垃圾桶边缘挂着一样眼熟的物品。他走过去拿了起来。

肯定没错,那是美月之前戴的女用假发。哲朗探向垃圾桶内,黑色裙子和灰色夹克就丢在里面。

哲朗走进公园,盯着草丛间,凝神注视。他心想,如果有带手电筒就好了。

眼角余光感觉有东西在动。哲朗快速地转头望去,滑梯下面有一团黑影,好像有人蹲在那里。他缓缓地靠近,依稀看见一个穿着黑色衬衫的背影。

美月双手抱膝,将脸埋在膝间坐在地上,她唯一的行李运动包放在身旁。

哲朗朝她走近,将手放在她肩上。美月吓了一跳扭动身体,抬起头来。起初眼露凶光的她一看到是哲朗,旋即露出孩子快要哭出来时的表情。

“QB……”

“为什么自己跑出来了?”哲朗问道,“什么事惹你不开心了吗?”

她低头摇了摇头,“我不想给你们添麻烦。”

“我们一点都不觉得麻烦,你别想太多。走,回去吧。”

但是她却再度摇头。

“能够见到大家,我已经心满意足了。我认命了,所以接下来我要一个人活下去。”

“我想我懂你的决心。可是,你也用不着一声不响地离开吧?你不怕我们会担心吗?”

“对不起。可是,如果我再待下去的话,你们一定会留我的。”

“那是当然的。这种时候,我们怎么可能放你走?”

听到哲朗这么一说,美月站了起来,拍拍牛仔裤,拿起运动包,朝哲朗家的反方向走去。

“我家在这边。”

“我要拦计程车找家商务旅馆过夜,这样你就不会担心了吧?”

“等等!”哲朗抓住迈开脚步的她的手臂,“你为什么要这么倔强!”

“我并不倔强。”美月甩开哲朗的手,“我不能给QB和理沙子添麻烦,其实光是见面就是给你们添麻烦了……”她垂下头,咬着嘴唇。

“我真不懂,”哲朗笑道,“你为什么觉得这是给我们添麻烦?不过是让老朋友住在家里,又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不是那样。”美月猛抓着剪成短发的头,跟着地面。“我不想把你们卷入麻烦事里。如果因为和我扯上关系而打乱QB的生活,我会愧疚得活不下去。”

“你太夸张了,怎么可能有那种事?你想太多了。不管怎样,我们回家吧。如果你有话想说,我们回家好好听你说。”

哲朗又想抓住美月的手臂,但是她往后退。当他想要再前进一步,美月伸出右手制止他。

“不行!我不能去。”

她的语调中带着悲壮,哲朗这才察觉到事情非比寻常。

“你隐瞒了什么事吗?”

美月别开视线,沉默不语,一脸不知该怎么说才好的表情。

“你说啊!这事我非问不可。”

美月好像在犹豫该不该说,眼睛盯着某一点,反复地深呼吸。

过了一会儿,她抬头看着哲朗。“就算我不说,你迟早也会知道。”

“什么意思?又是什么时候会知道?”

“快一点的话明天,说不定是后天。”

“明天或后天?”哲朗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既然我迟早会知道的话,你现在告诉我又有什么关系?”

“如果我说的话,你就会一个人回去吗?”

“这我不能保证,要视情况而定。”

哲朗心想,她大概会生气地说:奸诈!但是她的反应完全相反。她先是淡淡地笑了,然后缓缓地摇头。

“听我说完,QB大概也不会留我了。说不定说出来比较好。”

哲朗不懂她的话中真义,这回换他陷入沉思了。

美月“呼”的吐了口气,“有人在追我。”

“咦?”哲朗说道。他以为自己听成了别的意思。

“有人在追你?”

“对,有人在追我。正确来说,应该是……我想有人在追我吧。”美月像是接受了这个说法,点了点头。“追我的人是警方哟,他们找到我只是迟早的问题。到时候我就完蛋了。”

“警察?日浦……”哲朗脑中一片混乱,“你做了什么?”

“你想知道?”

“那当然。”

“说的也是,想知道也是人之常情。”美月耸了耸肩膀,再度看向哲朗。“罪名是杀人罪,我杀了人。”

这句话传进哲朗的耳里,像一把利刃插进了他的心脏。剧烈的冲击令他霎时动弹不得,连声音也发不出来。

“你听见了吗?”美月问他。她的表情就像个小恶魔。哲朗混乱的脑袋中在想——那果然是张女人的脸。

7

哲朗伫立原地,想不出该说什么。美月从牛仔裤口袋里拿出什么,朝他丢去。他立刻接住。那是一个抛弃型打火机;黑底画上两颗金色的眼睛,两眼中间写着“猫眼”两个字。设计风格令人想到音乐剧《猫》。

“这是?”哲朗总算发出了声音。

“我前一阵子工作的地方。”

哲朗重新将目光落在打火机上,背面写着地址和电话号码,那是一家位于银座的酒店。

“我在那家店当酒保。”

哲朗玩弄手中的打火机。“以男人的身份?”

“当然。”美月断然说道。“你别看我这样,我力气可是很大的。”

哲朗点点头,想要试着点火,没想到火焰之大,吓了他一跳。

“有一个叫小香的小姐在那家店里工作。虽然加了个‘小’字,但她有三十几岁了吧。不过,她在店里声称只有二十六岁。”

哲朗不知道美月要说什么,决定静静地听她说完。

“她每天晚上都被一个男人跟监,等到她从店里离开,就跟踪她。如果她和客人去别家店,他就会改到那家店前面等。假如客人坐计程车送她回家,他就会开车跟踪。总之,他不让小香离开自己的视线一秒钟,直到她回到家为止。”

“是所谓的跟踪狂吗?”

“简单来说,是的。”美月点头,“不只是跟踪,他不断打电话给小香,对着电话答录机说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话,有时候甚至寄来她的偷拍照片。”

“这种事情时有所闻。”

“小香每天都生活在恐惧中。她说没有客人送她回家的时候,她不敢一个人回家,这种时候我就会陪她回去。我会搭计程车送她到她的住处,看她进门之后再回家。她住的公寓在锦系町,我住的地方在菊川,所以顺路。”

“你是护花使者就对了。”

“可以这么说。昨天深夜,我也这样送她到家门前。结果,那个跟踪男又一如往常地跟来了。他把车停在和公寓有段距离的地方。当我送小香进屋时,她的手机响起,是那个男人打来的。他好像说了:如果你让那家伙进屋的话,我不会饶你哟!那家伙指的当然是我。对跟踪男而言,每晚送她回家的酒保肯定让他很吃味。小香虽然马上挂断了电话,却比平常更害怕。因为在那之前,那家伙不曾打到她的行动电话。我不知道他是用什么方法弄到手的,总之,他知道了小香的手机号码。”

“这个嘛,方法应该很多。”

“方法的确有很多,反正一定都是卑劣的做法。总之,他的行为彻底把我惹毛了。我送她进屋后,马上去找那家伙,我打算做个了断。”

哲朗惊讶地看着美月。“怎么做个了断?”

她伸出握紧的拳头。“对方是那种变态,说到做个了断,那还用说。他不是那种会听劝的人,所以我打算狠狠教训他一段,好让他再也不敢骚扰别人。”

哲朗看着她就男人而言算是瘦弱的体格,心想:凭你这种身材吗?

“你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天天锻炼身体的哟。虽然比不上QB就是了,但是和一般男人比腕力,我可不会输。”美月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

“然后……怎么样?”

“我靠近他的车,强行上了车,那家伙果然吓了一跳。我不准他再接近小香一步,但他完全把我的话当放屁,说什么是为了她好才这么做的,简直是胡说八道。我一气之下,一拳往他脸上揍了下去。结果他也发火了,一把揪住我。后面我不说,你也猜得到吧?我们在车内狭窄的空间搏斗。原本以为他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变态,但男人的力气果然很大。我整个人打得浑然忘我,等到我猛一回神,已经掐死他了。”

美月轻描淡写地说着。她说话的语调就像在描述电影场景似的。哲朗觉得毫无真实感。

“他一动也不动的。不管我怎么摇他、拍他,都丝毫没有反应。那时我心里想的是——总算干掉他了啊。”美月的脸上浮现笑容,“我没有意识到自己犯了罪,也不觉得他死了很可怜。我只觉得气愤,他居然那么轻易就死了。”

“你没有报警吗?”

“我压根儿不想报警。根本不值得为了这种人坐牢,所以我决定逃亡。”

“尸体就丢在那里没有处理?”

“我连人带车开到隐秘处后才逃亡的。”

“那你打算这样一直逃下去吗?”

哲朗一问,美月耸了耸肩。

“我知道自首比较好。光是身体与众不同就够麻烦了,要是再被通缉,根本就无法活得像个人样。”

哲朗心想,应该是吧。

“老实说,我昨晚几乎都没合眼,一直在想该不该自首。我下意识地望向日历,才想起来今天是十一月的第三个星期五。我突然好想见到大家,想见到大家之后再做打算……”

“既然如此,你进来店里不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