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上帝啊。”西恩娜望着那些人群低声语道。

兰登不知道她这么说是因为担心佐布里斯特会选择这样一个人口稠密的场所来释放他的瘟疫…还是因为她觉得佐布里斯特提醒人们人口过剩的危险的确切中了要害。

威尼斯每年的游客数量令人咋舌——估计为世界总人口的0.33%——二〇〇〇年大约为两千万。由于世界人口自二〇〇〇年以来又增加了十亿,威尼斯面对每年新增的三百万游客可谓不堪重负。它像地球一样空间有限,到了某个点上肯定将无法为每一位希望来威尼斯游玩的人运入足够的食物、清除掉足够的垃圾或者提供足够的床铺。

费里斯站在兰登身旁,眼睛不是望着陆地,而是看向大海。他在注视着每一艘驶来的船只。

“你没事吧?”西恩娜好奇地望着他。

费里斯突然转过身来,“没事…我只是在想事情。”他将脸转向船的前方,大声对莫里奇奥说:“尽量靠近圣马可广场停船。”

“没问题!”莫里奇奥挥了一下手。“两分钟!”

水上轿车现在与圣马可广场齐平,右边是恢弘的总督府,高耸在海岸线上。

作为威尼斯哥特式建筑的一个完美范例,这座宫殿体现了低调的优雅。它没有法国或英国宫殿常见的塔楼或尖顶,而是被设计成一个巨大的长方体,以提供尽可能大的内部空间,可以容纳下总督数量庞大的政府与后勤人员。

从海面上望去,总督府占地甚广的白色石灰岩结构本来会显得骄横傲慢,但是所增加的柱廊、石柱、凉廊和四叶形透气孔大大缓和了这种效果。建筑外部布满粉红色石灰岩构成的几何图案,让兰登想起了西班牙的阿尔罕布拉宫。

船驶近停泊处时,宫殿前聚集的一群人似乎让费里斯颇感担心。这些人挤在一座桥上,全都指着将总督府一分为二的一条狭窄运河。

“他们在看什么?”费里斯问,语气中透着紧张。

“叹息桥,”西恩娜回答道,“威尼斯一座非常著名的桥梁。”

兰登顺着狭窄的航道望去,看到了呈一道弧线高架于两座建筑之间的那个雕刻精美的全封闭通道。叹息桥,他想,回忆起了自己童年时最爱看的一部电影——《情定落日桥》,故事依据的是一个传说,如果两个恋人在圣马可大教堂的钟声响起时在这座桥下亲吻,他们将永远相爱。这个极其浪漫的想法伴随了兰登一生。当然,这部电影里还有一位年仅十四岁的可爱的新星,名叫黛安·莲恩,少年兰登立刻迷恋上了她…而且一直对她无法忘怀。

多年后,兰登惊恐地得知叹息桥的名字不是来自激情叹息…而是苦难的叹息。事实上,这座密封的通道将总督府与总督的监狱连在了一起,囚犯们在监狱里受尽折磨后死去,他们痛苦的呻吟从狭窄运河边的铁窗里传出,在运河两边回荡。

兰登曾参观过那座监狱,惊讶地得知最恐怖的不是那些与水位平齐,经常遭水淹的囚室,而是位于宫殿顶层隔壁的囚室。这些囚室被称作“铅顶囚室”,因为屋顶采用了铅板,所以夏天酷热难捱,冬天寒冷刺骨。大情圣卡萨诺瓦就曾被囚禁在“铅顶囚室”中。他被宗教法庭指控犯有通奸和间谍罪,他在被囚禁了十五个月后,通过欺骗狱卒成功逃脱。

“小心!”

一条贡多拉刚刚腾出一个泊位,莫里奇奥将自己的水上轿车停进那个泊位时,大声对贡多拉船夫喊道。他在丹尼埃里饭店前找到一个停靠处,这里离圣马可广场和总督府只有一百码的距离。

莫里奇奥将一根绳索扔出去,套住一个系船柱,然后跳上岸,仿佛他在为某部冒险电影试镜一般。将船系牢后,他转过身,向船伸出一只手,帮助他的乘客上岸。

“谢谢。”兰登说,任由这位肌肉发达的意大利人拉他上岸。

紧接着上岸的是费里斯,不过他有些心不在焉,又朝大海望去。

西恩娜是最后一个。魔鬼般英俊的莫里奇奥拉她上岸时深情地凝视着她,似乎在向她暗示如果她甩掉那两位旅伴、继续和他一起留在船上,她会玩得更开心。西恩娜却看似根本没有注意到。

“谢谢你,莫里奇奥。”她心不在焉地说,眼睛紧盯着旁边的总督府。

说完,她带着兰登和费里斯,迈着大步走进了人群。

72

贴切地以历史上最著名的一个旅行家命名的马可波罗国际机场位于圣马可广场以北四英里处,就在威尼斯泻湖的水边。

由于是豪华的私人飞机旅行,伊丽莎白·辛斯基十分钟前刚刚下了飞机,现在就已经飞速穿过泻湖,乘坐的是一艘未来风格的黑色交通艇——一艘杜波伊斯SR52“黑鸟”快艇。交通艇是早些时候给她打电话的那位陌生人派来的。

教务长。

辛斯基被困在面包车后座上无法动弹了一整天之后,宽阔的大海让她顿感精力充沛。她转过脸,迎着带有咸味的海风,满头的银发飘荡在她的脑后。从她上一次接受注射到现在已经过去了近两个小时,她终于感到自己清醒过来了。自昨晚以来,伊丽莎白·辛斯基第一次觉得恢复了正常。

布吕德特工和他的手下坐在她身旁,谁也没有说话。即便对眼下这次非同寻常的会面感到担心,他们也知道自己的看法无关紧要,因为做决定的不是他们。

交通艇加速前进,他们的右边出现了一座大岛,岸边低矮的砖房和烟囱星罗棋布。伊丽莎白认出了岛上著名的玻璃吹制工厂,意识到那是穆拉诺岛。

真不敢相信我会故地重游。她想,忍受着内心一阵悲伤的剧痛。兜了一个大圈。

多年前,当她还在医学院读书时,她和未婚夫一起来到威尼斯,参观穆拉诺玻璃博物馆。她的未婚夫在博物馆内看到了一个人工吹制的玻璃风铃,无意中说有朝一日他想在他们家的婴儿间里挂一个那样的风铃。伊丽莎白为自己一直隐瞒那痛苦的秘密而内疚,最终向他讲述了自己童年时患有哮喘病,糖皮质激素治疗摧毁了她的生殖系统这一悲剧。

让小伙子变得铁石心肠的究竟是她的不诚实还是她无法生育,伊丽莎白永远也没法确知了。总之,一星期后,她离开威尼斯时没有了她的订婚戒指。

那次令人心碎的旅行留给她的唯一纪念就是一个天青石护身符。阿斯克勒庇俄斯的节杖是象征医学与良药的合适符号,但在她这段往事中却是一味苦药。不过,她此后还是每天将它戴在了身上。

我那珍贵的护身符,她想,一个希望我给他生孩子的男人留下的分手礼物。

现在,威尼斯的这些岛屿在她的眼里已经失去了浪漫色彩,岛上那些独立的村落让她想到的不再是爱情,而是曾经为了控制黑死病而设置的一个个检验区。

当“黑鸟”交通艇快速经过圣皮埃特罗岛时,伊丽莎白意识到他们的目的地是一艘巨大的灰色游艇,看似停泊在一条深水航道上,正等待着他们的到来。

炮铜色的游艇很像美国军方秘密行动中所用的船只,船身后部绘制的船名也没有为这可能是何种船只提供任何线索。

“门达西乌姆号”?

隐约出现的游艇变得越来越大;不一会儿,辛斯基就能看到后甲板上有一个身影——一个矮壮的男子,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正用望远镜注视着他们。交通艇靠近“门达西乌姆号”宽阔的后停靠平台时,男子走下舷梯来迎接他们。

“辛斯基博士,欢迎登船。”男子彬彬有礼地握住她的手,手掌柔软光滑,绝对不是船夫的手。“我很感激你能过来。请随我来。”

大家上了几层甲板,辛斯基隐约看到这里似乎到处都是忙碌的隔间。这艘奇怪的船上其实到处都是人,而且没有人闲着,人人都在忙碌。

在忙什么呢?

他们继续向上攀登时,辛斯基能听到游艇威力巨大的引擎发动起来,游艇重新开始移动,翻卷起汹涌的尾浪。

我们这是去哪儿?她不免警觉起来。

“我想单独和辛斯基博士谈谈,”男子对士兵们说,然后停下来望着辛斯基。“如果你不反对的话。”

伊丽莎白点点头。

“先生,”布吕德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我想建议你船上的医生给辛斯基博士做个检查。她患有——”

“我没事,”辛斯基打断了他的话。“真的没事,谢谢你。”

教务长看了布吕德好一会儿,然后指着甲板上的一张桌子,有人正往那上面摆放食物和饮料。“先休息一下,这是你们目前所需要的。你们马上又会上岸。”

教务长不再啰嗦,他转身背对着布吕德,将辛斯基请进了一间豪华特等客舱兼书房,并随手关了门。

“要饮料吗?”他指着里面的吧台问。

她摇摇头,还在试图弄明白自己所处的怪异环境。这个人是谁?他在这里干什么?

她的东道主双手十指相抵,形成尖塔状,顶着下巴,正仔细端详着她。“你知道吗,我的客户贝特朗·佐布里斯特称你为‘银发恶魔’?”

“我也给他精心挑选了几个名字。”

男子面无表情,只是走到书桌旁,指着一本大书。“我想请你看看这个。”

辛斯基走过去,看了一眼那本巨著。但丁的《地狱篇》?她想起了在美国外交关系委员会与佐布里斯特相见时,他给她看的那些恐怖的死亡图像。

“这是佐布里斯特两星期前给我的,上面有题词。”

辛斯基仔细看了看扉页上手写的文字,下面还有佐布里斯特的签名。

我亲爱的朋友,感谢你帮助我发现这条路径,整个世界也会因此感谢你。

辛斯基感到不寒而栗。“你帮他找到了什么路径?”

“我不知道。准确地说,几小时前我一无所知。”

“现在呢?”

“现在,我已经极为罕见地破坏了协议…主动联系了你。”

辛斯基风尘仆仆地赶到这里,完全没有心情进行一场隐晦的交谈。“先生,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究竟在这艘船上干什么,但是你必须给我一个解释。告诉我,你为什么要为一个受到世界卫生组织到处追踪的人提供庇护。”

尽管辛斯基口气严厉,男子仍然沉着地低声回答道:“我意识到你我的工作目标曾经彼此冲突,但我建议我们忘掉那一切。过去的事已经过去。我感觉到,未来才是我们需要关注的重点,刻不容缓。”

他说完便掏出一个红色小U盘,将它插进电脑,并示意她坐下。“贝特朗·佐布里斯特制作了这段视频,他希望我明天替他传播出去。”

辛斯基还没有来得及说话,电脑显示屏就暗了下来,她听到了流水拍打的轻柔响声。显示屏上的黑色画面中开始慢慢有了图像…一个洞窟的内部,里面到处都是水…很像一个地下池塘。奇怪的是,那里面的水像是从内部照亮的…隐隐闪烁着一种怪异的暗红色冷光。

流水声仍在继续,镜头向下倾斜,进入到水中,焦点对准了洞窟底部,上面覆盖着淤泥。一块亮闪闪的长方形匾牌钉在洞窟底部,上面有一段文字、一个日期和一个名字。

就在此地,正当此日,世界被永远改变。

日期是明天,名字是贝特朗·佐布里斯特。

伊丽莎白·辛斯基打了个寒战。“这是什么地方?!”她问。“这地方在哪里?”

教务长第一次流露出了些许情感,算是回应:他长叹了一口气,交织着失望与担忧。“辛斯基博士,”他说,“我原本希望你或许会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一英里之外,在斯齐亚沃尼海滨大道上看向大海,视野中稍稍出现了一点变化。任何仔细观察的人都会发现,一艘巨大的灰色游艇刚刚绕过东面一小块陆地,向圣马可广场驶来。

是“门达西乌姆号”,FS-2080惊恐地意识到。

灰色的船身确定无疑。

教务长来了…时间无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