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朝大臣,谁又有这样的野心呢?自明太祖、明成祖两朝以高压手段统治以来,文人士大夫战战兢兢,文武大臣气节全无,所以才有宦官王振横行朝野,才有明景帝肆意废立太子。有勇气有胆量挺身而出的只有寥寥几人,如之前之刘球、林聪,又如现今之钟同、章纶,均是世所公认的正直奇男子。实在难以想象,在皇帝放个屁都吓得直哆嗦的大臣中,隐藏着一个雄心勃勃的人,竟然一心想要掌握朱家王朝。

朱、杨二人商议一番,始终想不出这个人会是谁。杨埙总认为自己对杨铭被杀多少负有责任,不禁有些焦躁起来。

朱骥安慰道:“着急也没用。等仵作到了,验过尸,也许会有线索。”又有意转移话题,问道:“杨兄新生儿子取了名字没有?”

杨埙果然一改萎靡神色,精神一振,笑道:“还没有呢。我说叫杨国忠,苏台直骂我。后来又想了好几个名字,她都不满意,说让我到了京城再好好想。”又问道:“你和夫人还没孩子吗?”

朱骥道:“璚英身子弱,前年小产过一回,后来再没怀上。”

又想到于家近年流年不利,先是于冕妻子邵氏难产而死,后是自己妻子于璚英小产,而今于康妻子蒯氏又遭人绑架,生死难卜,不免有些叹息,生出流年不利的感慨来。

杨埙安慰道:“你夫妇二人都还年轻,日后还有机会。实在不行,朱兄再多纳几房小妾。”

朱骥勉强笑了一下,正待答话,本地总甲已引着官府的人到了。

仵作平二先进去验尸,出来后告道:“杨百户应该是死在前晚。他后背衣衫被刺破,且有新伤,但真正致命的是胸口那一刀。似乎是被一人从背后用刀制住,另有一人当胸刺了他一刀。床上没多少血,应该是在别处被杀后才移尸这里。”

朱骥见仵作喝报简明扼要,几句话便描述得一清二楚,极是惊奇,特意记下了他的名字。

杨埙沉吟道:“这可奇怪了。”

朱骥道:“奇怪什么?是说凶手杀人移尸吗?也许凶手知道杨铭一个人住,有意将他搬回家中,如此便可以延缓尸体被发现的时间。”

杨埙道:“不,我们重新来捋一遍。朱兄,你在锦衣卫官署问了不少人,有的说好几日没见过杨铭,有的说前日见过他,我则是前晚天黑时分见过他,那么我算是最后一个见过他的目击证人,对不对?杨铭因为发现了重大线索,而你又中毒未醒,他便赶来找我商议,这是因为他知道我是朱兄你信任的人。然他在御河边找到我时,我人已经醉了。那时御河边有不少行人,且对面就是皇城根,不断有禁军来回巡逻,凶手不可能在那里杀人。也就是说,那时杨铭一定还活着,对不对?然后呢?”

朱骥道:“什么然后呢?”

杨埙道:“然后杨铭会怎么做?我醉了,他是专程去找我的,估计跑了不少路,费了不少劲,好不容易才在御河边找到我,然后他会怎么做?”

朱骥道:“应该是先找个地方将你安顿下来,再设法弄醒你,好将重大线索告诉你。”

杨埙道:“对呀。但我醒来,时间已过了一日,而且人在客栈,店家说是源西河前晚送我去的。杨铭则在前晚就被杀了,尸体还被送回了他自己家中。这不是不合情理吗?”

朱骥亦想不明白究竟,道:“我们赶紧去找源西河。”

正好恭顺侯吴瑾进来,见朱骥、杨埙在此,很是惊讶。原来他去京营时路过这里,见巷口挤满了人,议论出了杀人命案,便过来看看。

朱骥一时顾不得更多,忙告知是瓦剌可汗也先派人绑架了蒯玉珠,请吴瑾利用自己也是蒙古人的优势,设法调查那些蒙古人的下落。

刚好差役抬着尸体出来,吴瑾问道:“杨铭被杀,也是因为玉珠这件案子吗?”

朱骥道:“嗯。我们怀疑蒙古人想利用杨铭,主动联络过他,他因为知悉了什么秘密,而遭人灭口。”

吴瑾道:“那好,我这就回营调集一队蒙古心腹卫士,命他们到市井间蒙古人开的商铺去打探,看最近有没有眼生的蒙古人出现。”

杨埙道:“呀,我怎么没想到这个法子?这个法子最有效呀。对,要找苏州同乡,只需去苏州人开的店铺,那是排排站啊。”

朱骥道:“杨兄,多谢你。”

杨埙道:“谢我犯了这么多错吗?”

朱骥道:“这几天杨兄一个人承担了那么多事。要不是你……”

杨埙忙道:“别婆婆妈妈,快去找源西河吧。”

二人赶来衍圣公府。源西河迎出堂来,笑道:“二位大驾光临衍圣公府,可真是难得。”

杨埙道:“源公子,前晚我喝醉了酒,在御河边发酒疯,锦衣卫百户杨铭赶来寻我,你可还记得?”

源西河道:“当然。怎么了?”朱骥问道:“杨铭后来人呢?”

源西河道:“他说他有急事找杨匠官,本来是要设法弄醒你的,但他忽然看到了什么人,转身走了。我等了一会儿,不见他回来,又因为只是代管衍圣公府,不便留杨匠官住宿,又不知你住在何处,便将你送去客栈了。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朱指挥,你脸色似乎也不大好。”

朱骥不愿意多谈,道:“叨扰了。我二人还有事,改日再来拜访。”

匆匆出来,赶来前晚杨埙遇到杨铭的地方,在附近搜索了一遍,却没有发现血迹等可疑之处。而当时天色已黑,亦没有人看到杨铭去了哪里。

朱骥道:“杨铭赶来找你,着急将重大线索告知,按理不会轻易离开,除非他看到的那个人十分重要,甚至极可能跟他掌握的重大线索有直接关联。”

杨埙忽然转头往御河方向看了一眼,道:“朱兄,你也认为那内应一定是地位显赫,对不对?”

朱骥道:“当然了。不然为何杨铭如此紧张神秘。”

杨埙道:“也许内应人不在朝堂,而在宫中呢。”

朱骥一怔,正待接话,有军士奔过来叫道:“朱指挥,兵部尚书于少保有急事找你,命你速速赶去兵部衙门。”

杨埙道:“既是于少保找朱兄,朱兄这就去忙吧。我走一趟宫中,去打听个事。”

朱骥应了一声,就此与杨埙分手。走出数步,心中忽尔有些不放心起来,转头望去,杨埙早已急急奔过皇恩桥去了,遂又随军士前行。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刚才那一眼,竟是他人生中最后一次见到杨埙。

兵部官署中,兵部尚书于谦正与京营副总兵范广议事,见朱骥到来,便命范广先行退出。显然,他将要谈的事,比军情更要紧。

朱骥上前见礼,问道:“于少保召下官前来,可是为了郑和宝图一事?”

于谦点了点头,道:“于康已禀报了事情大致经过,我设法从宫中取出了郑和宝图,已收藏妥当。虽然我也爱惜玉珠,甚至可以用我自己的性命去换她,但郑和宝图关系国家安危,绝不能交出去。我已经对于康交代过这番话,他亦没有异议,表示能够理解。”

顿了顿,又道:“不过这样的话,那些日本人无法取到宝图,怕是会对玉珠不利,你要尽快设法救出她才行。”

朱骥料想于康没有将有蒙古人卷入营救太上皇一事告知,于谦只以为是日本人绑架了蒯玉珠,略微迟疑,仍然没有说实话,只道:“是,下官一定尽力而为。”

于谦又道:“我召你来,还有一件事告知,目下有一队日本使团来京师朝贡。早几年日本贼人混入兵部官署,意图不轨时,便有日本使团有意与兀良哈使者大打出手,以吸引外人的注意力,掩护贼人行踪。而今贼人再度图谋宝图,甚至不惜绑架了玉珠,又有日本使者来京朝贡,应该不是巧合。”

朱骥道:“于少保是说,这次来朝贡的日本使团极可能与贼人有所勾结?”

于谦点了点头,道:“使团应该是特意赶来接应的。你想想看,贼人在京师公然绑人,闹得满城风雨,官府一定会大举搜捕。就算他们得到了郑和宝图,如何能平安离开京师?”

朱骥恍然大悟,道:“是了,使团是贼人抽身逃离京师的最好掩护。”

于谦道:“你派人严密监视会同馆,如果我料得不错,贼人一定会与日本使者联系。”又道:“杨匠官不是回来了?他聪明绝顶,又总能想常人之所不能想,你不妨找他帮忙。”

朱骥应了一声,又见书吏拿着厚厚一摞文书,候在外面,大概是要给于谦过目签署,便辞了出来。出大门时,正好遇到恭顺侯吴瑾。

之前朱骥曾托吴瑾以蒙古人的身份协助追查绑架蒯玉珠歹人下落,他见吴氏一脸焦躁,忙问道:“可是有了玉珠的下落?”

吴瑾摇头道:“暂时还没有。不过,我手下从新来京师的蒙古商人那里打听到一个不好的消息……不,也算不上不好,而是消息重大,所以我专程赶来兵部禀报于少保。”

朱骥心中莫名其妙一紧,忙问道:“什么重大消息?”

吴瑾道:“漠北发生了内讧,蒙古可汗也先被杀了。”

朱骥闻言大吃一惊,问道:“这消息可信吗?”

吴瑾道:“可信,是第一手消息。那商人名叫阿蛮,常来大明做生意,我也认得他。这次他运货南下途中,歇宿在某部落,正好当晚可汗也先仅率数十骑逃来此处。原来也先跟阿剌知院大起内讧,阿剌知院偷袭了也先,也先战败逃脱。当地部民不满也先杀害了蒙古第一勇士锡古苏台,趁也先势单力孤,联合起来,一举将他杀死。也先虽然狂妄自大,擅自称汗,还逼死了前蒙古可汗脱脱不花,但他毕竟统一了全蒙古,威名赫赫,算是不世出的英雄人物。阿蛮亲眼见到也先被暴怒的部民杀死,很是害怕,料想蒙古从此再无宁日,说不定也先部下还会赶来报复屠杀部民,便连夜动身上路,甚至抛弃了大批货物,只带了少许皮货轻骑南下。”

原来也先并非黄金家族成员,按照蒙古惯例,他并没有当蒙古可汗的资格。为了稳定蒙古内部政局,也先即大汗位以后,一面设法取得大明实质性的支持,一面有计划地开始了一系列铲除异己的动作。

蒙古部落中,科尔沁锡古苏台部拥有很强的实力。科尔沁部落始祖哈撒尔是成吉思汗二弟,锡古苏台则是哈撒尔的十一世孙,曾经砍杀了卫拉特部神箭手圭林齐,号称“第一勇士”,在蒙古部落中威望很高。他对也先自行称汗一事,一直公开表示谴责。也先担心锡古苏台会威胁自己的汗位,决定抢先将其铲除。他派人通知锡古苏台前来汗廷议事。锡古苏台自恃骁勇,不疑有他,同其弟兀鲁灰墨尔根仅带领三十名随从前来。

锡古苏台抵达汗廷后,也先以可汗身份命令他交出当年砍死圭林齐的那把刀。锡古苏台认为也先不怀好意,想要动手,被弟弟兀鲁灰墨尔根劝阻。结果,锡古苏台交出那把大刀后,也先果断下令杀死了锡古苏台兄弟及其随从人员。但由于锡古苏台威名远扬,也先这一举动对巩固权势毫无益处,反而造成了恶劣影响。

而瓦剌内部也是矛盾重重。也先当上可汗后,阿剌知院想当太师,请求道:“主人穿新衣,希望您能以旧衣赐臣。”但也先拒绝了阿剌知院的要求,任命自己的次子阿马桑赤为太师,阿剌知院因而怀恨在心。也先为了削弱阿剌知院的势力,将对方的两个儿子派往西部边境驻守,同时派自己的一个儿子跟随前往。

途中,阿剌知院次子突然中毒身死。阿剌知院猜想这是也先所为,立即要求调回长子。结果在回来的途中,其长子又被也先派人毒死。阿剌知院痛失二子,勃然大怒,勒其部落兵三万攻击也先,数其三罪,并道:“汉儿血在汝身上,脱脱不花血在汝身上,兀良哈血在汝身上。天道好还,血在我矣。”

也先无以对答,只派人与阿剌知院约好再战。阿剌知院趁也先出猎时,率部众突然袭击。也先猝不及防,被打得大败,率骑兵数十人仓皇逃走。逃到蒙古商人阿蛮歇宿的部落时,凑巧当地部落首领是锡古苏台的狂热崇拜者,遂发动部民刺死了也先。足见也先攻杀脱脱不花大汗及铲除异己等一系列举动,相当不得人心。

蒙古商人阿蛮亲眼见到也先被杀,随即丢弃货物,骑马南奔,如同逃命般进入大明之境,亦不敢轻易声张。而漠北地广人稀,交通不便,也先被杀后,消息并未立即传开。大明边军竟不知曾经纵横漠北的英雄人物,已经落了个悲情凄惨的结局。最终,明廷竟是从蒙古商人阿蛮口中辗转得知了也先被杀的消息[1]。

也先一死,瓦剌部立即丧失了对蒙古诸部的统治地位,不得不退居西北旧地。此后,活动在明长城防御线以外的主要是鞑靼部和兀良哈三卫部众。

蒙古东部最强大的孛来、毛里孩鞑靼两部为了扩张自己的势力,夺也先母妻及传国玉玺,立脱脱不花之子麻儿可儿为汗,因其年幼,被称为“小王子”。后来孛来杀小王子,毛里孩又杀了孛来。时隔不久,毛里孩又为朵颜部所杀。蒙古重新陷入互相攻讦仇杀的分裂状态。

蒙古各部落进行内讧的同时,并未停止对大明边境的侵扰,屡犯明边辽东、宣府、大同等镇。毛里孩、孛来等部先后进入河套,并以此为根据地:出河套,则寇宣府、大同、三关,可以震畿辅;入河套,则寇延绥、宁夏、甘肃、固原,可以扰关中。明廷称占据河套地区的这部分蒙古部众为“套寇”,逐渐成为大明的心腹之患。

为了阻遏蒙古骑兵南下,明廷投入更多的财力物力修缮加固长城,明朝全线连接的、完整的长城防御体系就是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形成的,即后世所称“万里长城”。

自明太祖朱元璋开始,为防御北方边患,就对已经破烂不堪的长城开始进行补修。建文帝朱允炆时,明廷修筑了山西大同境内的长城,称之为“极边”。明成祖永乐十年(1412年),“敕边将治壕垣,自长安岭堡迤西,至洗马林,皆筑石垣,深壕堑,以固防御”。明英宗朱祁镇执政之初,下令从河北龙关经独石口至蓟县北,修筑了墩台、烟墩二十二座,用来加强瞭望警戒。不过,这些基本上还是修修补补的工程。

大规模地修筑长城始于明宪宗成化年间。明廷发动军队和民夫,对东起山海关西至雁门关一段长城进行了全面修筑,将原先不相连接的关隘和长城连接起来,防止蒙古利用空隙山坡小径渗透入关。这一时期修筑长城,同明朝建国之初沿边修建关隘的性质完全不同,已经蜕化为消极防御的军事工事。

明宪宗成化七年(1471年),负责陕北边防的延绥巡抚都御史余子俊发动军民修建了东起清水营,西到花马池[2]长约一千七百多里的长城和十一个城堡,以及上百个烽火台。工程十分浩大,竟然在很短的时间内便完成了。

明武宗正德年间,修筑宣府镇及大同镇所管辖的长城一千余里,烽堠三百六十三所。明穆宗隆庆年间,名将戚继光担任蓟州、昌平、辽东、保定军务总管时,组织人力,花费三年时间,重修从山海关到昌平的长城线,修筑敌台一千零七座。

可以说,从春秋战国时期开始修筑的万里长城,在秦始皇手中连成了一气,但一直到明朝才算完成。彼时工程技术较之从前也有了很大改进,长城结构更加坚固。但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长城仍然未能起到有效的阻遏作用。这一现象并非人力因素,而是由形势决定的。从军事角度而言,长城长逾万里,如此漫长的边防线,明军军力不可避免地被分散。而蒙古军队通常是突袭而至,来去如风。由于通信手段有限,明军即使能够做到常备不懈、居安思危,也不能准确预料蒙古军队攻击的时间及地点,因而对规模较大的突袭难以有效阻挡和防御。

到了明宪宗成化年间,蒙古东部鞑靼势力再次兴起,其首领巴图孟克先在鞑靼内部实现了统一,随即开始实现他统一蒙古的雄心壮志。巴图孟克首先击败了瓦剌,接着又收服了土默特,并于弘治元年(1488年)在成吉思汗大庙前,向全蒙古宣布称达延汗。巴图孟克称汗后,又兼并了兀良哈部,最终将鞑靼、瓦剌和兀良哈部三大部落基本统一。在达延汗统治初期,由于他主要集中力量统一蒙古,无暇骚扰明边境,所以和明廷基本上保持着和平的关系。

嘉靖二十二年(1543年),达延汗死,其子孙争权夺利,重新开始分裂。达延汗的第三个儿子阿勒坦势力日盛,成为蒙古部落中最有影响的人物,即中原史书所称的俺答汗。俺答势力的崛起,对明廷重新构成了巨大的威胁。

隆庆初年(1567年),明廷开始了一系列针对俺答的应变措施。入阁不久的张居正在首辅徐阶和内阁重臣高拱的支持下,主持巩固边防的工作。自从明成祖朱棣放弃大宁,大明朝就没有恢复三卫的决心,于是拱卫京师的重心便着落在蓟州和大同。嘉靖年间,名将戚继光受命抗倭,功绩显著。到嘉靖末年,倭寇之患基本消除。因北方蒙古俺答势力大增,经常侵扰中原,戚继光又被调至北方抗击俺答,被授为神机营副将,总理蓟州、昌平、保定三镇练兵事宜,总兵官以下,悉受节制。从此,戚继光到北边练兵,北部边防大大得到加强。

隆庆四年(1570年),鞑靼内部发生矛盾,俺答的孙子把汉那吉,携妻子比吉和乳母的丈夫阿力哥共十几人,到大同请求内附。大同巡抚方逢时和宣府总督王崇古决策受降。

原来,俺答第三子死时留有遗孤,即把汉那吉,为俺答正妻一克哈屯所育。把汉那吉长大娶妻比吉,后爱上姑母之女三娘子并再娶。三娘子蒙古名为钟金哈屯,是卫拉特蒙古奇喇古特部落首领哲恒阿哈之女,为俺答长女所生,依名分上论来,是俺答的外孙女,把汉那吉的表妹。表哥娶表妹,也算是近亲结婚,亲上加亲了。

然三娘子美丽出众,身为外祖父的俺答也爱上了三娘子,打算据为己有,把汉那吉大为不满,于是祖孙之间为此结怨。把汉那吉到底争不过祖父,便上演了失恋青年离家出走的一幕。在明廷看来,把汉那吉算是弃暗投明了。

大明朝可从来没有碰上过这等事。加上当时俺答从嘉靖朝开始就是明廷最大的敌人,把汉那吉是其嫡子,身份特殊,大同巡抚方逢时不敢擅作主张,转报总督王崇古。王崇古认为可以收留把汉那吉一行。

部将谏阻道:“一个孤竖,何足重轻,不如勿纳为是。”

王崇古道:“这是奇货可居,为什么不收留呢?倘若俺答前来索还,我军有叛徒赵全等人,尚在鞑靼处,可叫俺答送来互易。我们还可以学习汉朝质子的故例,让把汉那吉招引旧部,寓居近塞。俺答年纪老迈,去死不远,他的儿子都不及俺答,到时我们可命把汉那吉出塞,前去与辛爱相抗。彼为蚌鹬,我作渔人,岂非一条好计?”

王崇古的计策固然不错,但也不过是个有些见识但并无远见的人。何况把汉那吉的这件事情到此为止,不可预见的因素太多,还很难判断将来会有什么结果。但王崇古的运气好极了,因为整个事件的起因——三娘子,实在是个了不起的巾帼人物,只是她的作用暂时还未显露出来。

内阁大学士张居正再次写信给王崇古:“中国之法,得虏酋若子孙首者,赏万金,爵通侯。吾非不能断汝孙之首以请赏,但彼慕义而来,又汝亲孙也,不忍杀之。”要王崇古妥善安排把汉那吉,并派人通报俺答,并命王崇古、方逢时上奏,请明穆宗纳降。

明廷得知把汉那吉投降一事后,很多大臣极力反对纳降,认为敌情叵测。只有内阁大学士高拱、张居正认为王崇古的处理很得控边要策,力主照行。明穆宗朱载垕也赞同内阁意见,连称外人慕义,前来降顺,应加优抚。于是,明廷正式授把汉那吉为指挥使,阿力哥为正千户,各赏大红紵丝衣一袭。

俺答正妻一克哈屯生怕大明诱杀爱孙把汉那吉,日夜与俺答吵闹。俺答也有些后悔起来,立即召集十万军队,如黑云压城至北方边境,气势汹汹地要找明朝要回孙子。

王崇古早有准备,飞书传檄各镇,坚壁清野,严兵戒备。俺答攻无可攻,掠无可掠,弄得进退两难,不得已遣使请和。王崇古早得张居正授意,公然以其孙要挟,称不退兵就杀了把汉那吉。俺答虽然夺走了孙媳妇,但依旧爱惜孙子的性命,终于被迫妥协。张居正顺水推舟应俺答之求,礼送把汉那吉回乡,俺答则把赵全等明朝叛臣绑送明军大营。

把汉那吉穿着大明皇帝钦赐的大红丝袍回到鞑靼,俺答见到后非常感动,称以后绝不再侵犯大明,要与明朝友好相处。

隆庆五年(1571年),明廷诏封俺答为顺义王,并在沿边三镇开设马市,与蒙古进行贸易,这便是历史上著名的“隆庆和议”。

把汉那吉回去蒙古后,俺答依旧将三娘子霸占。祖孙二人在一克哈屯的调停下,倒也相安无事。蒙古人性情爽直,他们那时还没有发达的文化,亦没有太深的城府,不善于互相勾心斗角,和好了就是彻底和好了。三娘子似乎无所谓,就此正式嫁给了俺答。但她非常渴慕中原文化,所以力主和平。由于三娘子精明能干,逐渐在蒙古军政中占据了重要地位。俺答对她非常宠爱,“事无巨细,咸听取裁”。

万历九年(1581年)十月,七十五岁的俺答汗病死,俺答长子黄台吉任鞑靼首领。按照蒙古族习俗,黄台吉可以娶继母三娘子为妻。但时年三十二岁的三娘子嫌黄台吉年纪太老,容貌又丑,不愿意接受,带着部众往西出走。黄台吉垂涎三娘子的美丽已久,认定继母也是父亲的遗产,自己当然有继承的权利。加上继母地位非凡,没有她的支持,自己很难入承王位,于是带着轻骑向西追赶。

明内阁大学士张居正想用三娘子来羁绊黄台吉,以对明廷有利,连忙派人劝说三娘子。识大体的三娘子这才重新回头,嫁给黄台吉,成为第二代顺义王夫人。此时的三娘子已经成为鞑靼的核心人物,“群情依为向背”。当时奉表称谢者,皆以三娘子为主名。凡赴内地,均须携带三娘子签发的文书,方准通行。

黄台吉在位仅四年便死了。顺义王王篆和兵符都在三娘子手中,她一度打算将王位传给自己的儿子卜他失礼。但黄台吉长子扯力克很不满意,欲自立为王。三娘子权衡利害后,最终将王篆交给了扯力克。扯力克也娶三娘子为妻。三娘子的年纪比扯力克要大许多,但扯力克丝毫不介意。为了娶到继祖母,他事先将所有的姬妾都赶走。扯力克于万历十五年(1587年)三月袭封顺义王,册封三娘子为忠顺夫人。

王崇古、方逢时卸任后,吴兑继任宣府巡抚。三娘子经常到吴兑的军营中来。吴兑待她如亲生女儿一般,关系十分亲昵,曾经赠她明朝贵妇穿戴的八宝冠、百凤云衣、红骨朵裙等物。吴兑好友徐渭[3]当时也在军营做客,有《边词》记录了三娘子来到吴兑军营中的情形:汉军争看绣裲裆,十万弯弧一女郎。

唤起木兰亲与较,看他用箭是谁长?

当看惯了逐敌千里的壮志、立功塞外的豪情,“黄金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之类的慷慨,以及久戍不归的忧伤和马革裹尸的惨烈,再来看徐渭的这首《边词》,无疑会有完全不同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