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埙进来时,朱骥刚派人将公文送走。杨埙问道:“丘兄和珊瑚人呢?”朱骥道:“我让他们先回新居了,不然也是白白耗着。”
杨埙问道:“画工走了吗?”朱骥道:“还没有。夜色已深,我让他在公房歇下了。”
杨埙道:“太好了!朱兄,你派人去叫画工起来,然后让他画出你今日在金桂楼见过的两名强盗的相貌。”
朱骥道:“是了,金桂楼阮浪那件案子我倒是忘了。不过天实在太晚了,还是明日……”
杨埙坚决地道:“不行,非得今晚画出来不可。”
朱骥一怔,料想杨埙不会平白无故关注阮浪一案,问道:“难道杨兄认为金桂楼的案子跟玉珠当街被劫有关联?我跟丘濬、珊瑚反复商议过,都认为歹人当街绑人是因为她是我岳父于少保的儿媳,就跟当年那对男女贼人意图对璚英下手一样。”
杨埙道:“我也是这么认为,所以让于康等在蒯府,随时静候歹人上门提条件。”
朱骥道:“但阮浪这件案子……”
杨埙正色道:“朱兄,你称呼我这个漆匠为杨兄,表明你真心拿我当朋友。我站在朋友立场劝你一句,这件事,你莫要多管。”
朱骥闻言,不禁笑了起来。
杨埙狐疑道:“你笑什么?都什么时候了,居然还笑得这么奇怪。”
朱骥道:“杨兄是今日之内第二个叫我莫要多管闲事的人。”
杨埙立即警觉起来,问道:“另一个是谁?”朱骥道:“仝寅。”
杨埙皱眉问道:“仝寅是谁?”
朱骥道:“杨兄这几年不在京城,不知仝寅大名。他是个瞎子,靠占卜为生,极得武清侯信重,来京城后一直住在石府。达官贵人争相找他算命,据说极其灵验。”
杨埙道:“名气那么大,应该有几分本事。”
朱骥道:“今日在金桂楼,仝寅先对我说,我有位好友就要到了。我原以为是废话,结果后来杨兄你就出现了。这算不算灵验呢?”
杨埙道:“当然算了。既然仝寅都这么说了,朱兄就不要再管闲事了。但你今日跟那两名强盗近距离交过手,应该记得他们的相貌,不妨先找画工画出来。”
朱骥疑心愈重,料想杨埙不肯明说,便派人叫来画工史平,画出了两名盗贼的图像。
杨埙仔细看过画像后,又请画工多描了一份,自己收了,道:“案子发生在金桂楼,是不是该由东城兵马司接管?”
朱骥道:“按照惯例,阮浪才是苦主当事人,先得给他看过画像,请他出面指认后,再移交相关官署。东城兵马司有权接管这件案子,不过我们锦衣卫……”
杨埙道:“别管这件案子,真的,朱兄,算我求你。”
朱骥道:“我可以不管,但杨兄得把话说清楚。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杨埙道:“那好,我实话告诉朱兄,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有所预感。我人虽在江南,可也听闻了不少宫中之事。而今太子病死,又有复储一说,正是敏感时期。那阮浪是宫中老太监,凡是跟宫廷沾边的事,都切莫插手。”
朱骥道:“杨兄既让我不要多管阮浪一案,为何又要连夜画出两名强盗的画像,还自己收下一份?”
杨埙笑道:“因为我没看清强盗的脸啊。我留下一份画像后,下次再遇见这两人,就知道他们是强盗了。”
这是明显的谎话,朱骥当然不信,道:“杨兄你……”
杨埙打了个大大的呵欠,道:“我好困啊。我家几年没人住了,估计灰有一尺厚,进不去人。这里有睡的地方吗?”
朱骥道:“屏风后面有一张睡榻,是我临时休息用的。”杨埙道:“那好,我先去睡了。”当真转到屏风后,不客气地躺了下去。
次日天还未亮,已得到消息的于谦先赶来锦衣卫官署,问道:“可有玉珠的消息?”
朱骥道:“没有。目下已悬赏发出通缉告示。那络腮胡子特征明显,如果他出现,应该有人能认出来。”
于康匆忙进来,告道:“我在蒯府等了一夜,也没有人来送信。”
于谦看了义子、女婿一眼,问道:“你们都认为歹人绑架玉珠是针对我吗?”
他为人严峻,居家也是如此,只对女儿和两位儿媳和颜悦色,是以于康、朱骥均不敢答话。
于谦沉吟片刻,道:“这样,阿康还是继续回蒯家等候消息。一旦歹人上门送信,提出条件来,你先不要有回应,只说一定会转达给我,我也会认真考虑。”
于康闻言大为惊愕。他之所以焦急万状,是因为熟知义父性情——一个从来以大局为重,当年坚决拒绝与瓦剌和谈、完全不顾也先握有太上皇的朝廷重臣,又怎么会因为儿女情长,而向恶人低头屈服呢——却不想于谦语气竟有圆转之意,即使是缓兵之计,也是从所未有了。
于谦却有自己的考量,若对方绑架的是自己的儿子、女婿,甚至是最钟爱的女儿璚英,他都会毫不犹豫地拒绝谈判,但偏偏是儿媳玉珠。当日老匠官蒯祥亲自将玉珠的手交到了他手里,郑重托付,情形历历在目。他须得对得起蒯老的这份信任,不希望其最爱的孙女因成为于家媳妇而遭受厄运。
朱骥也对岳父的态度很是意外,忙道:“我已经在蒯府附近安排了人手,都是最精干的探子,一旦歹人信使出现,便能徇迹跟踪。”
于谦摇了摇头,道:“对方挑中玉珠下手,足见不是无能之辈,不会没有防备。”想了想,又道:“朱骥,你再多派人手,携着歹人画像,到市井坊间四下询问,总比坐等他们上门要好。”
朱骥应了一声,正好千户白琦进来,便请对方去办搜查之事。于康却是不肯离开,似还有话说。
于谦问道:“蒯匠官身体可还好?”
于康道:“他老人家昨晚伤心过度,中了风。大夫连夜赶来救治,人是醒了,可有些傻了,什么也不记得了,连人都认不出来了。孩儿想……想……”
于谦道:“你想到请胡尚书出手救治蒯匠官,是吗?”于康道:“是。可是胡尚书素来清简,不肯轻易出手。”
于谦沉吟道:“此刻胡尚书应该正在上朝途中,我会在下朝后跟他提及此事。你先回去蒯府,好好照顾蒯匠官。”
于康道:“是。多谢父亲大人。”这才慌忙去了。
于谦又皱眉问道:“你何以对白千户如此客气?”朱骥道:“白大叔是先父老部下,我初入锦衣卫时,他也带过我,算是半个师傅。”
于谦道:“就算如此,这里是锦衣卫官署,你是指挥,他是千户,你是长官,他是下级,你当众称呼‘白大叔’成何体统?”
朱骥悚然一惊,躬身道:“是,于少保教诲,下官记下了。”
于谦赶着上朝,也顾不上更多,匆忙整了衣冠出去。
朱骥送走岳父,回来见杨埙还在呼呼大睡,料想是远途奔波太过劳累所致,一时不忍叫醒他,便自携带了两名强盗的画像,与百户杨铭带了两名校尉入宫寻找老太监阮浪。
正好在宫门口遇到京营监军曹吉祥。曹吉祥昨日在金桂楼与朱骥照过面,听说对方找阮浪,忙告道:“朱指挥不知道吗,阮公公专事看守南内。朱指挥要寻他,得去小南城。”
朱骥闻言,不禁转头看了杨铭一眼。杨铭即哈铭,他与袁彬在太上皇北狩期间朝夕服侍,与朱祁镇关系匪浅。朱祁镇被囚南内后,杨铭与袁彬亦常常被孙太后召入宫中,并替孙太后将一些日用物品带给太上皇,是以杨氏应对南内情况颇为熟悉。
杨铭忙道:“下官虽去过南内不少次,但连崇质宫大门都没有进过。南内守备十分厉害,根本不让外人靠近宫墙,是以下官不认得南内内侍。”顿了顿,又刻意补充道:“南内守备是靖远伯王骥。”
朱骥登时皱起了眉头——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靖远伯王骥与他岳父于谦不和,是于谦生平最讨厌的人之一——但出于公心,仍不得不往南内而来。
南内位于东华门外皇城东南隅,永乐年间称东苑,是明成祖朱棣“观击球射柳”之处,类似皇家练武场。每年端午节时,皇帝车驾临东苑,并听任文武群臣、四夷朝使及在京耆老聚观。
宣德年间,钟爱自然风光的明宣宗朱瞻基在此修建了斋居别馆,亦由名匠蒯祥主持,殿阁简陋朴素,内外种植了大量奇花异草,鸡鸭成群,有意呈现田园草舍风光。朱瞻基也为此写下了大量诗句,栩栩如生地描绘了各种动物的形态。崇质宫即是斋居别馆中的建筑之一,因是黑瓦,不同于皇宫大内之琉璃瓦,故别名黑瓦殿[6]。
自太上皇朱祁镇归国以来,明景帝朱祁钰视兄长为最危险的政敌,生怕朱祁镇寻机联络群臣复辟,因而明令禁止南内内外交往,违令者斩无赦。朱骥虽是锦衣卫官员,却也不能进入南内,只能到崇质宫外,请守备召阮浪出来。
负责守备南内的是靖远伯王骥。王骥字尚德,保定束鹿[7]人。虽是儒生,却身高体壮,精于骑射,刚毅有胆,晓畅军事,永乐四年(1406年)进士及第,官拜山西兵科给事中,镇守山西。当时徐沟盐池因淫雨连绵被水浸淹,王骥请朝廷免除盐民的二十万两课税银,因而在民间获得了美名。
明宣宗宣德年间,精明强干的王骥任兵部右侍郎,长期代理兵部事务,后正式升任兵部尚书。英宗朱祁镇即位之初,在大宦官王振怂恿下,颇有开边的野心,命王骥上诏议边防事务。王骥当时看不起王振这样的阉人之辈,没有立即回复,五天后即被朱祁镇下令逮捕,与兵部右侍郎邝埜一道被关入锦衣卫诏狱。此为朱祁镇激愤之举,当时实际执政者为太皇太后张氏,小皇帝及心腹宦官王振尚未能完全掌控朝政,很快又不得不将两位兵部长官放出。
明廷兴兵征讨麓川思任发后,名将方政、沐昂和宦官王振先后进剿,均损兵折将,无功而回。正统六年(1441年),王骥受命总督军务,与平蛮将军蒋贵督军十五万,在麓川之战中借风纵火,焚栅破寨,一举击败思任发,并因征讨麓川之功封爵靖远伯[8]。后总督云南军务,对于稳定西南边陲起了极大作用。
王骥是几朝老臣,沙场老将,擅长用兵。当年英宗皇帝朱祁镇率五十万京军御驾亲征时,王骥正率领明军主力在南方作战,得以保身。他虽然威名赫赫,政治上却是个投机者,有点儿官迷的味道,曾一度不择手段地巴结大宦官王振,为朝中正直大臣所不喜,譬如兵部尚书于谦便极其讨厌他。
明景帝朱祁钰选中王骥到南内看守太上皇朱祁镇时,王氏已年过七旬。至于朱祁钰为何会选中他,迄今仍是个谜——
有人说是因为英宗初登基时即因王骥没有及时回奏而将其下狱,险些处死,王骥心中一直有怨;也有人说因为王骥不是什么正经人,七十多岁了,仍然好走马游乐,饮酒吃肉,甚至频繁出入青楼。而自古以来,贪财好色、污点多多的武将反而最为主上所喜。
但事实上,王骥并不像外界想象的那样,为巴结明景帝而刻薄对待太上皇。朱骥人到时,他正要亲自将瓦剌可汗也先派使者送给太上皇的礼物献入南内。
自英宗朱祁镇归国后,也先时常派使者送来一些礼物,指名交给太上皇,半句不提新皇帝。由于事关国体,景帝朱祁钰也不能不如数转交。他见也先如此优待兄长,心中很不是滋味,特意派人送信给也先道:“前日朝廷遣使,未得其人,飞短流长,遂致失好。如果太师有使,朕当优礼待遇!”
意思是说,英宗和王振当政时与也先失和打仗,但现在是他朱祁钰当政,一定会好好对待也先的使者,实际上也是暗示也先应该送礼物给他朱祁钰。
但也先始终没有私礼给朱祁钰本人,即使在他称汗前后急需明廷的支持。后来有人告诉明景帝,说这是也先挑拨离间的诡计,就跟当年明廷厚待脱脱不花、薄视也先使者一样,朱祁钰这才释然。
朱骥几人刚进入南内范围,便有全副武装的京营军士冲了出来,喝问道:“什么人敢擅闯南内?”
锦衣卫是天子亲军,素来地位尊贵。校尉见这些军士态度蛮横,个个手持火铳,一副牛气冲天的样子,很是不满,没好气地答道:“还问什么人,看不到我们穿着飞鱼服吗?这位是我们锦衣卫朱指挥。”
军士勉强客气了些,告道:“南内是禁地,除非奉有皇帝谕令,才能入见太上皇。朱指挥进来这里,可奉有皇帝谕旨?”
朱骥忙道:“我们来南内,不是为了见太上皇,而是因为一件案子来找阮浪。”
军士听说,便让朱骥等人等在原处,自赶去禀报王骥。王骥便亲自入南内,叫了阮浪出来。
阮浪似是宿醉未醒,想来昨日是他生辰,没少饮寿酒。他晃悠悠地走过来,一听说朱骥是为昨日强盗之事而来,便立即警醒过来,连连摇头道:“不记得了,不记得了。”
他若一直是醺醉的样子,糊里糊涂地称不记得,倒也可信。但他摇头之前,分明有一丝锐光闪过双眼。朱骥不由得多了几分狐疑,忙掏出画像展开,道:“这是我请画工画出的强盗相貌,请阮公公看一眼,是不是这两个人。”
阮浪瞟了一眼,眯起眼,摸了摸光溜溜的下颌,道:“是这两人吗?不是吧?”
朱骥道:“这是画工根据我的描述画的,我跟这二人近身交过手,应该不会记错。”
阮浪道:“唉,年纪大了,记性不好,真不记得了。”又道:“朱指挥有多少大事要办,何必亲自来管这么件小案子?况且反正我也没丢什么东西。”言外之意,竟也是让朱骥不要多管闲事。
朱骥疑云更重,试探着问道:“阮公公是不是认得那两名强盗?”
阮浪道:“哪有的事?我以前从来没见过他们,从来没有。”一边摇头如拨浪鼓,一边转身回南内去了。
杨铭为人单纯直率,摸着脑袋道:“常人遇到盗贼,都是立即报官,好及时抓住对方。这阮公公怎么好像生怕我们沾染了这件事似的?”
朱骥也大为不解,便让杨铭与两名校尉带着强盗画像到金桂楼去打探,自己则赶回锦衣卫。
进来官署时,杨埙人已经不见了。校尉告道:“朱指挥前脚刚走,杨匠官后脚便离开了。”
朱骥早料到会有此情形,也不惊奇。转身见到公案上有一封信,信皮写着“锦衣卫朱指挥亲启”,墨迹甚新。他随手拆了,一读之下,惊得一弹而起。这竟是绑架蒯玉珠的歹人送来的信!忙招手叫进校尉,问道:“这信是谁送来的?”
校尉道:“不知道,是大门守卫送进来的,说是有人放在了官署门前的石狮子座上。”
朱骥心道:“对方不往蒯府或是于府送信,偏偏送来锦衣卫官署,倒真是让人想不到。”
那信中叮嘱朱骥不得声张,见信后立即出门,独自到西四牌楼下等候。朱骥一时无法可想,又不知杨埙去了哪里,便如约来到西四牌楼。
北京最热闹的市井有三处:东四、西四和鼓楼。而西四人最多,也最热闹。西四是西四牌楼的简称,位于西安门外大市街,因路口立有四座牌楼而得名。牌楼建于明初,为四柱三门七楼式,描金油漆彩画木结构,檐下有如意斗拱,朱红漆柱,正脊两端、垂脊顶端有吻兽。四根立柱下面有三尺高的汉白玉夹柱石,各柱顶部前后斜向支撑着一根戗柱,是典型的“街道牌楼”。东边路口牌楼上书“行仁”二字,西边路口牌楼上书“履义”二字,合起来即是“履行仁义”之意。南面和北面的牌楼上各书“大市街”三字。
除了装饰外,四牌楼还分别是金城坊、鸣玉坊、积庆坊、安福坊的出入口。当然,它最为著名的则是另一个别称——“西市”,京师刑场的代名词。
明廷在西四一带设有西帅府、燕山前卫及西城兵马司衙署,杀人刑场则布置在西四牌楼。处决人犯事宜通常由锦衣卫、理刑官、刑部主事、监察御史及大兴县、宛平县合署承办,即“所谓会官处决”。大兴县在西四东转角街楼,宛平县则在西四西转角街楼。
行刑前,要在刑场上搭起席棚,供监斩官员使用。另外还要竖起几根高高的木桩,做处决犯人后悬首示众之用。斩刑与凌迟分别在西、东侧牌楼下执行。犯人被处决后,大兴县领尸身投漏泽园,宛平县领首级贮库。分别处理,是有意令死者在死后也不能落个全尸。
朱骥料想歹人选中西四,是因为这里人流穿梭不息,容易藏身。他站在路北牌楼下左右打量,始终不见人来,倒是有不少路人因他一身锦衣卫官服而侧目注视。
又等了一会儿,有个小孩怯生生地走过来,却又不敢走近,似乎颇为害怕。
朱骥走过去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你家大人呢?”
小孩鼓足勇气问道:“你是姓朱吗?这有一封给你的信。”将信塞入他手中,转身就跑。
朱骥欲查明送信人身份,忙抬脚去追。却见小孩滴溜溜地转过街口,躲入了路边的烧饼摊子。
摊主是个三十多岁的妇人,随口问道:“壮壮,你跑哪里去了?京城坏人多,别瞎跑。”忽见到朱骥过来,回头惊叫道,“你惹上了锦衣卫?”忙将双手往围裙上抹了抹,上前赔笑道:“官爷要吃烧饼吗?”
朱骥道:“我不吃。那是你家孩子吗?我有点儿事情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