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你的意思是说外面设刺局的是九流侯府的高手?而且是由其他国家雇佣前来的?这恐怕不大可能吧。”张锦岱不是有些不相信,而是非常不相信。

“为什么不可能?我出三策挽大周面临的困境,还定下后手策略在万不得已时对蜀国边界官员进行刺杀,然后又亲往江中洲,打开南唐和大周间的私道。这些讯息如若传出,南唐、蜀国都有刺杀我的可能。之前我少想了一步,总觉得是朝中与我作对的几个肖小不惜重金阻我回京要我性命。但现在想来其实根本不用他们花费,只需将我的所说所为透露出去,自会有人替他们来做这些事情。”赵匡胤的思路越来越清晰。

“前几场刺局应该是真真假假故意让我放松警觉的。你看看外面堵住出路的两只兜子,再加上这么厉害的‘平地火雷铁横雨’,他们这是想逼我拆栅栏从黑松林或光石坡逃出。由此可知那两个方向有比这三个刺局更加厉害的兜爪在等着我,这样的实力岂是前几天那些刺行的三四流角色可比的。世上除了九流侯府外,当然还有其他顶级的刺行门派有此气势和实力。但除了被某个国家委托了的九流侯府外,又有哪个顶级的刺行门派有刺杀我的理由?”

张锦岱也越来越觉得赵匡胤的分析非常正确,但是分析推断都只是看到的现象,始终都没有一个可靠的证据来证明困住自己这些人的就是九流侯府干的。

“大人刚才说得没错,据我所知九流侯府卖杀器确实不是很随意的,最多只给配足一杀和再杀的数量。类似‘平地火雷铁横雨’这种杀器,一次卖出的总数不会超过二十个,而其中能爆的也就两三个。这主要是怕人家买回去后不用在刺局上,而是拆解后将其中的制作技巧参悟透。刚才营外刺客只施放了一只板鹞的‘平地火雷铁横雨’,而没有几个板鹞同放,说明他们手中‘平地火雷铁横雨’的数量最多只够一杀或再杀。从这一点来判断,我觉得他们不会是九流侯府的人。”

赵匡胤琢磨一下,觉得张锦岱所说也不无道理。但就在他思忖之时,周围的呻吟、痛苦声突然间变成了惊慌、恐惧的喊声。

“又来了!”“不好了,快躲一躲!”“这么多,娘啊!这下死定了!”

赵匡胤猛然抬头望去,远远看到有五六只板鹞一起朝军营飞来。

汴京城中,皇殿之上,柴世宗坐在龙案前一动不动,就像一尊石雕。他的眼睛始终盯在龙案之上,但目光散乱,无法知道他到底是在看哪一份奏折。

龙案上摊开的奏折有十几份,很整齐,是柴荣亲自一份份排放好的。从昨天晚上到现在这些奏折他已经仔细阅读过好几遍了,但每读一遍便多出一份忧虑,一份焦急。

这些折子大部分是关于市场粮盐价格飞涨和军中因粮饷短缺的事情,除此之外还有新呈上的北汉、辽国在边界挑衅的军报。应该是那两国已经获知大周现在的困境,所以再次蠢蠢欲动想乘人之危。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这两条虫子还没死。

除此之外还有渭南道传来的疫报,说发现一种在牲畜间快速传播的奇怪的疫病,病因无从查出,且病发之后无药可治。现虽然大量屠杀得病牲畜并掩埋,却只能暂缓传播速度。为了不加剧粮盐紧缺的恐慌,此疫情一直封闭。但封闭之举不可能长久,而且牲畜畜牧关系到工部、户部、兵部多个方面,所以拜请朝廷尽快拿出处置主张。

龙案前站以范质为首的一众大臣,这些人已经以低头弓背的姿势站了很久很久,体质差些的已经腰背酸痛、双腿发抖、头冒冷汗了。但即便如此仍一个个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稍有不慎惊动了龙案后的“石雕”。因为这“石雕”随时都会变成一条怒龙,一条会喷火的怒龙。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石雕”终于长长地叹出口气。这让下面那一帮已经快站不住的人偷偷松了口气,因为叹气毕竟是要好过喷火的。

“赵点检到现在还未能回京?”柴荣轻声问道。

范质赶紧回道:“还未曾,不过我已经吩咐过外城守护营和长亭驿站。一旦发现赵大人到了,哪怕是半夜,也立刻让他直接入宫觐见皇上。”

世宗点点头,范质做得不可谓不周到,他这已经相当于是让人在东京城外十几里的地方等候着,就差派人往赵匡胤可能回来的方向迎过去了。

“金龙御牌发出已经有些时日了,赵点检莫非路上遇到什么异常情况了。”柴世宗既像是在自语,又像是在和范质商议。

“我也觉得奇怪。之前听说九重将军是在江都一带囤粮,那金龙御牌送到江都的时间,再加上赵点检回京的时间,赶得快的话早在一个月之前就该到了。莫非是在江都未曾找到九重将军,或者是回京路上遇到什么艰难险阻了?”范质回道。

柴荣又轻叹一口气,现在不管赵匡胤发生了什么都无所谓了,他只是觉得蹊跷才多此一问的。目前的情形已经不能再等了,真的不能再等了。

“各地佛寺的监控情况如何?”柴荣又问。

兵部卫戎戍道指挥使李重进赶紧近前一步:“皇上,那些寺庙僧院可能已经听到什么风声。虽然兵部已经发信各州县驻军监视属地范围内的寺庙僧院,却苦于无任何理由阻止他们继续转移财务。”

“不能静心研佛,搜听凡世途说,但有涉财物之事便尽心维护、不舍分厘。我看他们并非什么真正侍佛之人,只是借佛之名敛取财物。如此这般还不如借机断了此道,免得天下人久被欺薄。”柴荣说话时轻轻拍了下龙案,虽然声音不大,却是吓得一帮大臣打个哆嗦。

“皇上的意思是……”李重进欲问又止。

柴荣没有说话,又是沉默许久,目光也重新回到那些奏折上。而众大臣也只得再次配合这样的静默,强自坚持着自己疲惫、忐忑的状态。

不过这一次的静默很快就被打破了,柴荣只凝固了一小会儿便断然站起身来,同时龙袍袍袖一挥,将龙案上摊开排摆的那些奏折全扫落地上,然后面色凝重、目光坚定地吐出几个字来。虽然只几个字,虽然是用平静的口吻说出,但众大臣听来便如晨钟震聧。

“拟旨,灭佛取财。”

急离蜀

萧俨从申道人那里获悉字画所含的重大内情之后一直心惊肉跳,心中再无一刻能安稳下来。他想得很多也很乱,首先这个好不容易得来的真相必须尽早告知皇上或韩熙载,让他们加以防范,以免心存叵测者再用类似手段或其他手段暗下杀手。但是这个秘密又不能让太多人知晓,万一此事泄露出去被背后操纵者知晓,那么能否将真相传回就很难说了。所以传递的方法必须可靠,而且最好是由自己亲自回去汇报,这样一则是稳妥详尽,再则可以全数算作自己的功劳。不过这样重大的真相他又不敢独藏于胸,万一出现什么意外,这个真相就有可能再次成为不解之谜。而心存叵测者便无法阻止,再有什么毒计恶招就很有可能得逞。

思前想后,萧俨最终决定将这件事情告诉给顾子敬知道,和他一起商量下一步该怎么办。

做出这样的决定其实最大的原因是因为萧俨在心理上已经承受不了了,心中藏着一个天大的真相要是没有人和他分担的话,他怕自己会得下癔狂之症。另外,他也想过,皇上让顾子敬与自己一同出使蜀国,说不定他早已多少知道些关于字画的事情。而且顾子敬是鬼党中人,皇上的心腹,即便他不清楚字画的事情,但将可怕真相、严重后果告诉他后,他肯定会想方设法把这真相传递回去。

当萧俨将事情的经过和最终结论对顾子敬说完后,那顾子敬的脸显得十分的苦涩而无奈。这一刻他心中首先想到的是自己被迫担上了一份危险,眼下关键的事情不是如何将这真相传回去,而是如何能保住自己的性命。

试想,一幅如此诡秘的杀人字画,一个针对皇上的刺杀手法,一个已经对皇上造成伤害的恶毒计划,这是一般人可以办到的吗?找到这样的字画,通过什么渠道送进宫中,而且还要有机会挂在元宗经常出入的地方。能做到这几件事情的人的地位、势力绝对非同小可,而且这人要么就在元宗身边,要么就是他的心腹眼线在元宗身边。

事实果真如此的话,字画被韩熙载从宫中拿走那人又岂会不知道,其后字画委托给萧俨带到蜀国找无脸神仙求解的事情估计也难逃他的耳目。所以为了自己不会暴露,为了以后能再次对元宗下手,那人肯定会千方百计阻止字画中的秘密被解出。而一旦真相被破解出来后,接下来的雷霆手段便是对所有知情人下手灭口。

“你通过申道人求无脸神仙求解之事还有什么人知道吗?”顾子敬问道。

“没有了,蜀宫里的总管大太监明公公虽然拿帖子引见我认识了申道人,却也不知道是为了何事。那申道人也非常小心,得到解语之后将我引到青羊观进行了交接。”

“申道人的做法是将祸事嫁接给了青羊观。如若有人要下手灭了知情人,那么就找不到他头上了,而是抓住你和青羊观的道人。而现在你把我也牵扯了进来。”顾子敬叹口气说道。

“扯不扯你都脱不了干系。虽然我是特使你为随行,但知道内情的人都知道你的真实身份,甚至会认为求解字画才是你真正随行的目的,估计你更有可能被当作灭口的第一目标。”萧俨这话说得很有道理,就连顾子敬自己都觉得没有半点可反驳的地方。

“如此看来,我们只有赶紧离开成都,日夜兼程往回赶。抢在别人设局灭口之前回到金陵,将真相传达给皇上。只有那秘密不再是秘密了,你我才能安全。”顾子敬心中也开始焦虑起来。

“行,这两天里我找机会与蜀皇拜辞一下便立刻离开,出使行文的回复也不要了。反正南唐来的使者不止我一个。”

顾子敬眉头微微一皱:“萧大人最后一句什么意思?”

“哦,顾大人不要误会,我丝毫没有揶揄你的意思。既然顾大人被牵扯进来了,那另一件事情我也该如实相告。今天我在蜀国皇殿进见孟昶时,听殿外宣报有南唐使者求见,然后孟昶便匆匆退朝。我当时觉得是我国又有更重要的密使遣来,孟昶到后殿私下另行召见了。但是后来在我出蜀宫时恰好见到一人在高手的护卫下往申道人解玄馆的方向走去。我随从中有认识那人的,说是我南唐太子府上的德总管。”

“德总管?!太子李弘冀?!”顾子敬很是惊讶。

萧俨肯定地点点头。

顾子敬眼珠转了几转,随即惊讶变成了惊恐:“不能再等什么机会拜辞蜀皇了。连夜收拾,明天就走!”

萧俨和顾子敬是第二天下午匆匆忙忙离开成都的。萧俨在上午早朝之后到毋昭裔府中告辞作别,未再求见孟昶。只拜请毋昭裔转达他们对蜀皇的敬意和歉意。

毋昭裔对南唐特使的这种做法很是疑惑,因为他们此次出使行文尚未得到孟昶批复,回去之后怎么向元宗李璟交代?虽然他们在皇殿之上受到些责难,但都未曾超出礼数。萧俨是常做外使的官场老手,其胸襟腹度不会因为那番舌战不顾大局愤而离去。何况,那番唇枪舌剑中他并未落了下风啊。难道……难道殿上所指大周使者被刺之事真是戳中他们的要害了?

但不管如何怀疑,毋昭裔都不便强留南唐特使。其实即便握有南唐刺杀大周使者的真凭实据,他也没理由采取任何行动。因为这事情和他蜀国不搭界,只是事情发生在蜀国境内,最多是保护不周。再说蜀国也有官员受此连累而殒命的,说起来自己这边也是受害者。不过真要是拿到什么证据的话,倒是可以将蜀国开脱出来,然后作为第三方静观大周和南唐对仗,取渔翁之利。现在南唐特使突然匆忙离开,虽非证据却是留了话柄。以此证实大周使者的猜测正确也好,以此推脱蜀国的干系也好,总之是对蜀国有利的。可免了两国使者在蜀皇面前纠缠不清,省了这理不清、断不了的官司。

所以毋昭裔很热情地挽留,很客气地送行,并调兵马一路护送出境。从他的层面上而言已经是做到了妥当。

而这一次南唐使队并未像来时那样借道南汉与楚地交界路径回南唐,而是往北走,出蜀境后穿南平而过进入南唐。这走法是顾子敬做出的决定,却是神眼卜福极力推荐的主意。

卜福获知他们匆匆离开成都市是因为有人会对大唐使队不利,所以当即建议不从原路回去。但南唐与楚地不睦,借道楚地虽最为快捷但安全难保。另外,楚地可能因为怕南唐特使窥到其腹地城镇设置,很有可能拒绝借道。所以相比之下往北过南平应该是一条既安全又快捷的道路。

做出这样一个决定看似非常明智,其实却是犯了很大的错误。获取了很重要的真相,并且想要将这真相带回南唐,肯定会选择一条安全、快捷的道路往回赶,这对于有些风险意识的人都会想到:如果想阻止他们带回秘密的人已经确定萧俨、顾子敬获取到字画真相,那么肯定也会想到南唐使队会借道南平,可以在这路径上选择合适地点决心阻袭。如果阻止他们的人还未曾确定他们是否获取到字画真相,那只需在这条道路上等候,一旦看到他们确实是选择的这条道路,也就相当于证明他们已经获取到字画真相的事实。所以不管如何,只要是选择了这条道路,就必定会成为别人的目标。

南唐使队离开的第二天,大周特使王策、赵普要求进见孟昶,讨行文批复回转大周。

上次召见大周特使时孟昶已经弄清他们此行的目的有两个:一是误会蜀国屯兵运粮至周、蜀边界,怀疑蜀国要借大周内困之际对其不利;二是要求蜀国能加大边境交易,提供给大周平价的粮盐和其他物资。

对于这两件事情孟昶觉得自己说太多都没用,消除误会的最好办法是让大周特使在回国途中自己到边界州府去看一看。至于第二件事情,对己有利,对大周有利,又符合自己盟友李弘冀的利益,何乐而不为?

所以孟昶也不挽留王策、赵普,而且亲自主持皇宴为他们送行。双方推杯换盏甚是欢愉,一直都未曾再提蜀国境内遇刺之事。

翌日,毋昭裔替孟昶送王策、赵普至十里长亭。离别酒席上赵普才再次提及南唐特使匆忙离去以及他们遇刺之事。

毋昭裔其实早就想好了所有说辞,婉转圆滑地将蜀国置身事外。但至于刺客是否南唐所派他也不下定论,只是将所有疑点、可能都交给赵普他们,让他们自行推断。

赵普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再次强调了一点,而强调的这一点硬生生是将蜀国又拉入是非之中。

“之前我们已经说过,如若刺杀我们的刺客是南唐所遣,那么他们以蜀人之形、借蜀国之地下此杀手,其目的恐怕不是要了我们性命那么简单。这是要嫁罪蜀国,离间你我之盟。而南唐则可以趁隙拉拢,不是联我大周对付你蜀国,便是联你蜀国对付我大周。此叵测心计蜀皇一定要明察、明断才是。”

毋昭裔微微点头,赵普所说不无道理。南唐使队此次来到成都后上蹦下跳,乱转乱钻,民间、官家都在他们的探访范围内,种种表现的确像是存有类似意图。再有,不管大周还是南唐,都在暗中与蜀国争夺那个神秘的宝藏。而最近消息是说这宝藏就在蜀国境内,南唐使者在成都到处钻营是否和此事也有关系?如此看来此后与南唐间的来往还真的需要处处留意、步步小心。

时不待

南平与西蜀交界的烟重津,地势险要,地形复杂多样。有山有壑、有水有林,朝云晚雾、光影闪绰,是个乱得人眼也乱得人心的地界。

此刻齐君元便站烟重津的一处坡顶上,他的心里也真就像这山水林木一样杂乱不堪。

呼壶里收到的露芒笺上让齐君元主事行烟重津的刺局,对此他非但没有感到一点疑惑,反是释怀了许多。这说明离恨谷中一直都关注着他的存在,也一直在利用着他的价值。之前长时间不得指令、不见代主的惶恐一扫而光。另外,他在瀖洲刺杀顾子敬失手,然后因为护送秦笙笙没能再杀。而这次刺活的刺标中就有顾子敬在,所以安排他主事也在情理之中。再有,其他几个高手虽然技艺高强,江湖经验却比较欠缺,对官家护卫的保护方式也不够了解。让他们主持布设如此大型的刺局会比较勉强,相比之下他齐君元应该算是最合适人选,这一点说明了离恨谷对情况的了解以及发出指令者的睿智。

本来齐君元已经下定决心,接下来哪怕是以尾随、旁观的方式来寻找谜底,也再不和这几个人混在一起。但是现在离恨谷中一份正式的露芒笺还是将他和这些摸不到底的人拴在了一处,这不能不让他在释怀的同时又平添了很多的疑问。都说一个谎言要用十个谎言来掩饰,他感觉自己现在面临的似乎就是这种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