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对方的相貌与名号相差极大,但齐君元却并未太过注意这些外形上的差异。反倒是对方所报的隐号让他蓦然生出些想法来,这个“算盘”的含义和自己“随意”的含义似乎存在某种微妙的相同之处。

候女来

离恨谷中所用隐号并非随便取的,其中含义都代表着谷生、谷客的技艺特点。“算盘”这个隐号乍听很是俗气,只是一个用以计算的器具而已,但其实上这两字是要分开来看的。“算”,是度算、衡量、评测;“盘”,是盘活、调整、变化。将这两字放在一起,并非代表那个计算的器具,而是说眼前这人的心计与手段都非同一般。先精密度算,再根据结果盘整布局,从这字面意思上讲,与齐君元的“随意”似乎是有着相互抵触的意思。但其实齐君元的“随意”是指他可以随自己的心意利用周围环境中各种器物和设施布设杀局,而这种利用也是需要经过计算和盘整的。所以深入分析,他们两个的隐号在实际含义上其实是非常接近和相似的。

“你怎会来到我这里的?”楼凤山又问一句。

但这个问题是他刚才已经问过的,齐君元也已经回答过了。所以齐君元没有回答,只是用疑惑的目光看着楼凤山。此时他发现,楼凤山不但语气带着诧异和惊疑,表情也是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齐君元知道,离恨谷的高手就算在最迷惑的状况下都不会以这种语气和表情出现在外人面前的。楼凤山这样对自己,说明他已经相信自己是离恨谷的人了。另外,齐君元还有一种感觉,楼凤山重复那句“你怎会来到我这里?”并非要问出进来用的具体技法和过程细节,也不是忘记自己刚才已经问过相同的问题。他只是用这样一句问话来表达自己心中的疑惑。

楼凤山的这种表现让齐君元一下子联想到自己反复多次的推测:“离恨谷这次接连实施的几个露芒笺和乱明章出现了意外。而这个意外很大可能就是因为自己,否则这个‘算盘’见到自己后为何会如此诧异和疑惑。”

“看来我是不该来的人,那么不知可否问一下楼先生要等的是哪一个?”齐君元索性把话挑开了说。虽然他知道离恨谷中规矩严格,就算同门之间有些事情也是不会相告的。

“我在等一个女的,但是过了预定时间好多日子了,她还迟迟未到。”楼凤山竟然是透露出了一些信息,看来他对此事也是烦恼不已,觉得其中出现了什么问题。

“所以楼先生本来是自己在呼壶里街市上放出暗号等人的,如今觉得情况蹊跷,这才退回此处,另外雇请一个不相干的人每天在街市上走一趟。以一只精妙的‘八俏头’为诱,看能不能将要等的人带到此处。”

“你果然是被‘八俏头’引来,而且还走破我加了惑眼障子的‘太极蕴八卦’。这样看来你的功底极为了得,不单妙成阁技艺娴熟,而且还兼通天谋殿、诡惊亭的技艺。”

“楼先生夸奖,其实我所会技艺非但不能与楼先生相比,就连思虑缜密上也与先生差之太远。你雇请一个不相干的人每天从街市上走一圈,然后由此处布置的惊门进,生门出,只是沿竹林边沿绕过‘太极蕴八卦’,根本不会触及任何布置。但是如果引来的人是你要等的人,即便窥不破此处兜理,也立刻可以从各种迹象上知道此处是等她的人。就算万一引来的是其他门派路数的行家高手,先生以融风水、玄理、诡虚为一体的兜子为护,进退自如,根本不用露面起冲突。”齐君元夸赞楼凤山的同时,也将他的意图剖析了一番,因为只有这样对方才会更加重视自己的存在,将更多信息透露给他。

“推断虽说有些谬误,但是大理不差。只可惜你仍不是我要等的人。”楼凤山此时已经恢复状态,一副表情与死人相仿。

“你等的人不来,要么是中途出现意外,要么就是她不愿意前来。不知先生等她是为了什么活儿,或许我能替代,以解先生烦忧。”齐君元这话说得有些狡猾,他其实是想探听一下让秦笙笙来到呼壶里有何目的。因为他觉得秦笙笙是知道自己前来呼壶里的目的的,但从她最近表现出的情绪可以发现她并不愿意来到这里。特别是那次甩开齐君元追踪狂尸群,虽然最有这愿望的是倪稻花,可当时倪稻花还在装疯,始作俑者是秦笙笙。明知自己要来呼壶里执行其他指令,却依旧另行他事,可见她很不情愿前来呼壶里,想以意外事件错过这里的任务。

“你无法替代,而且时限已过,就算有人替代也已经来不及完成这趟活儿了。”楼凤山平静地说道。

“补救呢?有办法补救吗?”齐君元又问。他知道秦笙笙如果真的耽搁了离恨谷布置的重要任务,将要接受的惩处会非常严厉。

楼凤山沉默了一小会儿,然后才淡淡地说道:“我也不知道,好在意外不是我这一处的原因,而且目前罪责难定。谷中执掌们应该会有相对办法重新处置,只不过我这里还未曾收到指令。”

齐君元听到“罪责难定”这句话时,终于松了口气,这表明秦笙笙耽搁的事情至少到现在为止还无法确定是由于她的原因。

不过有一个现象其实很奇怪,不知道齐君元自己有没有发现。他作为一个无亲无近的无情刺客,从来只认离恨谷所发指令行事。为了达到完成刺活的目的,不惜牺牲任何人,哪怕是经常在一起的同门。但现在不知为什么会下意识地为秦笙笙担心,所有的做法和想法也都是以保护秦笙笙为中心。难道只是为了露芒笺中将秦笙笙送到秀湾集的指令,要只是这个的话,他的任务其实已经完成。现在的他完全是在做分外的事情,而且那么认真和执着,这是否是因为在这些时日中他们之间有些无形的东西正慢慢地发生着变化。

就在此时,楼凤山突然眼眉一挑,嘴角边挤出几个字:“又有人来了。”

齐君元没有回头,从楼凤山眉眼闪动的方向判断,那是自己刚刚进入竹林的方向。竹林外始终不曾有示警的信号,所以王炎霸和秦笙笙应该是安全的。而现在从那方向有人进入,只可能是因为自己进入的时间太长,外面那两人担心自己跟了进来。虽然这种心情很让人感动,但这种做法却是很盲目、没有经验的表现。

进入竹林的只有一个人,是秦笙笙。很明显,担心齐君元的人中不包括王炎霸。

秦笙笙远远看到齐君元和楼凤山隔着场地对立而站,并没有自己担心的事情发生,于是也在竹林边站住了。但就在她站住的同时,她背后不远处又出现了一个身影。这身影很明显地堵住了她再次退出竹林的路径,并且站位是在竹林小径的一个拐弯后面。行家只需一眼就知道,这种站位是为了防止他所阻止的秦笙笙会突然发起强势攻击。

齐君元不用回身便知道身后出现的是秦笙笙,这么些日子和她相处在一起,他已经能从感觉和构思的意境中确定她的存在。

但很奇怪的是为何出现的只有秦笙笙却没有王炎霸。三段锦的布局即便移动和收缩,所在位置的顺序是不应该变化的。而且秦笙笙要想擅自行动的话,王炎霸站在她的上位,应该予以制止的。而现在第三位的秦笙笙已经走过竹林,来到兜口处,第二位的王炎霸却踪迹全无。被别人暗算了?不会,因为这里虽然诡道重重,但坐庄的却是离恨谷的同门,不会贸然下手的。是他自己离开了?秦笙笙在他后面的第三位,那他又是从什么途径离开的?又是出于什么原因离开的呢?

还没等到齐君元想通这一点,秦笙笙背后就已经出现了一个预料之外的身影。意外出现的任何人和物都带有危险的成分,这是刺客所遵循的最基本的警示。所以齐君元担心了,担心秦笙笙的处境。他缓缓地转身,完全背对着楼凤山,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那个意外出现的身影上。

无论是身高还是体魄,无论气势还是气质,那都只能算是个非常平常的身影。但往往最平常的也是最具可塑性的,这就和齐君元的特点是没有特点一样。所以这样一个身影在需要的时候,可以按照他的意愿转换成别人都不会怀疑的形象,比如就可以转换成一个卖玩器的。虽然从街市开始,卖玩器的自始至终都只留了个模糊背影给齐君元,但齐君元却根本未曾怀疑他的真实性,包括刚才的推断中也只是将他作为一个被雇请的不相干的角色。

“刚才我的推断有谬误,那卖玩器的并非一个不相干的人。他是个可以偷偷溜到别人背后暗下杀手的厉害角色。”齐君元主动承认自己的错误。

“谬误是难免的,他的确很难辨别,因为不管外相还是气质,他都能做得比真正卖玩器的还像卖玩器的。因为这个谷客虽然位列功劲属,兼修工器属,但除此之外他还将色诱属的一项技艺休习得非常娴熟。”楼凤山似乎很理解齐君元,同时也表现出对那个卖玩器的钦佩。

其实在楼凤山刚才短短的言语中提到了刺客掩藏真实面目的又一个境界。是除了齐君元的无特点、楼凤山的以明虚掩暗真之外的第三种方式,也是最常见的一种方式,那就是假形胜真。也就是说,所有言行可以比你所装扮的角色更加逼真。

“现在都看出来了。他是修习了勾魂楼的‘随相随形’,所以才让我们毫无戒心就跟随到此处。如果不修习妙成阁的技艺,做不出那只精巧的双连环八俏头。至于力极堂的技艺虽然到现在尚未展露,不过从他的巧妙择位和沉稳的态势来看,出手便是一杀即成的招数。鉴于这些情况,我会阻止我的同伴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冒险攻他。所以根本不用露刃见红,他堵住我同伴退路的目的就已经达到了。”

“哈哈……”楼凤山的笑声很干涩,这让人觉得他只是在清嗓子而不是在笑。“齐兄弟踏破我‘太极蕴八卦’已经让在下敬佩,而明目识辨、推敲入点更显大才大智,难怪可以意外出现在我这里。”

齐君元眼神猛然一闪,然后缓缓扭转过头来:“刚才我只含糊报了所属和隐号,而楼先生竟然能报出我的姓氏。如若无人事先相告,那定然是先生仙修已成、未卜先知了。”

楼凤山先是微微一愣,随即便淡淡一笑说道:“如若我果真仙修已成,你能看出已达几流境界嘛?”虽然语气平淡,但仍是可以从楼凤山这不着调的玩笑话里听出掩饰的味道来。

“九流,不过是下九流,专门用来糊弄愚夫蠢妇、痴儿老朽的。”齐君元还未说话,竹林边的秦笙笙已经高声接上话头。

“你……”

“你什么你,种些竹子围个牲口圈,挖些坑池当食槽,你以为这样就能冒充神仙了,算足了你也就是个猪妖。我就奇怪了,这么多池子怎么就照不清你自己那张厚皮脸。还仙修,你这辈子和仙字搭界的也就只有仙逝了……”

楼凤山突然发现自己捅了一个大马蜂窝,耳边固然嘈杂不断再难安宁,而且脸上还刺烧得难受,痒不痒、痛不痛的感觉直扎到心上。不过他这种修为的人即便心中感觉到不适,神态上却没有丝毫变化,对那些扎人的话如若不闻。

“楼先生要想留下我们也不该是这种做法。”齐君元这话出口字字清晰,秦笙笙嘈杂的咒骂声竟然不能掩盖分毫。

“我未要留你,你若要去,我亲引‘太极蕴八卦’阳鱼四卦路径送你出去。”楼凤山显得很是客气,他的实意真是要齐君元离开。

齐君元没有作答,而是站在原地双目半闭。他在思考,思考眼前的状况,思考前前后后的事情,思考对方这种做法的缘由,思考自己该何去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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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其布置条理规律。

第十章 惊雉立羽

情已窥

此时齐君元的处境很是困窘,面前虽然已经过了阴鱼鱼身,到达平坦的鱼眼附近。但是看不出兜爪布设仍是不敢贸然而动,身后秦笙笙又被人占据有利位置制腋难动,所以现在留谁走谁都是别人说了算。自己要想摆脱这种困窘,最好的方法就是揭穿对方的意图,化解对方的优势,寻到对方的软肋,然后才能在一个平等的位置上进行对话。但是这方法知道的人有许多,能做到的又有几个?

幸好的是,齐君元抓到了一个关键点,一个到现在为止还未曾在阴阳玄湖间出现的关键点。所以他可以站在原地不动分毫地进行反击。

“楼先生,秦姑娘说的其实没有错。你怎么都搭不上仙修的边子,甚至就连隐号‘算盘’二字你都够不上。否则你也不会摆出一副立于制胜之地的姿态,仿佛极为宽容地说要送我走,其实你根本连眼前的形势都没盘算正确。”

齐君元语气中也带着嘲讽,这是楼凤山根本没有想到的。在他看来齐君元应该早就看清形势并做出正确的抉择了,可没想到从齐君元话里听出的味道似乎是自己处于什么不利形势。

“我为什么不过阴鱼身,只站在坤卦的口子上,就是为了可以再从来路快速退出。”齐君元这是违心之说,他不走是不清楚前面是何布设情况而不敢走。不过也正因为没有走,他现在的位置倒的确与他所说相吻合。

“就算你能快速退出,恐怕也是来不及解救秦笙笙的。再说了,你一旦动了,我便会在你身后追逼。”楼凤山可以从齐君元不十分明朗的话语中领会他真实的意图,更能针对这些意图采取相应的措施。

“你知道她叫秦笙笙?就像知道我姓齐一样,看来你不是在等人,而是准备好一切要针对我们做些事情。”齐君元声音淡淡地,就像在问一件自己根本没准备买的货物。但这淡淡的语气却突然发生了转变,接下来连串的话语如同暴风骤雨般向楼凤山砸去。“秦姑娘不攻反退,那卖玩器的只能追逼,那么便失去现有的站位优势。而一旦到达竹林与水池间的宽阔地带,你觉得凭他一项力极堂的技艺能占得上风吗?而我快速退出的同时按‘四方二十八宿’或正或反布下子牙钩,你又如何步步追逼在我之后?”(齐君元所说的四方二十八宿布局是按正四方位排布,但是四方位相互关联后从不同方向以及仰视、俯视可得出不同的排列顺序,布局自身变化的方式可达一百六十八种,如果再算上相互间的错位排列,可达六百五十四种变化。)

“我和卖玩器的可以都不动了,只堵住两处扼口,以闲待劳。”

“先生可能忘记了,你这兜子有个由惊门出生门的留隙,(留隙是指设兜人布设兜子时故意留下的活路,一般是给自己人快速顺利通过的,以便调整人手布局。有的情况下也用作诱敌而入后诱敌者的退路。)而你似乎少了一个堵住那扼口的高手。这在我刚进竹林时就已经看出,否则也不会轻易踏入你这兜子。”

楼凤山的表情没有再次出现变化,而且这一次有些沮丧。

“楼先生,虽然你没有细说,不过我多少还是猜出些你的意图。因为预定的时限已过,你原来接到的活儿已经错过做成的机会。虽说意外颇多,罪责难定。而一旦谷中衡行庐追究责任,你们怕罪责难当,所以极力想要留下秦姑娘,这样你们就能将所有责任推到她的身上。堂堂几个大男人竟然要以一个姑娘来为自己挡责,所以秦姑娘骂你厚脸皮一点儿都没错。”

楼凤山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可我们是按令而行,没有一点差错,问题全在秦笙笙身上。离恨谷中只分谷生、谷客,不分男女。惩处原则是有责自当,不累同门。”

齐君元发现这个楼凤山虽然精通天谋殿技艺,风水、兜形、玄理,甚至还精通一些诡惊、虚境之术,但他对江湖、世事却接触甚少。只要话头转到辩驳、争论之上,他便显得愚拙,要么无言以对,要么是以规矩、教条来进行辩论。所以总的来说,这人和范啸天颇有相似之处。虽然是杀技高手,虽然在江湖、民间有着很高的声名,实际上人情世故、江湖诡道的一套接触很少。

“其实楼先生还在其次,最为卑鄙无耻的应该是那王炎霸,为了推卸责任他甚至不惜将同伴推进更大的危险。”

齐君元这句话一出,楼凤山脸色大变,竹林里卖玩器的那人也猛然一震。而当看到这两人的反应后,齐君元的嘴角微微一翘。这句话带来的效果,让他确定了自己的推断是正确的,确定了自己所抓关键点的准确。

之前我们已经提到齐君元对王炎霸的怀疑,但这怀疑并非说他是混入离恨谷的暗钉(其他组织派来,对离恨谷别有企图的成员。),而是怀疑他在操纵着某件不能告人的事情。

虽然他只是范啸天外收的徒弟,身份还不在谷生、谷客之列。但身份是可以造假的,特别是将一个高级别的身份降到低级别,那是很容易让人相信的。再一个王炎霸虽然表现得自己只会阎罗殿道的技艺,但就这技艺他就使用得比一般的谷生、谷客还要娴熟,这代表着什么?这代表他的技艺其实极高。但是他的任务和身份需要掩盖,而使用过程中却又无法掩盖,所以就说自己只会这一种技法,那么钻研得深一些、施展得妙一些就都在情理之中了。所以一个技艺差的人想冒充高手很难,但一个高手要想隐藏一些技艺,把自己装得很无能,有时候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其实最初时齐君元曾怀疑是范啸天在说谎,以为他怕自己将离恨谷中的技艺过多地传授给不属于离恨谷的徒弟而遭受惩处。但他后来从范啸天的交流中发现,范啸天长时间都在谷中研究吓诈属的技艺,难得出谷几次也是为了谷里绘制地图等类似繁琐的任务,不可能有太多闲暇和机会出谷传授技艺给这个徒弟。所以王炎霸的技艺应该另有来路,这来路或许连范啸天都不清楚。而确定这一点的证据是齐君元发现王炎霸能直接听懂黄快嘴的话。

综合之前种种现象和刚刚证实的信息,齐君元估计这次离恨谷给范啸天和王炎霸派下的任务其实是两路,只是为了掩盖住王炎霸的真实身份以便派到更大用场,这才将这两个任务在开始时交集了一下。范啸天带着王炎霸寻到秦笙笙,但接下来这两人便分开了。王炎霸的任务是负责带秦笙笙去呼壶里,而范啸天的任务才是去上德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