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结过婚,有过一个小男孩儿,”他说道,“出了一次可怕的事故,他们溺水身亡了。”

听到这句话,我仿佛被冷水泼脸。他这是在撒一个没有必要的谎,至少我看不出任何理由。

观众窃窃私语——几乎是在悲叹。许多妇女都在哭泣,还有几个男人也哭了。

“那时候我背弃了上帝,我在心里咒骂他。我在荒野中游荡。哦,游荡在纽约、芝加哥、塔尔萨、乔普林、达拉斯和蒂华纳,游荡在缅因州的波特兰,游荡在俄勒冈州的波特兰,但处处一样,都是荒野。我背离了上帝,但却不曾走出妻子和儿子的记忆。我放下了耶稣的训诫,却放不下他们。”

他抬起左手,露出一个金环,明显比一般的婚戒要更宽更粗。

“我曾被女人诱惑——当然如此,我是一个男人,而波提乏之妻总在我们之中——但我忠于自己。”

“赞美主!”一个女人喊道。她大概以为自己能从穿着得当的女人里认出波提乏之妻。

“有一天,当我抵抗住了一次异常致命的……异常迷人的诱惑后,我得到了上帝的启示,就像扫罗在通往大马士革的路上受到上帝的启示一样。”

“是神谕!”一个男人喊道,举起双手十指向天(向天不好说,至少是向帐篷顶)。

“上帝告知我,我还有工作,我的工作就是为他人减轻负担和苦痛。他来到我梦中,让我戴上另一枚戒指,一枚能代表我通过上帝的圣言和他儿子耶稣基督的训诫,与上帝的垂训相结合的戒指。我当时在菲尼克斯,在一个不信神的嘉年华秀工作,上帝让我走进沙漠,不带水和食物,就像每个《圣经·旧约全书》中的朝圣者那样在路上走。他告诉我,在荒原里,我会找到象征我第二段也是最后一段婚姻的戒指。他告诉我,只要我忠于这段婚姻,我就能与我的妻儿在天堂团聚,而我们真正的婚姻将在他的圣座和圣光下重新变得神圣。”

哭泣与失声叫喊越来越多。一位穿着齐整套装、褐黑色长筒袜、时髦低跟鞋的女人,直接在过道跪下,用一种仿佛只有元音的语言在做见证。她身边的男人,可能是丈夫或男友,跪在她身边,用手在地上帮她垫着头,温柔微笑,鼓励着她。

“他一句真话都没说。”我说道。我都震惊了。“每个字都是谎言。他们应该能听出来。”

但他们没听出来,而且休也没听见我的话。他目瞪口呆,动弹不得。帐篷里欢声雷动,雅各布斯的声音盖过了他们的“和撒那”赞美上帝之声,仰仗的是电流(和无线麦克风)。

“我走了一整天。我翻找垃圾箱里别人吃剩的食物来果腹,喝别人丢弃在路边的半瓶可乐。然后上帝让我离开那条路,尽管黑夜即将来临,而且大有比我经验丰富的旅行者死在那个沙漠里,但我还是照做了。”

我心想,估计是走到郊区去了吧。或许是走到斯科茨代尔北部去了,那里是富人住的地方。

“夜色漆黑,乌云密布,星辰遁迹。但是午夜刚过,乌云便散去,一缕月光洒向石堆。我朝石堆走去,在石堆下面我发现了……这个。”

他举起右手,无名指上戴着另一枚厚重的金戒指。观众席爆发出阵阵掌声和声声“哈利路亚”。我一直试图搞明白怎么回事,但就是做不到。这些人都惯于通过电脑和朋友保持联系、获取当日新闻,也对气象卫星和肺移植习以为常,他们的寿命估计能比他们的曾祖父母长三四十年。然而这些人却会上这种故事的当,圣诞老人和牙仙都比这种故事显得真实可信。雅各布斯给他们喂的是鬼话,而他们却非常享受。有个想法令我不安,或许雅各布斯对此也很享受,这就更糟了。这不是我在哈洛镇认识的那个人,也不是那晚在塔尔萨留宿我的那个,尽管一想到他是如何对待凯茜·莫尔斯那迷茫而心碎的农民父亲的,我就不得不承认这个人当时就已经往这个方向发展了。

我不知他是否憎恶这些人,但我想他对他们一定是鄙夷的。

或许也不尽然。也许他根本不在乎这些人,他在乎的就只是表演过后在募款篮子里的东西。

与此同时,他还在继续做见证。他还在说话,乐队开始演奏起来,进一步煽动观众的情绪。知更鸟唱诗班摆动着身体,一直鼓掌打拍,观众纷纷加入。

雅各布斯谈及他第一次使用他这两枚婚戒(一段世俗婚姻和一段神圣婚姻)给人疗伤时的犹豫不决。谈及他意识到上帝要借他之手,广布大爱,治疗惠及更广大的群众。谈到他跪地不起无比痛苦,一再宣称他无法担此重任。上帝回复他说,如果真是如此,他就不会赐他这两枚戒指了。雅各布斯描述得好像他和上帝在天堂吸烟室针对这些问题促膝长谈一样,没准儿还一边吞云吐雾,一边看着天堂里延绵起伏的远山。

我厌恶他现在的样子,那张如教书先生般的尖嘴猴腮的脸,还有他眼光中闪烁的幽蓝,也憎恶他那黑色的外套。在嘉年华会上,这种外套被称为“走秀夹克”。这是我在贝尔游乐园里跟雅各布斯合作“闪电画像”时学来的。

“让我们一起祈祷,好吗?”雅各布斯问道,他双膝跪地,仿佛因为疼痛而眯了一下眼。是风湿病还是关节炎?“丹尼牧师,先给自己治治吧!”我在心里说。

于是,又是一阵窸窣的动静和赞美的低语,场上信众也纷纷跪地。我们这些站在帐篷的后面的人也照做了。我几乎要抗拒——连我这种堕落的卫理公会派教徒都能嗅到整件事里作秀渎神的味道——然而此刻我最不希望的就是吸引他的注意,就像在塔尔萨那次一样。

“他好歹救过你的命,”我心想,“救命之恩不能忘。”

是啊,之后这些年都是幸福美好。我闭上眼,不是祈祷而是困惑。真希望我没来这里,但也真的别无选择。这不是第一次了,我后悔当初联系上乔治娅·唐林那精通电脑的女儿。

但已经太迟了。

丹尼牧师不仅为在场的人祈祷,也为那些卧病在家无法到场的人祈祷。他为那些善男信女而祈祷,为美利坚合众国而祈祷,祈祷上帝将智慧赐给美利坚的领袖。然后他着手办正事了,他祈祷上帝通过他的手和圣戒治愈患者,因为这是上帝属意的。

乐队继续演奏着。

“你们之中有没有要被治愈的人?”他问道,一脸痛苦地挣扎起身。阿尔·斯坦珀上前想扶他,不过雅各布斯挥手让他退下。“你们之中有没有希望卸下重担、免除病痛的人?”

信众大声附和说有。前两排的坐轮椅的和慢性病患者都为他如痴如醉。后面几排的人也是如此,他们之中许多人形容枯槁,看起来病入膏肓。有打着绷带的,有身体畸形的,有戴氧气面罩的,有肢体不全的,还有拄着支架的。也有不停痉挛和颤抖的人,仿佛他们麻痹受损的大脑开着不怀好意的玩笑。

戴文娜和知更鸟唱诗班开始唱《耶稣喊你上前》,歌声犹如春风温柔拂过沙漠。穿着齐整的牛仔裤、白衬衫、绿色背心的接待员魔幻般出现。有人开始将那些怀揣康复期望的人在中间过道排成一列。其他穿绿背心的人——相当多——拿着裙撑一样大的柳条编织的募款箱四处穿行。我听见零星的钱币的叮当声此起彼伏,但大多数人是往里头扔钞票——作秀的人管这叫“真家伙”。那个讲异国语言的女人在不知是男友还是丈夫的搀扶下坐回折叠椅上。她的头发松散地垂在那泛着红晕的两颊旁边,外衣上满是灰尘。

我也觉得自己满身是灰,不过我期待的好戏这才开始。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笔记本和一支法国比克笔。上面已经记了几条,一些是我查到的,更多的是出于布里安娜·唐林的帮助。

“你在做什么?”休低声问我。

我摇了摇头。治疗即将开始,我在丹尼牧师的网站上看了太多录像,早就了如指掌。“这太老套了!”布里看过几段视频后这么说。

一个女人摇着轮椅上前。雅各布斯问她的名字,然后将麦克风对着她的嘴。她用颤抖的声音说道,她名叫罗伊娜·米图尔,一位从得梅因来的教师,因为重度关节炎而无法行走。

我把她的名字记在笔记本上,上一个是一个月前在阿尔伯克基治愈了脊髓损伤的梅布尔·杰根斯。

雅各布斯把麦克风插在他那走秀夹克的外口袋里,双手握着她的头,用戒指顶着她的太阳穴,将她的脸抵到他胸前。他两眼紧闭,口中默默祈祷……又或是哼着什么儿歌,这我就不得而知了。她突然抽搐起来,双手向两侧伸出,如同白鸟拍打翅膀。她直直地盯着雅各布斯的脸,瞠目而视,不知出于是惊愕还是电击后的余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