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查理,还没好。”凯尔顿先生说,“你得再等一会儿。等到皮博迪先生把他们拾掇得可以见人……”

雅各布斯穿过告别厅,厅里某个老女人正躺在一口红木棺材里等着最终示人。他继续沿着厅堂往后面走。他知道自己在往哪儿走,没几个人比他清楚。

爸爸和凯尔顿先生连忙追过去。母亲坐下来,玛拉奶奶跟她相对而坐,蓬松的白发之下,眼睛在发着光。她那时年事已高,已经80多岁,有二十来个孙子孙女和曾孙曾孙女,他们不来看她的时候,就只有悲剧和丑闻可以让她焕发新生。

“他接受得了吗?”玛拉奶奶压低声音问道,“你有没有跟他跪下祷告?”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玛拉,”妈妈说道,“我已经筋疲力尽。我只想闭上眼睛歇一分钟。”

但她休息不了,因为就在那时,殡仪馆后面的遗容准备室里传出了一声尖叫。

“听上去就像今天屋外的风,杰米,”她说,“不过比这要恐怖一百倍。”她的目光终于离开了天花板。我多么希望她的眼睛不要离开,因为我可以从她眼光的后面,看到死亡的黑暗正在逼近。“一开始只是女鬼般的哀号,没有言语。我多么希望只是这样,但却并非如此。‘他的脸呢?’他叫道,‘我儿子的脸呢?’”

谁负责在葬礼上讲道?这个问题让我很困扰(就好比谁来给理发师理发一样)。这些都是我后来听说的,我没有亲眼看见;妈妈下的命令,只准她、爸爸、克莱尔和康拉德去参加葬礼。葬礼可能会对家中其余几个孩子造成不安(她肯定在皮博迪家遗容准备室里听到过寒彻脊背的尖叫),于是安迪留下负责照顾特里和我。这可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儿,因为安迪是个坏小子,尤其是爸妈不在家的时候。身为一个公开的基督徒,他却热衷于扭人胳膊和用拳头揉人的脑袋,而且下手很重,让人眼冒金星那种。

帕齐和莫里双人葬礼那个周六,他没有扭人胳膊也没有揉人脑袋。安迪说,如果他们到晚饭时分还不回来,他就去做罐头意粉。其间我们只是看电视,不说话。他走上楼去,然后就没有下来。虽然他脾气暴躁人又专横,但他对“小跟班”莫里的喜爱不亚于我们其他人,而且他自然也很迷恋帕齐(人人都爱她……除了阿康,他对女生不感兴趣,长大之后也没有改变)。他可能是上楼祷告去了——“你祷告的时候,要进你的内屋,关上门。”圣马太这样教导大家——不过可能他只是想坐下来想想,这到底是什么道理。他的信仰没有因为这两人的死而崩塌——他至死都是个顽固的原教旨主义基督徒——不过他的信仰必然遭到了极大动摇。我的信仰也没有因他们的死而崩塌,使它崩塌的是那次骇人的布道。

盖茨瀑布公理会的戴维·托马斯牧师为帕齐和莫里致了悼词,没有引起任何惊讶或不满,因为正如爸爸所说:“公理会和卫理公会之间没有半毛钱区别。”

引人注目的是雅各布斯选了斯蒂芬·吉文斯来主持柳林公墓的丧葬事务。吉文斯是示罗教会的牧师(不挂神职头衔)。示罗教会的信众当时还笃信弗兰克·韦斯顿·桑福德那个末日论贩子的教条——鼓励家长鞭笞子女,哪怕是再小的错都要上鞭子(“你必须做基督的训蒙师。”他如此教导大家),还主张36小时禁食,包括婴儿。

自从桑福德死后,示罗变化甚多(如今和其他新教教会团体略有不同),但在1965年,那些古旧的流言依然兴盛不衰——由他们的奇装异服和对末日将至的激进信仰推波助澜。可是原来我们的查尔斯·雅各布斯和他们的斯蒂芬·吉文斯常年在罗克堡聊天喝咖啡,而且还是好友。那次骇人的布道后,镇上就有人说雅各布斯牧师是“染上了示罗教的病”。也许如此,但根据爸妈所说(以及阿康和克莱尔,我其实更相信他们俩的证词),吉文斯在那次简短的入葬仪式上显得很平静,给人慰藉,而且举止得当。

“他一次都没有提起世界末日。”克莱尔说。我还记得那晚穿着深蓝色礼服(她最接近黑色的衣服)和成人长筒袜的她有多美丽动人。我也记得她几乎没吃完饭,只是把盘子上的食物搅来搅去,直到弄成像狗粪似的一坨。

“吉文斯有没有念诵经文?”安迪问。

“《哥林多前书》,”妈妈说,“是讲我们对着镜子观看,模糊不清的那段?”

“选得应景。”哥哥睿智地说。

“他怎么样?”我问妈妈,“雅各布斯牧师怎么样了?”

“他……很安静,”她说道,看上去很焦虑,“我看……大概是在沉思吧。”

“不,才不是,”克莱尔说着把盘子推开,“他都震惊坏了!就坐在坟头一把折叠椅上,吉文斯先生问他要不要来撒第一抔土,跟他一起祈福的时候,他还是继续坐在那儿,双手夹在膝盖之间,耷拉着脑袋。”她哭了起来。“这就像是个梦,一个噩梦。”

“不过他还是起身撒了土,”爸爸边说边搂着她的肩膀,“是过了好一会儿,但他还是撒了。每口棺材上撒了一把土。不是吗,克莱尔宝贝儿?”

“是啊,”她说道,哭得更厉害了,“不过是那个示罗教会的家伙抓着他的手,硬生生把他给拽起来的啊。”

阿康没说话,我才意识到他人已经不在餐桌旁。我看到他在后院,站在那棵挂着轮胎秋千的榆树旁。他的头顶着树皮,双手握着树干,肩膀簌簌颤抖。

不过跟克莱尔不同,他把晚饭吃了。我记得的。他把盘子上的食物吃得干干净净,还要了第二盘,声音坚定而清晰。

接下来的三个礼拜日都有执事安排过来的客座传教士,但吉文斯牧师并不在其中。尽管他那次在柳林公墓显得很平静、宽慰众人,而且举止得当,我猜就是没人请他来讲。北方佬除了与生俱来和教育使然的沉默内敛,他们还往往在宗教和种族方面抱有偏见。三年后的一天,我听到盖茨瀑布高中的一个老师用愤怒不解的语气问另一个老师:“为什么会有人想枪杀马丁·路德·金?天哪,这个黑鬼是个好黑鬼啊!”

那次事件后,卫理公会青少年团契取消了。我猜所有人都很高兴——包括人称“查经之王”的安迪。我们还没有做好准备去面对雅各布斯牧师,他同样也无法面对我们。玩具角——克莱尔和其他女孩儿逗莫里玩儿(以及相互嬉戏)的地方会多么让人目不忍视。歌咏时分又有谁来弹钢琴呢?我想镇上总有人可以,但查尔斯·雅各布斯是没心情去打听了,而且没有了帕齐,一切也不再相同——唱起激扬的赞美诗,比如“向前直往锡安”时,她金色的秀发左右摇动。她的金发已然入土,在黑暗中,头发在缎子枕头上发干变脆。

11月一个灰蒙蒙的下午,特里和我正在窗子上喷涂火鸡和丰收羊角,电话一声长一声短地刺耳地响起:是我们家的电话铃。妈妈接了电话,简短说了几句就放下电话,然后朝特里和我微笑。

“是雅各布斯牧师的电话。他这个星期天要上讲道台做感恩讲道。你说是不是棒极了?”

多年以后,我上了高中,克莱尔读缅因大学放假回来,我问她为什么当时没人拦住他。我们在外头,荡着旧轮胎秋千。她不用问就知道我指的是谁,那次礼拜日讲道给我们所有人的心头留下了一道疤。

“我猜是因为他听上去通情达理,听着很正常。等到人们意识到他的真实用意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也许吧,但我记得雷吉·凯尔顿和罗伊·伊斯特布鲁克在结尾时打断了他,其实他还没开始讲我就知道不对劲儿,因为他没有用往常的结束语来结束当天的读经:愿上帝保佑他的圣言。他从来没有忘记过那句话,连他给我展示电动小耶稣横渡太平湖那天都没有忘记。

骇人的布道当天,他选读的是《哥林多前书》第13章,跟吉文斯牧师在柳林公墓一大一小两座墓旁读的是同一章:“我们现在所知道的有限,先知所讲的也有限,等那完全的来到,这有限的必归于无有了。我作孩子的时候,话语像孩子,心思像孩子,意念像孩子;既成了人,就把孩子的事丢弃了。我们如今仿佛对着镜子观看,模糊不清,到那时,就要面对面了。我如今所知道的有限,到那时就全知道,如同主知道我一样。”

他在讲道台上合上了那本厚厚的《圣经》——没太用力,但我们都听到“啪”的一声。那个礼拜天,哈洛卫理公会全是人,每张长凳都坐满了,不过却一片死寂,连一声咳嗽都没有。我记得自己暗暗祷告,希望他能顺利完成,不会中途落泪。

玛拉·哈灵顿老奶奶坐在前排长凳上,虽然她背对着我,我也能想象她的双眼藏在那半开半合的臃肿发黄的眼皮里,闪烁着渴望的光。我们家坐在第三排,我们常坐的那排。妈妈的脸色平静,但我可以看到她戴着白色手套的双手紧紧攥着那部大开本平装《圣经》,把书都折弯了。克莱尔咬着牙,把口红都一点点吃掉了。从读经结束到哈洛人称“骇人的布道”开始,之间不会超过五秒,至多十秒,但在我看来却仿佛亘古一般遥远。他低头向着讲道台上那本亮金色饰边的《圣经》。当他终于抬起头,露出他冷静沉着的脸,大家仿佛都轻轻舒了口气。

“对我而言,这是一个艰难而困扰的时期,”他说,“这自然不用说了,这是个紧密相连的社区,大家都互相认识。居民们都以各自的方式向我伸出援手,我会永远心存感激。我要特别感谢劳拉·莫顿,感谢她如此温柔委婉地向我转达了噩耗。”

他向她点头示意。她点了点头,微笑一下,然后举起一只戴着白手套的手擦掉了一滴泪。

“从我痛失所爱的那天起,到今天上午,我一直在反思和学习中度过。我本想说‘以及在祷告中度过’,但尽管我一次又一次地跪下,却没能感受到上帝在我身边,所以我只能反思和学习。”

众人沉默,每一双眼睛都盯着他。

“我去了盖茨瀑布图书馆找《纽约时报》,但他们只存了《商业周刊》,他们让我转道罗克堡,那里有时报的微缩胶片。‘凡祈求的,就得着;寻找的,就寻见’,圣马太真是言之有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