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吧。”

  今年四月,生人成了小学生。看见儿子背上了双肩书包,薰子心里百感交集。而一想到永远看不见瑞穗背上书包的样子,喜悦又变成了悲叹。她希望生人能好好享受学校生活,就当替姐姐也上了学。可入学之后,生人似乎产生了某种不满情绪,这又让薰子很焦急。

  泡茶的时候,生人终于出现在客厅里,看见美晴,低下头问了声好。

  “你好。生生,学校好玩吗?”

  生人“嗯”了一声,点点头,看上去心情很糟糕。

  “你最喜欢什么课?算术?国语?”

  生人扭转身子,似乎有点不好意思,说:“体育。”

  “体育啊。也对,运动是很开心的事情呢。”

  这话让生人开心了些,大概是觉得自己得到了认可吧。

  “小叶在你姐姐房间里呢。”薰子说。

  生人又“嗯”了一声,但表情一下子阴沉了下来,完全没有马上过去的意思。

  “怎么?你不想见小叶吗?”

  生人摇摇头。“不是的。”

  “那怎么不去呢?”

  快满七岁的儿子犹豫了一会儿,看看薰子,又看看美晴,说:“那我去了。”便离开了房间。

  “哪有什么叛逆期啊?”美晴小声说,“不还是很可爱吗?回答问题也很清晰啊。”

  “大概是今天心情好吧。要么就是只在外人面前表现好。在开学典礼上还在很多人面前致辞呢,都是些陌生人。”

  “诶,这么厉害呀,怎么说的?”

  “先是自我介绍,说大家好,初次见面,我是一年级三班的播磨生人,请多关照,然后深深鞠上一躬。”

  “好棒!这样就会马上被大家记住啦。”

  “对吧?然后他又介绍说,这是我姐姐瑞穗。”

  “诶?”美晴意外地睁大了眼睛,“这是我姐姐……你把小穗带到生生的开学典礼上去啦?”

  “是啊,那当然。这可是弟弟的大日子,怎么能不带她去呢?为这个,我还给瑞穗新做了一套衣服呢。生人也说希望姐姐去。”

  美晴沉吟着,有些出神。

  “怎么了?有什么不妥吗?”

  “那倒不是。”美晴急忙摇头,“我只是觉得,听完介绍,大家会觉得很吃惊吧。他们有没有说什么?”

  “说了呀,都说‘真了不得’。不过,大家都很佩服,说‘完全看不出有障碍嘛’,‘就像随时会睁开眼睛打招呼似的’。所以呀,我就说啦,‘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管是多么顽皮的孩子,在他睡觉的时候,父母照看他都是满心欢喜的,我们只不过是把这种照看一直持续下去罢了’。我说得可痛快了。”

  美晴只“诶”了一声,没有再问开学典礼的事。

  姐妹俩好久不见,有许多话要说。美晴开始抱怨自己的丈夫。她丈夫在商社工作,是个典型的合理主义者,会对妻子的言行逐条提出异议,说得又都很有道理,让人无从反驳。

  “对这种人啊,就该适当地撒撒谎。要是万事都老老实实跟他汇报,就会被他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就要适度地模糊化,某些细节嘛,该忘就忘。”

  “有道理。”

  “就是呀。要是对合理主义者什么话都说,绝对会被他否定到骨子里去的。”

  两人正说着话,听见走廊里一阵吵嚷。接着门开了,生人和若叶走了进来。

  “怎么啦?”薰子问。

  两人都没回答。若叶看上去很不高兴。

  生人把最近爱玩的拼图从某个角落拉了出来,似乎想拉若叶一起玩。

  薰子一边留意着两人,一边继续和美晴聊天,最后她终于忍不住了,问道:

  “哎,你们为什么到这儿来了?平常不都是在姐姐房间玩的吗?今天也这样不好吗?”

  两人还是不说话。不过若叶明显想说些什么。于是薰子对她说:

  “小叶既然是来见瑞穗的,去那个房间玩不是很好吗?”

  这话一出,若叶果然有了动作。她坐直身子,对生人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到那边去。可生人却没有预期中的反应。

  “骗人。”生人说。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没有看薰子。

  “什么?”薰子问,“什么骗人?”

  生人不答,默默地玩着拼图。

  “生人,”薰子叫道,“你说清楚,什么骗人?”

  刚上小学一年级的孩子浑身颤抖着,似乎在努力忍耐着什么,他朝薰子转过脸来。他的表情是薰子从未见过的,满是敌意和悲伤。

  “你说姐姐还活着,是骗人的,对不对?”

  “诶……”

  “其实她早就死了,只有妈妈说她还活着,对不对?”生人似乎在绝望的深渊里呻吟。

  薰子脑海中瞬间一片空白,不知道儿子说了些什么。每个词她都懂得,连在一起却辨不分明了,似乎是出于本能地在抵抗着,不想承认儿子说出的话。

  这段空白期并没有持续太久。她明白,所有这些她不想听到的话,并不是幻听。

  巨大的冲击让薰子头晕目眩,险些失去知觉。她想斥责儿子,让他别说傻话,或许为了教育,还应该让他伸出手来,打上几板子。可她做不到,只觉浑身发软,站都站不起来。

  若叶开了口:“生生,不能说出来。”

  “若叶!”美晴叱了一声。薰子不知道妹妹为什么要发火。生人的话还在她脑子里轰轰地想着,她没心思去细品别人的台词。

  “你说什么?”薰子看着脸色苍白的儿子,“什么骗人?你瑞穗姐姐不是还活着吗?她只是在睡觉,还能正常吃饭,正常排便,正常长大的啊。”

  可是儿子喊了起来。

  “他们说那不是活着。他们说那只是利用仪器让她看起来像活着似的,其实她早就死了。死了还带去参加开学典礼,好恶心,大家都这么说,说心里头毛毛的。”

  “谁说的?”

  “所有人。所有知道姐姐的事情的人。我说不是这样的,姐姐只是在睡觉,他们就问我,那她什么时候起床?既然一直不会醒,和死了有什么两样?”

  薰子看见孩子双眼通红,反抗似地看着自己,才明白了事情原委,心如刀绞。

  生人绝对没有想过母亲会欺骗自己。看着沉睡的姐姐,在祈祷她康复的同时,心里应该也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知道她或许会一直这样下去。但这件事被毫无关系的第三者指指点点,让生人受到了极大的伤害。

  想到最近生人的表现,薰子终于明白了。之前他还整天泡在瑞穗的房间里,最近却不怎么愿意靠近了。就算薰子催他去,他也不会积极搭话,通常很快就又跑了出去。

  强烈的冲击让薰子一时丧失了说话的能力。她知道自己不能沉默,必须说点什么,但越是焦急,越是想不出话来。

  不知生人是怎么理解母亲的态度的,他丢下拼图,站起来,冲了出去。薰子听见了他跑上楼梯的脚步声。

  薰子就像被冻住了似的,动弹不得。儿子的话一直在脑子里回响。

  “姐?”美晴担心地唤她。她听见了,却无法回答。美晴又扳着她的肩膀,用力摇晃。“姐!”

  身体终于有了反应。她看见了不安的妹妹。深深呼出一口气之后,薰子用手抚着额头。“对不起……”

  “你没事吧?脸色好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