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有点怪怪的。”江藤用手背擦去嘴角的啤酒泡沫。

  “你说新章小姐?”

  “对。突然那么问,让人不知所措。”

  “早知道就不介绍给你们了。”

  江藤苦笑着摇摇头。

  “别这么说。就算没有她,社会也不会有什么变化。我们是当事人,只顾着努力解决面前的问题,没工夫去考虑法律如何如何。”

  “的确,那个人思考的层次比较高,我也被她给镇住了。”

  “她究竟是什么人啊?”

  “似乎是当老师的。我瞅着她似乎在从事和器官移植相关的什么运动,详细的就不知道了。不过,她对于我们,的确是宝贵的战斗力。虽然只在周日才参加活动,不过确实非常热心。”

  “那太好了。多亏了像她这样的人,才能实现这个遥不可及的梦想。两亿六千万,一开始听到的时候,我真觉得这是个天文数字啊……”

  “照现在的进展,应该能达成。我打算再努一把力。”

  江藤放下酒杯,认真地把双手放在桌面上。

  “这都多亏了你。要是没有你当‘救助会’的代表,就没有现在。我打心底里感谢你。”

  门脇皱着眉,敲敲桌子。

  “去去去。这种时候,你闹什么虚礼。而且,事情还没有结束哪。甚至连开始都还没开始。等小雪平安做完手术,健健康康地回国之后,你再谢我不迟。到时候,就别来这种便宜小店啦,去高级料亭!”

  江藤表情柔和了些,拿起酒瓶,给门脇满上了:“好,一定!”

  然后,两人聊了很久的棒球。或许是心里的负担轻了几分,江藤难得地饶舌起来,一个劲地要门脇赶紧结婚,还说结了婚,要生个儿子,然后教儿子打棒球。

  “我们家是不打算要第二个啦。这件事,就只能靠你了。”江藤说着,用手里捏着的柳叶鱼指着门脇。

  “怎么,难道我结婚是要讨你开心?”

  “对啊。要是那孩子成了棒球选手,我就把雪乃嫁给他。”

  “喔,这倒不错。”

  “对吧?所以你赶紧结婚吧。原本嘛,你都这个岁数了,还独身,也太——”江藤忽然收起了戏谑的神色,从裤兜里掏出手机。好像是有短信。

  “失陪一下。”江藤把手机放到耳边,站了起来。大概是周围太吵了,他向店外走去。

  门脇也想起一件事来,从外套内袋里掏出一个信封。这是新章房子在离开时交给他的,并说:

  “我对身边的人也说了‘救助会’的事,大家都帮着捐款。我又加了点儿,凑成了整数,在银行兑换好了。请务必收下。”

  信封沉甸甸的。碍于江藤夫妻在场,门脇不好当场确认里面的数目,不过想必不少。

  门脇打开信封瞅了瞅,眼珠子差点掉出来。里面是一叠万元大钞。都是新钱,用带子束着,看来是一百万。要有多少人,才能捐出这么一大笔钱啊?

  和刚才江藤同样的疑问浮上心头。她究竟是什么人?

  江藤回来了。门脇一边把信封放回怀中,一边瞅着他的神色,心中忽然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朋友脸色苍白,面容僵硬,刚才的轻松完全消失不见。

  “出什么事了?”门脇问。

  江藤从钱包里掏出一张万元纸币,放在桌上。

  “抱歉,你帮我结一下账吧。我得赶紧去医院。”

  “怎么了?”

  “……雪乃突然说头痛,然后就开始痉挛,被送到集中治疗室去了。”江藤声音喑哑。

  门脇伸手抓起桌上的万元纸币,往江藤面前一搡。

  “还顾什么钱啊,快去!”

  江藤接过钱,又说了声“抱歉”,匆匆转身离去。门脇望着他走远,拿起了账单。

  6

  “小雪救助会”的解散仪式在市公民馆举行。说是仪式,其实并不隆重。江藤说,想对迄今为止伸出过援手的人说声谢谢,所以,包括“救助会”成员在内,协助过募捐活动的人都被请到了现场。

  那天,雪乃的状况急转直下,很快就失去了知觉。在昏迷了四天后,她离开了人世。死因是脑梗。人工心脏出现了血栓。一直担心的事情变成了现实。

  门脇一边安慰悲伤的江藤夫妇,一边帮着安排守灵和葬礼。葬礼很简单,因为江藤说,要是把钱花在这上头,会很对不住那些捐款的人。

  头七过后,便举行了解散仪式。

  首先由门脇致辞。在上百人面前,他对江藤雪乃的死表示哀悼,同时也对大家的帮助表示感谢。心中涌动着无尽的空虚和遗憾,在掌声中鞠躬致谢的时候,门脇心中现出一个念头:自己能做的事情,或许已经做完了吧?

  接着,江藤夫妇站了起来。江藤身穿西服,与妻子一起向大家深深鞠了一躬,然后深吸一口气,开了口。

  “今天,大家在百忙之际聚到这里,我在此表示由衷的谢意。无论如何,我都想向大家道谢,所以才安排了这么一个地方。”他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感情,“三个月前,为了满足雪乃希望去海外接受心脏移植的愿望,门脇代表成立了‘救助会’。一开始,我心里还有不安,不知道会不会一切顺利,但在大家的帮助下,还是募集到了数额惊人的善款。我没想到,善意居然会有这么巨大的力量。虽然很遗憾,雪乃的生命之光在出国之前就熄灭了,可大家对她的爱,对她的支持,一定会在她心里留下深刻的印象。当然,我和内人这一辈子,也永远不会忘记大家的恩德。尽管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但我们一定会努力回报大家。”

  人群中隐隐传来啜泣声,不少女人都用手绢捂住了眼睛。

  “我还想告诉大家一件事。”江藤环顾会场,声音稍稍提高了些,“大家都知道,雪乃的直接死因是脑梗。但是,脑梗并不会马上导致心脏停止,首先要诊断是否脑死亡。院方问我们愿不愿意捐献器官。我女儿的心脏虽然不好,别的器官却是健康的。我和内人商量了一下,一致决定,现在应该轮到女儿来拯救别人的生命了。当天晚上,我们就进行了第一次脑死亡判定。我和内人都在场。二十四小时之后,又进行了第二次判定,结果相同。确定脑死亡的时刻,就成了我女儿的死亡时刻。从她身上摘除了肺、肝脏,还有两个肾脏。它们将捐献给四个孩子。我们相信,雪乃的灵魂一定还生活在某个地方,她一定能抓住新的幸福。多亏了大家,我们才能毫不犹豫地做出这个决定。谢谢大家,真的,谢谢大家。”

  江藤夫妇再次深深地鞠了一躬,台下掌声雷动。

  仪式结束后,人们排成一列,依次与江藤夫妇、门脇寒暄。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遗憾,气氛却是安详的。或许是漫长战役结束之后的充实感吧。

  众人散去之后,门脇看了看台下那片空荡荡的椅子,忽然一惊。角落里还坐着一个女人。他认出那是新章房子,她整个身子都伏在膝上。

  门脇有点担心,走了过去。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不过,他在中途停了下来。

  他发现新章房子是在哭。

  她的肩膀剧烈地抽动着,偶尔漏出几声呜咽。泪水啪嗒啪嗒地落下来,打湿了脚边的地板。

  不知为什么,门脇没有去打扰她。

  7

  桂花香飘,薰子正给院子里的盆栽浇水,忽然发现围墙的墙根处,开了一片野绀菊。那是一种淡紫色的小花,每年都在这个时期开放。

  头顶响起敲玻璃窗的声音。薰子抬起头,见窗里的千鹤子正指着大门的方向。

  转头一看,身穿白衬衫、藏青色裙子的新章房子正缓缓走来。她和薰子打了个招呼。

  薰子站起来,摘下防晒帽,也向她微微点头致意,然后走到玄关,打开门,等着新章房子过来。

  “早上好。桂花真香呀。”特别支援教育老师说起话来还是那样,嘴唇都不怎么动。

  “是呀,”薰子应道,“今天也要拜托您啦。”

  “也要请您多多关照。”新章房子说着,走进玄关。

  千鹤子从瑞穗的房间走出来,施了一礼,便沿着走廊走开了。生人还在幼儿园。

  新章房子走到门边,照例敲了敲门:“小穗,我进来了哦。”

  她推门走了进去,薰子也跟在后面。

  瑞穗已经坐在轮椅上了。她穿着红色风衣,梳的当然还是马尾辫。新章房子对她说了声“早上好”,便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薰子的位置在她斜后方。那里也已摆好了一把椅子。

  “已经是秋天了呢。就算从车站一路走过来,也完全不会出汗啦。风儿吹着也很舒服。小穗最近有没有出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