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认为,她会对弟弟的呼唤有所反应。令嫒的大脑功能已经停止了——我的观点没有改变。”

  只是偶然罢了——医生大概是这个意思。

  薰子没有反驳,她想,还不如不知道呢。

  她查过,仅在日本,就有几个孩子在长期脑死亡状态下度过了好几年。他们的家属都觉得,孩子和自己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精神联系。而且这种联系不是单向的,虽然很微弱,但他们相信,孩子也在发出信息。

  薰子把这些告诉近藤,近藤说,他知道。

  “这些我只用一个词概括:错觉。因为这些症状都不同。而且,‘长期脑死亡’这个词本身就很模糊不清。因为不同意捐献器官,所以就不能进行脑死亡判定。就跟这次一样,凭着来自各方的数据,只能做出‘可能脑死亡’的判断。其中或许有特例。”

  而且令嫒的情况,应该是不符合的——近藤没有这么说,但他冷静的目光已经表达出了这层意思。

  有没有从这种状态下获得稍许改善的病例呢?全世界难道连一例都没有吗?这是薰子的最后一个问题。

  “很遗憾,我没听说过。”近藤凝视着薰子的眼睛,语气沉重,“但武断地下结论是要不得的。虽然作为脑神经外科医生,我做不了什么,不过,我会继续为令嫒做检查。并不是想证明她的脑功能已经停止,预见不到任何改善的可能,不是想证明我的判断没有错。相反,我祈祷可以出现任何显示我错了的迹象。我希望能够出现奇迹。”

  薰子默然点头,她想起那天和昌说过:“由近藤医生来负责,真是太好了。”现在,她也有这样的感觉。

  快到六点的时候,美晴带着若叶来了。虽然不是每天都来,但她们来探望得也算频繁。若叶踏进房门,望着瑞穗说了声“下午好”,摸了摸她的头发。

  谈到瑞穗身体状况平稳,美晴也显得安心了些。

  “你想什么时候带她回家?”

  薰子想了想。

  “再观察一阵子吧。现在,那些必需的护理工作,我这个外行人也还做不来。”

  “哦……”

  “而且听说,必须得做气管切开手术才行。”薰子摸着自己的喉咙。

  “气管?”

  “现在人工呼吸器的管子不是从嘴里插进去的吗?但这样会有松脱的可能。一旦松脱,除非是医生,才能将它恢复原位。那是有技术难度的,外行人不能乱碰。所以,最好还是切开气管,直接把管子连接到那里。这样的话,嘴巴也能舒服一些。”

  “这样啊。”美晴看着床上的瑞穗,“嗯,看来是会好些。是要切开喉咙吗?总觉得好可怜啊。”

  “是啊。”薰子喃喃道。

  她看过长期处于脑死亡状态的患者的照片,他们无一例外都切开了气管。考虑到护理方面,这是理所当然的选择,但这似乎是抱着放弃某种事物的觉悟,所迈出的重要一步,她总想能回避就回避。

  她看看生人,那孩子正拉着若叶一起玩耍。两人摆弄着小汽车和人偶,用孩子们才懂的语言交谈着,不时发出阵阵笑声。此情此景,无法不让她想起健康时的瑞穗。薰子鼻子一酸,强忍着不让泪水滚落下来。

  “姐姐,时间差不多了吧?”美晴问。

  薰子看看手机,已经是下午六点十分了。

  “嗯,该走了。不好意思哦,美晴。”

  “这有什么,偶尔把节奏放慢一点儿也好呀。——生生,和妈妈说再见。”

  生人迷惑地抬头看着薰子:“妈妈,你要去哪儿?”

  “去见个朋友。所以,生生,你先待在美妈妈和小叶那里。”

  “美妈妈”就是美晴。还是瑞穗先这么叫起来的。

  生人很喜欢美晴,和若叶关系也很好,所以薰子很放心。她告诉美晴,今晚自己要去见个学生时代的朋友。

  以前每逢这种场合,薰子都把孩子们放在父母家。今天她本来也想这么做,但父亲茂彦说,还是不要了。

  “你妈说,她实在是没有自信带孩子了。总觉得一旦不看着,生人就会出什么事,所以厕所也不能上,家务也不能做。这些都先不提,她光想想生人要放在这里的事,心就跳得厉害。”

  听了这话,薰子只好作罢。一想到千鹤子还在为瑞穗的事自责,她就一阵心痛。

  “那么,妈妈就走了哦。明天再来。”她对瑞穗说。接着又对美晴道:“拜托你了。”

  “慢走。”

  生人、美晴和若叶目送薰子离开病房。

  薰子走出医院,先回了一趟广尾的家。她换好衣服,化了妆,出门拦下一辆出租车,告诉司机去银座。

  她掏出手机,打开榎田博贵发来的信息。在今天的店名、地址之后,他写道:“很久没见你了,在期待的同时,又有些紧张呢。”

  薰子把手机放回包里,叹了口气。

  她对美晴说了谎。今晚她去见的并不是学生时代的朋友。不过,敏感的妹妹或许已经隐约感觉到了什么。她知道姐姐和姐夫快要分手了,和昌离家之后,薰子就把事情原委都告诉了她。

  “分什么居啊,赶紧离婚不好吗?要上一大笔分手费,再和他说好,抚养费也要他出。”美晴不耐烦地说,“姐姐一定能很快找到更好的。”

  不用妹妹说,薰子自己也想过,大概最后是逃不过这一步的吧。她早就知道自己是那种不易放下的性格,也有阴暗的一面。就算表面上原谅和昌,也绝忘不了他曾经的背叛。就像一道永远愈合不了的伤口,流着怨恨的脓。想到这里,她心中就有些郁郁不乐。

  可她怎么都无法迈出离婚那一步。

  薰子明白,不管索要多少分手费和抚养费,一个女人独自抚养两个孩子也绝非易事。就算她有翻译这项特长,也保证不了稳定的收入。

  孩子也让人担心。父亲突然离家,她的解释是:“爸爸工作太忙,很少回来。”偶然见面时,也会扮演一对模范父母。但这种状况是不可能持续下去的。

  薰子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是一天比一天更加焦虑。半夜里也会忽然哭醒过来,泪水怎么都揩不尽。

  这时,她遇见了榎田博贵。他是一名私人医师,薰子请他给自己开点安眠药。

  “开药倒没什么,但最好还是能找出根本原因,加以解决。您知不知道失眠的原因呢?”第一次去看病的时候,榎田温和地说。

  薰子只说是家庭问题。榎田没有深究,只问:“您能自己解决吗?”

  不知道,薰子回答。榎田只是点了点头。

  开的药不管用,薰子又去了诊所。榎田建议试试另一种药,然后问:“您的家庭问题怎么样了?有没有向好的方面发展?”

  薰子摇摇头。在医生面前死撑着要面子是没有意义的。

  榎田依然没有深究,他沉稳地笑了笑,说:“总之,请好好睡一觉吧。”

  这是个有着不可思议的气场和魅力的人,不会为任何事动摇。薰子觉得,不管自己言行多么粗鲁,对方都能温和地接受下来。在第三次见面时,薰子告诉他,自己和丈夫分居了,正在考虑离婚。

  和预料中的一样,榎田的表情几乎没什么变化。他认真地凝视着薰子,说:“这可是件大事啊。很抱歉,您要怎么做才好,我无法回答。这件事只能由您自己来做决定。我只说一句:持续的烦恼是有着某种含义的,烦恼的形式也必然会发生变化。”

  薰子不明白什么是“烦恼的形式”。

  “就算每天都为同样的事情而烦恼,那件事的本质也会逐渐发生微妙的变化。比如有个人被公司裁员了,他开始烦恼:为什么碰上这种事的人是我?但接着,烦恼就成了:下一份工作该做些什么?再比如那些孩子成绩不好,替他们前途担忧的父母,他们的烦恼总有一天会变成这样:孩子会不会学坏啊?会不会被不良少年、不良少女勾引啊?”

  薰子问他,是不是一切烦恼都会被时间解决?

  “这算不上正确答案,不过也有人会这么解释。”榎田慎重地说。

  每次见面时,薰子都会对他倾诉自己的烦恼。而倾诉的内容的确如他所说,正在慢慢发生着变化。她逐渐觉得,丈夫出轨引发夫妻关系恶化,也是没办法的事;而孩子们呢,她也想开了,顺其自然就好。让她惊讶的是,榎田其实并没有给他什么建议,他所做的只不过是倾听罢了。

  结果到了最后,自己只是想找个人倾诉罢了——薰子想。不过她又发现,这想法只对了一半:如果对方不是榎田,自己应该不会就此敞开心扉。

  分居半年后,薰子与和昌见了个面,商谈今后的打算。她心意已决,等瑞穗入学考试告一段落之后就离婚。和昌也没有异议。“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他露出放弃似的表情。

  把一切安排妥当,心里轻松了不少。更不可思议的是,不用服药也能睡得着了。她把这事向榎田报告,榎田眼睛里闪烁着喜悦的光辉,说,那真是太好了。

  “您的心病好了。恭喜。是不是该庆祝一下呢?”

  然后,他开口邀请薰子,问她愿不愿意一起吃顿饭。

  “您可以拒绝的,不过,我还是第一次约女病人吃饭哦,您是头一个。”

  或许他的确是头一次约女病人,不过,女病人约他恐怕不是头一次吧。薰子看着他。端正的容貌,极富包容力的氛围,擅长倾听。在心中烦恼的女性看来,确实魅力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