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什么事了?究竟是怎么回事?”薰子揽住母亲的肩,催她坐下,自己也在旁边坐了下来。

  千鹤子像孩子似的一味摇头。

  “我不知道啊。有个男的忽然叫起来,说有小女孩溺水了,我才发现小穗不见了……”

  “不是的,妈妈,”美晴在一旁说,“是若叶先发现小穗不见了,问起来才发觉的,不是吗?然后开始慌慌张张地找起来,才被找到的。”

  “啊,”千鹤子双手捂着脸,“是啊……不行,我脑子里乱得很……”

  看来是所受打击太大,记忆出现混乱了。

  美晴接着解释。她说,确切地讲,瑞穗不是溺水,而是手指卡在排水口的网眼里拔不出来,被困在了游泳池底。人们硬把她的手指拔了出来,但那时她的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众人马上叫来救护车,将瑞穗送往医院,进了ICU。现在,美晴等人只知道瑞穗的心跳恢复了。但医生说,这并不等于恢复意识。

  等救护车的时候,美晴试图联系薰子,但手机怎么都打不通。因为面试预演临近,薰子把手机给关了。千鹤子虽然知道薰子去干什么了,却不知道那地方在哪里,叫什么。美晴只好先打电话通知家里的父亲。父亲知道瑞穗上的是哪个培训班,好像是某一次瑞穗自己告诉他的。父亲对美晴说,薰子由我来联系,你们好好地守着小穗。

  “说是守着,可是我们什么都做不了啊。”美晴说着,垂下眼睑。

  美晴的话让和昌心中百味杂陈。薰子的手机打不通,一般来说,不是应该打丈夫的手机吗?之所以没打,或许是以为他也关了机吧。但恐怕美晴已经不当他是姐夫了。

  不过他没有怪美晴。分居的原因,薰子至少肯定和妹妹讲过。和美晴偶然碰面的时候,她总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样子。

  和昌看看表,快到下午两点了。如果美晴说的没错,事故发生在薰子关机期间,那就是下午一点之前没多久的时候。集中抢救已经快一个小时了,瑞穗小小的身体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呢?

  还不知道姐姐出了什么事的生人烦躁起来,缠着千鹤子要回家。若叶虽然知道表姐的悲剧,但薰子对美晴说,让她一起等在这里实在是太可怜了。

  “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美晴你也回去吧。”

  “可是……”美晴说了这么一句,又沉默了,浮现出迷茫的神色。

  “要是有什么事我再联系你。”薰子说。

  美晴点点头,凝视着薰子:“我会替小穗祈祷的。”

  “嗯。”

  千鹤子和美晴她们一走,空气变得更加凝重。医院里的空调温度适中,和昌却只觉气闷,解开了领带,又脱掉了外套。

  两人不交一言,只顾等待。期间,和昌的手机响了好几次,都是工作上的事情。虽说是周六,工作邮件还是来了一封又一封,都是公司邮箱转发过来的。他索性关了机。今天,就让工作见鬼去吧。

  家属等候室的房门每次打开的时候,就能看见旁边ICU的入口。和昌过去看了好几次,大门依旧纹丝不动。里面进行着什么,完全是个未知数。

  他觉得喉咙干渴,便出门买饮料。在自动贩卖机买瓶装日本茶的时候,向窗外一看,才发现夜色已经降临。

  晚上八点多,一名护士走了过来。“是播磨先生和播磨太太吧?”

  “是的。”和昌与薰子同时站了起来。

  “医生有些话要对二位说,二位方便吗?”

  “好。”和昌看着这名三十来岁的护士圆圆的脸庞。从她脸上里看不出吉凶,只有护士们惯常的那种面无表情。

  护士带他们走进ICU隔壁的一个房间。在摆着电脑的桌上,一位医生正在文件上写着什么,见他们进来,马上停了笔,请他们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医生说自己叫近藤,专业是脑神经外科。他大概四十多岁年纪,额头宽阔,给人一种理智的印象。

  “我把现在的情况向二位说明一下。”近藤交互看着和昌与薰子,说道,“但是,如果二位想先看看孩子,我会马上带二位过去。只不过,我想,根据目前的情况,稍微获知一些预备信息,也许会更容易接受现实,所以才让您二位来到这里。”

  他的语气很平静,但字斟句酌的说话方式,让人有种非同寻常的感觉。

  和昌与薰子对视一眼,重新望向医生。

  “情况很严重吗?”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近藤点头道:“还没有恢复意识。您或许已经知道,病人送医后,心脏很快就恢复了跳动。但在此之前,她全身的血液供给几乎都丧失了。其它器官受损后还可恢复,但大脑却不一样。详情我会慢慢告诉二位,不过很遗憾,令嫒的脑损伤是极严重的。”

  医生的话让和昌一阵眩晕,宛如身在梦中。脑损伤?那是什么?脑机接口还有BMI技术,稍微有点后遗症的话,一定能起点作用——他想,待会可以用这些话鼓励身旁无疑也陷入了绝望的薰子。

  但薰子哽咽着问道:“是不是有可能无法恢复意识了?”而近藤的回答则彻底让和昌崩溃了。

  近藤深吸一口气,答道:“您或许最好还是这么认为。”

  薰子双手掩面,低低哭泣。和昌全身微微颤抖,无法抑制。

  “不能治疗了吗?已经无计可施了吗?”他艰难地问。

  近藤镜片后面的眼睛眨了眨。

  “当然,我们会全力以赴。只是现在,我们无法监测到令嫒的脑部活动。她的脑电波是平坦的。”

  “脑电波……就是脑死亡吗?”

  “原则上,现阶段还不能使用这个词。脑电波表示的主要是大脑的电波活动。具体到令嫒的情况,至少可以确定,她的大脑并未发挥功能。”

  “意思是,大脑之外的器官还有可能在发挥着功能?”

  “那就成了迁延性意识障碍,也就是植物人状态了。但是——”近藤舔了舔嘴唇,“这种可能性极低。呈植物人状态的患者,虽然身体状况异于常人,但脑电波依然会呈现出波形。另外,从MRI检查结果来看,也很难说她的大脑还在运作。”(注:MRI,核磁共振成像)

  和昌捂住胸口,觉得连呼吸都困难起来。不,心底像有什么东西被紧紧揪着,一阵一阵地痛,连坐着也极痛苦。他想发问,大脑却拒绝进行思考,脑海中一片空白。

  身边的薰子仍然捂着脸,身体痉挛一般颤抖着。

  和昌做了个深呼吸,问道:“要获知的预备信息,就是这些了吗?”

  “是的。”近藤回答。

  和昌碰了碰薰子的后背。“去看看她吧。”

  恸哭声从她的指缝间流出。

  近藤带他们踏进了ICU。两名医生一左一右站在病床边,正盯着仪器,不时进行调节。近藤对其中一名医生说了几句,那医生严肃地回答了些什么。具体对话听不清楚。

  和昌与薰子一起走近病床,黯淡的情绪重新笼罩了他们。

  躺在床上的,毫无疑问是他们的女儿。白皙的肌肤、圆圆的脸蛋、粉红的嘴唇——

  但她睡得并不平静。各式各样的管子缠绕在她身上,人工呼吸器插进喉咙,让人心如刀绞,恨不得替她去受这些苦痛。

  近藤走过来,说:“她无法自主呼吸。”他好像看穿了和昌的内心,又说:“所有能想的办法,我们都用上了,但还是这样的结果,请您二位原谅。”

  薰子想靠过去,又停下脚步,回头看看近藤:“我可以碰碰她的脸吗?”

  “请便。”近藤答道。

  薰子站在床边,小心翼翼地用手抚上瑞穗雪白的面庞。

  “暖暖的。软软的,暖暖的。”

  和昌也站在薰子身边,俯视着女儿。虽然周身缠绕着管子,但细细看去,她的睡颜依然恬美。

  “她长大了呢。”和昌久久凝视着瑞穗的睡容,忽然说出了一句完全不搭调的话。

  “是啊。”薰子喃喃道,“游泳衣,今年也新买了一件。”

  和昌咬紧牙关,心中有某种东西在激烈地往上涌。不能哭,他想。就算要哭,现在也不是时候。他从刚才就一直这样告诫自己。

  某块显示屏映入眼帘。和昌不知道那是监测什么机能的。电源虽然开启着,但屏幕上却漆黑一片。

  屏幕上映出和昌与薰子的身影。丈夫一身黑色西装,妻子一件深蓝色连衣裙,宛如服丧一般。

  4

  近藤说有话要谈,于是,一行人回到刚才那个房间,和昌与薰子重新和医生相对而坐。

  “您或许已经知道,这种状态极其复杂。我们当然会继续治疗,但那并不能让令嫒恢复过来,只是一种延长生命的措施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