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相公。”我喊了一声,觉得面上作烧。 
慌忙往他腋下躲去。呀——怎的他成了我相公了呢?我是轻易不可多言多笑的大家闺秀呀。红拂夜奔,文君琴挑,莺莺西厢记,丽娘牡丹亭——我怎会学了这些女子的样儿。我是来报仇的,怎的反被仇人轻薄了去? 
报仇。报仇象一头睡熟的猫,合上了它碧绿闪烁的眼睛,推也推不醒。报仇象一只蜻蜓,恍恍惚惚,轻轻点了一下水,不知飞到什么地方去了。 
此刻我只要他的承诺。象一切的人间女子。 
“相公,你会不会抛弃我?会不会不要我?”疲倦而又急切地,抓住他的手臂。 
“不会。你放心好了。咦,你的手怎地还是这么凉?” 
我是鬼!我慌忙松手。我是百多年的厉鬼,怎可与人一起生活。我的脸色由绿变蓝。全凭画皮遮挡。 
一张画皮,可以遮挡到几时? 
他将我的手抓过来,放在他的胸口。“躲开做什么。你的手凉,来,在这里焐一焐。你怎么了紫凤,怎地一径在抖?” 
“相公,我……我害怕……” 
“怕什么?” 
“怕你不要我。” 
“傻瓜,我怎会不要你。我说过的,我一生都会待你好。你忘记了么?” 
“不管怎样,你都会待我好,都不会不要我?” 
“你怎地总是怕我不要你?傻紫凤。你是我的凤儿,是我的心头肉。我怎么舍得不要你呢。我要你的。” 
“不论发生什么事,你一直都要我?” 
“一直都要你。你若不信,这儿,把我的心挖出来你看看。” 
“不要说这样的话!”我扑上来捂住他的嘴,全身簌簌地抖。 
“凤儿。你怎么了?你累了。来,听话,睡一忽儿罢。” 
天青色的帐外渐渐透出天光。一夜的缠绵,足以融化了一百四十七年风吹雨打的寂寞。轻怜密爱,柔声细语。山盟海誓不过是一只花纸折出的船,然而世间多少女子,都敢坐着它出海? 
一句诺言,便缓缓地起锚。航船被风吹向黑夜未知的海洋,都无恐惧。 
女人的勇敢与盲目,男人永远无从理解。这件事我理会得。尽管我已不是人。 
我紧紧地抱住他。或许这才是早该发生的一切情节。蹉跎了一百四十七年,但终究是发生了。 
命里的,躲也躲不过。 
我仿佛又看到那生死簿上的朱砂字。张伦三世身该当偿还秦紫凤人心一颗。 
我不愿去想,不愿去想,不愿去想。我只想抱住他,紧紧地。 
“凤儿,外面风大,回去罢。”第二日晨间,我相送他出门。 
一夜的恩爱,画皮都揉搓得有些褪色了。他却认不真切。 
“凤儿,你脸色不好呢,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瞧瞧?” 
“不用了,我没事的。相公放心罢。”慌忙支吾过去。 
“我晚间再来看你。你好好在这里待着,不要到处乱走。我怕……”他压低声音:“我怕你被抓回去。” 
什么抓回去?哦,明白了,初识的时候我自称是大户人家的逃妾。我都忘却了,他还记得。不由得感动,泪意盈睫,可我却不会流泪。 
“相公,我理会得。”握着他的手,舍不得放开。他一袭青衫站在清晨的风里,多象一竿郁郁的竹,那般的风神湛然。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忽觉他是世上最好的男子。我多幸运。 
看着他的背影渐远了,还倚在门边不愿进来。昨日此时,我尚在狞笑着等待猎物送上门来。如今他成为我终身之托。 
我的终身有多长?鬼是不会老的。交托给一个凡人的一世。他老了,他死了,我怎么办?我要继续在轮回中寻找他。生生世世。永远不分开。 
**在门上痴想。 
我晚间再来看你。他说的。然后我就会把这个白昼都交给等待。 
我好似一直在等待他。从那时开始。 
然而那过去的一百四十七年的等待,怎么都似没有这一个白昼的难熬? 
这样地漫长呵。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我是鬼,时间对我没有意义,但没有他的日子,则是这般地缓慢。 
似水流年都被冻住了。 
掌灯时分,他来了。 
“凤儿!” 
听得他的声音,我自内室跌跌撞撞地奔出来,竟是立足不稳。 
拉住他的手,却说不出一句话。 
他取笑我,用手指羞我的脸颊。“只不过一天没见么,何至相思若此?我的凤儿当真是个多情种子。” 
他擎起桌上烛台,就着烛火细细打量我。 
“气色比早上好多了。” 
自然。书斋里笔墨俱全,我已将人皮重新画过。顺便又换过一身新衣。湖色袄儿,弹墨绫的裙子,清淡素雅。 
“今日一日都做了些什么?”他问道。 
“等你回来。”我道。 
他又刮我的鼻子。“不识羞呵,凤儿。”他望着我微笑,我感受到他心里的疼爱。喜上眉梢。2005-1-24 16:11:29
我是不识羞。人间女子,三纲五常之外,尚须三从四德。似我从前做大家小姐那般,别说有何言语,轻易都不可以见人的。那日在后衙西花厅乘凉,见那少年书吏走过,便只得用团扇掩了脸,速速离去。但是……倘若当日我没有走呢?倘若当日,我并未离去,与那张伦相见了,一切又会怎样? 
或许这百多年的历史完全改写。 
我怔住了。 
“小姐,在下府中书吏张伦,今日何其有幸,得见小姐金面。” 
“张相公太客气了。”…… 
原只是几句寻常寒暄呀。或许昨日的事情就会在百多年前发生。我与他,眉目传情,你侬我侬。我不会被开膛破腹,他亦无须遭千刀万剐,更加不会有这一百四十七年无端端的荒坟野岭,凄寒的日子。浪费了的一百四十七年。 
原只是那样寻常的几句寒暄便可以了呀。一切的可能。 
时光嗖嗖地在我胸中团转。 
“凤儿,你怎么了?” 
我自揣想中返回。往者既不可追,只好牢牢把握如今。人间女子都须得不轻言,不多笑,老实稳重,三从四德。然我是鬼,恨海情天,都海阔天空,百无禁忌。 
我轻轻扯着他的衫袖。青竹布的长衫,柔软中有挺括的手感。只觉他的一切,再怎么寻常,都是如此完美。 
眼波轻传。 
“我没事。” 
“凤儿,你可曾用过晚饭?” 
“啊,没有……相公可曾用饭?”天,百多年餐风饮露,我早都忘了还有吃饭这件事。 
“我也没有吃呢。正好与你一起用饭。” 
“如此,相公稍候——”我匆匆跑进内室。 
再出来时,手中端着雕漆食盒,里面是一盘西湖醋鱼,一盘桃仁酥鸭,一盘虾子茭白,并一大碗芙蓉鲍鱼汤。还有酒。上好的花雕。 
一只似我这般的老鬼,在刹那之间幻化出这些物事,并不是很难的事情。它们吃起来色香味俱全,却是水月镜花,空无一物。当然从明日起,我要真正地学习烹饪了。今晚暂且让他委屈一顿,也还不打紧。 
袅袅婷婷地端将出来。 
“相公尝尝妾身的手艺,可还过得去?” 
“呀——不想凤儿你的厨艺竟也这般了得。” 
烛影摇红。浅斟慢酌,语笑盈盈。 
“对了,相公打算何日迎娶妾身呢?” 
他忽然尴尬。“凤儿,我……我早已成亲……昨日便想告诉你,却……” 
我并无太大意外。看他的年纪至少都有二十五六,怎会尚未娶亲。 
我早都想到了。 
我是鬼,还在乎什么人世虚名。只要在他身边,就好。 
我看着他,感觉到他心中的慌乱。他象个孩子般地无措。心在砰砰地跳。他在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