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马在公路上打了一个弯,跑进了一个镇子。镇子上的马路很脏,房子倒是盖得很漂亮,马路两边全是饭店、发廊和歌舞厅。小白马似乎从没见过那么多人,一下子变得有些手足无措,它被惊奇的人们围了起来。人们从小镇的四面八方赶来看热闹。
这是马,人们认出了它。
喂,兄弟,它一定是从野生动物园里跑出来的,那儿离这不远,什么样的活物都有。也许它是从美国来的。
什么,美国!对,西部片里的美国牛仔骑的就是它。
那么说,这就是洋货了,洋货比国货贵。
那当然,你说它能卖多少钱?
我说它能卖一辆自行车的价钱。
你当是卖猪啊。至少是助动车的价钱。
我看这东西最起码能卖到本田摩托车的钱。
喂,这畜牲又不是你们的,干脆见者有份,大家一块儿把它卖了分钱。
这儿有几百个人,一人一份还不够我买条香烟。
喂,骚货来了。几个发廊女从人群中硬是挤了进来,她们都一齐叫了起来。
好漂亮的小马。
它那么瘦,一定减过肥了,它比你强。
来,我把头伸到它肚子下面,看看它是先生还是小姐。
你真不要脸。
哎呦,还是个小伙子呢,我一看就知道它一定是个处男。
它还没发育吧,你可别占人家小伙子的便宜。
来来来,让一让,派出所的人来了。
这畜牲是谁家的?怎么不看好,破坏秩序,来,全给我散开,你们聚在一起准没有好事,全散开。
小白马看到周围的人少了,立刻撒开蹄子向前奔去,警察刚要拦,就被撞倒了,他没有追,而是怜惜地拍了拍弄脏了的裤子,心想回去又要让老婆骂了,旁边的发廊女却在对着他笑,于是他也笑了起来,转身向发廊走去。
请问有没有见过一匹马?我们的男孩对着一个瓜田里的老头问。
马?见过,五十多年前,日本兵在这儿跟新四军的游击队打仗,出动了几百名骑兵,那些马啊,又高又大,骑马的日本人却又矮又小,特别地滑稽,你知道吗,特别滑稽。
不是,老爷爷,我是说今天。
没错啊,千真万确,是我亲眼看见的,那些马啊,又高又大,骑马的日本人却又矮又小,特别地滑稽,你知道吗,特别滑稽。真的,不骗你,那些马啊,又高又大,骑马的日本人却又矮又小,特别地滑稽。
小男孩失望地离开了老头。
老头却还在自顾自地说,千真万确,是我亲眼看见的,那些马啊,又高又大,骑马的日本人却又矮又小,特别地滑稽。他还在不断地重复着,也许已经重复了五十多年。
小白马。男孩一边走,一边不断地叫着小白马,他已经走了整整几个钟头了。男孩又累又饿,就在一望无际的瓜田里摘了几个西瓜吃,谈红色的瓜瓤,还没有熟透,男孩顾不上了,直往嘴里塞。忽然,起风了,从海那边过来的,夹杂着一股太平洋中央的气味,他明白这不是一般的海风。男孩看了看天空,密布的乌云从东南方向过来,然后他见到远方的公路上从市区方向开来了一辆黑色轿车和面包车。
小白马,男孩不安地站了起来。
喂,你瞧,那是什么东西。
一匹马。天哪,这地方怎么会有一匹马。
老板,我们马戏团里有熊有狗有猴子,就是没有马,我看,我们把它给——
就你小子鬼主意多。快,把套熊的绳子拿来。当心,它来了,好,给我套。妈的,你怎么这么笨,快,别让它跑了,你们把它给四面包围了。好,这回看你这匹畜牲往哪儿逃。再给我套啊,你他妈的手脚怎么这么慢,当心我炒你鱿鱼。
哎呦!疼死我了。老板,这畜牲踢我,
他妈的,你太没用了,踢死活该。
一齐上啊,这畜牲是吃草的,不会咬人。
喂,你干什么?不能用刀子,我要活的,不要死的。
逮住喽!
好!你小子真他妈有本事,今晚上我请客,花中花夜总会。
老板,今晚上我要最好的姑娘。
你他妈的想的美。来,把给猪吃的泔脚钵头搬来,我的马,快吃,吃了就有力气表演了。
老板,它不吃。
妈的,这怎么可能,这可是大饭店里送来的泔脚啊,那里的客人吃东西从来吃不干净,倒进泔脚的可全是山珍海味啊。我们想吃都吃不到呢。这畜牲真是不识抬举。一定要教训教训它,老五,你是内蒙古人,一定会骑马,这畜牲就交给你了。
老板,我在老家是种地的,连驴都没骑过,我只会驯狗熊,骑马不行。
放屁!你不骑立刻就给我滚蛋,一个月500元的工资人家抢着做呢,你就当作是驯狗熊,把你的鞭子拿出来啊,给我抽,这畜牲别看它长得小,可野呢。
哎!帮我数数,一鞭,两鞭,三鞭,四鞭。
你他妈的怎么停了,给我继续抽啊。
老板,这不是狗熊,狗熊皮厚,这小马那么瘦,我怕它受不了。
滚!你给我滚出我的马戏团。我看是它受不了,还是你受不了。
别,老板,我给你跪下来了,别赶我走,我要是一走,非饿死不可。我抽,我往死里抽它。五鞭、六鞭、七鞭......数到哪儿了?
忘了,从头再数。
老板,已经抽了它五六十鞭了。身上全是血,您看,都倒在地上了,我看它不行了。
妈的,你怎么下手这么狠啊。
老板,这可是你让我干的。
他妈的你还敢给我顶嘴。去你妈的。
哎呦,你怎么打我耳光啊。
打的就是你。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马还能给我赚钱呢,你呢,在我眼里,你连狗熊连猴子都不如。走吧,走吧,这匹畜牲看来也没有用了,他妈的算我倒霉,白忙活了,让它躺这儿自生自灭吧。妈的,下雨了,快给我开车。
男孩不知走了多远,突然下起了雨,先是毛毛雨,后来就越下越大,八月的大风也从海边一股脑地吹来,让他单薄的身体随时都有被吹倒的可能。
他躲到了一个桥洞下避雨。桥洞下还躺着一个少年,光着膀子只穿一条很脏的短裤,头发又长又乱,身上全是泥,嘴里叼着一根烟。
喂,这里是我的地盘,给我滚。
对不起,请问你见过一匹马吗?
你昏头了,如果你说要自行车,我还可以帮你。
是一匹小白马,大概有大人这么高吧。
我没有马,只有自行车,全是我从上海弄来的,大部分是八成新的,只不过车锁全给我撬坏了,你也知道,我这种车是不可能有牌照的。怎么样,是你家大人要吧,三十元一辆,男式二十八寸的,够便宜了吧。
我不要自行车,我要我的马。
白痴,我看你也是流浪汉吧。我是河南人,你呢?
我是本地人。我在找我的马。
妈的,盲流收容所的人来了,快跑吧。
赤膊少年飞快地跑了。几个穿制服的人气喘吁吁地跑到男孩面前。
小孩,你是哪儿的人,在桥洞下干什么?
我在找我的马。
我看你是个盲流吧,走,跟我们去收容所。
你能帮我找到小白马吗?
什么马不马的,先跟我们走。
我们的男孩跟着他们来到了一辆汽车前面,发现车里面有许多衣衫不整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男孩叫了起来,你们骗人。然后他一把推开了一个人,然后向旁边的芦苇荡里钻去,一会儿就无影无踪了。
在另一段海堤上,一队女民兵披着雨衣正在巡逻。
队长,你的对象真不要你了。
他嫌我脸黑。
真没良心,我们每天守在海边,脸不晒黑才怪呢。
好了,别瞎说了,今天晚上有台风要来,当心点。
队长,你看,那边是什么东西。
提高警惕,我们去看看。
怎么是匹马,混身是伤,全是血,是鞭子抽的,一定是从马戏团里逃出来的,真可怜。快,把我们的药箱拿来,好的,给它敷上点药,用绷带给它伤口绑上。当心,它疼着呢。好,轻点,它在发抖,马戏团的人也太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