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金属坠地的声音响起,武田眼角的余光看见了地上落下了一把刀,沾满血的刀,沾满了武田的血。女人的嘴唇继续贴着他,他知道这个女人在刚才干了什么。他现在还有力气去拔腰间的枪,但他没有,他什么也没有做,也许女人已经使他满足了。
在身体即将瘫软下来之前,武田轻轻地问:“为什么要杀我?”
没有回答,在武田失去知觉之前,他满眼都是这个女人诱人的红唇。

我冒充大学生来到了一所大学关于旧上海的资料库里,要求阅览一份有关丁氏家族的资料。管理员查了一阵,说正巧刚才有人来查阅过,伸手指了指资料室的角落里一个埋头苦读的老头。
空旷破旧的资料室里其实只有我,管理员和老头三个人,没有人来看这些古老的东西,在他们眼里,这堆资料简直就是废纸。但我不是,我非常惊奇天下居然有这么巧的事,我随便借了一份资料,坐在了老头的对面。过了很久,老头才意识到我的存在:“年轻人,你也想要看这份东西?”他指了指自己手里的资料。
我点了点头。
“我看完了,你看吧。”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我,然后步履维艰地走了出去。
他是谁?
我无暇多加考虑,抓紧时间看起了资料:丁氏的董事长丁天共有三子一女,长子丁安国,生于1904年,后接管其父的事业,于1937年12月与其父一同死于一艘从南京开往武汉的客轮上,客轮是被日军的飞机炸沉的。次子丁济国,生于1906年,抗战时期逃亡重庆,于1941年宣告丁氏公司破产,1949年后流亡台湾,1971年贫困潦倒而死。三子丁穆国,生于1908年,在父兄遇难之后,弃商从军,1942年战死于缅甸。小女丁素素,生于1910年,于1932年失踪,下落不明。
所有关于丁家的资料全在这儿了。唯独小女儿的最简单,失踪?这是什么意思,是死还是活?还是从这个世界上彻底地消失了,不存在了,我开始怀疑这个丁素素究竟存在过没有。

武田并没有死。
他的命非常硬,虽然他体内的血流失了四分之一,但他依然活到了日本宪兵队在当天晚上发现他的那一刻。他被送到了医院,输了大量的血,在休克了三天之后,终于活了过来。后来他曾在日记中说,他在那晚的确见到了阿修罗地狱。
事实是当时武田的身上正带着一份日本海军陆战队司令部的重要文件。他到了深夜仍未回到司令部,于是军部开始担忧他的安全,其实更加担忧那份文件的安全。于是出动了宪兵队对闸北的大街小巷进行巡逻搜查,终于在武田出事后不久找到了他。与此同时,另一队宪兵发现了一个怀抱小孩的单身女人,形迹可疑地在深夜的上海街头跑着,而且身上全是血。于是他们追赶着女人,一直追到了苏州河边上,最终无路可逃的女人留下了孩子,自己一个人跳进了苏州河。没有打捞到尸体,估计已被河水冲到了黄浦江里。
武田还没痊愈,就去看了那个关押在海军陆战队司令部的孩子。这个五岁的孩子只知道自己叫雷雷,从没见过自己的父亲,武田对他说:“从今天起,你的名字叫武田雷太郎,你母亲已经死了。我就是你的父亲。”

1942年的太平洋上,日本联合舰队的旗舰赤城号航空母舰正劈波斩浪地向中途岛疾进。海军上尉武田丘手扶在栏杆上,看着停在甲板上的零式战斗机和轰炸机正在匆忙地卸下炸弹换上鱼雷。那天所有的日本军人都认为中途岛和美国的海军即将被联合舰队彻底占领和消灭。
武田是在1941年的秋天离开上海的,在这之前,他已和雷太郎在上海的虹口共同生活了四年。雷太郎相信自己本来就是一个日本人,尽管他的上海话说得比日语好得多。武田也相信他们冥冥之中就注定了是父子关系。离开上海的时候,他和雷太郎都哭了,他把雷太郎托付给了一个上海朋友马书全,由这位后来被定性为汉奸的好友监护。
赤城号上谁都不知道武田在想些什么,他被认为是一个没有活力的人,尽管他的业务技术极其出色,但他的上司还是对他没有一般日本军人所拥有的那种狂热而不满。赤城号虽然不是日本最大的航空母舰,但是最光荣的一艘,武田清楚地记得12月7日那天飞机编队起飞去轰炸珍珠港的情景,全舰所有的人都在振臂高呼万岁,只有一个人保持着沉默,那就是武田。
突然,他看见天空中有一群黑点飞了过来,穿过云层,向日本的航空母舰群冲了下来。所有的人都在尖叫着,高射炮发疯似地吐着火焰,重磅炸弹和鱼雷重重地撞在了赤城号的身上。武田无动于衷地站着,他无能为力,隆隆的爆炸声震耳欲聋,鲜血在破碎的甲板上横流。一声巨响从航空母舰的体内响起,弹药库爆炸了,船体慢慢地倾斜,下沉,完了,赤城完了。
武田跳水了,就象十年前他做过的那样,他跳入了太平洋,燃烧的军舰使海水也变得滚烫。他看见了赤城号的舰长,把自己绑在大铁锚上,和军舰一同沉入了大海。
一艘救生艇向他驶来,他爬了上去。
大火,武田那天眼睛都被红色的大火灼伤了。大火燃烧了整个太平洋,总共有五艘日本的航空母舰被击沉。历史的天平向另一边倾斜了,武田知道,这一天总要来的。

2000年的夏天特别炎热,我所谓的“研究”毫无头绪,我终于意识到文献所记录的其实只是历史的极小一部分,绝大部分将随着见证人的逝去而永远消亡。那个老头,那个资料室里的老头,我回想起他在看那份资料时凝重痛苦的神情,天下没有那么巧的事,他一定知道什么。我又一次冒充大学生去了资料室,吹了个牛皮,费了好大的劲才查到了那个老头的地址。
我来到了离此不远的一条幽静的小马路上,又拐进了一条小弄堂,穿过一条阴暗的走廊,就到了老头狭小破旧的家里。
老头满脸病容地坐在家里,我向他说明了来意。他看着我,却面无表情,轻声说:“年轻人,我们见过?”
“对,在资料室里。”
“你在搞什么研究吧,我劝你停手吧,许多事你们年轻人永远都不会明白的。”
我窘迫地说不出话,我一向是拙于言辞的。我小心地在房间里扫视了一圈,这是一个贫穷的单身老人的房间。突然我看见床头柜上有个镜框,里面有一张黑白照片,有许多年月了。一个年轻的女人正在这张古老的照片里看着我,必须承认,她的眼睛是极有诱惑力的。我靠近了这张照片,老头警觉地看着我,我仔细盯着照片看了很久,就象是看着一场三十年代的无声黑白电影。
"年轻人,你该走了。"老头提醒了我。
我匆匆地走了出去。回到家,我打开了我搜集来的那张旧报纸,又仔细地看了看报纸上的那张丁家的全家福。我的猜测得到了肯定,是的,绝对没错,今天我在老头家里看见的那张照片上的女人就是丁家的小女儿,丁素素。
我开始联想到什么。不可能,丁素素即便活到现在也有90岁了,而老头看上去七十都没有,不可能。我又一次陷入了迷芒。

1943年,南太平洋上的瓜达尔卡纳尔岛上,到处都充满了一种死尸腐朽的气味。在这场被美国人称之为绞肉机的旷日持久的战役中,日军在岛上扔下了上万具尸体,还有成千上万弹尽粮绝的士兵,海军陆战队少佐武田丘不幸地成为了其中的一员。
在夜风撩人的南太平洋的小岛深处的密林里,武田是他们那一队中军衔最高的,他现在与其说是个军人,不如说是鲁宾孙式的野人。他们毫无目的地与美军捉迷藏,他们弹药所剩无几,粮食早已吃光,以吃热带植物和打猎捕鱼度日。由于营养不良,武田的头发全脱落了,全身骨瘦如差,指挥着几百散兵游勇。之所以没有投降,与其说是为天皇尽忠,不如说是为了能活着回到上海,活着回到雷太郎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