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香从背后抱住了他,她的手突然那么有力,她终于说出了早就想说的话:"你不是公子文,我从那次大祭后的第一天起就察觉了."
"为什么不告诉别人?"
"可我需要你."香香的手指嵌进了他的皮肤,以至于溢出了血丝.眼泪在香香的脸上尽情地奔流着,她狂烈地吻着这个男人,她已经成熟了,"我不要公子文,我不管你到底是谁,我只要你,我不能,不能,不能没有你."
一口鲜血,从他的口中喷了出来,沾满了整块青石板.然后是香香的尖叫.
"公子文啊,你能听到吗?那天晚上,你说我不能死,为了香香,我要活着,替代你.而你则要冒充我,替我去死,公子文,感谢你做了一个替身的替身,影子的影子.这是我还给你的血,可我永远都还不清."他用力地挣脱了香香,突然大笑了起来.这笑声阴森恐怖,整个宫殿都被笑声笼罩着.
第二天,新国君失踪了,连同他养的鹦鹉,没有人知道他到哪去了.于是,他一岁多的儿子成为了国君.
祭坛早已成了废墟,但是每天夜晚,如果你路过那儿,仔细地听,你会听到一种奇特的乐器奏出的音乐,凄惨而美丽,那是--埙.
蔡骏
2000年8月22日

--"青铜三部曲"之三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
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
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獾兮?
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坎坎伐辐兮,置之河之侧兮,河水清且直猗.
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亿兮?
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特兮?
彼君子兮,不素食兮!
坎坎伐轮兮,置之河之*兮,河水清且沦猗.
*:氵上辰下月,音纯,河坝
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兮?
*:禾在口中,音逡,粮食囤
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鹑兮?
彼君子兮,不素飧兮!
采诗官子素嚅动着他女子般的红唇,把抑扬顿挫的语调象一阵风似地吹到了大殿的高处,在那巨大的横梁与立柱,不计其数的窗格,还有魏国年轻的国君(注:此魏国非战国七雄中的魏国,而是春秋时期位于今山西芮城县东北的一个小国).
国君尽管有些讨厌子素固执的性格,但他不得不承认子素的声音具有一种特殊的魅力,能够把听者的心紧紧地抓住,彻底地俘虏,完全沉浸在一种想象中.子素一口气念完了这首歌,在尊贵的国君面前,他自然不敢用大河边那些伐木工的粗野的口气来高声歌唱.这首歌被史官记载在了竹简上,后来又被孔子编进了<诗经.国风.魏风>,后人称之为<伐檀>.
采诗官子素向国君行了礼,然后退出了宫殿.坐上他的马车,自己架着车,再次向魏国的山野奔去了.在青铜时代,采诗官在民间采集民歌的目的根本不是为了供国君娱乐,而是扮演了另一种角色--便衣警察.因为,往往只有民歌才能真正反映民心所向,反映地方实际的情况,甚至于是否有叛乱之类的情报.采诗官们把搜集到的各种民歌呈报给国君,国君就能据此而采取对策,乃至于干掉所有对国君心存不满的人.诚可谓是世界上最早的秘密警察组织了.
魏国很小,比不得晋、楚、齐、秦等千乘之国.几乎魏国的每一片土地子素都跑过了,和穷困的魏国一样,他的形象总是那样寒酸,也只有最低等的家臣子弟才会干采诗官的行当.拉车的小母马瘦弱不堪,居然奇迹般地伴着他走过三年的岁月.而他的那辆祖辈留下来的马车更是如同一件古董,一旦快奔起来,就会象散了架子一般全身颤抖,吱吱呀呀发出可怕的声音,在崎岖的大路上留下两道深浅不一的车辙.
在一片荒野中,总算见到了人烟,几十个农夫在井字型的田里劳作着,子素在田埂边下了马车,走到了农夫们中间,向一个大胡子中年人讨一口水喝.但是没有人理睬他,他感到这里的人天生就有股敌意.最终,一个女孩子给了他一瓦罐的水,那水其实很肮,还漂浮着一层恶心的油腻,但子素已经过惯了这种生活,非常感激地一饮而尽.他打量着女孩,十七八岁的年纪,脸上沾满了黑泥,看不清,只有两个眸子闪闪发光.
"请问你们这的领主在哪儿?"
女孩指着不远处的山丘上一座华丽的建筑.她始终不说话,似乎有些害怕象子素这样坐着马车来的人.子素向山丘走去,走了很远,又回头看了看女孩,发现女孩还在向他张望着,那么远的距离似乎一切都模糊了,只有她的一双眼眸异常地清晰.
子素从没有见过象此地的领主这样外貌丑陋的人,大约50岁了吧,有一副魁梧的身板,自称跟随老国君征战立过军功,领主根本就没有把寒酸的子素放在眼里,只把子素当作了一个破落贵族的子弟.子素提出想在这里多住一段时间,领主当即拒绝了,直到子素从袖中掏出一小块金子放在领主手中,领主浑浊贪婪的目光中才得到了一丝满足.
领主把子素安排到一户农奴家里暂住.只不过是一间大茅草屋罢了,一个大胡子冷淡地接待了他,给了他一个小房间.
夜里,子素怎么也睡不着,这间屋子里有一股奇怪的气味,仿佛不是属于人间的,让人有些毛骨竦然.子素突然听到了水的声音,有人在门外,他起身轻轻地推开了门,看见黑暗中有个模糊的人影在一口大水缸前弯着身子.子素摄手摄脚地靠近了几步,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的环境,淡淡的月光洒了进来,一个美好婀娜的曲线隐约可见,是个女子,她在干吗?他又听到了水声,是在洗脸吧,为什么要在半夜三更地洗脸.
女子察觉到了身后有人,猛地回过头来,以恐惧的目光注视着子素,那两颗大而亮的眸子在黑暗中分外夺目,如同夜空中两颗明亮的星星.子素感到这双眼睛有些熟悉,是她,白天在田里见到的那个满脸是泥的女孩.渐渐地,她恐惧的目光平和了下来,白眸里的黑眼睛象精灵般跳动了几下,似乎隐藏着什么深邃的东西.
"对不起,打搅你休息了."她终于开口说话了.
"让我看清你."子素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他能感到自己手掌下女孩那急速跳动的脉搏.女孩的手象竹蓝里的鱼那样使劲抽动着,皮肤也向鱼鳞一样冰凉,但是过了一会儿就停下来了,任由着子素把她拉到了门外.在月光下,子素终于看清了她的脸,他停顿了好久才慢慢地说:"你真漂亮."
女孩一个耳光扇到了子素的脸上.子素却一点都没感觉到疼,继续说:"为什么在白天要把泥巴涂在脸上."
女孩又扬起了手,她的手既有女子的纤细,又有农妇的力量,在半空中,光洁的手臂被月光擦地锃亮,就象一面青铜镜子.但她终究又把手给放下了,轻轻地说:"对不起."然后飞快地奔回屋子里去了.
她真奇怪.
谁都不知道我们魏国国君的嗜好,他有着一张贵族白皙的脸,眉清目秀,温文尔雅,尤其爱听民歌,他把采诗官带来的民歌既当作情报资料,也当作一种奇特的消遣.一到黑夜,他就下令深闭宫门,并且远离他众多的姬妾,潜入一个神秘的所在,没人知道他在干些什么.
那夜他在一个巨大的地下室里,四周的火把疯狂地跳动着,映着他端正的五官.渐渐地,他的五官有了些变化,额头沁出了汗珠,他的呼吸越来越沉重,一股腐烂的味道从地下的深出传来,令人窒息.他走到尽头,一个由木栏组成的巨大的囚室出现在眼前.在国君与囚室之间,还隔着一道坚不可摧的网,一道由竹蔑编成的密密麻麻的网,只露出一个个极其细小的孔,可以看清里面的人.一个大河边的伐木工被关在囚室里.他的周围到处都是白骨,囚室非常巨大,大得能容纳上百人,魏国的国君已经在这个地下室修筑了好几代了.
伐木工赤裸着上身,露出了黑亮的肌肉,与白嫩的国君互相映衬着.伐木工的神色极其恐惧,他站在堆积如山的枯骨间,茫然地看着竹网外年轻的国君.
"你们的歌唱得很好,子素的喉咙太细了,再唱一遍给我听."国君模仿着子素的嗓音对伐木工说.
伐木工唱起来了,他扯开了那粗犷的嗓子,仿佛回到了大河边给贵族伐木,制作船只和车轮.他的歌声在隔音的地下室里来回震动着,回音使国君忽然觉得好象有千万人在一齐高歌,那高亢嘹亮的歌声汹涌澎湃就如同奔流不息的大河,反而让国君有了一丝恐惧.他被这歌声包围了,他在巨大的地下室里,尽管只面对一个被囚禁的伐木工,他变得不知所措,躲到了一个阴暗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