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当整个世界都与他隔绝时,胡丁永远地坠入黑暗中了.在黑暗中,他见到了越女.
"老师,天已经亮了."
"是啊,我们还得继续走."孔子又从沉思中走了出来.
"老师,周公的故事讲完了吗?"子路问道.
"是的,周公的葬礼是他生前亲自安排的,和他的一生一样,是完全合乎于伟大的礼的.总之,周公是个伟人."
说完,孔子感到饿了.于是牛车继续前进,在艰难的大道上压出两道又深又长的车辙.
蔡骏
2000/6/2
青铜三部曲之二:

引子
血是这样一种东西,它蕴涵着力量,蕴涵着生命,蕴涵着灵魂.它居住在你的体内,它象大江大河一样奔流不息,使你的生命得以力量,使你的肉体和灵魂永远保持活力.所以,不论从科学还是宗教,甚至是哲学的角度来看,血都是神圣的,正因为如此,我们的历史才布满了鲜血.这些血来自一个个肉体,也来自一个个灵魂,这些灵魂正看着我们,我们其实也看着他们,血是我们和他们之间的桥梁.踏上这座血的桥梁,我们得以抵达历史的彼岸,从那一片血红中窥视我们的祖先和我们的民族.
国君总喜欢把他的宫殿布置地象迷宫那样,巨大,神秘,深不可测,在这迷宫的中央,我们的国君正与他的儿子--公子文对坐着.
十八岁的公子文象是童子鸡一样,嘴唇上覆着一层淡淡的绒毛,他的目光在灯火下炯炯有神,他平静地对国君说:"父王,我是不是快死了."
"不,孩子,你不会死的,大司命说,上天会拯救你的."国君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然后离去了.
"我是不是快死了?"公子文轻轻地问自己.然后,他也离开了这里,走进了迷宫般的长廊.迷宫似乎永远也没有尽头,虽然从小生活在这里,但他还是常常迷路.据说国君这样安排是为了使敌人无法找到他们,从而赢得逃生的时间.在永无休止的长廊与甬道间,公子文绝望地倒了下来.他看上去是那么健康,生气勃勃,他是国君唯一的儿子.国君在四十岁前始终没能让他的众多妻妾怀孕,直到在大司命,也就是掌管王室宗教祭祀的官员的提议下,举行了一场巨大的祭天求子的仪式,将三百名童男子的鲜血涂满国君的全身,于是第二年,公子文终于诞生了.他五岁就识字了,十岁就会写祭文,十五岁给周天子写颂诗,他是国君的骄傲,他被公认为是这个诸侯国最优秀的继承人.但是现在,他自己都不相信了.
突然,从他的胸中又升起了一股热血,在他的气管里,就象是一群渴望跳出水面的鱼,它们在公子文的胸口跳跃着,如此快乐,其实离死亡已很近了.终于,这些不安分的血跳出了他的气管,吐在了地板上.长廊柱子上的一把火快活地燃烧着,照亮了这滩来自公子文的胸中的血,这滩血刚才还生龙活虎,现在却失去了生命,静静地躺在地板上,象一具液体的僵尸.刚开始,这些血还在火光下闪闪发光,如一块红色的丝绸,只过了一会儿,就慢慢干涸了,越来越淡,稀释成一滩印记,暗红色的,他突然觉得这血仿佛已离他很远很远了,就象是这座古老的宫殿在遥远的古代某位先祖留下来的那样.在公子文绝望的目光中,血越来越模糊了.
"我究竟还能活多久?"一个青铜时代的人,在每天都吐一口血的情况下,总是会对自己这样说的.
这座巨大的宫殿有上千间房间,每一间都蕴藏着一个秘密,这是罪恶,就象宫殿本身.公子文再一次穿过慢无边际的长廊,一切显得那样空旷,从近屋顶狭小的窗格里透进来的光亮照射着他的脸,而他的身体则处于昏暗之中.他产生了一种欲望,于是他依次打开了一间又一间的房间,过去他从不敢打开那些沉重的门,他只在国君给他划定的空间里生活,那些近在身边的地方,却依然是神秘的角落.
他来到了一个不见天日的甬道,幽暗的反光在他的面前铺出了一条路,在尽头,他打开了一闪从未开启过的门.公子文从没想到过,在这座宫殿的深处,还有一座更隐匿的宫殿.他更没有想到,宫殿中的宫殿里有一个王子中的王子.
是的,当公子文发现那个坐在竹席上的年轻人居然和自己一模一样时,他的惊讶是毋须怀疑的.他们简直就是从同一个模范里浇铸出来的两件青铜器.那个人穿着和他一样的长袍,戴着相同的冠,以同样惊诧的目光盯着他.
"你是谁?"那个人先开口说话了.
"你是谁?"公子文以同样的话回答.
"我是公子文."那个人的回答让公子文大惊失色.
公子文后退了一步,用双手捂着疼痛的胸口,又是一口血,重重地吐在了干净的竹席上."你怎么了?"那个人关切地向他跑来.公子文的恐惧随着他的靠近而越来越强烈,他忍着痛楚,转身就跑,离开了这座宫殿中的宫殿.
他以为这只是一个恶梦,但只可惜不是,阳光透过窗格照着他残留着血迹的嘴角.他是谁,究竟是谁,居然和自己一模一样,公子文绝望了.
这天,是公子文的新婚之夜.
婚礼非常盛大,气势辉煌,大殿里堆满了无数的酒和肉,所有的人都醉倒了,忧心忡忡的国君和大司命也露出了笑容.最后,新人被送入了洞房.
新娘是世代与王室通婚的上大夫家的女儿,她和公子文同龄,她是这里所能找到的最美的女子.在以红色为基调的新房里,她的脸被火光映得红红的,就象个果实,她已经熟透了,就等着男人来摘.她是第一次见到公子文,火光下公子文的脸上有了几丝血色,他抵挡不住新娘的目光,他靠近了她.
"你叫什么名字?"

"香香."从香香的身体里传出了一股香味,刺激着公子文所有的感官.他的手颤抖着伸向了她,当即将触摸到她的脸时,他突然象遭到了电击一般痛苦地把手缩了回来.他轻轻地说:"睡吧."
她轻轻地褪去了衣服,把全身都暴露在火光中,于是她的皮肤一片鲜红,闪闪发光.她的身体完美无缺,象一块沉睡了千年的宝藏,正等待着公子文来开启她的秘密.显然,香香在出嫁前早就接受过这方面的教育了,她是那样从容不迫地面对一个女子总要面对的这一天,对她来说,是那样的顺利成章,天经地义.她轻轻地躺在了锦缎铺就的地上,向公子文敞开了一切.然后她又闭上了眼睛,准备忍受那快乐的痛苦.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新房里寂静地可怕,只有象征生命的火在燃烧着.香香在地上躺了很久,她所等待的那种痛苦却一直都没有降临,她很奇怪,终于她睁开了眼睛,发现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了.是的,新郎不见了.
公子文又去找那个宫殿中的宫殿了.
今晚在宫殿中的每一个角落,都挂着红色的布匹和灯火,为了不打扰公子的新婚之夜,宫人们都退去了,现在空旷的长廊成了真正的迷宫.公子文再也找不到那个地方了,一切都在重复,长廊之后又是长廊,房间之后还是房间,一圈又一圈,直到他精疲力尽.也许世界就是这样的一个迷宫,是一种荒谬的重复,就如同公子文身体里流动的血.血液在他的血管里重复地流动了十八年,血管就是一个人类肉体内部的大迷宫,只有不安分的血才会穿破迷宫,找到出口,比如公子文现在的吐血病.
他终于倒下了,在一个十字路口般的拐角上.
胸中有一团东西,滚烫火热,充满着力量,这是血的力量,血对自身肉体的反抗,血渴望着自由.在与血的搏斗中,公子文终于醒来了.他看到了眼前的那张脸,还以为自己在照着镜子,他笑了笑,"镜子"里的他也笑了笑.好久他才明白,这不是镜子,而是另一个人.
"你终于醒了,欢迎来到我的宫殿."那个人是充满善意的,他的目光关切地注视着公子文,公子文伸出了手,两个人的手握在了一起.现在他感觉到不同了,自己的手是那样冰凉,而那个人的则充满了温暖.
公子文觉得已经没有必要再探究他是谁了,既然这个世界对他来说就是一个大迷宫,那么,多一个迷也没有关系.他爬了起来,发现自己躺在一间豪华的房间里,所有的摆设和装饰都与自己的寝宫相同.他们走出了房间,一个小小的天井式庭院安静地坐落在清晨的阳光下,就和公子文的房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