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头儿。明白了,非常感谢。”

  如果你真的相信我说的这番话,克兹在心里说,那真是蠢到家了。

  10

  在欧文的后面,卡瓦诺还在又喊又叫,但声音已经变小。乔·布雷基那儿没有动静,他也许渐渐明白了那场漫天散开的红雾的意义,他们可能躲开了红雾,也可能没有。

  “一切还好吧,伙计?”克兹问道。

  “有人受伤了,”欧文回答,“但基本上还有一半人好好的。不过清洁工们可有得忙了,那儿已经一塌糊涂。”

  欧文的耳机里传来克兹的哈哈大笑,笑声响亮而刺耳。

  11

  “弗雷迪。”

  “到,头儿!”

  “我们对欧文·安德希尔得盯着点儿。”

  “是。”

  “如果我们——‘帝国山谷’——需要突然撤离的话,安德希尔得留在这儿。”

  弗雷迪·约翰逊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驾驶着直升机。小伙子还不错。知道自己应该站在哪一边,和某些人不一样。

  克兹再一次转向他。

  “弗雷迪,我们要以最快的速度返回那个冷清的小商店。我想要比欧文和乔·布雷基至少早到十五分钟。或者二十分钟,如果可能的话。

  “是,头儿。”

  “再帮我接通与夏延山的卫星上行链路。”

  “没问题。五分钟左右就好。”

  “三分钟吧,伙计。三分钟。”

  克兹将身子靠在椅背上,看着从机身下掠过的松树林。那么广阔的树林,那么多的动物,还有不少人——在一年中的这个时节,他们大多是橘红色的穿戴。从现在起的一周之后——也许是七十二小时之后——它就会与月球上的山林一样死气沉沉。很可惜,不过,如果说缅因州有一样东西不缺的话,那就是树林。

  克兹用手指尖转动着纸帽。如果可能的话,他希望看到欧文·安德希尔在停止呼吸后仍戴着它。

  “他只是想听听它们是不是有什么变化。”克兹喃喃道。

  弗雷迪·约翰逊知道自己得站在哪一边,所以没有吭声。

  12

  在返回戈斯林商店的途中,克兹乘坐的小型“基奥瓦”直升机很快就变成一个隐隐约约的黑点时,欧文的视线停留在托尼·爱德华兹的右手上:托尼的右手正握着直升机的Y形操纵杆,在这只手的拇指指甲根部,有一条金红色的弧线,看上去就像一线细沙。欧文低头打量着自己的双手,十分细致地察看着,就像还在与雷普里奥夫妇做邻居的那些年里,詹考乌斯基太太在个人卫生课上所做的那样。他现在还没有看到什么,他自己的手上什么也没有,但托尼的记号已经显露出来了,欧文猜想自己很快也会这样。

  安德希尔家都是浸礼教徒,所以欧文对该隐与亚伯的故事烂熟于心。你兄弟的血有声音从地里向我哀告,耶和华说,于是他打发该隐去住在伊甸东部的挪得之地。用欧文母亲的话说,是打发他去与低等人住在一起。但是在该隐被打发去流离飘荡之前,耶和华为他立了一个记号,这样,即使是挪得的低等人也会知道他是什么人。此时此刻,看到托尼拇指指甲上的那一线金红,同时察看着自己的双手和手腕,欧文觉得自己终于知道该隐的记号是什么颜色了。

第十一章 蛋头博士之旅

  1

  亨利发现,自杀也有声音。它想自我辩解。问题是它不怎么说英语,往往说着说着就成了自己那支离破碎的洋泾浜。不过这没关系。只要能说似乎就够了。亨利允许自杀说话以来,生活有了巨大的改观。晚上甚至又能睡觉了(虽然次数不多,但是够了),白天也一直过得还不错。

  直到今天。

  驾驶“北极猫”的是琼西的身体,但是,此刻附身于他老朋友体内的那个东西却满是异类的形象和异类的目的。琼西可能也还在里面——亨利宁愿这么认为——不过果真如此的话,他现在也一定是被压得太深、太小、毫无力量,所以无济于事。过不了多久,琼西就会彻底消失,那或许倒是一种解脱。

  亨利害怕现在控制着琼西的那东西能感觉到他,可它却疾驰而过,丝毫也没有减速。正朝彼得奔去。那么,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然后又去哪儿?亨利不愿意多想,也不愿意在乎。

  他终于又朝营地走去,不是因为“墙洞”还有什么东西,而是因为没有其他地方可去。他来到写有克拉伦顿这个名字的院门前,朝戴着手套的手里又吐出一颗牙齿,看了一眼,就扔掉了。雪已经停了,但天空仍然阴沉沉的,他觉得风势似乎又加强了。收音机里是不是说过先后会有两轮暴风雪什么的?他记不清了,也不知道这是否要紧。

  从他西边的某个地方,突然传来一声震天的爆炸。亨利呆呆地朝那边望去,可什么也没有看到。有什么东西坠毁或爆炸了,他头脑里那些喋喋不休的声音已经停止。他不知道两者之间是否有关联,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在意。他踏着“北极猫”离去时在雪地留下的车辙,穿过敞开的院门,一步步靠近“墙洞”。

  发电机发出平稳的轰鸣,在作为门前踏板的花岗岩石板上,房门大敞。亨利在门外停了片刻,打量着石板。他起初以为上面是血,但不管是新鲜的血还是凝固了的血,都不会有那种奇异的金红色光泽。不,他看到的是某种生长着的有机物。苔藓或真菌。或者其他的什么东西……

  亨利微侧着头,吸了吸鼻子,轻轻地闻了闻——他十分清晰而又莫名其妙地想起了一个月前的一幕:在莫里斯酒店里,他一边闻着服务生刚刚倒好的酒,一边隔着桌子端详前妻朗达,心里想,我们闻的是酒,而狗闻的是彼此的生殖器,最终的目的差不多是一回事,突然间,他眼前浮现出牛奶从父亲的下巴流下来的情景;他朝朗达笑了笑,她也回了他一个笑容,他当时想,完事之后会多么轻松啊,如果要干的话,何不尽快开始,越早越好。

  他现在闻到的不是酒味,而是一种潮湿的、带有硫磺的气味。他一时不明白这是什么气味,紧接着就想了起来:那个把他们害惨了的女人。这里也有她因肠胃问题散发出的那种气味。

  亨利踏上石板,知道这是自己最后一次来这儿,不禁回忆起所有那些年月——其中的欢笑、聊天、喝酒、偶尔用用的便盆、1996年(也许是1997年)的食物争夺战、枪声、象征猎鹿季节的混有火药和血腥的苦丝丝的味道,以及死亡、友谊和童年荣耀的味道——的沉甸甸的分量。

  他站在那儿,又闻了闻。气味更浓了,更像是某种化学物,而非有机物,也许是气味太浓的缘故。他朝里看去。地上有更多毛茸茸的霉状物,但实木地板仍然注目可见。不过,在纳瓦霍地毯上却长着密密麻麻的一片,以至于掩住了地毯的图案。很显然,不管那东西是什么,它在温暖的地方长势更好,但大体来说,它的长速令人恐怖。

  亨利正要抬腿进去,转念一想,反而从门口退开两三步,愣愣地站在雪地里。他清楚地意识到了自己流血的鼻子和牙床中的豁口——早上醒来时,那些牙齿都还留在原地。如果那苔藓般的东西能产生某种通过空气传播的病毒,比如埃博拉病毒和汉滩病毒,他很可能已经在劫难逃了,不管他再采取什么措施,也不过是亡羊补牢。但是话说回来,干吗要冒不必要的险呢?

  他转身绕过墙洞,朝峡谷那边走去,脚下仍然循着离去的北极猫所压出的清晰车辙,以免在新下的雪中滑倒。

  2

  工具间的门也敞着。亨利可以看到琼西,是的,看得清清楚楚,他看到琼西取雪地摩托车之前在门口停留片刻,看到琼西一只手随意地扶着门框,看到琼西在侧耳倾听……听什么呢?

  听那片寂静。没有乌鸦的聒噪,没有鸟的嬉闹,没有啄木鸟的忙碌,也没有松鼠的蹿跳。耳畔只有风声,偶尔有一团雪“噗”的一声从松树或云杉上滑落,打在下面新积的雪上。这儿的动物都已经消失,就像加里·拉森卡通片里那些憨态可掬的动物一样迁徙到了其他地方。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回想着工具间内的模样。彼得更擅长此道——他会紧闭双眼站在这儿,食指来回晃动,然后说出每样东西的位置,就连最小的一盒螺丝钉都能说出来。不过亨利觉得在目前这种情况下不用彼得的拿手好戏,他自己也能对付。他昨天还来过这儿,想找样工具把厨房里变了形的橱柜门打开。他当时看到过他此刻需要的东西。

  亨利迅速做了几次深呼吸,给肺里换进干净的空气,然后用戴着手套的手紧紧地捂住口鼻,才抬腿迈进工具间。他静静地站立片刻,让眼睛适应室内的昏暗。他要尽力为可能出现的意外做好准备。

  视线清晰之后,他从此前存放雪地摩托车的地方走过,那里现在已经空空如也,地上只留下一层厚厚的油渍。不过,用来盖车的绿色防水布被扔在一个角落里,上面也长了一片片金红色的玩意儿。

  工作台上已经是一片狼藉——有一盒钉子和一盒螺钉被掀翻了,原本分类摆放得整整齐齐的东西都混成了一团。拉马尔·克拉伦顿用过的一只旧烟斗被扔在地上摔破了。厚厚的工作台里的所有抽屉都被拉了出来,而且就那样半敞着。比弗或琼西像龙卷风似的扫荡过这儿,想找什么东西。

  是琼西。

  没错。亨利可能永远无从知道琼西想找什么,但是来这儿的是琼西,这一点他知道,而且琼西要找的东西显然对他自己或他们两人至关重要。亨利心里想,不知道琼西找到了没有。不过他可能永远也不得而知。好在他自己要找的东西一眼就看到了,就在对面那个角落里,在一堆油漆罐和喷枪上面的钉子上挂着。

  亨利依然用手捂着口鼻,屏住呼吸,朝工具间里侧走去。那儿至少有四个油漆工用的可以掩住口鼻的小面罩,用失去弹性的松紧带挂在上面。他把它们全都取下来,刚一转身,就看到有什么东西闪到了门背后。他差点儿倒抽一口冷气,但心跳顿时加速,胸腔里一直憋到现在的那两口气似乎猛地变得又烫又沉。但那儿什么都没有,只是他自己的想象而已。紧接着他又发现没错,那儿的确有东西。光线从敞开的门洞照进来,从工作台上方那脏乎乎的单扇窗户里也透进一些,而亨利其实是被自己的影子吓了一跳。

  他四大步就出了工具间,右手拿着的油漆面罩前后晃荡。他强憋着胸腔里的那股浊气,沿着雪车压出的车辙又走了四步,才猛地一下大口呼出来。他弯着腰,双手拄在大腿膝盖之上的位置,一时双眼发黑,过了一会儿才恢复正常。

  从东边传来了遥远的枪声。不是步枪的声音;那声音太响,太急速。是自动武器。亨利的脑海里出现一幅画面,它与牛奶从父亲下巴上流下来,和巴利·纽曼屁股着火般地逃离他办公室的画面一样清晰。他看到鹿、浣熊、土拨鼠、野狗、兔子在逃离这显而易见的瘟疫区时,成百上千地遭到扫射;他看到雪地被它们那无辜的(不过也可能已被感染)的血渐渐染红。这幅画面给了他始料不及的刺痛,它笔直切入他脑海中并未死去而只是在昏睡的地方,那里曾经对杜迪茨的哭泣产生强烈回应,形成巨大的共鸣,使他觉得自己的脑袋快要爆炸了一般。

  亨利直起身来,发现左手手套的掌心处有新鲜的血迹,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地仰天喊了一声:“哎呀!真见鬼!”他捂住了口鼻,拿到了面罩,打算在进“墙洞”时起码戴上两个,却完全忘了翻车在腿上造成的伤口。如果工具间里真有感染物,有那真菌传播的某种东西,那么,他现在多半已经感染上了。他固然采取了预防措施,实质上却徒劳无益。亨利的脑海中出现一块标牌,上面写着红色的大字:生化危险区域!请屏住呼吸,并用手遮住你的每一处伤口!

  他呵呵笑了起来,抬腿朝木屋走去。好吧,仁慈的上帝,说到底,他并没有打算长生不死。

  在西边,遥远的枪声仍然在响着。

  3

  亨利又一次站在“墙洞”敞开的门前,一边在后面口袋里摸索着,想找块手帕,虽然心里并没有指望……果然没有。在森林里度假时,有两大心照不宣的乐事,其一是可以随地小便,其二是想擤鼻涕时,只管头一低,鼻子一擤就是。让小便和鼻涕飞奔而出,能让人产生某种原始的快意……至少对男人是这样。想想看,女人居然会爱上那些最擅长此道的男人,对其他男人则看不上眼,这真是不可思议。

  他脱下外套,再脱掉里面的衬衣,然后脱掉里面的保暖内衣。最里面一层是一件褪色的波士顿红袜队球衫,背后印有加西亚帕拉5几个字。亨利脱下球衫,绞成绷带状,缠在穿着牛仔裤的左腿那已经结了血痂的伤口上,心里再一次想到这是亡羊补牢为时已晚。不过,你还是会堵上缺口,对吧?没错,你会堵上缺口,并把它们修理得整整齐齐。这是生命延续的基本概念。似乎即使生命快要耗尽时,也仍然如此。

  他上身已经起满鸡皮疙瘩,于是赶紧把其他衣服重新穿好,再戴上两个椭圆形的油漆工面罩。他打算把另外两个罩在耳朵上,同时想象着那窄窄的松紧带像皮枪套的肩带一样交叉地缠在后脑勺的情景,不由得笑出声来。然后呢?用最后一只面罩蒙住一只眼睛吗?

  “如果要感染的话,就让它去好了。”他嘴上说着,心里却提醒自己还是小心为好;老拉马尔以前常说,小心一点对人绝无坏处。

  就在亨利去工具间的这一小会儿工夫,“墙洞”里的真菌(或霉状物或别的什么东西)又长出了不少。纳瓦霍地毯已经被遮得严严实实,再也看不到哪怕是最小的图案。长沙发以及厨房和餐厅之间的案台上也一团团地长了些,在案台靠近起居室的一侧,放着三张圆凳,其中两张也未能幸免。那金红色的茸毛顺着餐桌的一条桌腿歪歪扭扭地往上爬,仿佛是沿着溅洒的食物一般形成一条细线,亨利不由得想起了蚂蚁,它们往往聚集在人们撒落的哪怕是最细的一线白糖上。也许最恼人的还是悬在纳瓦霍地毯上方的那蜘蛛网般的金红色茸毛。亨利目不转睛地看了好几秒钟,才明白是怎么回事:那是拉马尔·克拉伦顿的捕梦网。亨利觉得自己可能永远也无从知道这儿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有一点他可以确定:捕梦网这次捕捉到一个真正的噩梦。

  你不会真的还要进去吧?你已经看到它的生长速度有多快了。琼西从你旁边经过时看上去没有异样,但实际上却不对劲,这一点你知道。你感觉到了,所以说……你不会真的还要进去吧?

  “我要进去,”亨利说,双层面罩在脸上涨鼓鼓的,“如果那玩意儿逮住了我……那么,我杀了我自己。”

  亨利像《白鲸》里的斯塔布那样哈哈大笑着,朝木屋里面走去。

  4

  真菌稀稀落落地一团团、一片片地长着,只有一个地方例外。那个例外之处就是卫生间的门前,那儿的真菌几乎堆成了一座小山,它们挤成一团,在门口向上疯长,门框上的真菌至少已长到四英尺高。这小山似的生长物似乎长自某种海绵状的浅灰色媒介。在朝向起居室的那边,灰色的东西一分为二,呈现出一个V字形,使亨利不快地想到叉开的双腿。似乎有谁死在门口,然后尸体上长满了真菌。亨利想起念医学院时翻过的一本刊物,当时想查找什么东西而快速浏览一篇文章。里面有些照片,其中一张是法医拍的,很恐怖,亨利一直都无法忘记。照片上是一位谋杀受害者,被扔在树林里,赤条条的尸体在大约四天后才被发现。尸体的颈后、膝盖弯以及屁股缝里都长满了伞菌。

  四天,当然了。可这地方今天早上还干干净净,只是……

  亨利看了看表,发现它停在十一点四十分。现在是东部标准无时间。

  他转头瞥了一眼门背后,突然很肯定有什么东西藏在那儿。

  噢,只是琼西的伽兰德猎枪靠在墙上,别的什么也没有。

  亨利扭转头来,然后又回过头去。猎枪上好像没有那黏糊糊的东西,于是亨利把它拿了起来。里面装有子弹,保险栓已经拉开,枪膛里有一颗子弹。很好。亨利把枪挎在肩上,再一次转身朝卫生间门口那堆令人不快的红色生长物走去。这儿充溢着浓烈的乙醚味,还混杂着硫磺或者其他更难闻的东西。他慢慢地穿过房间,朝卫生间靠近,强迫自己一步步地走上前去,唯恐(而且越来越确定)那堆如两条伸出的腿般的红色东西就是他朋友比弗留下的一切。不出片刻,他就会看到比弗那头黑色长发或“马丁大夫”牌皮靴所留下的残迹——比弗把那双皮靴称为自己的“同性恋团结声明”。比弗一直认为,“马丁大夫”牌皮靴是同性恋者相互辨认的秘密标志,不管别人怎么说,他都坚信不疑。同样,他还坚信,掌管世界的是那些姓罗斯柴尔德和格尔德法布的人,他们可能来自科罗拉多州某个位于地下深处的地堡。每次感到意外时,比弗最喜欢的口头禅就是×他祖宗。

  但是,他完全无法判断门口那堆东西是否就是比弗,是不是人。眼前只有那个让人产生联想的形状。那堆海绵状的东西里有什么在熠熠发亮,亨利便探身向前细看,一边暗自想着,不知道自己这双潮湿的、未受保护的眼睛表面是否也已经长有一些微型的真菌。他看到的原来是卫生间的门把手。在它旁边还有一卷摩擦胶带,上面也长着那毛茸茸的玩意儿。他又想起后面工具间里的情景,想起工作台上的一片狼藉和拉得半开的抽屉。琼西去那儿就是为了找这个吗?一卷该死的胶带?他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可能是那“咔嗒”一响,也可能不是——在说没错。可是为什么呢?看在上帝的分上,到底是为什么?

  在过去的五个月左右的时间里,自杀的念头频频出现,而且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总是用它的洋泾浜语言喋喋不休,所以,亨利的好奇心几乎消失殆尽。但此时此刻,好奇心又开始涌动了,犹如饥肠辘辘地醒来,而他却无法满足它的欲望,琼西是想用胶带把门封起来吗?是吗?想把什么关在里面呢?他和比弗显然也知道,这样对付不了真菌,因为它们会从门缝里钻出来。

  亨利朝卫生间里面看去,喉咙里不由得“咕噜”一声。不管这栋房子里发生了什么令人恶心的疯狂事情,显然都是在这里开始,并在这里结束——他对此毫无疑问。整个房间变成了一座红色的洞穴,蓝色地砖几乎被那毛茸茸的玩意儿遮了个严严实实。面盆和马桶里面也长满了。马桶盖被掀了起来,靠在水箱上。他觉得座圈已经破了,掉进了马桶里,但不能十分肯定,因为那玩意儿长得太茂盛了。原本浅蓝色的浴帘现在变成了厚重的金红色,而且大部分已经从挂环上脱落,耷拉在浴缸里,连挂环上也长出了植物一样的胡须。

  一只穿着靴子的脚从浴缸边沿伸了出来,上面也长满了真菌。那是一只“马丁大夫”牌皮靴,亨利可以确定。他似乎终于找到比弗了。他们为杜迪茨打抱不平那天的情景突然浮现在他眼前,那一幕非常鲜活清晰,恍如昨日。比弗穿着他那件傻模傻样的旧皮夹克,比弗接过杜迪次的饭盒,说你喜欢这节目吗?可他们从来都不换衣服!然后又说——

  “×他祖宗,”亨利对着长满真菌的木屋说,“他就是这么说的,他总是这么说。”他的眼泪夺眶而出,淌下面颊。如果真菌喜欢潮湿的话——从马桶里长出的丛林般的真菌来看,它显然喜欢潮湿——那么,它只管爬到他身上,饱餐一顿好了。

  亨利懒得在意了。他手头有琼西的猎枪。真菌可以爬到他身上,但是在它开始享用甜点之前,他一定会早早地把自己解决了,如果有这种必要的话。

  很可能有这种必要。

  5

  亨利记得在工具间里看到过几块破地毯,就堆在一个角落里。他寻思要不要去拿过来。他可以把它们垫在卫生间的地板上,然后走近浴缸去看个清楚。可是有什么用呢?他知道那是比弗,这位老朋友发明过不少亲我的大腿之类的俏皮话,而亨利丝毫也不想看到自己的朋友身上爬满红色的真菌,就像多年前在医学杂志上看到的那具长满伞菌的苍白尸体。如果多少能解答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去看看也许无妨。可是亨利觉得看了也基本上无法明白这里发生过什么。

  他现在最迫切的愿望就是离开这儿。那些真菌令人毛骨悚然,而且不仅如此,他还有一种更恐怖的感觉,觉得房子里似乎还有别的什么东西。

  亨利从卫生间门口退开。餐桌上有一本平装书,封面上是一群背着干草叉跳舞的魔鬼。显然是琼西的书,同样也长了一丛真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