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是寒冷把她冻醒的。还有挫伤的疼痛,因为路程很远。她被绑了起来,没有办法不让自己的身子滚来滚去,撞上隔板。车子终于停下,男人打开车门,用一块塑料篷布把她裹起来。他把她一把扛在肩上。想象自己已经沦落为货物是可怕的,同样可怕的是想象自己已经落入一个把自己当货物扛在肩上的男人手里,任之摆布。这让人不由猜想,他究竟会做什么。

  他什么保护措施都没有做,不管是把她放到地上,还是就地拖袋子,又甚至是把她滚下楼梯。楼梯的边缘敲打着她的每一根肋骨,她也没有办法保护头部,阿历克斯大声号叫,但男人不为所动地拽着她前行。当再一次撞到后脑勺后,她昏厥了过去。

  不知道昏迷了多少时间。

  现在,与其说是风,不如说是刺骨的寒意侵占了她的双肩,钻到了她的怀里。双脚冰冷。胶布绑得太紧,她感觉浑身血液都停止了循环。她睁开眼睛。至少,她试图睁开眼睛,因为她的左眼皮还是黏合着。嘴也张不开,被一张大大的透明胶带贴着。她自己都不记得,是昏迷时贴上的。

  阿历克斯躺在地上,侧卧着蜷曲着,双臂被绑在背后,双脚也被捆绑着。她的髋部承受着全部的重量,隐隐作痛。她表现出一种昏迷后的迟钝,浑身疼痛,像是经历了一场车祸。她试图弄明白自己置身何处。她扭动胯部,终于背部着地,她的肩膀太疼了。左眼终于睁开了,但什么都看不见。“我瞎了!”阿历克斯对自己说,惊恐万分。几秒钟后,她半睁着的眼睛终于向她传送来一幅模糊的画面,看起来像是来自几光年之外的星球。

  她用鼻子深吸了一口气,再把它吐出,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这是一个车库或是一个仓库。一个大而空旷的地方,光线从顶上射入,弥散开来。地面坚实而潮湿,肮脏的雨水散发出臭气,凝滞的积水,这就是为什么她会觉得这么冷:这个地方阴气逼人。

  她首先回想起来的,是一个男人把她贴着自己紧紧箍住。他身上发出酸涩、强烈的气味,那是一种动物般的汗味。在那些悲剧性的时刻里,人总会回想起那些无足轻重的细节:他扯我头发——这是她首先想到的。她想象着自己脑袋上一大片区域光秃秃的,被拔去了一大把头发,开始哭泣。其实,与其说是这个画面使她哭泣,不如说是这突如其来的一切,疲惫、痛苦,还有恐惧。她哭泣,这样哭泣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胶带封着嘴唇,她喘不过气来,她开始咳嗽,但不那么容易,她呼吸困难,眼中噙满泪水。一阵恶心从胃里翻腾起来,却又无法呕吐。她的嘴里充满了苦涩,不得不重新吞下。这让她发疯,让她恶心。

  阿历克斯努力呼吸,努力理解,努力分析。尽管对于当下的情况充满绝望,她还是试着重新找回一些冷静。虽然冷静有时候没什么用,但没有它,就一定玩完了。阿历克斯试着平静下来,试着降低心跳频率。试图理解发生了什么,她做了什么,为什么自己会在这里。

  她回想着。她饱受折磨,但此刻让她感到尴尬的是她的膀胱,肿胀着,受着压迫。她在憋尿这方面从来不擅长。不到二十秒,她就做了决定,她放弃抵抗,直接尿在了身下,尿了很久。这个自我放任的动作不算是个失败,因为是她自己的选择。如果她不这么做,她将受更久的折磨,或许扭来扭去几个小时,最终还是难免尿在身上。何况在这样的情形下,她有很多其他事情需要担忧,撒尿的欲望,实在是个阻碍。只是几分钟之后,她感觉更冷了,这是她之前没想到的。阿历克斯开始发抖,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因为寒冷,或者因为害怕。她又回想起两个画面:男人站在地铁里,在车厢的末端,对着她微笑;还有他的脸,在他死死抱住她塞进货车之前。着地时她重重地摔在地上。

  突然远处的金属门砰砰作响,响声刺穿空气。阿历克斯立刻停止哭泣,窥伺着,浑身紧绷,好像随时都要炸裂。然后她腰部一用力,又重新回到侧睡的姿势,闭上双眼,准备忍受一顿暴打,她知道他要揍她,这就是他绑架她的原因。阿历克斯屏住呼吸。她听见男人远远走来的声音,脚步坚定而沉重。终于,他站在她的面前。透过睫毛,她看到男人的鞋子,一双大号的、擦得锃亮的鞋子。他没有说话。他俯视着她,一言不发,这样持续了好一会儿,像是在监视她睡觉。她终于还是决定对他完全睁开眼睛。他双手背在身后,脸倾斜着,看不出一丝意图,他俯视着她,就像俯视着……一个东西。从下面看,他的脑袋硕大无比,眉毛黝黑茂密,构成了一片阴影,笼罩了他眼睛的一部分,最重要的,是他的前额,比他的脸还要宽,感觉像是满溢了出来。这让他看起来有种智力发展迟缓的、原始的感觉,冥顽不灵。她想找到合适的词,却只是徒劳。

  阿历克斯想说些什么,胶带阻止了她。不管怎么样,她能说的也不过就是:“求求你……”她绞尽脑汁想自己能和他说些什么,如果他把她松绑的话。她想找到除了哀求之外的话,但是她想不出,什么都想不出,一个问题都没有,一个要求都没有,只有这个哀求。她想不出任何话语,阿历克斯的大脑像是凝滞了。只有模模糊糊的这些印象:他把她绑架了,捆扎起来,扔在这里,他会对她做什么?

  阿历克斯哭了,她不能自已。男人一声不吭地走开。他走到房间的角落。他大手一挥,掀开一块篷布,她看不清盖着什么。她只有这一个神志不清的祈祷:让他不要杀我吧。

  男人背对着她,弓着背,边后退边双手拉着什么重物,一个箱子?它贴着混凝土地面发出吱吱的声响。他穿着一条深灰色布裤子,一件宽大、变形的条纹套头衫,感觉像是穿了好多年。

  就这样退了几米,他不再拉,抬头看向天花板,像是在瞄准什么,然后他就这样站在那里,双手叉着腰,像是在盘算要如何开始。最终,他转过身来,看向她。他走过来,俯身,一只膝盖靠近她的脸,伸出手臂,突然一下,切断了绑住她脚踝的胶带。然后他的大手抓住黏住她嘴唇的透明胶带的一端,用力一拉。阿历克斯发出一声痛苦的叫喊。他只要一只手就可以把阿历克斯提起来。当然,阿历克斯也不是很重,但是不管怎么说,是一只手!她整个人感到一阵晕眩,站立使她的血液向上涌,她再一次开始摇摇晃晃。她的额头差不多到男人的胸口。他死死抓住她的肩,把她转了个向。还不等她说一个字,他动作麻利地割断了她手腕处的绳子。

  阿历克斯鼓起全部的勇气,完全没有思考,她说出了脑海中盘旋的字眼儿:“求求你……”

  她简直已经认不出自己的声音。然后她开始口吃,就像她小时候,青春期的时候。

  他们面对面,这是无限接近真相的一刻。阿历克斯想着他可能对自己做什么,她被自己的念头吓坏了,她想去死,没有任何别的要求,她想他现在就杀死她。她最害怕的,是在这种等待中。她的想象不断冲击着她,她想着他可能对自己做的事,闭上眼,她看到自己的身体,就好像她的身体不再属于自己,它躺在那里,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带着伤,不停地流血,它受着煎熬,好像它不是她,但它就是她。她看着自己死去。

  有点儿冷。小便的气味,让她觉得羞辱,她又感到害怕,他会做什么,只要他不杀了我,老天保佑他不要杀我。

  “脱衣服。”男人说。

  声音严肃而坚定。他的命令也一样严肃而坚定。阿历克斯张开嘴,但还不等她说一个字,他已经狠狠打了她一个耳光,她一个踉跄倒向一边,她走了一步,摇摇晃晃,又走了一步,她跌倒在地,脑袋撞到地面。男人慢慢朝她走去,抓住她的头发。一阵剧痛。他把她提起来,阿历克斯感觉她所有的头发都要被他从头皮上拔下来了一般,她死死抓住男人的手,试图阻止他,她的双腿已自发地重新有了力量,阿历克斯站了起来。他又给了她一巴掌,由于他依然抓住她的头发,她的身体只是轻微动了一下,脑袋只是稍稍偏了一下。但这巴掌打得很响亮,她痛得好像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脱衣服。”男人重复道。一字不差。

  他放开她。阿历克斯走了一步,摇摇晃晃,她努力保持平衡,却一下跪了下来,她忍住痛没有叫出声。他走过来,俯身。在她上方,他的大脸、沉重的大脑袋、灰色眼睛……

  “听得懂吗?”

  他等着她回答,举起一只大大的张开的手,阿历克斯猛然一跳,她不断说着:“是。是,是,是。”立马起身,她只想不再挨打。为了让他理解自己已准备好完全地、彻底地服从他,阿历克斯飞快地脱去T恤,扯掉胸罩,匆忙地摸索着牛仔裤的扣子,好像她的衣服突然着了火似的,她想立刻全部脱掉,好让他不再揍自己。阿历克斯扭动着身子,脱光了身上所有衣服,所有的,飞快地。于是她就这么站着,两条手臂贴着身子,就在这一刻,她开始意识到自己刚刚失去了什么,并且再也找不回来。她的失败很彻底,这么快地脱掉全部的衣服,这意味着她已全盘接受,不再有丝毫反抗。某种程度来说,阿历克斯刚刚已经死了。她的感觉似乎来自很遥远的地方。好像她的灵魂已经飘浮在身躯之外。或许正因为这样,她突然有了提问的勇气:“你想……想要什么?”

  他的嘴唇薄得像几乎没有一样。甚至当他微笑起来,也看不出是在微笑。现在,他的表情,是一个问号。

  “你能给我什么,贱货?”

  他努力表现出一种贪婪,好像他真的是在诱惑她。对于阿历克斯来说,这些字眼儿有着深意。对于所有女人来说,这些字眼儿都是有深意的。她吞了一口口水,心里想着:他不会杀我了。她的脑袋围绕着这个念头打转,死死不让任何别的念头来打破这种信心。但她的内心总有什么东西在告诉她,他还是会杀了她的,她的大脑似乎被一根绳子捆了起来,越捆越紧,越捆越紧,越捆越紧……

  “你可以操……操我。”她说。

  不,不是这么回事,她感觉到,不是以这种方式……

  “你可以……强奸我,”她又加了一句,“你怎样……都可以……”

  男人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他退后了一步,隔着一些距离看着她,从头到脚。阿历克斯张开双臂,她想表现出一种自我献身,放弃抵抗,她想表现出她已经放弃了所有自由意志,完全受他支配,臣服于他,她只想争取时间,只是时间。在这种情况下,时间,就是生命。

  男人安静地打量着她,他的目光不紧不慢地上下游走,最后停在她的下体,久久没有移开。她没有动,他微微倾斜了一下脑袋,一脸疑惑。阿历克斯为自己在男人面前裸露的行为感到羞耻。如果他不喜欢她,如果这样还不能满足他,她还有什么能给他,他又会怎么做呢?他摇了摇头,似乎非常沮丧,失望,不,这不行。为了更清楚地表达,他伸出手,用拇指和食指抓住阿历克斯的右乳头,使劲一转,他转得太快太狠了,以至于阿历克斯痛得佝偻起身子,立刻发出一声惨叫。

  他放开了她。阿历克斯抱着胸口,瞪大了双眼,凝神屏息,她左右脚轮换着跳来跳去,疼痛使她失去理智。她的泪水不自觉地流下来,她问道:“你想要……做什么?”

  男人笑了,像是在提醒她一件显而易见的事:“好吧……我想看着你死,贱货。”

  于是他走到一边,像是个演员。

  终于她看见了。在他身后,在地上,一个电钻,一个木箱子,不是太大。刚好能装下一个身子。

  4

  卡米尔搜索着研究着一份巴黎的地图。门口,一个穿着制服的警员被警局派来给好奇的邻里们解释情况,劝他们不要聚集在现场,除非是绑架案的重要目击者。绑架案!这听起来就像是个业余节目,有点儿像在看戏。主角并没有出现,但这不重要,仅仅是这场面,就足以令人激动。整个晚上,人们重复着同样的话,就像在一个村庄里。我不明白,但是,是谁?谁?谁?谁?我跟你说了我不知道,一个女人,就我所知,那是我们认识的人吗,说呀,我们认识吗?流言蜚语不断膨胀,甚至那些本该在这时候已经睡觉了的孩子都下来看热闹,整个街区的所有人都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场面兴奋起来。有人问电视台会不会来,人们不停问值班警员同样的问题,久久逗留不散,漫无目的,等待着不知道什么东西,仅仅是为了万一有什么新进展自己能够在现场,然而什么都没有。于是渐渐地,流言蜚语削弱了,人们的兴趣也消减了。几个小时过去了,夜色越来越重,余兴节目变成了一团混乱,窗口有人开始抗议,现在,人们想要睡觉,人们想要安静。

  “他们只会打电话报警。”卡米尔说。

  路易是最冷静的,和往常一样。

  在他的地图上,他标出了通向案发地的轴线。四条这个女人在被绑架前可能走过的路线。法勒基耶尔广场或者帕斯托尔大道,维基勒布隆大街或者,反过来,柯唐坦大街。她也可能是坐公车,88路,或者95路。地铁站离事发地都比较远,但也不排除这种可能。培尼迪站,普雷桑斯站,弗伦泰尔站,沃吉拉尔站……

  如果再这样找不到任何头绪,明天,就必须尽可能地扩大搜查范围,哪怕为了一点点的情报。但这必须等到明天,等到那些蠢货起床,说得好像现在真的有时间去干等着一样。

  绑架案是一种性质比较特殊的案子:受害者并没有明晃晃地出现在你眼皮底下,就像谋杀案一样,而是需要想象。这就是卡米尔试图做的事情。他的笔下出现了一个女人走在街上的身影。他稍稍审视了一下:太优雅,有点儿像是名媛贵妇。卡米尔可能把她画得稍微老气了一点儿。几通电话之后,他把图划掉,重新开始。为什么他总觉得她应该很年轻?有人会绑架老妇人吗?第一次,他觉得她不该是个女人,而是一个女孩。“一个女孩”在法勒基耶尔路被绑架了。他又开始画他的速写。穿着牛仔裤,留着短发,背着斜挎背包。不。其他速写,比如这张穿着直筒裙、有着大胸脯的,他把它划掉,觉得看着不自在。他觉得她应该很年轻,但说到底,他想到的不是她。他在脑海中真正看到的,是伊琳娜。

  他的生命中并没有别的女人。在对他这样身高的男人来说如此有限的机会里,一方面出于一种罪恶感,出于对自身的一种厌恶,以及出于对和女人建立正常亲密关系的恐惧,他的性需求取决于太多条件的结合,总之什么都没有发生。哦不,有一次。一个女孩遇到危险,他帮助她摆脱了窘况。他看到她眼神里像是松了一口气,并没有更多内容。后来他又在他家附近遇到那女孩,像是巧合。于是,他们在拉玛莉娜餐厅露台上喝了一杯,然后晚餐,是不可避免的游戏调笑,最后又喝了一杯酒,接下来……当然,这不是一个正直的警察能接受的那种事。但是那个女人神情如此和蔼可亲,情绪有点儿失控,像是真心诚意地想要表达感谢。好吧,这是卡米尔为了自我开脱而不断对自己说的话。超过两年没有接触过女人,这本身就是一个理由了,却也不那么充分。他还是做错了事。温柔沉静的夜晚,让人可以不用相信所谓的高尚情感。她听说了他的故事,在警队,每个人都知道这个故事,范霍文警官的妻子被谋杀了。她只是说着些简单的日常,然后脱去了衣服,迅速爬到他身上,毫无前兆地,他们互相对望着,卡米尔闭上了眼,好像别无选择。他们时不时会遇见,她住在附近,四十岁的样子,比他高十五厘米。安妮,也一样难以捉摸:她没有和他睡过夜,她说她宁愿回去。卡米尔觉得这样也很好,免得他伤心。当他们再次相遇,她看上去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最后一次遇到,周围还有很多人,她甚至还握了他的手。为什么他现在会想她?她是那种会让男人想要绑架的女人吗?

  心理上,卡米尔转向绑匪。杀人可以有很多种方式,也可以有很多种动机,但是绑架却都如出一辙。有一件事是肯定的:为了绑架某人,绑匪需要冲动。当然,这可以是出于一时之兴,或者瞬间暴怒,但这实为罕见,并且一般很难成功。大多数情况下,绑匪有组织、有预谋、有精心的准备。数据并不乐观,最初的几小时是至关重要的,接下去的救援机会就会迅速递减。人质,这是个大物件,绑匪很快就会想脱身。

  路易第一个抓住重点。他打了电话给所有十九点到二十一点半当班的公交车司机。他们一个一个被他叫醒。

  “88路车的最后一班司机,”他遮住话筒对卡米尔说,“大概二十一点的时候。他记得有个女孩追过他的车,但后来又改变了主意。”

  卡米尔放下他的铅笔,抬起头。

  “哪一站?”

  “帕斯托尔学院。”

  背脊一阵战栗。

  “为什么他会记得她?”

  路易做着传话人。

  “漂亮。”路易说。

  他紧紧抓住话筒。

  “是真的非常漂亮。”

  “啊……”

  “并且他非常确定时间。他们打了个招呼,她对他笑了一笑,他告诉她这是当天晚上最后一班公交车了,但是她更想去法勒基耶尔路散步。”

  “人行道的哪边?”

  “右边往下走。”

  正确的方向。

  “体貌特征?”

  路易问了些更详尽的问题,但结论并没有更具体。

  “模糊。太模糊了。”

  这就是那些过于漂亮的姑娘的问题:人们被她们的魅力蛊惑,而疏忽了细节。唯一记得的,是她的眼睛、她的嘴、她的臀部,或者同时记住这三个,但至于她穿什么,这……这是那些男性目击者的缺陷,而那些女人的描述则更精准。

  卡米尔一晚上不断思忖着这个问题。

  凌晨两点半,能做的都做了。现在,只有期待有什么突如其来的事件,能给他们提供一个顺藤摸瓜的契机,比如一个索要赎金的信息,开启一个新的进展;或者发现一具尸体,一切尘埃落定。一个随便什么可以捕捉的迹象。

  最紧急的,如果做得到的话,显然是查明受害者的身份。目前,警方是明确的:没有任何失踪人员的体貌特征与这个女人相符。

  案发地附近什么线索都没有。

  六小时已经过去了。

  5

  这是一个板条箱。木板之间两两相隔十几厘米;从外面可以清楚看到里面的状况。目前来说,什么都没有,它是空的。

  男人抓住阿历克斯的肩膀,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暴力,把她拖到箱子面前。然后他转过身,好像她不再存在一般。这个打孔机其实是一个电动螺丝刀。他从箱子上方卸下一块木板,然后又一块。他背对着她,弓着身子。他粗大的脖子渗着汗珠……尼安德特洞穴人,这是首先跳到阿历克斯脑子里的。

  她就站在他身后,有一点儿退避,裸着身子,手臂环抱着胸部,另一手遮蔽着下体,即便在这样的情形下,她总对露阴带着一种羞耻感,想来可笑。寒冷使她从头到脚打战,她等待着,完全处于被动状态。她本可以尝试做些什么:朝他冲过去,打他,跑。仓库荒僻而空旷。那边,在他们面前,大概十五米开外的地方,一个大大的缺口,以前是关闭这个仓库的几扇大大的移动门,如今已经不见。趁着男人在卸木板,阿历克斯试图重新调动她的脑力。逃跑?袭击他?抢夺他的螺丝刀?等他卸完箱子上的钉子,他会做什么?让她死,他说过,那到底是怎么死呢?他会想怎么杀死她?她想起几个小时内她的思绪走过的路径。从“我不想死”,到“只要他让我死得痛快一点儿”。到她终于明白,两件事。首先,在她的脑袋里,是一个简单、坚定又固执的想法:不要放任他作为,不要接受,要抵抗,要斗争。然后男人转向她,把螺丝刀放在一边,对着她的肩膀张开手臂,想要抓她。一个神奇的决定突然划过她的大脑,像一发突如其来的子弹,她朝那个房间另一端的开口处跑去。男人被这突然的举动镇住了,没来得及移动。几秒的时间,她跳过箱子,裸着脚,拼尽全力地跑。去他的寒冷,去他的害怕,她真正的动力,是逃跑的意志,离开这里。地面冰冷、坚硬,因为潮湿而打滑,未经加工的混凝土,粗糙不平,但是她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完完全全沉溺在自己的奔跑中。雨水浸泡着地面,阿历克斯的双脚踏过大片的积水,踩起一朵朵水花。她也不回头,她只是不断重复着:“快跑,快跑,快跑。”她不知道男人是不是也开始跑起来追她,“你跑得更快。这是肯定的。他是个老男人,身体笨重,而你那么年轻、矫健。你充满着生命力”。阿历克斯到达了开口处,几乎没有放慢脚步,就在这时,她发现就在她的左手边,在房间的尽头,有另一个开口处,和她刚刚经过的那个看起来一模一样。所有的房间看起来都是一样的。出口在哪里?赤裸着离开这栋建筑,就这么出现在街上的念头她还没有意识到。她心跳狂乱。阿历克斯想回头看看男人离她还有多远,但她更渴望赶快离开这里。第三间房。这次阿历克斯停了下来,上气不接下气,差点儿当场昏倒,不,她不相信。她又开始跑,但泪水却涌了上来,在本该通向外面的开口处,被墙砌死了。

  大块的红色砖头之间,有水泥渗出来,没有抹平,粗制滥造,只是为了把墙堵上。阿历克斯摸着那些砖,它们也湿漉漉的,完全封闭。寒冷突如其来侵入了她,她用拳头砸着砖墙,开始叫喊,或许有人可以从外面听见她。她叫喊着,却说不出一句话。让我出去,求求你。阿历克斯越打越用力,但她越来越疲惫,她完全靠在墙上,像是一棵树,好像她想完全融进墙里去。她再也不叫了,没有一点儿声音,只有一个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的请求。她安静地呜咽着,就这样待着,像一张海报一样贴在墙上。突然之间她停止了呜咽,她感觉到男人的存在,就在那里,在她身后。他不紧不慢、不声不响地朝她走来,她听到他渐渐靠近的脚步声,她没有动,脚步声停下了。她感觉自己听到了他的呼吸,但实际上,她听到了自己的恐惧。他一言不发,抓住她的头发,这是他的方式,抓头发。满满一把,他粗暴地抓了一手头发。阿历克斯的身体朝后倒去,后背着地,她狠狠地摔到地上,发出一声喊叫。她感觉自己瘫痪了,她开始呻吟,但男人并没有想要放开她的意思。他在她肋骨上狠狠踢了一脚,她已经动弹不得,他又踢了一脚,比第一次更重。“浑蛋!”阿历克斯吼叫着,她知道这不会停止,于是她使出全部力气缩成一团。只要她不听他的话,他就揍她,他又给了她一脚,这次踢在腰上,用他的鞋尖。阿历克斯痛得直叫,她用肘部把自己撑起来,举手投降,这姿势明显是在说:停下吧,你说什么我都照做。他不再移动,他等着。阿历克斯站了起来,摇晃着寻找方向,她蹒跚着,差点儿摔倒,歪歪扭扭地往前走着。她走得太慢,以至于他又在她屁股上踢了一脚,她又一个嘴啃泥摔出几米远,但她又一次重新爬起来,膝盖流着血,又开始行走,加紧了步子。结束了,再没什么可要求的了。阿历克斯放弃了。她走向第一间房,穿过开口处,她准备好了。彻底地筋疲力尽。她来到那个大箱子前,转身朝向男人。她晃动着手臂,彻底抛却了羞耻感。他也一动不动。他刚刚说什么来着,他最后说的那几个字?“我想看着你死,贱货。”

  他看向箱子。阿历克斯也一样。这是骑虎难下的一刻。她所做的、她所接受的,将无可挽回。无可弥补。她将再也没有回头路。他会不会强奸她?杀了她?先奸后杀?还是相反?他会不会长时间折磨她?他要什么?——这个刽子手什么也不说。这些问题的答案,她几分钟后就会知道。只剩下一个谜题。

  “告……告诉我……”阿历克斯哀求道。

  她压低了嗓门,像是在打探一个秘密。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

  男人皱起眉头,像是听不懂阿历克斯的语言,在猜她这个问题的意思。阿历克斯不由自主地伸出背在身后的手,她的手指掠过箱子那粗糙不平的木头。

  “为什么是我?”

  男人的脸上慢慢浮现出笑意,依然没有嘴唇……

  “因为我就是想看着你死,臭婊子。”

  毋庸置疑的语气。他似乎非常确定自己清楚地回答了她的问题。

  阿历克斯闭上眼睛。眼泪夺眶而出。她想回忆自己的人生,可是大脑一片空白。她的手指不再只是划过木板,她用整只手扶着箱子,支撑着身体的重量。